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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的人性化:自由主義的有機論與社會權利

伴隨著福利主義的發展,政治思想最為引人注目的變化之一在于福利與國家的結合以及對國家的強調。一場決定性的論戰也隨之在諸多彼此沖突的有關國家的理解之中產生了。國家逐漸承擔起更多的角色,從一個掌握主權權威的法律、理性和權力組織,到調控和推進某些核心的經濟運轉,為人們提供情感上和物質上的支持,同時成為社會成員情感忠誠的對象。這種忠誠的形成不僅在于民族主義話語的熏陶,而且在于國家承擔了那些傳統上由家庭和自愿組織承擔的照料職能。由于古典自由主義國家被視為連貫且理性的政策程序的最高維護者,福利國家的實踐者們就要面臨如下挑戰:即他們需要將上述主張移植到更為廣泛的人類福祉領域。這種努力被認為可能會造成問題,主要是因為國家行動如今已逐漸滲透到那些以往其無法進入的生活領域。20世紀初,國家日益作為權威性政策的主要來源和解貧濟困的必要手段,開始以全國性的(進而即便不是普遍性的,也是總體性的)模式取代之前有限的、零星的消除極端困苦的舉措。即使在持續追求以輕柔的說服力為表現形式的權力方面并非如此的話,國家在其所追求的目標方面也日趨溫和且人性化。與此同時,國家開始進入人們所熟悉的領域,與個人的體驗日趨接近,盡管顯得有些笨拙和機械,國家僭取了某些由家庭承擔的傳統式的利他和養育職能,通過這一方式國家也越發趨向民政化。這反映了國家不僅作為一套機制,而且作為一種核心的政治觀念,都在迅速壯大,連同它的附屬組織、綜合性、“科學的”規劃以及通過民眾認可對新的正當性源泉的探索都在快速發展。不過這樣做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它要求縮減并引導那些處于福利思想家更具開拓性視野中的思想觀念。

促成國家指導下的福利的重要推動力源自俾斯麥德國,在俾斯麥德國,一種對作為開明正義源泉的“法治國”(Rechtsstaat)的廣泛尊重強化了控制性的然而卻是現代化的官僚系統。國家表現出一種家長式的“改善所有人福利的積極責任”,它的著眼點是整個國家而非單獨個人。國家采取強有力的社會控制形式,同時拒絕自由派通過自愿方式解決福利問題的方案。在整個1880年代,國家確立了一整套針對工傷事故的受害者、貧困者、遭遇不幸者以及匱乏者的補償機制。之所以這樣做,部分在于,希望在工人階級與國家之間保持主從關系,從而在政治上抑制與日俱增的社會主義者的激進主義,部分則出于對一種可經受競爭的產業優勢進行保護性的投資,用保守派的語匯表達就是服務于“建立在基督教民族生活倫理基礎上的任何共同體的最高使命之一”。9盡管存在各種各樣的動機,而且為了適應各地方的思想觀念須做出相應的調整,但德國在強制性社會保險方面的實驗,不僅在不列顛,而且在歐洲其他更為自由的體制中引起了廣泛的興趣(Hennock 1986, pp.168-179)。

自由-社會思想所處的初期成長階段,自1890年代以降,其特點在于消弭福利與國家之間的張力,其手段既非借助一個強有力的國家主宰,亦非對公民社會的依賴,而是使國家成為和諧社會行動的重要伙伴,成為那些新生的人類目標的促成者。19世紀中葉功利主義對人的幸福的狹義界定已經讓位于約翰·密爾錯綜復雜的幸福觀念。盡管兩者都對個體善持有一種主觀的、人格化的評價,但某些更加“客觀的”標準開始取而代之,這就走向了福利。這一過程的首要推動者是進步派的理想主義哲學家戴維·瑞奇(David G.Ritchie),正是他相當細致地確定了福利思想的某些要素。首先,他揭示了福利/幸福概念的產生,這些概念包括“諸如正確的行為、符合美德的行動、善舉,以及適當的環境因素、愉悅或者如英諺常說的doing well in the sense of faring well(有善心才會善行)”。瑞奇超越了密爾,他認為,作為政府的最終目標之一,有關公民幸福往往存在著許多不同的理解,它既包括借助強制力“直接消除任何不利于身體健康、智識以及道德發展的因素”,也包括間接鼓勵個人進行自由選擇以促進這種福利(Ritchie 1895, pp.273-275)。其次,他將那些到目前為止個人主義式的有關功利的集合性概念運用于一種新的單元:即社會本身。而這正是“功利主義中最為難能可貴之處……如今判斷好壞的標準在于看其是否有利于促進整個社會的善”。因此,道德就在于“自覺、有意地采取這些有利于整個共同體福利的情感、行動和習慣”(Ritchie 1893, pp.62-63)。

第三,瑞奇將社會視為一種相互關聯的有機體,這個有機體能夠進行有目的的自我控制。而且,“正如同一個國家,即一個有秩序的政治社會,社會有機體對自身作為一個有機體的存在有了最為明確的意識,它完全能夠控制某些趨向,如果不對這些趨勢加以干預,社會有機體的歷史將變為純粹的自然發展過程”(Ritchie 1887, p.6)。第四,他將已有的權利語匯的話語用于新的目的。從對個體行動的靜態辯護出發,對人權的追求演化為一種推動人和社會不斷欣欣向榮的積極力量,將傳統探討自然權利的方法顛倒過來,瑞奇指出,“某些交互性的權利如果被忽略,必然會損害福利,并最終危及整個共同體的生存”,這些權利是真正最基本的,是自然權利?!八鼈凅w現了一個共同體應當為其成員所確保的最低保障和有利條件”(Ritchie 1895, p.87)。這些激進思想的發展,其突出特征在于對國家作為個人和民族健康的推動者角色的重新認識。10甚至可以進一步引申:國家與培育人的活力、推動人的成長密切相關。這一方法的關鍵意義在于它預示著:健康將被置于20世紀的福利意識形態之中,在1911年和1946年被納入不列顛的社會立法。

瑞奇的主張在英國兩位最著名的自由派福利理論家霍布豪斯(L.T.Hobhouse)和霍布森(J.A.Hobson)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發揮。眾所周知,霍布森對自由諸原則做了重新闡釋,在對格林(T.H.Green)公共善(common good)觀念詳細考察的基礎上,他將互助提升到與互讓(mutual-forbearance)同等的地位,這種公共善是任何理性的、有著倫理意識的個人所能夠接受的。福利意味著人和社會的成長,還意味著某些集體目標的實現。這些集體目標逐漸促成了更高程度的和諧。在人們的福利方面,國家承擔了更多的責任,然而,如今在依然保持著自由契約觀念的約束性范式中,國家失去了修辭上的直觀性且沒有確切的替代者。這樣一種新型的相互關系開始確立。個人有義務為自己和家人努力工作,而且他在家里應當想方設法保持舉止得體、行為開明:“不剝削子女的勞動,在子女的教育、健康、衛生以及總體幸福方面遵守公共要求?!倍鴩覄t要確保個人“能夠維持一種文明的生活水準”,使那些普通的健康公民可以通過他們自己的努力贏得“充分的公民效能”(full civic efficiency)。此外,國家在確保經濟公正方面還行使一種接受民主控制的“主導權”(Hobhouse 1911, pp.158, 164, 173-174, 210)。霍布豪斯概括出如下趨勢,即效率主張與典型的福利主義的社會正義主張日趨走向融合。然而,福利被置于政治規劃的核心,實際上成了社會生活的理論基礎。它被視為有組織的人類生存的核心目標,力圖充分發揮人的潛能。這也得到了某些實證發現的支持,這些發現強化了社會學意義上的對綜合和整體論的關注(Harris 1992, pp.123-125)。

為了消除那些處于不利境地的人們所面臨的困境,霍布豪斯將瑞奇的權利概念做了進一步擴展:“‘工作權’以及獲得‘謀生薪水’之權,其重要性不亞于人身權利或財產權……它們都是建立良好社會秩序的必要條件”(Hobhouse 1911, p.159)。與國家責任擴張相伴隨的是權利范圍的拓展,以消除個體訴求與共同體義務之間的對立。同許多改革派一樣,霍布豪斯反對《濟貧法》的諸多原則,該法通過使靠救濟度日者和赤貧者“相較其他人更少有資格”獲得物質利益或諸如自由這樣的社會好處,從而將他們排除在充分的公民權利范圍之外。與此相反,在霍布豪斯等人看來,消除貧困以及“免于物質困乏”是實現公共善的前提。在這一主張的基礎上,費邊主義者和其他社會主義者提出了進一步的主張:即一切社會功能“都應當獲得相應的報償,這種報償足以在個人的一生中激勵并維持這種功能”(Hobhouse 1911, pp.184-186, 203-204)。根據功勞調節需要,兩者均受到各自對社會幸福貢獻的規限。

在英國自由派福利理論家中,霍布森是最為舉足輕重、最具洞見的一位。他指出,社會是一個有機體,個體有自己的權利和需要,同時社會也有自己的生命和自身目的。社會作為價值的創造者,擁有自己的財產權利。這種權利將確保某些需要,這些需要是“共同體真正過上健康、進步生活”的必要支撐(Hobson 1901, pp.148-149)。作為一位自由派人士,霍布森主張為每個人提供平等的自我發展機會。但“這一有關個人的立場應當以一種對于社會的恰當理解與之相結合,也就是說,堅持個人發展的諸多要求或權利應當與社會福利的最高主導相一致”(Hobson 1909, p.xii)。如果說幸福正在轉化為福祉,那么這里的幸福用法國社會主義政治領導人亞歷山大·米勒蘭(Alexandre Millerand)的話說就是“社會幸福”。11

霍布森帶有明顯自由派色彩的有機主義并不主張整體優于各個部分,而是說各部分的自由和發展是集體生活保持健康所不可或缺的。社會目標的實現既可直接通過社會行動,也可在個體身上實現。然而,借助政府保護個人的權利和利益正是整個社會的責任(Hobson 1914, p.304)。“個體角色與社會角色之間的相互依存、彼此互動體現在社會環境當中”,因為貧困表現為“共同體在道德力量方面”的不足,而要彌補這一不足,共同體必須依靠這一道德力量對經濟結構進行變革”。在凱恩斯之前,霍布森已為國家基于社會政策目標而進行的再分配性支出辯護,這種支出是一種刺激需求的手段。盡管如此,霍布森提醒我們,國家行動本身并不能消除貧困,它毋寧在于“確保每個人享有如下自由,即為了最大限度地有利于他們的收益和公共利益而使他們的權力,從而使貧困自行消除”。國家的權力始終服務于公民的福利。這樣看來,貧困僅僅意味著沒有平等的機會獲得使個人潛能得到充分發揮的條件,而充分發揮每個人的潛能被密爾一代的自由派理論家視為理性的個體行動的目的所在,后來的自由主義者同樣將其視為共同體繁榮的必要條件(Hobson 1909, pp.171-172, 207, 217)。由于明顯背離了理想主義者的主張,有關個人行為的積極的道德說教已失去其重要性。

在他比較成熟的作品中,霍布森直接將福利作為一種結合了倫理與經濟價值的概念予以對待。福利包括:物質需要;維持這樣一種漸進過程,即“不斷增加超出特定生存所需限度的有機能量的盈余”;在有效的理性控制下滿足人的心理和情感需求;有意識地滿足智識上和精神上的開化需求。這對20世紀福利主義的發展至關重要,霍布森將其稱為“一種新的功利主義,在其中人在物質、智識以及道德方面各得其所”,這在實質上而非程度上是以他早先支持的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的“沒有財富,只有生活”這句著名格言為基礎的(Hobson 1929, pp.11, 13-16)。與此相應,一種社會福利觀念開始出現。它基于對國家之人格和目的性的有機解釋,該解釋認為,有些組織同樣能夠產生有助于個體和總體福利的價值。但正如許多福利理論家所指出的,問題在于控制如下趨勢,即國家(負責提升社會決定性價值的主體)在規定食品、住房、衛生以及工作環境等方面的標準時求助于專家。正在出現的自由福利國家的普遍主義思潮,其依據在于福利中的個體要素與一般要素之間的區分,“因為組織化的經濟社會主要關注的是福利中的一般要素,而對嚴格意義上的個體價值的關注盡管并非無關緊要,也只是間接性的”(Hobson 1929, pp.32, 36, 39-40, 68)。

處理社會福利的新型自由主義手段包含如下認識:即福利已經與自由一道作為人類發展的首要指標以及社會生活的核心價值。使自由與福利接近,這既限制,同時也豐富了自由概念。它將福利擴展為一種整體性的建構。它重新定位權利話語,以將保護人的能力納入其中,特別是通過把分享和消費能夠滿足人們需要的可用社會資源放在首位以達到這一目的。它發現,躋身于一個有目的的共同體中的個人受一個演變規律的支配,即他對自我的理性控制會不斷增強。它列出了一系列作為擔保人的國家所必須履行的職能,這樣的國家已經遠不是普魯士威權式的作為監護人的國家,而是被鎖定在對民主和平等目標的義務加以維護。它所強調的公民身份不僅意味著一個政治體中正式的成員資格,而且意味著無條件享有“一定的社會傳承”,分享社會盈余,防止個人遭遇不幸、疾病或者失業(Hobhouse 1911, p.208);而且,不僅如此,它旨在使公民單純通過他們作為社會主體的身份分享文明生活中那些象征性的以及物質上的好處。另外,它還將主動追求個人目標視為部分和整體共同繁榮的要件,同時認識到傳統自由派的組織自發主義在保守派的個人主義那里行不通。它證實了經濟生產力的重要性,并指出負責任的個人行為(如今通過對社會良性運轉的貢獻而得以表現)將帶來社會報償。

這最終構成了一種個別性的普遍化。不同的生活經歷,包括困乏或處境不利,不再被認為是個人的反常情況,而是人類的共同經歷。這種經歷是人類的理解力和行動的失敗所致,它使社會條件陷入困乏,導致人們需要滿足的不均衡。要糾正這些缺陷,就需要承認個人與個人、個人與共同體之間的相互依存。

諸如此類的信條使得哲學和意識形態領域新說迭起。但這些發展變化在思想以及一定程度在政治上的成功,應當放在構成福利思想之意識形態圖景的多元語義學領域理解。對人類因工業革命而付出的代價的敏感,意識到新的群體被納入政治領域,以及對專家建議的尊重,共同創造了一種復雜的信仰和價值復合體。自由主義或社會主義的福利國家理論這一提法并不準確。該說法使這些理論如同彼此完全獨立的變體,而非相互競爭和補充的觀念之間相互碰撞帶來的變動不居的成果。在英國占據主導的自由主義福利國家理論已經吸納了其對手的許多主張,這是一個錯綜交疊的意識形態。而且,盡管到19世紀末,國家干預只涉及某些個別的尤為嚴重的社會不幸,但與此同時,在整個歐洲,公民社會通過互助協會和工會組織為自身提供了廣泛的社群保障。與此相應的社會依存紐帶,則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舊時個人主義自助式的經濟和道德律令。

社會和制度實踐對意識形態的影響也相當明顯。例如,1909年由丘吉爾提出的制度化的勞工交換體制將其安置工作的功能與提供失業保險內在結合起來。這一機制造就了一種約束性的卻在當時被廣為接受的意識形態主張,然而當1930年代對國家主導下的保險業的支持發生變化時,這一交換體制也隨之因其在意識形態方面缺乏靈活性而遭到否棄(King & Rothstein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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