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學新視野:展現民族文化非凡創造力
- 陳其泰
- 15401字
- 2020-11-06 19:01:27
第二節 “記言”史書的成功創設
首先我們應當關注的是,《國語》大大推進了《尚書》開啟的“記言”傳統,它充分展示出“語”所具有的珍貴歷史智慧和豐富內涵,因而在歷史編纂學史上獨放異彩。前代學者韋昭對其內容集中概括為“邦國成敗,嘉言善語”,戴仔稱其“此編之中,一話一言皆文武之道也。而其詞宏深雅奧,讀之味猶雋永”。兩位學者所論,堪稱千古巨眼。我們應當進一步對書中所載賢士大夫的“嘉言善語”及其所體現的“文武之道”,進行充分的挖掘和闡發。
《國語》在形式上按春秋列國分別記載史事,而在內容上則著重記載賢士大夫“嘉言善語”。在古代,有左史、右史分別記言和記事之說。《漢書·藝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而《禮記·玉藻》則謂:“左史記事,右史記言。”37近代已有學者提出,歷史事件與史事進程中有關的言論,二者實在難以做截然的區分,若說古代有“左史”與“右史”在職務上的截然分工,在事實上恐怕很難做到。然而,作為歷史著作,在內容上或偏重于“記言”,或偏重于“記事”,則確實形成兩種特色,《漢書·藝文志》稱“言為《尚書》”,所概括的正是《尚書》的特點。《國語》作者繼承了《尚書》開創的“記言”的傳統并向前推進,充分展現了賢士大夫“嘉言善語”的豐富內涵,成為記載我國古代民族智慧的一株奇葩。
重視“語”的學習,是春秋時期貴族子弟教育的特色。《國語·楚語》(上)載楚大夫申叔時回答楚莊王,教育太子有九門課程,《語》與《春秋》、《詩》等同為其中之一: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38
韋注此處訓“語”為“治國之善語”。韋注在另一處又訓為:“語,教戒也。”這兩處訓義合起來,即表明“語”是有關治國經驗教訓和其他有教育、鑒戒意義的言論。《國語》中所載,大量的就是賢君名臣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具有思想教育和鑒戒意義的言論。這正顯示出《國語》的主要特色,其所包含的內容實達于歷史、社會、思想觀念等諸多方面,堪稱異彩紛呈。以下大略舉出四大類,為了讓讀者能直接品味這些精辟的言論和深刻的思想,特意適當地加以引用,并作簡要評論。
一、預見成敗 分析情勢
《周語》(上)第13則載:晉惠公夷吾即位,周襄王使邵公過及內史過賜晉惠公命,呂甥、郄芮相晉侯不敬,晉侯執玉卑,拜不稽首。內史過歸于周,報告襄王,曰:“晉不亡,其君必無后,且呂、郄將不免。”并陳述其理由,謂:“先王知大事之必以眾濟也。……然則長眾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禮不順,非信不行。今晉侯即位而背內外之賂,虐其處者,棄其信也。不敬王命,棄其禮也。施其所惡,棄其忠也。以惡實心,棄其精也。四者皆棄,則遠不至而近不和矣,將何以守國?”39內史過是以親見惠公夷吾虛驕慢上、不恤民眾和背信棄義,而預言其必敗。緊接著,第14則載:周襄王使太宰文公及內史興賜晉文公命。晉文公之謙和態度和隆重禮節,與惠公夷吾之簡慢失禮形成鮮明對比。上卿逆于境,晉侯郊勞,館諸宗廟,饋九牢,設庭燎。及期,命于武宮,設桑主,布幾筵,太宰蒞之,晉侯端委以入。內史贊之,三命而后即冕服。既畢,賓、享、贈、餞,如公命侯伯之禮,而加之以宴好。內史興歸周,向襄王稟告,并做出預言:“晉不可不善也,其君必霸。”并申述其理由,謂:“逆王命敬,奉禮義成。敬王命,順之道也。成禮義,德之則也。則德以導諸侯,諸侯必歸之。”這兩則所記,內史過和內史興都是通過細致的觀察,分別對晉惠公、晉文公的個人修養如何和是否做到撫恤民眾,而預言其結果的成敗。最后作者寫出預言之應驗:“王從之,使于晉者,道相逮也。及惠后之難,王出在鄭,晉侯納之。襄王十七年,立晉文公。二十一年,以諸侯朝王于衡雍,且獻楚捷,遂為踐土之盟,于是乎始霸。”40這里所載周內史先后兩次預言,與后面《晉語》(四)和《晉語》(六)詳述的史事前后呼應,說明《周語》作者對晉國史事掌握最詳,其敘述也極具匠心。
《鄭語》中所反映的史伯的智慧和遠見,是《國語》中預見成敗、分析形勢更加典型的例證。史伯41是周太史,在西周,這一職務極為重要,不僅負責王室歷史記載,而且掌管天文、卜祝,因而通曉古今,熟悉天文、地理,學識至為淵博。《鄭語》載,鄭桓公友為周司徒42,甚得西周及潼關以東一帶的民心,他眼見周王室局面危險,害怕及禍,問史伯何處可以逃難。史伯回答說:“王室將卑,戎狄必昌”,宗周之地不可久留。并策劃鄭桓公友避難之地不能選擇成周,應及早圖謀濟、洛、河、潁之間,即虢、鄶兩國之地。他分析其理由:成周之東、西、南、北,“非親則頑,不可入也”。而濟、洛、河、潁之間,虢、鄶為大,有地勢險要之利,而兩國君有驕侈怠慢之心,又貪求財貨,正可先寄家室和財物,然后奪而有之,可以建立新的封國。“若前潁后河,左洛右濟,主芣、騩而食溱、洧,修典刑以守之,是可以少固。”史伯縱論南方、西方和東方將來的局面,做出預言。他說,南方楚國,在周之后必興。因為,楚之先祖出自顓頊,黎為高辛氏火正,職掌光明,照耀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建有大功。成天地之大者,其子孫必昌。“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佐制物于前代者,昆吾為夏伯矣,大彭、豕韋為商伯矣,當周未有。己姓昆吾、蘇、顧、溫、董,董姓鬷夷、豢龍,則夏滅之矣。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禿姓舟人,則周滅之矣。妘姓鄔、鄶、路、偪陽,曹姓鄒、莒,皆為采衛,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數也,而又無令聞,必不興矣。斟姓無后。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羋姓夔越,不足命也,閩羋蠻矣,惟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并預言姜姓之齊、嬴姓之秦必興。“姜、嬴、荊羋,實與諸姬代相干也。”姜為伯夷之后,嬴為伯翳之后,二人都有大功,故其后代在周衰之后必代起而興。對于鄭桓公友最為關心的宗周的局勢,史伯更有明確的判斷。他說:周已行將滅亡。因為,幽王暴虐荒淫,暗昧昏庸,寵愛褒姒,專聽諂媚之言,排斥直言之士,“去和而取同”,違背治理國家規律和事物發展規律。與周毗近的申、繒、西戎力量正強,他們將聯合起來攻周,幽王注定逃脫不了敗亡的結局。因此史伯敢于做出明確預言:“凡周存亡,不三稔矣!”并回答鄭桓公友深為關切的“周衰之后,諸姬其誰興”的問題,說:“其在晉乎!距險而鄰于小,若加之德,可以大啟。”43
當時西周社會矛盾激化,幽王專信奸佞小人,恣意妄為,西周統治行將崩潰,歷史正處于大變動的關鍵時刻。史伯對鄭桓公友的這篇答詞,指陳了姬姓、羋姓、姜姓、嬴姓各國歷史淵源,分析了西周末期的危機局面,為鄭桓公策劃了避禍的去處,預見繼周代興的大國格局,確是西周、東周之際的一篇大言論,追溯了各諸侯國的歷史故實,表達了對時局的深刻見解。其后,史伯所做的分析恰恰一一被歷史進程所證實。《國語》作者特別正面敘述其后所發生的大事件,對史伯的預見做了驗證:
(桓)公說,乃東寄帑與賄,虢、鄶受之,十邑皆有寄地。幽王八年而桓公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騷,十一年而斃。及平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晉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齊莊、僖于是乎小伯,楚蚡冒于是乎始啟濮。44
顯然,《國語》作者是以這樣的方式贊揚史伯的高度智慧,同時也借此向讀者提供了春秋時期歷史演變大事的提綱。
使人頗感意外的是,《晉語》(四)還寫出春秋時期女子有高出于男子的政治見識。這位女子就是晉公子重耳之妻齊姜。其時,晉公子重耳出亡至齊,齊桓公遇之甚善,以女妻之,賜給他馬二十乘(四匹為乘),重耳感到生活舒適,就不想離開齊國了,準備老死于此。一年之后,齊桓公卒,孝公即位,諸侯不再聽從齊國指揮。跟隨重耳的謀臣子犯等人知道已不可能依靠齊的幫助返晉,于是一起在桑樹下商議如何勸重耳離開齊國。采桑的蠶妾聽到他們的計劃,告訴了齊姜,齊姜怕走漏消息,對重耳不利,把蠶妾殺了。她深曉大義,勸導重耳說:“從者將以子行,其聞之者,吾以除之矣。子必從之,不可以貳,貳無成命。……子去晉難而極于此,自子之行,晉無寧歲,民無成君。天未喪晉,無異公子,有晉國者,非子而誰?子其勉之!上帝臨子,貳必有咎。”重耳仍不聽從,曰:“吾不動矣,必死于此。”齊姜更加堅決地告誡他:“齊國之政敗矣,晉之無道久矣,從者之謀忠矣,時日及矣,公子幾矣。君國可以濟百姓,而釋之者,非人也。敗不可處,時不可失,忠不可棄,懷不可從,子必速行。……亂不長世,公子唯子,子必有晉。若何懷安?”45齊姜從三個關鍵方面分析政局,一是齊國已經失去霸主地位,不能號令諸侯,因此也無力幫助重耳返國;二是晉國內部自重耳出亡以后,一直動蕩不寧,除重耳以外,別的都沒有合適的繼承人選,重耳回國當國君,是擔負救濟百姓、安定國家的責任,并且各方面條件都已具備了;同時嚴肅批評耽戀于“懷”(個人欲望)和“安”(貪圖安逸)的害處,強調子犯等人定計讓重耳早日離開齊國,正是忠于社稷的行為。她正告重耳如果看不清這種局勢,只貪圖享受,將要鑄成大錯!最后在齊姜、子犯安排下,重耳離開齊國,又經過許多磨煉之后,終于回到晉國,干出一番大事業,證明齊姜對政局的分析極為準確、深刻,確是一位具有遠見卓識的女性。
與春秋前期這些人物的政治預見前后輝映的,是春秋晚期伍子胥對吳王夫差的一番痛切箴諫。其時,夫差攻越,取得大勝,越王句踐派使者卑辭乞和。此時的夫差,志得意滿,根本不知越王的種種許諾只是緩兵之計,不知句踐隱忍求生,將蓄積力量,伺機再起,而一心舉兵北上,到中原與齊、晉爭高下。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志于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伍子胥洞悉利害,他完全明白越國許諾送上美女、春秋貢獻不斷等,都是為了爭取時間,最后復仇,“非實衷心好吳也”,“將還玩吳國于股掌之上”!他又形象地對比近在毗鄰的越國與遠在中原的齊國對于吳國的利害關系,說:“今越王句踐恐懼而改其謀,舍其愆令,輕其征賦,施民所善,去民所惡,身自約也,裕其眾庶,其民殷眾,以多甲兵。越之在吳也,猶人之有腹心之疾也。……今王非越是圖,而齊、魯以為憂。夫齊、魯譬諸疾,疥癬也,豈能涉江、淮以與我爭此地哉?”46
伍子胥見吳王夫差毫不回心轉意,依舊一心征發大軍北上,乃強調必須以史為鑒,舉出楚靈王因狂妄驕侈,夸耀武功,北取陳、蔡,東攻吳、越,致使楚國百姓、士卒疲敝不堪,最后眾叛親離的慘劇,向吳王夫差痛切箴諫:
昔楚靈王不君,其臣箴諫不入,乃筑臺于章華之上,闕為石郭,陂漢,以象帝舜。罷弊楚國,以間陳、蔡。不修方城之內,踰諸夏而圖東國,三歲于沮、汾以服吳、越。其民不忍饑勞之殃,三軍叛王于乾谿。王親獨行,屏營仿偟于山林之中,三日乃見其涓人疇。王呼之曰 :“余不食三日矣 。”疇趨而進,王枕其股以寢于地。王寐,疇枕王以墣而去之。王覺而無見也,乃匍匐將入于棘闈,棘闈不納,乃入芋尹申亥氏焉。王縊,申亥負王以歸,而土埋之其室。此《志》也,豈遽忘于諸侯之耳乎?47
伍子胥向夫差強調應當以史為鑒,從楚靈王連續發兵對外征伐,造成疲弊不堪、士卒不忍饑勞之殃,叛而棄之的悲慘下場中吸取教訓,否則,“越人必來襲我,王雖悔之,其猶有及乎”?夫差卻拒不聽從,依然一意孤行,其結局,恰恰是重蹈楚靈王之覆轍,自取滅亡!他分析吳、越雙方利害關系的深刻透徹,以及所舉史實的鮮明針對性,至今讀來仍然發人深省!
《國語》中像這類深刻分析形勢、正確預見成敗的賢士大夫嘉言善語,各篇還有不少典型例證。如《晉語》(二)載,晉獻公伐虢,假道于虞。虞大夫宮之奇諫而不聽,宮之奇出,謂其子曰:“虞將亡矣!……夫國非忠不立,非信不固。既不忠信,而留外寇,寇知其釁而歸圖焉。已自拔其本矣,何以能久?”48于是挈其妻兒適西山。三月,晉人在滅虢歸途上,乘虞君不備,又一舉滅虞,果然應驗了宮之奇的預言。《楚語》(上)又載,楚靈王滅了陳、蔡之后,乃大舉征發人力加固陳、蔡、不羹三座城池。靈王以為,諸夏各國之所以不服楚而獨事晉,即因楚遠而晉近。現今有此三城,再加上楚國實力,豈不大大增強楚的影響力。楚大夫范無宇則據《志》上所載的史實,總結出“國為大城,未有利者”,最后造成尾大不掉,反受其禍的結論。他舉出春秋時期因國有大城而導致反叛的事實,如鄭有京、櫟,衛有蒲、戚,晉有曲沃為例分析說:“地有高下,天有晦明,民有君臣,國有都鄙。……夫邊境者,國之尾也,譬之如牛馬,處暑之既至,之既多,而不能掉其尾,臣亦懼之。”49事實的結果是,城后三年,楚靈王弟棄疾因靈王無道,據三城為亂,陳、蔡、不羹恰恰成為反對楚靈王的力量。
二、有關典制禮法的言論
上古歷史去今久遠,傳世史料十分稀缺。春秋時期的賢士大夫大多博曉古今,他們為了論證某一問題,往往廣泛征引各種史實,涉及范圍至廣。因而《國語》中保存了大量有關古代典制禮法的記載,諸如古代音律知識、“天子聽政”制度、春秋時期社會等級狀況等,無不被治古史者所一再援引,這同樣是《國語》一書在歷史編纂上的重要特色。
論述古代刑法制度,直接成為《漢書·刑法志》記載的依據。《魯語》(上)載魯大夫臧文仲對魯僖公陳述古代“五刑”制度:“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鉆笮,薄刑用鞭撲,以威民也。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是無隱也。”臧文仲所言成為論述中國古代刑法的源頭。班固《漢書·刑法志》是開創中國法制史記載先河之作,他原原本本地引用了這段話,作為中國最早的刑法制度:“(圣人)因天討而作五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鉆鑿;薄刑用鞭撲。大者陳諸原野,小者致之市朝,其所繇來者上矣。”50
《國語》又有關于古代音律制度的詳細記載,并為其后《史記·律書》和《漢書·律歷志》之所本。此見于《周語》(下):
王(周景王)將鑄無射(鐘名),問律于伶州鳩(周樂師)。對曰:“律所以立均出度也(注:律,謂六律、六呂也。陽為律,陰為呂)。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夫六,中之色也,故名之曰黃鐘,所以宣養六氣九德也。由是第之。二曰大蔟,所以金奏贊揚出滯也。三曰姑洗,所以修潔百物,考神納賓也。四曰蕤賓,所以安靖神人,獻酬交酢也。五曰夷則,所以詠歌九則,平民無貳也。六曰無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也。為之六間,以揚沈伏,而黜散越也。元間大呂,助宣物也。二間夾鐘,出四隙之細也。三間仲呂,宣中氣也。四間林鐘,和展百事,俾莫不任肅純恪也。五間南呂,贊陽秀物也。六間應鐘,均利器用,俾應復也。律呂不易,無奸物也。51
《國語》所記伶州鳩講的六律——黃鐘、大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六呂——大呂、夾鐘、仲呂、林鐘、南呂、應鐘,乃是典籍上關于古代律呂制度的最原始的記載。其后,《史記·律書》將六律、六呂配以漢代十月為歲首,對應全年十二個月,作:十月也,律中應鐘;十一月也,律中黃鐘;十二月也,律中大呂;正月也,律中泰蔟;二月也,律中夾鐘;三月也,律中姑洗;四月也,律中中呂;五月也,律中蕤賓;六月也,律中林鐘;七月也,律中夷則;八月也,律中南呂;九月也,律中無射。52至《漢書》,又在《國語·周語》(下)和《史記·律書》的基礎上再加一番整理,作:“律十有二,陽六為律,陰六為呂。律以統氣類物,一曰黃鐘,二曰太族,三曰姑洗,四曰蕤賓,五曰夷則,六曰亡射。呂以旅陽宣氣,一曰林鐘,二曰南呂,三曰應鐘,四曰大呂,五曰夾鐘,六曰中呂。”53又同樣以漢代十月為歲首,以十二個月做排比對應,稱:黃鐘,始于子,在十一月。大呂,位于丑,在十二月。太族,位于寅,在正月。……至應鐘,位于亥,在十月。顯然,《史記·律書》和《漢書·律歷志》所載,都是以《國語》中伶州鳩的言論為依據,而進一步加以排比補充而得。因此,歷來講述古代律呂制度,或講述古代音樂史,都無不以《國語》為最早的資料。
祭祀是古代的大事。春秋時期國家的祀典分禘、郊、祖、宗、報五種,受祭拜者都是有大功于民眾、施德政于國家的人物,如黃帝、炎帝、顓頊、帝嚳、堯、舜、禹、商湯、后稷等。如果不在這些有大功德者之列而祀拜,即為違反國典的濫祀。《魯語》(上)載,有一次,因大海鳥止于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以為神,使國人祭之。魯國賢大夫展禽批評其做法,講了一篇應當遵守禮制、慎重祭祀的道理,他說:
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以武烈,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嚳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54
中國自秦漢起實行封建專制統治,皇帝擁有絕對權威,出口便是“圣旨”,臣下只能匍匐服從,若敢有異議,便罪不容赦。那么這種專制獨裁、民眾權力遭到完全剝奪的制度是自古以來如此嗎?非也。《國語》中即告訴我們,古代有過天子周圍百官參政,有權批評和糾正君主錯誤決策的制度,這就是邵穆公在周厲王面前所陳述的: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55
當朝廷有重大決策時,公卿大夫可以獻言,百工可以進諫,庶人可以表達意義,王必須聽取各方面的意見,然后做出決定。這種情況,正是原始民主制度的遺留,到以后專制主義制度形成而被取消了。邵穆公講述的公卿百官參政的制度還有進一層的意義,說明人類歷史進程中,確實曾經有過無階級的原始社會階段,其時部落或部落聯盟首領對于重大事情不能專斷,而必須以一定的形式實行民主決策。此后因私有財產等產生,才逐步出現階級、國家機器和專制主義政治制度等,而早期國家必然還保存著原始民主制度的某些傳統。在帝王肆其淫威的時代視為不可能實行的“百工諫議,庶人傳語”制度,在歷史上是確實實行過的,這正符合人類社會進化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
《國語》中賢士大夫論議中反映的有關古代制度的珍貴材料還有不少。如,講春秋時期社會等級制度:“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隸食職,官宰食加。”56又如,大夫、宗婦覿見國君夫人所執禮物的規矩:“婦贄不過棗、栗,以告虔也(注:棗,取早起。栗,取敬栗。虔,敬也)。男則玉、帛、禽、鳥,以章物也(注:章,明也,明尊卑異物也)。”57再如,祭祀用牲的禮制,《楚語》(下)載:“子期(楚平王子)祀平王,祭以牛俎于王,王問于觀射父曰:‘祀牲何及?’對曰:‘祀加于舉(注:加,增也。舉,人君朔望之盛饌)。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注:大牢,牛羊豕也。會,會三大牢)。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大牢(注:特,一也)。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注:少牢,羊豕)。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注:特牲,豕也)。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上下有序,則民不慢。’王曰:‘其小大若何?’對曰:‘郊禘不過繭栗(注:角如繭栗。郊禘,祭天也),烝嘗不過把握(注:把握,長不出把)。’王曰:‘何其小也?’對曰:‘夫神以精明臨民者也,故求備物,不求豐大。……敬不可久,民力不堪,故齊肅以承之。’”58這些材料,也都為治先秦制度史、文化史的學者所重視,說明在春秋賢士大夫看來,社會嚴格的等級制度必須維護,覲見之禮、祭祀之禮必須肅敬而符合規定,神明所要求的是誠心禮敬,不求祭祀物品的豐大,要珍惜民力,不能追求排場而造成奢侈之風。
三、有關道德倫理的言論
中國文化有重道德、尚倫理的特質,《國語》所載賢士大夫的言論即集中地體現了這一點。韋昭解釋“語”著重教誡,也恰恰指出書中大量的“嘉言善語”都是表述提高道德修養、維護倫理秩序的強烈要求。《國語》所記賢才俊彥的言論,為中國的道德倫理增加了許多寶貴的內涵。首先值得重視的,是春秋賢士大夫提出了“施德于遠近才是美”的觀念。
《楚語》(上)載,楚靈王建造了高大的章華臺,讓大夫伍舉一同登臺,向伍舉夸耀說:這臺真美吧!伍舉沒有半句阿諛奉承的話,他不留情面地指出土木之崇高彤鏤不是美,奢侈逸樂不是美,批評靈王之所為是聚斂民財,致使民困國危,并深刻地闡述“安民以為樂”、“施令德是為美”的道理。他說:
吾聞國君服寵以為美(注:服寵,謂以賢受寵服,以是為美也),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大小、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周于目觀則美,縮于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于遠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忘其安樂,而有遠心,其為惡也甚矣,安用目觀?59
伍舉還講,國君建造臺觀應是為了利民,而不能因此致使民眾財用匱乏,如果靈王認為建造奢侈的高臺為符合正道,那楚國就危險了!恰好與此相照應的,是魯國季文子提出“以德榮為國華”的觀點,認為國之重臣具有美德,才是國家的榮光。季文子的言論,見于他與仲孫它的對答。《國語》的記載,凸顯了兩人對于何為“華國”的不同理解:
季文子相宣、成,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仲孫它諫曰:“子為魯上卿,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馬不食粟,人其以子為愛。且不華國乎?”文子曰:“吾亦愿之。然吾觀國人,其父兄之食粗而衣惡者猶多矣,吾是以不敢。人之父兄食粗衣惡,而我多美妾與馬,無乃非相人者乎!且吾聞以德榮為國華,不聞以妾與馬。”60
“施德于民”,“中心圖民”,解除民眾的困厄,這是《國語》各篇所提倡的道德標準,因為只有這樣做,社會才得安寧,國家的強盛才有基礎。相反的話,如果實行虐民、棄民的政策,這個政權就必定垮臺。以下的三段典型記載,正是從一正一反兩個方面反復這一道德標準。長勺之役,曹劌同魯莊公討論憑借什么條件去爭取戰爭勝利,說:“若布德于民而均平其政事,君子務治而小人務力,動不違時,器不過用,財用不匱,莫不共祀。是以用民無不聽,求福無不豐。”得到民眾擁護,是爭取勝利的根本條件。又說:“茍中心圖民,智雖弗及,必將至焉。”61
《國語》又倡言縱其私邪而棄民的暴君受誅是罪有應得,因為他積惡太多,自取滅亡。孔子曾憤怒譴責“苛政猛于虎”。孟子強調誅殺商紂這樣的暴君是正義的行動,只聞誅殺一夫紂而不聞弒君。《國語》載,晉厲公因暴虐昏憒被殺,魯國大夫里革對此評論說,晉厲公的所為,正如同夏桀、商紂、周厲王、周幽王一樣,都是“以邪臨民”,而最后受到懲罰。《國語》的這則記載,發揚了孔子、孟子的進步觀點,很有意義。
晉人殺厲公,邊人以告,成公在朝。公曰:“臣殺其君,誰之過也?”大夫莫對,里革曰:“君之過也。夫君人者,其威大矣。失威而至于殺,其過多矣。且夫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縱私回而棄民事,民旁有慝,無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臨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專,則不能使,至于殄滅而莫之恤也,將安用之?桀奔南巢,紂踣于京,厲流于彘,幽滅于戲,皆是術也。夫君也者,民之川澤也。行而從之,美惡皆君之由,民何能為焉。”62
里革的評論,嚴厲譴責這班獨夫民賊,反映了民眾的立場,堪稱與孟子的言論一樣閃耀著古代民主思想的光輝!
《國語·楚語》(下)同樣載有楚國賢士大夫譴責貪墨大臣、同情民眾苦難的犀利言論。其時,子常為楚國令尹,此人生性貪得無厭,不擇手段搜刮財富,楚國大夫鬥且斥責他如同饑餓的豺狼一樣兇殘,造成民眾困苦不堪,怨聲載道:
鬥且往見令尹子常,子常與之語,問蓄貨聚馬。歸以語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見令尹,令尹問蓄聚積實,如餓豺狼焉,殆必亡者也。夫古者聚貨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馬不妨民之財用,國馬足以行軍,公馬足以稱賦,不是過也。公貨足以賓獻,家貨足以共用,不是過也。夫貨馬郵則闕于民,民多闕則有離叛之心,將何以封矣!……民之羸餒,日已甚矣。四境盈壘,道殣相望,盜賊司目,民無所放。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厭,其速怨于民多矣。積貨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夫民心之慍也,若防大川焉,潰而所犯必大矣!”63
鬥且的言論,是對殘酷壓迫民眾者的強烈聲討,又是從體恤民眾疾苦的角度,對楚國現實狀況做了觸目驚心的描繪,因而一向被先秦史研究者視為反映春秋時期激烈社會矛盾的珍貴史料。
《國語》還大量采錄了士大夫保持操守、加強個人修養的言論。這里僅舉出兩個典型例證。一是晉國正卿趙宣子以“比而不黨”律己律人。見于《晉語》(五)所載:
趙宣子言韓獻子于靈公以為司馬。河曲之役,趙孟使人以其乘車干行,獻子執而戮之。眾咸曰:“韓厥必不沒矣。其主朝升之,而暮戮其車,其誰安之!”宣子召而禮之,曰:“吾聞事君者,比而不黨。夫周以舉義,比也;舉以其私,黨也。夫軍事無犯,犯而不隱,義也。吾言女于君,懼女不能也。舉而不能,黨孰大焉!事君而黨,吾何以從政?吾故以是觀女。女勉之。茍從是行也,臨長晉國者,非女其誰?”皆告諸大夫曰:“二三子可以賀我矣!吾舉厥也而中,吾乃今知免于罪矣。”64
韓厥剛剛受趙盾的舉薦任司馬,卻將趙盾手下違犯軍紀的人處死。別人都擔心韓厥這回沖犯了趙盾,要惹大禍了,但趙盾卻鄭重地表揚韓厥的行為,稱他體現了“比而不黨”的精神。在這里,“比”是按忠信的要求辦事,講原則性;“黨”是附護私好,結黨營私。趙盾并向大家表示,自己因舉薦的人有這樣的道德修養而感到欣喜,并預言韓厥因盡忠國家將升任晉軍將帥。
又一典型例證是晉大夫閻明、叔褒以巧妙的言辭,勸告晉國正卿魏獻子拒絕賄賂,以保持廉正的操守。見于《晉語》(九)所載:
梗陽人有獄,將不勝,請納賂于魏獻子,獻子將許之。閻沒謂叔寬曰:“與子諫乎!吾主以不賄聞于諸侯,今以梗陽之賄殃之,不可。”二人朝而不退,獻子將食,問誰于庭,曰:“閻明、叔褒在。”召之,使佐食。比已食,三嘆。既飽,獻子問焉,曰:“人有言曰:‘唯食可以忘憂。’吾子一食之間而三嘆,何也?”同辭對曰:“吾小人也,貪。饋之始至,懼其不足,故嘆。中食而自咎也,曰,豈主之食而有不足,是以再嘆。主之既食,愿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屬饜而已,是以三嘆(注:屬,適也。饜,飽也。已,止也。適小飽足,則自節止也)。”獻子曰:“善。”乃辭梗陽人。65
閻明、叔褒二人認為,魏獻子作為晉國之執政,應當保持“以不賄聞于諸侯”的令名,清正自持,不能因貪求財物而干預獄案。因此兩人故意地“一食之間三嘆”,當面對魏獻子說出“愿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屬饜而已”,諷喻他身為執政大臣應具有君子的品德,不能貪求錢財。《國語》作者還記載了不少因貪財、強暴、奸佞等道德低下,違反社會倫理,而最后下場可悲或可笑的人和事,作為反面的鑒戒。如,晉大夫董叔為巴結范獻子的權勢,準備娶其妹為妻。叔向忠告他,像范氏這樣的富家女子,必定驕氣十足,欺侮別人,你可不要失策,董叔回答說:“欲為系援焉。”不幾天,范家千金向范獻子告狀,說董叔不尊敬她,范獻子依仗權勢,把董叔逮來吊在院子里的槐樹上。恰好叔向路過,董叔馬上托他求情,叔向回答說:“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請焉?”66對于董叔羨慕權勢、高攀豪門的行為做了辛辣的諷刺。
四、關于古史資料和遠古傳說
《國語》所載士大夫言論中,引用了大量古史資料和遠古傳說。這里只選錄對于歷史研究價值尤大的幾則。
《晉語》(四)記載有中華民族始祖黃帝、炎帝居住地域及其后裔的傳說:
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彭皆為紀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彭,肜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為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紀、滕、箴、任、茍、僖、姞、儇、衣是也。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同德之難也如是。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67
而《魯語》(上)載展禽論如黃帝、顓頊、帝嚳、堯、舜這樣有大功德于民的古帝王才能享受祭祀大禮,這段記載正是春秋時期人們古帝王觀的寶貴史料。尤可注意的是,展禽舉出黃帝等五位古帝王,但沒有稱“五帝”。相比之下,成書于戰國晚期的《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書中則都有了“五帝”的說法。至《大戴禮記》、《史記》,便以《魯語》(上)展禽所言為依據,稱黃帝等五人為“五帝”。故崔述《考信錄·補上古考信錄》中說:“《國語》但序此五人之功,為下郊禘張本耳,亦不稱五帝而謂帝必限以五也。《大戴記》遂獨取此五帝而他不與焉,亦非《國語》意也。”由此證明,從無“五帝”之稱到有“五帝”之稱,經歷了一個過程。再者,在《國語》中未見到比黃帝更遠的古帝王。故崔述在上書中又說:“《左傳》、《國語》皆未有稱及黃帝以首者。”童書業也指出:“《國語》中無戰國晚期以后出現的古帝王。”68而在《易傳》中則已稱伏羲、神農在黃帝之前開物成務的功績了。因此,《國語》中反映的春秋時期人們的古帝王觀,就成為顧頡剛創立“層累地形成的古史說”,和論證其“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愈長”觀點的重要依據。
《周語》中有周大夫富辰講述古代姓氏的資料:
昔摯、疇之國也由大任,杞、繒由大姒,齊、許、申、呂由大姜,陳由大姬,是皆能內利親親者也。昔之亡也由仲任,密須由伯姞,鄶由叔妘,耼由鄭姬,息由陳媯,鄧由楚曼,羅由季姬,盧由荊媯,是皆外利離親者也。69
《楚語》(下)載有上古時代之民神關系歷經的三個階段的變化:先是“民神異業”;以后是“民神雜糅”;再后是重、黎分司天地,“絕地天通”。此見于楚大夫觀射父對楚昭王的回答:
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宜、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祇、氏姓之所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及少皡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70
《魯語》(下)載有孔子辨認來自東北的肅慎氏之矢,并講述西周初年周邊民族向周王朝貢納各方特產的典故:
仲尼在陳,有隼集于陳侯之庭而死,楛矢貫之,石砮,其長尺有咫。陳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館問之。仲尼曰:“隼之來也遠矣!此肅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于是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也,以示后人,使永監焉,故銘其栝曰‘肅慎氏之貢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親也,分異姓以遠方之職貢,使無忘服也,故分陳以肅慎氏之貢。君若使有司求諸故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櫝,如之。71
這段記載也一向為研究者所重視,因為它提供了上古時代東北少數民族就與中原王朝建立了密切關系的寶貴信息,同時說明孔子有淵博的歷史知識,熟悉典故文獻,堪稱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佳話!
五、“記言”史書的成功創設
《國語》、《左傳》這兩部名著在戰國初期產生,標志著中國歷史編纂學的重大發展。《左傳》繼承《春秋》創立的編年體史書向前發展,《春秋》記載簡略,是創始階段,《左傳》內容豐富,標志著這一體裁已達到相當成熟的階段。《國語》則獨立地創造了“記言為主”的史書體裁,兼具按列國國別記載的特點,綻放出獨特的光彩。《漢書·藝文志》所言,“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為《尚書》,事為《春秋》”,這段話指出《尚書》有濃厚的“記言”的特點,是很有道理的。《尚書》是中國歷史編纂學的創始,意義重大,但其組織形式處于初始階段,還保留著由單篇歷史文獻匯輯而成的明顯痕跡,尚不是歷史編纂學家有意識地創造出一種在組織體例上形成有機聯系的史書體裁。《國語》則做到自覺地發展《尚書》的“記言”特色,并且實現了成功地創造出以“記言”為主的史書體裁的目標,這是《國語》對歷史編纂學的突出貢獻所在。
《國語》和《左傳》一同產生于戰國初年,同樣記述豐富、內容生動可信,而兩部書在體裁上又特點不同、各呈異彩,這絕非偶然巧合,而是有極其深刻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中華民族先民歷史意識發達,至此對歷史的觀察更加深刻,總結歷史的成敗教訓,并將之提高到規律性認識的能力大大提高,同時,周王朝以及列國重視設置史官記載史事,官方記載保存更多,歷史編纂學家有可能利用官方提供的和私人保存的史料進行整理加工,因而結出如《國語》、《左傳》這樣的碩果。另一方面,春秋是中國歷史發展特殊而重要的時期,也是文化發展特殊而重要的時期。梁啟超對春秋戰國時期文化思想的加速發展、各家學說勃興的原因,有過很好的概括,他說:“西周時代,凡百集中王室,春秋以后,漸為地方的分化發展,文化變成多元的”;“霸政確立之后,社會秩序比較的安寧,人民得安心從事學問,加以會盟征伐,常常都有,交通頻繁,各地方人交換智識的機會漸多”;由于兼并征伐的結果,“平民階級中,智識分子漸多,即如孔子本宋之貴族,入魯已為平民,學問自然解放且普及”。72他又說:“我族文化,實至春秋時代始漸成熟,其位置恰如個人之甫達成年,后此歷史上各方面文物之演進,其淵源皆溯諸春秋。”73春秋242年,表面上看,各國分立、攻戰不斷,似乎是混亂動蕩、“禮壞樂崩”的時代。實際上,華夏族在這一時期正醞釀著全國范圍的統一,社會生產力提高,列國經濟上發展,交通較前大為便利,互相交往頻繁(各國之間的攻戰也是一種特殊的交往),華夏族的歷史文化認同意識大大增強,文化修養、歷史智慧、哲學思維也都迅速提高。這從春秋列國的大夫階層和正在形成的“士”階層身上體現最為突出。隨著舊的以血緣為紐帶的社會結構逐步解體,政治權力的逐漸下移,各國文化交流機會的增加,賢士大夫的作用越來越顯著,他們的才華與智慧也經常有機會展示。《國語》作者便適時地創造出這種稱為“語”的歷史編纂形式,將這些珍貴的內容記載下來,傳之后世。
以上論述的《國語》中所載總結國家治亂盛衰經驗教訓,分析局勢、預言成敗,敘述典章禮法、保存民族歷史記憶,表彰優良品德、要求提高人們思想修養的讜言高論,不僅是有價值的史料,更是反映春秋時期中華民族智慧向前發展的思想成果。這里再舉出史伯與鄭桓公談話中闡發的“和而不同”的深刻哲學思想,預見周幽王的統治“殆將必弊”。《鄭語》詳細記載了史伯和鄭桓公的如下對話:
公曰:“周其弊乎?”對曰:“殆于必弊者也。《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王棄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而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故王者居九畡之田,收經入以食兆民,周訓而能用之,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色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王將棄是類也,而與剸同,天奪之明,欲無弊,得乎?……”74
在這里,史伯深刻地闡發“去和取同”與“和而不同”二者的對立。周幽王寵信奸佞小人,專聽諂媚之言,不準朝臣百官發表不同意見,其所作為就是“去和取同”,違背治理國家的原則,也違背構成世界萬事萬物的規律,正直諫諍的言論他都聽不到了,所以注定要失敗。不同的事物保持各自的風格和特性,而又互相補充、協調,這就是“和”。如果符合這一規律,萬物就能豐長,國家就能和諧,民眾就能依附。相反的話,如果“以同裨同”,泯棄不同事物的特性,不準發出不同的聲音,混合不同的顏色,那就沒有音樂,沒有文采,也沒有百味。以此治理國家,就是壓制不同意見,實行獨斷專行,如周幽王這樣,危險就在眼前!史伯這番具有深刻哲學意義、揭示出國家大治和事物興盛內在規律的言論,在今天讀來仍然很有啟發意義。孔子《論語》中也提出“君子和而不同”的命題。恰好,《左傳》中也記載齊晏嬰與齊景公對話中論述“和”與“同”兩種觀念之根本對立,晏嬰說:“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75《國語》和《左傳》記載了這些擲地有聲的精彩言論,正是為提高我們的民族智慧和發揚優良的文化傳統,做出令人矚目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