- 作為思想和行動的歷史(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意)貝內德托·克羅齊
- 2820字
- 2020-11-06 17:59:38
十 作為行動的歷史
以這樣的方式,擺脫過去生活的歷史學過渡到活歷史、新歷史;在這里構成判斷的范疇不再作為主詞的謂詞起作用,而是作為行動的力量起作用。我們是在最寬泛的含義上、即有益、道德、藝術或詩及其他含義上理解行動的,包括哲學的或歷史學的活動,即哲學—歷史,這是過去思想、新形勢、新哲學思維的整體史,它反過來又超越歷史學的對象。
如下是行動的、人類活動的領域,歷史學的基本和原初的形式適應哲學活動:政治或經濟活動;稱作文明的或道德的或宗教的活動;藝術的活動;思維的或哲學的活動。雖然通常人們對這四種歷史形式的劃分表示出某種不信任,它們也從未被一位哲學家發現和區分,盡管他能圍繞它們推理,并很好形成區分它們的公式 ,但人類意識從未提及它們之外的其他形式,從未承認不隸屬它們或在它們中化解的其他形式 ,正如人類意識(人們知道)從未宣布在美、真、益、善之外的其他價值或含義清晰的同義詞。
若有人成功發現或想提出其他形式,也請講出并嘗試一下;但除已提到的人類權威外(反對人類權威當然合法,但輕率反對不合法),還存在另一個困難:補充一個或多個其他范疇不夠,四種形式的種類似乎是列舉,可以間斷地繼續列舉,但需要以新的體系的辯證的聯系、以一種觀念連續性(觀念連續性,但不是抽象的,是觀念的,但不是時間的和編年體的,正如有時人們愚笨地誤解和批判它)所必需的新種類重新思考它們,并把它們結合起來。回答說范疇不可勝數和無限多,正如個別行動和判斷一樣,這不是哲學的回答(正如人們所見),而是放棄思想的判斷,是放棄活動、放棄質上永遠獨特的活動。
無論如何,這些活動領域千差萬別,一切心靈是自由的原則,成為活動或精神性的同義詞,若活動不是不斷地創造生活,則不是如此。無人試驗過勉強的創造、機械的創造、受統治和制約的創造,也無人能在觀念上設想它;實際上,它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詞匯組合。
不斷豐富自己、關于自身精神性的不斷成長,是相同活動的另一同義詞,從而創造的東西絲毫未失,也從未止步不前:連續不斷的進步。相反,人們可以談論衰落并實際談論衰落,恰恰因提及我們珍視的某些事業或理想的方式(多次引起對“不祥之鳥”、“無價值”和“錯誤”的平淡無奇的哭泣);但在絕對意義上,在歷史中,從未存在那種衰落——同時不是新生活形成或準備的,因此也不是進步的衰落。
然而,進步的概念多次、尤其在今天引起懷疑并成為諷刺嘲笑的對象;但實際上,在此名稱下被嘲諷和懷疑的那種進步,已不再是進步的精神法則,它高高在上、堅不可摧,足以經受住那些冷嘲熱諷和懷疑主義的沖擊;而是某些人對舒適的種種幻想和信仰,這些人喜歡舒適、便利和幻想,他們愛在風平浪靜中甜蜜地泛舟,不愛在大風大浪中勇往直前:想象人們已進入一個所謂進步的時代,這個時代將延續下去,不會中斷和出現騷亂,直至永恒;即在一個獨特時代、獨特社會、獨特習俗中枯萎,從而把永恒的精神進步物質化并讓它停滯不前。精神的永恒進步同庸俗追求快樂和幸福無絲毫共同之處;以致,人們若高興,同樣可把它界定為在越來越崇高和復雜的人類痛苦中的進步。這種人的立場同前一立場頗相似,盡管從表面看正相反,他們為使自己和人類免除沖突的痛苦和損害,磨去沖突的棱角,靠妥協和相互讓步調和沖突,在生活的這部分或那部分或普遍生活中確立永久和平。然而,目前列昂十世和路德是比愛拉斯謨更具歷史性的人物。愛拉斯謨戒除神學爭論、理智和純樸美德的牧歌般的理想,似乎僅在兩個世紀后才得到部分承認,當他那時代開始的偉大宗教斗爭已結束和窮盡,人們能在人道與寬容中呼吸時,進而在斗爭取得的堅不可摧的優勢上,已經逐漸準備投入同樣偉大、尖銳的新斗爭。
某些超驗的和宗教的觀念,觀察世界和歷史就像觀察一種惡和痛苦的狀態,認為只有在另一個世界才能治愈并根除,那么它們否定進步就順理成章了,因為它們否定生活。但人們通常在某些哲學(它們強烈地感受到宗教神話和神學的影響)中把進步概念同終極天國概念、把理解為活動的生活同理解為靜止(即非生活)的生活結合起來就不那么順理成章了。黑格爾哲學比其他任何哲學更致力于把實在解釋為歷史性、生活解釋為對立的綜合、存在解釋為生成,在這種哲學中可發現最重要的同類結合,即眾多其他結合的高峰;黑格爾哲學反對并危害其自身原則,從而描述思維的進步過程和階段,以便在理念哲學中阻止思維的生成,它不可能超越理念哲學;同樣描述宗教和藝術的進程,以便把這一進程引入理念哲學,在這種哲學中宗教和藝術都平息了;這種哲學經歷普遍史,以便讓日耳曼世界(是充分自由的世界)和普魯士國家(是普魯士世界最高、最終的政治形式)宣告普遍史的終結。其后,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成為今天傳播最廣的哲學,這要歸功于黑格爾的一個追隨者馬克思,他用從古代或奴隸制經濟到中世紀或奴役經濟、現代資本主義或雇傭經濟的進步來解釋人類歷史,人類歷史沿著這些經濟形態總受到鐵的必然性桎梏的重壓;他還描述通過否定之否定、新的最終的辯證進步,他看到人類歷史即將進入共產主義經濟的終極的完美國家,它將在地球上建立自由王國。黑格爾觀念不僅在哲學上受到批評家的反駁,而且被實際歷史完全摧毀和粉碎,實際歷史在一個世紀的進程中超越其所有終結點;因為思維已提出黑格爾未曾懷疑的問題,詩歌在繼續產生杰作,普魯士類型的國家未能抗拒它鄙視的自由國家,現在前類國家已不復存在,即使在普魯士本國、在痛惜懷舊的形式中也不存在。馬克思主義觀念用其粗俗的經濟絕對(它肩負過去由理念肩負的任務)理出事件的主線,以后整個經濟、歷史、哲學批評界明確或含蓄地反駁這種觀念;實際上它被共產主義制度實現的狀況所否定(若它實現的狀況越廣泛或越普遍,對它的否定越顯著),因為人們未看到在何地出現許諾的自由王國的影子,相反卻發現在持續不斷的舊沖突之旁,換成其他新沖突和對智力的、審美的、政治的等一切生活形式的粗暴壓制,在這種壓制下,其他沖突正在交鋒或孕育。對這方面的極度絕望,以致不得不急于求助幻想:現在不能實現的東西,將來一定能實現;因此,(正如人們敏銳地發現)在俄羅斯動詞變位總是將來時。
所以,無限精神的無限進步觀念正確地反對停滯于心滿意足的進步觀念,前種觀念不斷產生新沖突并不斷超越它們。然而,擁有如下意識受益匪淺:進步絲毫不使人類完成的事業無用,也不艱難地奔向不可實現的東西:在進步中一切通過,一切保存;人類若不知疲倦,總會有事要做;若每次完成時都產生疑問、不滿足并要求新的完成,則一次次地總能完成,人類擁有并享用;表面的急劇下降,實際上是在不滿足中的休息和滿足的連續,是在歡樂中停下沉思的瞬間的連續。藝術和詩歌提供了最明顯的證明,藝術或詩歌從不對自己滿意,它們總是新形式的創造者,它們創造的作品就在那里,好像在晴朗的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精力充沛、美妙絕倫、神采奕奕。歷史學家受面向未來的推動,用藝術家的眼光審視過去生活的一切方面,用同樣的眼光發現人類事業總是既不完美又完美,總是集暫時性與永恒性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