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在出世入世之間
現代教育家朱光潛先生說過,“以出世的態度做人,以入世的態度做事”。極簡單的語言,說出了人應有的生存態度。人生一世,匆匆忙忙的短暫,如何面對人生,是創造輝煌,還是浮生若夢?蕓蕓眾生各有千秋。而小小的蠶蟲卻做到了,以出世的態度做蠶,以入世的態度吐絲。蠶在短短的一生中經歷進進出出,生生死死,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殉道者的宗教情結。五齡蠶毅然決然放下那奢侈的饕餮大餐,銷聲匿跡,遁入空門,作繭自縛。然后用極大的毅力,冷靜克制地把握輕重緩急,在有限的空間里左右搖擺,積攢能量,釋放內心的騷動與矛盾,靠一叢絲形成了恰到好處的藝術品。繭子結成了,作為蠶蟲的使命似乎完成了,此時此刻的繭,一點生命跡象都沒有,只有棕紅色的蛹靜靜地長眠在絲的帷帳里,人們以為它死了。十幾天后,蛹又不可思議地長出一對翅膀,不顧一切地沖出繭外,完成出世的過程。繼而忙碌地產卵——吐絲——結繭……生生世世,永不停歇。
歷代蠶桑專家所關注的是蠶的生理現象、病理現象以及蠶的經濟價值,卻忽略了蠶獨特的宗教情結和藝術形象。我在創作《唐風宋雨》一書時,有人問我:“你是佛教徒嗎?”我不是佛教徒,但這并不妨礙我去理解佛。佛教能在中國傳播兩千年之久,說明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同樣,我不想做一頭蠶,但我卻愿意用人的感情去理解蠶。基于故鄉父老對蠶的那份依賴情感,按照生物學的步驟,我開始多側面地記錄這一小小天蟲的生命歷程。或許,對蠶來說,它們只是按照自己的物種邏輯,讓生命周而復始。但是對人類來說,由此所尋覓的不僅是物質的需求,更有精神的慰藉,包括哲學的、美學的感知。

蠶卵變色過程
就這樣,我與我的照相機走進了蠶的微觀世界。
養蠶季節的一個下午,正是雌蛾產卵的高峰期,房東晚英像伺候產婦那樣小心而謹慎地鋪著產床(一種特制的蠶種紙),把雌蛾放在蠶種紙上。雌蛾以一對胸足為中心開始畫圓,這是它產卵前的準備活動。一只雌蛾12個小時可以產500粒蠶卵。剛產下的蠶卵軟軟乎乎,米黃色,像是花瓣上的一滴露水,與空氣一接觸就變成了固體。在放大鏡下看,蠶卵直徑約1.5毫米,2000粒左右重約一克。晚英矜持地微笑著,把制成的蠶種紙摞在一起,像一本厚厚的卵書,土黃色的蠶紙更增加了幾分文物品相。兩天以后,米黃色的蠶卵會變成淡赤豆色、赤豆色,三四天后又像變戲法似地變成了灰綠色或褐色。劉學兵是當地的蠶桑專家,他告訴我,蠶卵的顏色至此就固定了,不會再變色,專業術語叫“固有色”。
蠶是一種很神奇的生物,自古以來讓人驚嘆不已。蠶的身體形態在短短的一生中經歷數次變化,由卵而蠶,而蛹,而蛾。在高倍鏡頭下,這是一個奇哉妙也的世界,是一個大多數人尋常難于看到的世界。專家看到的是一個生命的輪回,藝術家看到的是童話的天真。幾天后,卵中的小生命就耐不住寂寞要舔濕卵殼,毫不客氣地啃幾口,填飽肚子后就舒展開蜷曲的身體,露出濕漉漉的毛毛頭。大約一分鐘后,幼蠶破殼而出,此起彼伏,躍然紙上,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卻已經歷了驚心動魄的過程。此后,開始了它們的生長期,這是短暫且漫長、沉重而復雜的成長過程。其間,脫衣、穿衣,又脫衣、又穿衣,混合著太多的和諧與不和諧,經歷了從蟻蟲、一齡二齡、三齡四齡到五齡即成蟲的過程。用人的角度觀察蟲,一切都是形而上的,從離開母體一瞬間的一粒粒黃色小珍珠,到最終變成了白茫茫一片的空殘殼。幼弱的卵蟲,露出自己的身體后,驚悚地感知世界,本能地尋找桑葉,以堅強的毅力與生命拼搏。空蕩蕩的白色卵殼給人留下一片懸念,卵殼為什么在幾天之內一變再變?其實,蠶卵外層是堅硬的卵殼,里面是卵黃與漿膜,受精卵中的胚胎在發育過程中不斷攝取營養,逐漸發育成蟻蠶,從卵殼中爬出來,卵殼空了之后變成白色或淡黃色。是受精的胚胎在變化,靠變換顏色來探索成長。蟻蠶的成長出人意料得快,來不及用切碎的葉片喂養,形體就變成了一匹馳騁奔騰似的小馬駒。它們把桑葉咬出一個個洞,或聚或散,俯仰成趣,變換著各種姿態,尋求著更好的葉片。




蟻蠶孵化



蟻蠶孵化過程
蕭乾先生在小說《蠶》里這樣描寫:“到后來,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曠世弦樂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的在脊背上游來游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潛伏在詩魂中的靈感。”他細致地觀察并描摹出了蠶一生的發展階段:“當蠶幼少的時候,實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靦腆羞澀處。到了中年,它就像個‘當家人’了,外貌規矩,食物卻不必同家中人客氣。及到壯年,粗大的頭,粗大的身子,和運行在粗大的身子里的粗大的青筋,都時刻準備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氣得像尾龍門的鯉魚。若是由它嘴里奪去它正咬著的葉子,它會拼死地追,不追到嘴里不肯罷休。它愛競爭,縱使葉子有富余,競爭也還是免不掉的事。如今,這暮年的蠶可不然了:身子柔軟得像一泡水,黃而透明得像《吊金龜》里喊吾兒的老旦。那么老態龍鐘,那么可憐,那么可愛!生活在它們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所以謙和溫柔,處處且來得從容。”蕭乾先生筆下的蠶是人的心境,人的狀態。我順著他的描摹去觀察蠶。
清晨,吃了一夜的蠶意猶未盡,爬在殘葉上昂首等待早餐。錦霞把新鮮的桑葉均勻地蓋在蠶身上。不一會兒,就會有淡粉色的蠶頭從葉片中鉆出,抱住桑葉邊緣,大快朵頤,吃得那么爽,那么有力。桑葉通過蠶的軀體,轉化成一粒粒黑色排泄物,謂之蠶沙。蠶沙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可以入藥,《本草綱目》載:“蠶沙味甘苦,性溫無毒,主治腸鳴、燥熱、消渴和風痹癮疹,明目寧神。”清便、換匾、添葉,重重復重重,晚英終于迎來了蠶眠期。經過涅槃式的蛻變,蠶已經變得白胖透明,身體擴張了幾十倍。作為蟲態的蠶,這是它們的巔峰狀態。它們千姿百態,有的戀戀不舍,竊竊私語,相約來生;有的漫不經心,悠游江湖,依然故我;有的一吐為快,憧憬著化蝶的輝煌一刻。為此,它們必須尋找一個適合自己做夢的地方——蠶蔟。太行山的蠶農們創造了各種各樣的蔟具:荊條蔟、麥秸蔟、松柏枝蔟、谷草蔟。蠶上蔟后,先吐絲做成松亂的繭衣,搭建好框架,再在這個框架中吐絲結繭。吐絲時,蠶頭不停地擺動,頭部的肌肉隨著擺動來回伸縮,將體內液態的蠶絲抽壓出來。這些液態的蠶絲一接觸空氣,迅速凝結成固體。在這個過程中,蠶們依憑生物學的原理和詩性的品質,晝夜不停地創作自己的作品。它們在搖頭擺尾之間尋找平衡,左一下,右一下,畫著∞字形絲圈。每織20多個絲圈(稱一個絲列)便挪動一下身體,然后繼續吐絲織下面的絲列,織好一頭后再織另一頭。因此,蠶繭的形狀是兩頭粗中間細。蠶結一個繭,須變換250―500次位置,編織6萬多個∞字形的絲圈。
我試著把蠶放在玻璃上、棉布上、木板上、柏枝荊條與麥稈上,但無論什么載體,蠶在任何地方和條件下,都一如既往地構建自己的環境。在這個過程中,蠶所依憑的是本能,是物種的遺傳基因。而浪漫的藝術家所感受到的是蠶的詩性品格,是它創作的美輪美奐的作品。蠶娘看蠶吐絲則是另一種情緒,朝夕相處的伺候為的是蠶寶無恙無災和又一年的收獲。
蛹是蠶的一段重要生命過程,也是一道看不見的風景線。抽絲結繭的蠶蛹,不知疲倦地吐絲,困守在那蒼白孤寂的世界里,為的是向宇宙眾生證明它們存在的價值。等到能量消耗殆盡,曾經白胖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又在為下一次的奉獻積蓄能量。它默默無聞地付出一生所有,又將開始新的生命輪回。唐代詩人李商隱的名句傳誦千年,“春蠶到死絲方盡”,感動了無數仁人志士。就科學而言,這是一個千年的錯誤,因為蠶在完成了它吐絲的使命后,并沒有“死”,而是韜光養晦,為最后化蝶做準備。蛹的顏色不斷變化,由米黃色變成淺棕色,然后變成漂亮的咖啡色。蛹在繭內進行激烈的內部器官更換,由原先的渾然一體變成有明顯特征的三體段,分化成一頭擁有頭部、腹部和尾部的雛蛾體,又經過約15天的時間完成了偉大的蛻變。此時,蛹體由硬體再度變軟,在幾乎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蛹用積攢了18天的尿液浸濕繭殼,再用鋒利的觸角撞破繭殼,破繭而出。

五齡起蠶
在微觀世界里看這頭成蛾,你會驚詫不已,成蛾一身孝服,化蝶出世,似乎是在為未來舉行祭奠禮。這時的它像一頭史前猛獸,一對漂亮的翅膀,全身白色鱗毛,鼓起的復眼和視覺沖擊力極強的觸角,一派英雄氣概。成蛾的翅膀,是一種裝飾,沒有飛的功能。成蛾的祖先原本可以在林間自由飛翔,人類幾千年的定向馴化使它失去了飛翔的能力。雖然不能飛翔,它卻不停地拍打著翅膀,這是求偶的動作。為了捕捉到最精彩的一瞬,我架機等了整整一夜。它遲遲不露真容,等你失去耐心懈怠時,它卻把一個繭子的上端染成了一片金黃的暈色,一會兒,一個不規則的花瓶口造型呈現出來,一頭雄偉的蠶蛾站在繭子口上左顧右盼。蠶蛹終于完成了使命,把那份凝著它心血的潔白,留在人間。疲憊的它總算松了一口氣,不為別的,只為它那僵硬的軀體終于長出了豐滿的雙翼。它如愿以償地變成了真正的蛾,可以翩然起舞了。
雌蛾在孕期是飽滿的,它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于是在最后的日子里,盡情地舞動著雙翼,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在它棲息的地方留下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生命——不久之后,它們將搖身而化,周而復始地繼承祖輩的事業。

五齡大蠶食桑

麥秸蔟吐絲
一頭母蛾是一個偉大的數學家,一夜產下500粒卵,一頭蠶抽出3000米的絲,其中有效絲長達1200米,15千克桑葉供養500頭蠶,500頭蠶結出1000克繭,1000克繭抽出150克生絲,這種極長的絲纖維不必經過紡的過程,由幾根單絲組成一股紗線,不捻就可織布。150克生絲能織出近兩平方尺的絲綢。雌蛾以其偉大的母親情懷,成就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絲綢王國:從嫘祖為黃帝織就的錦袍,到馬王堆辛追夫人的素紗衣,從三寸金蓮的繡鞋,到貴妃肩頭的霞帔,直到大清王朝袞袞諸公身上的朝服……
雄蛾循著大自然賦予它的生命密碼,竭盡所能地尋找可以與之交尾的雌蛾,讓自己的生命基因得到遺傳。 讓自己的種群向更優的方向發展,這是它生命的唯一要務,在完成傳宗接代后悄然離開它深愛的伴侶坦然赴死,無怨無悔。
蠶是那樣的完美,我們幾乎找不到它的瑕疵。生物學家說,地球上一切生物都有一定的壽命,它們只能生活一段時期,最后終歸死亡。“沒有生,就沒有死,沒有死,生從何來。”老子如此說,莊子如此說,馬克思唯物辯證法也如此說。具體到某一生物來說,生和死的形式是不相同的。有許多生物生產以后,馬上就死掉,還有一些生物生產以后,還能生活很長時期。被雄蛾留在人世的雌蛾,沒有在孤獨中悲傷,而是堅強地獨立產子,完成了養育生命的使命。正如日本作家渡邊淳一所說: “女人這東西永遠說不透,永遠說不透她的堅韌和偉大。”
春天,我把五齡蠶放在家中的玻璃板上養殖,我想觀察蠶對環境的適應性。結果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三種現象:一部分蠶在玻璃板上尋找各種條件進行結繭,一部分蠶堅韌地創造環境進行結繭,一部分蠶卻寧死也不結繭。由此我知道,蠶也是有個性的。有的堅韌,有的睿智,有的特立獨行。持獨立精神的蠶,大有士可殺不可辱的境界。
蠶不愿把自己拘泥于純粹的經濟動物,而是力求從文化、社交、藝術多個領域展示自己,從而激發人類的人文情思。當人們把蠶置于商業背景之下時,我卻總是把蠶定位在宗教和藝術層面。它的結束與它的開始一樣精彩,可謂善始善終的一個優秀作品。我從蠶的生生死死中,覺得人也應該思考如何讓生命更有意義。人的一生是短暫的,是匆匆舞臺的演員和看客,但要能洞察世事,既豁達面對短暫悲苦,又能積極地把眼前的每一件事都看成盛大的慶典,轟轟烈烈,扎扎實實。不悲觀,不厭世,一步一步期待和開拓未來。像蠶那樣織出生命的厚度,像蠶那樣在出世入世中樂觀地編織生命藝術。蠶的一生只有四十天,短嗎?一物一世界,對于蠶來講可能是一個漫長時代。恐龍稱霸地球一億六千萬年,長嗎?用今人的眼光看很短。
生命的長短是相對的,而價值卻是永恒的。



塑料折蔟營繭

紙板方格蔟營繭



荊條蔟營繭


化蛹過程(從右至左漸變)

蠶蛾脫殼

交尾

產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