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
- 任軍鋒 徐衛翔
- 5019字
- 2020-11-06 10:38:37
民主獨裁抑或競爭性的精英民主
莫斯卡的困境在于,對大眾民主的當代批評似乎使民主獨裁制成為一種必然。為了從新政治科學的角度維護民主,精英對大眾的操縱毋寧是一種優點,而非致命的缺陷。如果將羅伯特·米歇爾斯與馬克斯·韋伯的政治著作做一比較,這一窘境就顯而易見。兩位思想家對上述大眾民主的三個組成部分做了非常精彩的綜合,這三個部分包括:大眾被視為一群非理性的烏合之眾;政黨被描述為一種選舉機器;以及精英理論。兩人的理論背景包括德、意、法、英、美。然而,盡管他們有著共同的參照點,且相互影響,但兩人在民主是否毫無意義或是否必須徹底對民主進行重新思考這樣的問題上發生了分歧。這些差異不僅再次反映了兩人不同的意識形態立場,而且說明了科學方法和心理學方法在為重新思考民主提供空間方面遠不及歷史和組織分析。
與前文提及的思想家不同,米歇爾斯起初是一位社會主義者,一位執著的民主派人士。作為一位德國工團主義活動家,他對德國社會民主黨批評有加,認為該黨全神貫注于“組織本身”,其領導人往往將政黨視為確保自己地位的一種手段,而不是為了推進革命事業。不過,米歇爾斯將這一傾向歸咎于德國的具體條件,特別是德國社會民主黨唯恐被解散,以及德意志的軍事和官僚文化,并未對該黨走向激進化完全失望。從1907年開始,米歇爾斯轉向了精英理論,由于當時他對社會主義的同情態度,他無法在大學獲得教職,在韋伯的幫助下,他最終在都靈大學獲得教職。而莫斯卡早他四年進入該大學,后來對這位新同事影響頗巨。此時的米歇爾斯開始認識到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缺陷反映了一種更為普遍的精英輪替和組織化,從而強化寡頭統治(Beetham 1977a)。
在其經典著作《政黨》5(1911, 英文首版1915)一書中,米歇爾斯對這一主題做了進一步闡發,他引用并綜合了上文考察過的理論的各個方面(Beetham 1981, p.82)。從帕累托那里,他提取了這樣的論點:即信仰反映了某些基本的“情感”。他拋棄了早年支持社會主義事業時對理性論辯的信心,也拋棄了馬克思主義的如下觀點:即意識形態和政治形式與經濟結構的變遷相關聯。實際上,他關注的是人類行為的規律性,后者并不因時間和地點的改變而發生變化。然而,他還引用西蓋勒、塔爾德以及勒龐(后者正是米氏著作的法文譯者)等人的觀點,認為這些心理特征反映了大眾與其領袖的差異所在,前者作為一群烏合之眾,易受到暗示,而后者則能夠通過他們的雄辯、積極和大膽,對大眾發揮影響(Michels 1959[1915], pp.24-25)。從莫斯卡那里,米歇爾斯接受了如下論點:政黨組織培育了能夠領導該組織的精英。正如他精辟地指出的:“組織意味著寡頭統治”(Michels 1959[1911], pp.401, 432)。而且,組織是無法避免的。韋伯曾鼓勵米歇爾斯閱讀布賴斯有關美國“核心”政治(“machine” politics)的論述(Scaff 1981, p.1279),后者得到了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多卷本的補充。在發展韋伯有關官僚制的某些論點的基礎上,米歇爾斯指出,大規模的集團如果需要協調行動,尤其當他們在以勞動分工為特征的現代社會承擔各種各樣的任務時,就需要組織。不過要使一個組織運轉起來,本身就是一項需要專門技能、能夠將領袖和大眾分離開來的專門任務。組織還培育了保守傾向,并產生了一種更為一般的傾向:即新的群體融入并更新已有的精英,而不是簡單地取代他們。對帕累托和莫斯卡來說,他們擔心的是資產階級將被一種革命式的精英取代。而米歇爾斯卻認為,革命式的寡頭統治在概念上是自相矛盾的,因為它的起點是創建組織,而組織必然使領導者背離社會主義原則。
在這里,米歇爾斯將民主更多地視為一種徒勞,而非假象。他論點中的心理學因素和組織因素是相互強化的。不管領導人如何滿懷理想,他們將發現自己既無法克服大眾在某些杰出人物面前“拜倒”(Michels 1959[1911], p.67)的“不可捉摸的需要”,也無法克服權力再生權力的方式(Michels 1959[1911], pp.205-209)。無論是寡頭統治還是大眾的順從均無法克服:“在各種形式的民主體制中,寡頭統治的產生源自一種有機必然性”;“大眾在客觀上的不成熟不是一種隨著民主化過程的推進而歸于消失的暫時現象……它源自大眾之為大眾本身的屬性……因為大眾本身是不定型的,因此他們需要勞動分工、專業化以及引導”(Michels 1959[1911], pp.402, 404)。
在《政黨》一書中,米歇爾斯指出,盡管旨在實現民主理想的努力本身注定要失敗,但這一努力仍然有助于強化對精英的批評和控制,而提高“大眾的智識水平”正是社會教育的“重大責任”,使大眾能夠“在可能的范圍內,對抗工人階級運動中的寡頭化傾向”(Michels 1959[1911], p.407)。盡管米歇爾斯最終發現不可能如莫斯卡那樣重新將民主視為一種選擇和控制精英的機制,但他仍然堅持自己過去的革命精神,在他眼里,除了徹底的參與式民主,其他一切形式的民主都稱不上民主。他的左派傾向也部分地解釋了他緣何過高估計了既有精英吸收外來者的能力以及他的如下假設:組織必然最終走向保守(Michels 1959[1911], pp.304-307)。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1917年的布爾什維克革命爆發,舊的秩序走向崩潰,徹底打碎了上述信念,列寧尤其是葛蘭西從精英理論文獻中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他們認為,組織和精英領導是革命政黨獲得成功的關鍵所在(Lenin 1963[1902]; Gramsci 1977, pp.1733-1734; Bellamy & Schecter 1993, pp.132-133)。當然,我們并不期望米歇爾斯能夠預見到這些發展,盡管其中只有帕累托曾經承認,假如社會條件意味著精英的替代只能通過革命行動進行,那么這些發展就有可能出現(Pareto 1902, pp.34-41)。除了某些帶有激進色彩的偏見之外,米歇爾斯之所以連這些發展邏輯上的可能性也排除在外,在于他歸之于領導者和大眾的那些心理品質,領導者的優越感以及對統治的渴望不僅受到組織因素的強化,而且源于大眾的冷漠和在情感上容易遭到控制的脆弱性(Michels 1959[1911], pp.205-214)。在這方面,大眾并不獨立于控制他們的精英而發揮影響。米歇爾斯相信,只有具有超凡魅力的領袖人物才能超越組織的保守傾向,進而動員大眾,這樣,他最終成為墨索里尼的支持者(Michels 1927)。這樣,精英理論將米歇爾斯對社會主義的批評轉化為一種視法西斯為“科學上的”必然的論說(Beetham 1977b)。
韋伯曾鼓勵米歇爾斯研究德國社會民主黨(Scaff 1981; Mommsen 1989, ch.6)。在對待大眾的態度上,盡管韋伯在許多方面與米歇爾斯有著類似的傾向,然而他對精英和組織在控制大眾方面所發揮的作用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評價。與米歇爾斯的分析類似,韋伯的分析同樣可以被認為是對前文考察過的理論家們的綜合(Beetham 1987)。但與他的年輕同胞不同,韋伯并非一個遭受幻滅感的民主派。他關心的是更為廣泛的權力及其合法化問題、權力的有效使用和控制。與此同時,他認為米歇爾斯對心理學的側重是非社會學的,因此他將注意力轉向社會意義上的組織要素。這兩個方面的差異部分地與韋伯渴望一種“科學的”描述、祛除研究者的意識形態預設有關(Scaff 1981, pp.1275-1278)。不過從這些對米歇爾斯的批評中,我們不能推論,韋伯的目的是要對大眾民主做一種“價值無涉的”、完全“描述性的”解釋:即事實與價值必須徹底分離。價值常常是個人選擇的事情而非事實,但價值實現的可能性是能夠得到實證檢驗的。韋伯自己的興趣在于一套特定的社會關系所造就的“人文類型”(Weber 1949[1917], p.27)。在韋伯看來,精英統治和大眾民主都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他將主要注意力集中在不同類型的大眾民主組織所推動的領導類型上(Bellamy 1992, pp.194-216)。
韋伯與勒龐一樣,都將大眾視為現代社會的一大特點,市場的擴大、工業化以及官僚統治使社會趨向平等化(Beetham 1985, pp.103-105; Weber 1978a, pp.983-984)。即使實行獨裁統治的德國也開始成為一個大眾國家,它開始對諸如大眾所關心的社會和福利問題以及對大規模軍隊的需要做出回應。他對普魯士按照三個階級劃分選舉權的做法大加撻伐,認為它無論是在社會意義還是政治意義上來說都站不住腳,因為現代國家制度是以身份的平等為前提的,這種平等不僅是針對服兵役來說的。實際上,在韋伯看來,政治平等是平衡由市場帶來的不平等的重要力量,也是國家團結的源泉(Weber 1994a[1917], pp.87, 103-106)。然而,韋伯和勒龐都認為大眾是非理性的,因此無法實現社會行動(Baehr 1990; Weber 1978b[1918], pp.1459-1460)。而且,大眾并非一個社會階級,而是現代社會中許多人的現實處境。大眾常常為情緒所動,喜歡模仿,目光短淺,除非受到外部刺激,他們常常無動于衷。因此,他們很容易成為政治煽動家的玩物。使這種煽動行為變本加厲的是韋伯自己也表示認同的有關“少數人定律”的精英理論。不過,與上文考察過的其他理論家不同的是,在韋伯看來,只要這些趨向與某種形式的政黨組織相聯系,它們并不必然會破壞民主。他指出,由于暴民統治和“街頭民主”是“非組織大眾”的產物,“在那些議會軟弱無力或在政治上喪失信譽的國家,也就是說在那些缺乏理性組織的政黨的國家,這種現象表現得尤為突出”(Weber 1994c[1918], p.1460)。政黨組織遠非妨礙民主,恰恰相反,正是政黨組織使民主成為可能。
在考察這一論題時,韋伯接著將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的論點顛倒過來。在大眾時代,核心政治是不可避免的(Weber 1994c[1919], pp.318-322, 338-348)。如今的個人并沒有足夠的資源進行競選。需要有專業人士籌款,為動員大眾選票提供科層支持。而政黨崛起的后果在于組織大眾,制約他們的暴民傾向,不僅提高領導者的影響力,而且間接地提高領導者的素質。韋伯同意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的如下觀點:即現代競選需要某些不同于18、19世紀早期的政治技巧。正如奧斯特羅戈爾斯基所指出的,政治家和政黨的工作人員如今是“靠”政治而生活,而不是“為”政治而生活。在黨魁眼中,贏得選舉高于原則,有效的宣傳和競選資金優先于明智的判斷,而政黨領袖必須是克里斯瑪式的萬人迷,他不一定具有公共精神和獨立性(Weber 1978b[1918], pp.1450, 1459; Weber 1994c[1919], pp.342-343)。不過,他同時指出,這種新的政治使大眾能夠間接地影響決策過程,確保他們的利益被考慮在內。與莫斯卡一樣,韋伯認為大眾是消極的且缺乏組織,他們由政客遴選而不是相反。但為了贏得大眾的支持,政黨必須對他們的要求做出回應。或許大眾并不知道哪一種經濟政策對國家最有利,但他們能夠感覺到那些壞的政策所帶來的惡劣影響,并利用反對派勢力反對日暮途窮的政府(Weber 1978b[1918], pp.1456-1457)。因此,領導者不僅要具有超凡魅力,而且要具備決斷能力,并且行之有效。
韋伯論點背后的一個關鍵要素在于:政黨之間應當存在競爭。既然韋伯關注的是統治而不是民主本身,因此他試圖確保存在制衡性的權力來源。正如經濟領域需要通過公司、企業家以及經理人之間的市場競爭以實現效率、防止壟斷,政治系統也需要通過政黨之間的選舉競爭確保那些有著個人魅力且能夠進行有效領導的人進入高層(Weber 1978a, p.288)。韋伯從未引用過莫斯卡的著作,即便我們可以假定他對其作品心知肚明(或者他只是從米歇爾斯作品間接知道的),但他贊同這位意大利人將民主視為一種制衡體制。例如,盡管他認為一般議員只不過是形同虛設,但他依然認為議會尤其是委員會制,能夠迫使領導者和政府通過辯論調整他們的政策,并在這一過程中限制行政權威(Weber 1978b[1918], pp.1452-1453; Weber 1994c[1919], p.343)。同樣,他認為政治系統本身就是針對經濟和官僚的制衡力量,他也有類似的擔心:即社會主義的危險在于政黨壟斷了經濟和官僚權力(Weber 1994b[1918]。
韋伯對當時德國政治的關注貫穿于他分析的始終。實際上,他的許多論證均源自對“重建后的德國議會和政府”的討論(Weber 1978b[1918])。他對一戰期間英、德兩國領導人的比較使德國相形見絀,在他看來,德國中產階級在政治上不成熟、國家過度官僚化、經濟卡特爾化以及德國大眾暴民式的介入,其部分原因在于皇權體制下既沒有真正的圍繞權力的選舉競爭,也沒有對行政權力有效的議會審查。正如他指出的:“在德國,我們能夠看到煽動群眾的行為,聚眾鬧事以向政府施壓,可就是沒有民主,這或許正是由于缺乏一種有秩序的民主”(Weber 1978b[1918], p.1451)。而有些評論家則認為韋伯對領導的強調無意間為希特勒通過民主手段覬覦權力奠定了基礎,從而在許多方面將他與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聯系起來(Mommsen 1967, ch.10)。但韋伯并不贊同施密特的決斷論和反議會立場(Schmitt 1976; 1985; Bellamy 2000, ch.4)。盡管他將理性且負責任的決策過程所具有的自由民主品性視為一種有著歷史條件性的實踐,而且從來不是由大眾實施的,但他的目標在于創造一種環境,在其中精英能夠以惠及廣大民眾的方式踐行這樣的品性。擔任領導需要“一種責任感和主次觀念”,還需要個人魅力和“激情”、“責任倫理”以及“信念倫理”(Weber 1994c[1919], pp.352-353, 357-368)。然而,韋伯對民主和自由主義的重新界定使其喪失了實質性的價值。在韋伯看來,民主并不會有助于大眾確定并忠誠于公共利益,而是提供了一種精英操縱大眾的機制,通過精英們相互爭奪大眾的支持形成一種相互制約,從而有助于選擇適當的政治領導人。當精英信譽掃地,民眾可以將其趕下臺,競爭性選舉確保了精英至少間接地對被統治者的利益做出回應。如今,與其說自由主義關心的是平等的個人權利,還不如說它更加關注能夠引導(而不是妨礙)有效行政和正當法律程序的負責任的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