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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式共和主義與社會連帶主義

法國福利實踐的背景有些不同,地方行政和地方資金是生機勃勃的市鎮傳統的一部分,為病患和赤貧者設立醫院,福利辦事處是“一種自主的、公共的市鎮建制,擁有獨立的民事主體地位”。16持保守立場的農業部門的影響力以及落后的工業使法國無法在短期內建立福利國家體系。對慈善活動的倚重,積極鼓勵享受福利者在接受救濟的同時自力更生,這體現了對個人主義的堅持,使強制性的救助計劃無法實施,同時也使公共救濟與私人慈善活動之間的協調問題重重。盡管在19世紀中期,夏爾·杜邦-懷特(Charles Dupont-White)曾推崇早期形式的國家干預以改善工人及貧困者的生活條件,但直到19世紀末,法國的自由傳統始終堅持反國家主義的立場,諸如保羅·勒魯瓦-博利厄(Paul Leroy-Beaulieu)這樣的關鍵人物堅決反對增加國家對貧困者的援助(Leroy-Beaulieu 1891)。但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并非勢不兩立。實際上,一旦自發主義的渠道失去作用,互助(mutualité)的重要性就將使社會保險轉變為一種剩余范疇(Ashford 1991, pp.34-35)。國家主義的潛在傾向以及公共責任和博愛精神,盡管無法與大革命時期要求生存權的激進主義相匹敵(Rimlinger 1971, p.30),但在共和傳統的大視野中也尤為引人注目(Hazareesingh 1994, pp.80-89)。1890年代,第一個強制性的濟貧法被認為是一場革命,它所引入的“即便不是一種新的、使那些被認為應獲援助之人得到收益的權利,也至少是國家、公共部門以及社群的新職責”(Weiss 1983, pp.60, 63)。以典型的法國政治語匯表述就是,人們看到公共機構在組織福利的過程中維護自身的至上地位,而并不依據公民身份對這一組織作用進行規劃,這樣,國家往往習慣性地陷入福利國家的角色,同時并未完全脫去自身的“俾斯麥式的”家長作風。不過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那種作為個人主義與社會有機主義觀念之間妥協的公共救濟的實際出現,例如1905年針對老、弱、病、殘人口的立法,遠遠先于之后社會保險的引入,卻仍然遭到了保守派、主張自由市場的自由派以及獨立的企業家的激烈反對(Merrien 1997, pp.19-20)。

法國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反對國家指導下的社會改革,反對與之相伴的、只有國家才能施加的強制力,并且他們一貫堅持互助主義和地方主義,這就使法國的自由派與較為激進的英國自由派不同,后者的某些立場在法國從不被認為是自由主義的必要組成部分。在法國,政治光譜被緊密壓縮的意識形態運動與英國的自由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由于缺乏爭奪這一意識形態空間的清晰對手,這就使得英國自由主義在福利主義發展的早期階段可以接受社群主義和國家主義觀念。而在法國,自由主義受到左翼社會連帶主義以及大量社會主義立場的束縛。法國福利主義充斥著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激烈爭論(Ashford 1986, p.32)。從跨越這種分野來看,社會連帶主義政治思想與新生的福利國家最為接近,同時社會連帶主義還提供了進一步推進社會改革事業所需的意識形態資源。法國的激進主義背后的推動力量很多,其中最主要有三:夏爾·勒努維耶(Charles Renouvier)將國家視為呈現著社會群體的相互關系、促進社會公正的首要社會聯合體;阿爾弗雷德·富耶(Alfred Fouillée)與英國的新自由派一樣將國家視為一種互惠和彼此依存的有機體(Fouillee 1880; Hayward 1963, pp.211-212);萊昂·布儒瓦(Leon Bourgeois)將共和國的箴言重新排列為“團結、平等、自由”(Hayward 1961, p.27; Freeden 1996, pp.215-216)。必須通過某種道德化的、有意志的以及自發的社會行動重申這種天然的依存關系,并將之提升到意識層面:即建立一種“契約式的有機體”(Scott 1951, p.164)。這就將占據主導的自愿主義的福利主題與較晚的對自然需要的確認聯系起來,為兩者的融合開辟了道路,這種融合并非一種思想上的折中,而是人類不斷進化規律的核心特征,這一洞見后來在霍布豪斯那里得到更為縝密的集中論述。然而,對社會連帶主義者來說,滿足需要是服務于一種更廣泛的目標,即恢復個體的能動性(Mitchell 1991, p.234),而新自由派并不認為自由高于福利,在他們看來這兩個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彼此交叉的。

對法國的改革者來說,福利國家是某種生存條件的集中體現,其中必然包含最終由國家予以規制的協會組織。而對英國的改革者來說,福利國家是特定歷史時刻興起的社會關于自我引導的有計劃行動。盡管法蘭西共和傳統很容易使國家變成社會政策的發起者,但這并不必然會導致一種強有力的集體主義。在實際的政策建議層面,英國的社會改革家們往往更愿意訴諸國家的直接干預和強制,而法國的社會連帶主義者們所架構的提案則必須滿足一種廣泛的對私有財產權的文化偏好(Stone 1985, pp.162-163)。這一傾向受到法國自由主義思想激進性較弱的本質刺激。這一傾向通過經濟自由主義影響了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年代里社會保險業與私人保險業之間的長期論爭(Ashford 1986, pp.86, 91, 150)。這就使法國人對自由的理解往往在自由主義與社會連帶主義的解釋間搖擺不定,一方面與保障相連結,另一方面卻與支持性的社會環境相結合。正如勞工立法方面的專家保羅·皮克(Paul Pic)指出的,確保個人自由最大化的途徑“在于相互的關聯,在于以連帶(solidarité)為基礎的法律”。17這與英國那種密爾式的、將自由與自我發展聯系在一起的做法適成對照(Freeden 1996, pp.144-154)。不過在兩種文化中,實證和經驗主義的關于科學的理解往往彼此交融,并將福利描述為它們的必然結果。值得注意的是,社會連帶主義者贊成生物學意義上的進化式合作,而這是新自由派人士宣稱擁護的。18

通過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存,在富耶的直接影響下,布儒瓦主張由政府支持的、有意識且科學的療救社會弊病的社會責任?!坝纱艘鸬纳鐣熑尾粌H比傳統的正義概念含義更廣,而且比慈善更為精確、強有力且負責任”,它宣稱富有者的社會虧欠。人類的連帶關系被認為是對基督教慈善的更高形式的、超越個人的替代品,并且用布儒瓦的話說,正義就是“為在道德與社會指標之間建立某種均衡而采取的手段”(Hayward 1961, pp.25-27; Scott 1951, p.175)。涂爾干(Emile Durkheim)本人就要求將彼此相互制約的集權化國家主義與法國特有的去集權化的自發協會主義(associationalism)混合,隨后,他在社會事實與道德處方之間探索出一條類似的路徑。涂爾干將社會連帶和依存理論納入對現代社會的復雜分析之中,提出了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社會道德,法國社會改革家們對此極力呼吁(Stone 1985, p.30),后來諸如蒂馬斯這樣的福利理論家們也對其加以利用。正義和福利涉及接受那種可欲且必要的社會聯合加諸個人自治的限制,在涂爾干看來,這正是人的道德感日益增強的結果。而且,他所主張的功能主義還表現在個人對社會的貢獻與回報之間所建立的某種比例。另外,人類的同情即真正的、義不容辭的善意將使他們認識到,對人的天賦才能進行獎賞就如同實至名歸一般往往有失公平。他寫道,“正是社會日益獲得了對自然的完全主導地位,為之立法,并在事物固有的、物質的不平等之上建立這種道德的平等”。認為社會事實能夠克服物質事實進而形成一種新的社會道德,這是通往福利主義征途上的里程碑(Durkheim 1992, pp.219-220; Lukes 1973, p.157)。

20世紀初,國家強制性的社會保險正是上述主張必然的邏輯結果,它依據時間性的連帶(temporal solidarity)這一概念,其中包括保障在代際之間的重新分配(Shapiro 1997, p.137)。其背后的觀念支撐正是富耶的“修正正義”(reparative justice)概念,它使補償和保障作為一種社會責任得以正當化。在法國,自由被直接寓于社群生活之中,它體現了法國政治理論從孟德斯鳩到盧梭再到圣·西門一以貫之的主題。從這種意義上說,法國的互助協會所提供的醫療保障盡管缺乏唯有國家才能夠實現的那種普遍性,但卻建立在自助基礎之上且與群體性的連帶責任密切結合(Mitchel 1991, p.249)。最后,它還仰賴于一種“準契約”觀念,這種觀念將自由主義話語與平等享有社會物品的、非話語性的共同體聯系起來,體現為那種“往往以布儒瓦自己的語匯”所表達的社會福利法案。由于在所有社會成員中分享社會遺產這一連帶主義要求,這就需要不只是滿足生活的最低標準,盡管其并未排除個人活動和私人財富的積累(Hayward 1961, pp.29-30, 36-37; Scott 1951, pp.166-167, 171, 176)。保險仍被用來加強個人獲取那種保障的意愿,只有財產私有方可提供該保障(Stone 1985, pp.34-35, 101)。

與英國的做法不同,法國人有關福利的政治思想特別受到兩種意識形態的束縛:馬克思主義和天主教教義。盡管高度發達的社會保障理論業已出現,但即便在法國左派內部,也往往充滿分歧,在馬克思主義陣營,那些反對通過小修小補式的社會人道改革以支持資本主義的人與那些主張進化論社會主義的人之間爭論不休。此外,自由主義福利意識形態中互助論也影響了這一爭論,且這種影響常與雇主-家長主義結合在一起,后者往往與社會主義的階級觀念相沖突(Saint-Jours 1982, p.115)。與此相反,集權式的國家機器對于為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有關權力與團結平等的概念提供依據必不可少。而法國人對階級分野的敏感(馬克思主義對于階級問題只提供了革命性的解決方案)促使人們紛紛從社群角度為社會和諧辯護,從觀念上講,這種和諧現在可以通過福利途徑而不是自由貿易或極端的民族主義實現。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當社會主義者(如在英國)堅持普遍的由國家提供的救助時,顯然采用的是個人權利話語(Rimlinger 1971, p.62)。

社會天主教主義提倡對家庭和傳統婦女角色的保護,19世紀后期它與(社會)基督教民主主義合為一體。這就轉化為對家庭補貼的支持,在1891年教皇利奧十三的《新事通諭》(Rerum novarum)中,這一主張得到明確表達,通諭設計了一套社會公共政策,以替代建立在公平工資基礎上的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信條。不同意識形態譜系的支持使家庭補貼在法國的福利政策中處于核心地位,這一政策源于長期以來對法國人口日趨減少的擔憂。在弗利德里克·勒普萊(Frederick Le Play)將社會和諧作為國家目標的思想中,自由的社會天主教主義浮現而出,社會和諧被作為國家的目標(Ashford 1986, pp.83, 85; Le Play 1982)。它最終與法國右翼的教權主義分道揚鑣,在大眾共和運動(Mouvement Républicain Populaire)中再次出現。特別是,它主張通過強調去集權化以及保護個人免受市場力量的侵害,從而幫助定義二戰后的福利國家的特征(Hazareesingh 1994, pp.219-220)。在法國,直至1928和1930年,針對工資收入者的強制性社會保險才開始推行。由于它在最低保障線之上實行自愿保險,并與各種互助組織聯合起來,這就使它只是一種不具有普遍性的公共救濟計劃,并非社會連帶理想的充分體現(Saint-Jours 1982, p.95)。但在公民社會層面以及國家層面,人們對社會責任的認可已根深蒂固,這促使兩個層面的福利規范走向融合(Rosanvallon 1990, pp.191, 194; Ashford 1986, pp.138-139)。盡管共和-社會連帶主義原則(republican-solidarist principles)仍然代表著一種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被法國經濟自由派強烈反對的意識形態主張(這些自由派認為家庭補貼是一種按需分配,而非按勞分配),但這些原則還是在左派和右派的攻擊中占據上風。拉羅克從有機論的視角強調公共福利將為整個共同體帶來的好處(Ewald 1986, p.402),并且相對于社會救濟所造成的道德敗壞,他對社會保障表現出強烈偏好,由此,拉羅克思考了這一轉變。他認為作為一種社會整合舉措,社會保障能夠防止工人階級遭到排斥并被置于不利地位(Merrien 1994, pp.128-130, 135; Laroque 1953, pp.12, 55-56)。在工團主義傳統中,階級自治壓倒了如今已被法律認可的將國家作為社會進步的發動機和調節器的觀念,而該傳統已經被拋棄。然而,在失業保險領域,直至1958年,法國仍然落后于其他國家(Rosanvallon 1990, pp.179-181; Rosanvallon 1992, p.155)。具體來說,“福利國家”這一稱呼既恰當又不恰當。盡管國家設法履行中央政府的社會福利職能,但這些職能的履行除了作為一種針對失范的反應,并未被落實為主要的福利提供者的行動(Merrien 1997, pp.9-11)。與英國的新自由主義的做法相反,在法國,在社會中間機構能夠維持社會連帶的情況下,沒有必要由國家去提供這種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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