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
- 辛德勇
- 5832字
- 2020-11-06 10:40:18
三 關于渭河河道變遷問題
上面從西渭橋同漢長安城便門、唐咸陽城的相對位置關系以及西渭橋與漢唐交通道路的關系兩個方面分別論證了西漢和唐代西渭橋的位置。上述論證有一個假設的前提,即從西漢經隋唐至今,今馬家寨附近到咸陽市之間的渭河河道沒有發生大幅度移徙。依照上文所作論述,這種假設是合理的,因為它可以完滿地解釋有關歷史事實。然而考古發掘者推定沙河古橋為西渭橋的基本出發點卻是認為漢唐時期的渭河河道就在沙河古橋之下,今天這一段的渭河河道是宋代以來才形成的。這種觀點主要是根據沙河古橋及其附近地區的地層沉積狀況得出的。這種沉積相分析方法,是極為重要的,而且也是最終解決渭河河道問題以及沙河古橋性質問題的根本所在。然而從目前情況來看,我認為現在還不能論定沙河古橋附近沉積沙層次的性質,這項工作還有待進一步深入。主要是沉積沙的粒度定量對比說明、詳細的剖面對比分析,以及沉積物礦物構成對比分析等。下面我想對考古發掘者已做的沉積相探查情況,談一點自己的分析意見,同時再從文獻記載來看一下渭河河道是否發生過重大變化。
考古發掘工作者報告在沙河古橋及其東西延伸地帶存有厚達5米左右的與今渭河沉積沙粒度一致的古渭河沉積沙,由此證明這一帶為漢唐渭河河道所經。關于這一點,我認為古渭河沉積沙層的存在是可以肯定的。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沙層的沉積時間。陜西師范大學地理系杜甫亭先生判讀衛星照片,在漢長安城區內,發現了兩條橫貫城區的渭河古河道,結合有關地層、地貌狀況分析,其向西延伸,正通過沙河古橋一帶 255。這兩條渭河河道顯然是漢長安城修建以前的河道。因此,沙河古橋一帶的渭河沉積沙并不一定就是漢唐時期的沉積沙,而更像是漢代以前的古渭河沉積。
其次,沙河古橋下的地層沉積狀況是在“6米以上的灃河粗沙層”下面,“有兩米以上的黑灰細沙層”,即古渭河沉積細沙層,“成不整合狀疊壓”。而在“沙河河床北部,地表1米以下就是紅黃細沙的渭河沙系”,河床下的黑灰細沙和這種紅黃細沙的粒度一樣,“相交處沒有明顯的斷裂帶,它們應是同一河沙系”。這種沉積狀況,可圖示如左:沙河古橋殘存的木樁,上部在灃河粗沙層內掩埋,下部植立于渭河細沙層中。顯然,考古發掘者認為上部的粗沙是宋代以后渭河北移后灃河襲用渭河古道沉積留下的;而下面的細沙層則是漢唐時期渭河沉積所致。對于這種沉積狀況,我認為完全可以提出另一種解釋:即在西漢以前渭河北徙后,灃河在這一段襲用渭河故道。由于渭河北徙幅度較大,灃河在最初有一段時間并沒有在這一段河道產生堆積,相反卻是下蝕,沖蝕掉了很厚一層原渭河沉積沙,這就是今沙河河道底部的細沙層大大薄于兩岸同一沙層的原因。后來隨著河道發育,侵蝕作用轉為堆積作用,又在上面沉積了灃河的粗沙層。沙河古橋大致就修建在侵蝕與堆積作用的轉換時期前后。為使橋柱堅固穩定,下頭就有一部分被植立在了河底的原渭河細沙層中(沙河古橋橋樁下頭有尖角,可以證明這一點),而不是建橋之后渭河沉積沙堆積掩埋了橋柱。沙河河底的渭河沉積沙與兩岸的渭河沉積沙之間沒有不整合痕跡就是證明。

圖2 沙河古橋下的地層沉積狀況
考古發掘者根據地層沉積物分析,認為渭河在這一帶的北徙先是緩慢的側蝕平移,到今馬家寨一帶以后,側蝕受阻,因此在馬家寨以西沖刷開了一條新的河道,即今渭河河道。這種說法與杜甫亭先生利用衛星照片等的研究結果相吻,可以成立。問題在于新河道形成于什么時間?考古發掘工作者認為大致是在北宋神宗時期前后,論證的主要依據,是灃河入渭口的變遷。
灃河入渭的地點,最早見于《水經注》的記載。《水經注》多數版本僅云:“渭水東與灃水會于短陰山內,水會無他高山異巒,所有惟原阜石激而已。”可知所謂短陰山就是稍超出四周的一小塊高地。《長安志》卷一二長安縣豐水條下引有《水經注》佚文云灃水“北至石墩注于渭”,“石墩”當即“石激”之訛 256。戴震校殿本《水經注》,補有此條,當即出于《長安志》。據此,短陰山與石激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如前文所述,石激則又與便橋、細柳等密切相關。因此,論述灃河口的變遷也要與石激、細柳等聯系起來。
以往在對漢魏灃、渭水道進行復原時,一般都是將今沙河河道視為當時的灃河主流下游河道 257,因此灃、渭之會地點就是現在的沙河下游入渭口,也就是今泥河入渭口,即在今馬家寨西北。泥河口東,地勢稍高,當地今稱“文王嘴”。“嘴”是當地人對比較堅硬而突出的河岸的俗稱,如咸陽縣西南還有一地俗名“鐵強嘴”,渭水“沖射,激石而還,殺其猛勢,紆折而東” 258。“文王”一般都是指周文王,鄉俗以“文王”稱呼此地,其實事有所本。元駱天驤《類編長安志》卷五祠廟類周文王廟條下記有:
《周地圖》云:“文憲(憲字疑衍)王廟,在長安縣西北五十里。”新說曰,“灃水與渭合處,屬咸陽縣元村矩(短)陰山,地形高爽,古廟猶存,松柏森然”。
《類編長安志》成書于元初的成宗元貞二年,“新說”就是作者駱天驤自己的說法。據此,文王廟當時猶在灃、渭之會,而且與漢魏時期相同,其地仍稱短陰山。《類編長安志》在這里沒有明確交代文王廟和短陰山在灃、渭相合處的哪一邊。在同書卷首的元《安西路州縣圖》上,把文王廟繪在了灃河口西側。但在這幅圖上《水經注》明確記載在灃水東岸的周靈臺也畫在了灃水西岸。審其緣由,當是繪圖上安排失宜,在灃水東岸無處填繪,不得已而權置于此。在元李好文《長安志圖》卷中《咸陽古跡圖》上,文王廟和靈臺就都繪在了灃河口東。灃河口東也就是今文王嘴所在,因此,“文王嘴”顯然得名于文王廟。《長安志圖》成書于元末的順帝至正二年 259,與《類編長安志》相互參證,可知有元一代這一段的灃、渭河道與以往一般復原的漢魏水道是完全一致的。換句話說,也就是元代由今咸陽西南到文王嘴這一段渭河河道,已與今天完全一致,當時的灃河仍然由今沙河故道入渭,短陰山就在今文王嘴。
元代如此,那么元代以前的情況如何呢?駱天驤是長安當地人,他稱所見文王廟為“古廟”,說明設廟由來已久。《周地圖》又作《周地圖記》,著錄于《隋書·經籍志》及《舊唐書·經籍志》,據羅蘋《路史注》,乃出自北周宇文護之手 260。《周地圖》云文王廟在長安西北50里,與今漢長安故城到文王嘴的距離是基本一致的,也與《漢書·武帝紀》注引曹魏蘇林語云便門橋去長安40里的距離大體相差不多,而便門橋就在短陰山上或短陰山旁,因此從方位和距離上看,北周時的文王廟與元代的文王廟應在同一地點,即灃河口東的短陰山上。這一點可以從其他記載中得到證明。其一,《隋書》卷七《禮儀志》二載:“高祖既受命,……使祀先代王公。……文王、武王于灃、渭之郊。”“郊”義與國邑相對,于此無解,當是通“交”。周祚隋替,隋立文王廟于灃、渭之交,當是襲依北周舊制。又《唐會要》卷二二載玄宗天寶七載五月,詔令在歷代帝王肇跡之處立祠廟致祭,以豐都為周文王肇跡地,注云:“今咸陽縣見有廟。”同時并以周武王入文王廟同享。《唐會要》同卷又載:“元和十四年正月敕,周文王、武王祠宇在咸陽縣,宜令有司精加修飾。”如黃盛璋先生所論,由于豐京城邑宮室很早就已荒堙殆盡,唯有附近的靈臺迄于唐代仍巋然獨存,所以漢以后一般均據靈臺以解說豐京位置,唐人也是如此。黃盛璋先生考證認為,周靈臺當在今馬營、斗門鎮以西的灃河東岸 261。這種看法不夠十分準確。《長安志》卷一二長安縣下引《水經注》佚文云,灃水“又北,昆明池水注之,又北徑靈臺西,又北至石墩(徼)注于渭”。據此,靈臺在昆明池水口之下、石徼之上。今馬營雖然是昆明池水入灃口所在,但正如黃盛璋先生引證《三輔黃圖》等文獻所論證的那樣,西周靈臺在唐長安縣的西北方,而馬營卻是在唐長安城正西偏南,方位稍有不合。又今馬營周圍唐代設有豐邑、昆明和司農三個鄉 262,馬營屬于其中哪一個鄉雖然現在還不清楚,但大致不會出于這幾個鄉之外。然而唐朝在長安縣西北界別設有靈臺鄉,在灃水上 263,顯然是得名于西周靈臺。據《長安志》記載,長安縣西北界在馬坊村一帶,隔界與咸陽縣相鄰 264。今沙河古橋東北有東、西二馬坊村,當即由唐馬坊村沿襲而來。由此看來,唐靈臺鄉和西周靈臺也都應當在今馬坊村一帶。馬坊村在唐長安縣西北,這樣比定靈臺的位置,就與《三輔黃圖》等文獻的記載完全吻合了。同樣,這里也符合《水經注》所記靈臺在灃河東岸、昆明池水口之下、石徼之上的情況。唐人顏師古、杜佑直至元人馬端臨等都認為這個靈臺也就是周文王豐邑的所在 265。這可以看作是唐宋間人的一般看法。文王嘴上的周隋文王廟,雖然屬于唐咸陽縣管轄,但是與馬坊村相互毗鄰,完全可以滿足玄宗詔書中于豐都肇跡之地建廟的要求。所以《唐會要》自注云在天寶七載下詔時咸陽縣已經存在的舊廟,應該就是指文王嘴的周隋故廟。反過來說,北周和隋代所以要把文王廟建在今文王嘴,也應該是由于西周靈臺與這里毗鄰的緣故。宋代也有周文王廟,這個廟與唐代相同,也是既“在豐”,又在“京兆府咸陽縣” 266,根據上述同樣的道理,這也就是文王嘴上的先代舊廟。其二,《類編長安志》卷六山水類灃水條下在記載短陰山和周文王廟的同時,還提到當地有“堰頭”,云灃水“北流至長安縣西北堰頭元村周文王廟,西合于渭”。“堰頭”是指水壩的端頭,宋元時代這里沒有什么水利工程,唯隋唐時代漕渠渠首堰水堤壩名興成堰,在唐咸陽縣西十八里,堰渭水入渠 267。核其里至,興成堰正當今文王嘴一帶,“堰頭”之名顯然當得自于此。堰頭在短陰山,距咸陽十八里,這與《元和郡縣志》咸陽縣下記載短陰原(即短陰山)在縣西南二十里,也基本吻合。這樣看來,從北周歷隋唐直到元末,灃河口一直都在今文王嘴西,文王嘴以北一段渭河河道也與今天基本一致。
北周以前,即漢魏時期的渭河河道也有蹤跡可尋。第一,《元和郡縣志》咸陽縣下記“細柳倉在縣西南二十里,漢舊倉也”,這與上述唐代短陰山的位置是非常相近的。前已論及,漢細柳倉東臨石激、渭河、便橋,即隔渭河與短陰山相望,因此從細柳倉的位置可以推斷漢魏時期這一段灃、渭河道與唐代沒有什么不同。據咸陽市文物部門的鄧霞、時瑞寶、曹發展幾位先生介紹,在文王嘴對面渭河西岸的兩寺渡村附近,已發現大型漢代建筑基址,并出土有“百萬石倉”瓦當。結合《元和郡縣志》等文獻的記載,他們已初步斷定這里就是漢細柳倉故址。第二,《水經·渭水注》在渭水過短陰山、石激、便門橋之后,緊接著又經過太公廟,在渭水南岸。從酈道元說“廟前有太公碑,文字褫缺,今無可尋”的情況來看,此廟建立已久。太公廟即姜太公呂尚廟。這座廟后代再未見于記載,但今兩寺渡對岸有村名釣魚臺。姜太公垂釣渭濱而得遇文王是見于載記世代相傳的佚事,村俗之間由太公廟而訛傳為太公釣臺,是自然而然順情合理的事情。如果以釣魚臺當《水經注》的太公廟,那么漢魏時期的渭河河道自然當在今釣魚臺村以西。第三,前已論及,唐代漕渠渠首應在今文王嘴一帶。在唐代以前,漢代也開鑿過漕渠。唐文宗開成元年重新疏鑿漕渠時,宰相李石說,“舊漕在咸陽縣西十八里,……自秦漢以來疏鑿,其后湮廢”,若修復其舊跡,則無需多用功日 268。因此才決定興工開鑿。按照李石的說法,唐代的漕渠渠首,就在漢代渠首舊處 269。由此看來,漢代的渭河河道也應當在今文王嘴以西。第四,從《水經注》等記載漢長安城西渭水上的便門橋“與便門對直”的情況來看,這一段的渭河河道也應當同今天一樣,大致作南北流向,而不會是像沙河古橋附近一段的沙河河道那樣作東西流向。南宋程大昌《雍錄》在解釋漢便門橋的作用時,曾聯系河流流向說明道:渭水“又東北行,則漢便門橋橫亙其上。此時渭方自西南來 270,未全折向東,故便門橋得以橫絕而徑達興平也” 271。這里講的也是同樣的道理。
綜上所論,根據現有文獻資料可以初步推斷,從西漢初年開始直到元代末年,今文王嘴到咸陽市之間的渭河河道基本上沒有大的移徙,灃河也一直是在文王嘴西經今沙河河道入渭。渭河由今沙河古橋一帶的古道改徙到文王嘴以西,應當發生在西漢以前。
最后需要對考古發掘者的有關看法作一說明。首先是《長安志》記載的灃河入渭地點問題。考古發掘者認為,“宋敏求在《長安志》中對灃水路線有矛盾的記載。第十二卷中言‘由馬坊屯(村)入咸陽合渭水’,第十三卷中言‘至宋屯(村)合入渭水’”,“同在一本書中記載了兩處灃河入渭口,說明這期間渭河已經北移”。關于這個問題,我認為,第一,像《長安志》這類方志,往往是抄撮許多不同來源的資料,“總萃隱括”而成的 272,出現一些矛盾歧出的地方往往是資料來源不同造成的。《長安志》中頗有一些這類問題。南宋程大昌已指摘其“時有駁復” 273。因此,不能僅僅抓住《長安志》本身的某些矛盾,脫離其他證據而求之過深。第二,所謂《長安志》關于灃河入渭地點的不同記載,也是可以做出其他解釋的,未必就是渭河北徙的反映。《長安志》卷一二長安縣下關于灃河入渭問題的記載為:
灃水出縣西南五十五里終南山豐谷,自鄠縣界來,經(長安)縣界,由馬坊村入咸陽,合渭水。
斟酌上文可以看出,馬坊村只是灃水由長安縣界流入咸陽縣界的兩縣交界地點,而不是灃水入渭地點。灃水由馬坊村入咸陽縣界以后的流向,就是《長安志》卷一三咸陽縣下記載的情況了。即灃水“自長安縣界來,流至宋村合入渭”。這樣解釋,既順暢又合于《長安志》敘述河流的一般體例。
其次,考古工作者發現,在上文所述兩寺渡附近的漢代細柳倉遺址對岸,也有大型漢代建筑遺址,而且兩岸的遺址都有一部分已被河水沖蝕掉。考古發掘者由此推測兩岸的漢代遺址原來應是連結在一起的,漢以后渭河北徙至此才從中沖開。此外,考古發掘者依據民國《重修咸陽縣志》和當地耆老口碑,認為今文王嘴東的馬王寨為漢武帝朝丞相田千秋的塋墓所在。因此,若將漢、唐、宋渭河河道及西渭橋定在這里,“則解釋不通為何兩處的漢代建筑基址都在河邊,漢丞相墓緊鄰渭河亦解釋不通”。關于這個問題,我認為也是可以解釋的。第一,漢代這里有石激,也就是石護堤岸,可以免卻渭水噬嚙之患,因此才會近水布置建筑。時過境遷之后,無人維護,石激沖毀,河流也就沖蝕掉了一部分建筑基址。第二,如上所論,漢代的漕渠渠首可能也在這一帶,堤壩、堰口及其附屬設施,都只能設在水上或水邊。另外細柳倉的設置很可能與利用渭水轉運糧食有關,如果是這樣,倉儲也只宜設在岸邊,以便于搬運。第三,文王嘴被稱為短陰山就是由于當地地勢高亢;渭河河道在文王嘴至咸陽一段束狹不散,也是由于兩岸土質堅硬,地勢稍高。因此,在這一段建筑房屋或修置墳塋,條件也都并不算很壞。至于田千秋墓的問題,是否屬實還需要確證。況且馬家寨離渭河還有2里左右距離,相距也不是特別近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