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學新視野:展現民族文化非凡創造力
- 陳其泰
- 17274字
- 2020-11-06 19:01:27
第一節 《國語》的史學價值和歷史地位
一、被邊緣化的古典名著
《國語》是一部先秦史學名著。它按照國別記載西周、春秋時期的歷史,分為《周語》三卷、《魯語》二卷、《齊語》一卷、《晉語》九卷、《鄭語》一卷、《楚語》二卷、《吳語》一卷、《越語》二卷,共二十一卷。它所記載的歷史范圍,最早為周穆王伐犬戎之役,最晚為公元前473年(周元王三年)越滅吳。由于《國語》記載的歷史時期與《左傳》大致相同,所載歷史事件又與《左傳》密切相關,因此長時間內每有人稱《左傳》為“春秋內傳”,而稱《國語》為“春秋外傳”。《國語》的撰著者,因司馬遷有過“左丘失明,厥有《國語》”1的話,因而長期被歸到左丘明的名下,甚或認為《國語》一書是左丘明撰成《左傳》之后將剩下的材料纂輯而成。近代以來學者們經過反復探討,證明上述說法并不可信。目前多數學者認為,《國語》是一部獨立的史書,它的纂修者,不可能是與孔子同時且年輩長于孔子的魯君子左丘明,也不應與《左傳》是同一作者。《國語》書中《晉語》卷數最多、敘述最詳,次為《周語》,以此來推斷,其纂修者應是出自戰國時期三晉人之手。2先秦時期有不少典籍的纂成過程有一共同的特點,即“非成于一時一人之手”,《國語》也是如此。一般認為它成書于戰國前期3,但不排除后人有所附益增飾。
然則這樣一部古典名著,長期以來卻被邊緣化對待。習見的情況,是它作為研究先秦歷史的史料屢被引用。從研究層面說,已有成果主要關注于討論《國語》一書的成書年代。4而討論其史學價值和編纂特色的文章,筆者所見到的,僅有白壽彝先生于50年前發表于《人民日報》上的《〈國語〉散論》一文。5可以說《國語》是長時間被冷落了,這種情況與《國語》應有的地位是很不相稱的。《國語》之所以被邊緣化對待,恐與以下兩個原因有關。一是被《左傳》的成就所掩蓋。兩書都是記載春秋時期的歷史,以往又長期被稱為“春秋內外傳”,因而造成一種思維定勢,即以《左傳》的優點來衡量《國語》。其結果,是將關注的重點放在《國語》的不足之處,而忽視了其優長之所在,以致有的研究者認為“《國語》并非是一部史”。二是沒有充分揭示《國語》何以稱為“語”,這種史書體裁為何產生于戰國初期,書中記載的“語”究竟有哪些不同的類型和寶貴的價值,以及《國語》在歷史編纂上有什么成就等。
如此情況,給我們提出了嚴肅的任務,即必須努力探究《國語》本身的特色,對其史學價值和歷史地位做恰當的評價。實際上,前人曾對《國語》做過很有見地的評論,其中以三國時代的韋昭和宋代學者戴仔所論尤為精辟。韋昭是著名的《國語解》的作者。《國語》一書歷代很受重視,自漢代以后一直完整地流傳下來6,東漢以后至魏晉,學者鄭眾、賈逵、王肅、虞翻、韋昭、孔晁等都為之作注。唐宋之后,多家之注失傳,而韋昭《國語解》獨存。韋昭,誠為《國語》之功臣,他是三國時吳國史官,吳主孫皓時為侍中,領修國史。持正敢諫,為孫皓所殺。所著除《國語解》外,還有《吳書》二十五卷等。韋昭注《國語》,吸收了賈逵、唐固、虞翻等人成果,而又熟習春秋時期史事、人物、典制,精于訓詁,他的注文,能融會貫通史事,又敢于提出獨到見解,對前人之注能擇其所長而又不依違茍同,因而其《國語解》與杜預《左傳注》足堪媲美,故一同為世所重。韋昭在《國語解敘》中,稱譽《國語》作者“明識高遠”,“采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迄魯悼智伯之誅,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以為《國語》”,“所以包羅天地,探測禍福,發起幽微,章表善惡者,昭然甚明,實與經藝并陳,非特諸子之倫也”。他高度評價《國語》的價值應與儒家經典并列,尤其概括“邦國成敗,嘉言善語”八字,實則揭示出《國語》全書的記載重點和精華所在。韋昭不愧既有撰史的實踐,又有過人的史識,所論切中肯絮。戴仔的評論,則見于朱彝尊《經義考》卷二百零九“春秋四十二”所引:
吾讀《國語》之書,蓋知此編之中,一話一言皆文武之道也。而其辭宏深雅奧,讀之味猶雋永。然則不獨其書不可訾,其文辭亦未易貶也。7
戴仔之論,真能識人之所未識。他嘉許《國語》篇中所言“皆文、武之道也”,強調的即是《國語》總結邦國成敗的史實和有關人物的評論,都深深符合治國的道理和成敗的規律。此與韋昭總結的“所以包羅天地,探測禍福,發起幽微,章表善惡者,昭然甚明,實與經藝并陳,非特諸子之倫也”,二者正好異曲同工。韋、戴二人可謂目光如炬,所論對我們很有啟發意義,惜乎他們都僅是點到而已,未能暢加申論。今天我們的任務,就是以前人提供的啟示為基礎,深入地發掘《國語》中富有價值的思想內涵,闡發其創設“記言”體史書的特色,總結它在歷史敘事上的成功手法,對其在史學發展上的意義做出恰當評價。從而恢復這部古典名著在中華文化史上的應有的地位。
二、總結“邦國成敗” , 記載“嘉言善語”
《國語》首要的史學價值,是自覺繼承《尚書》所開創的“殷鑒”傳統,總結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宗周及列國的成敗盛衰教訓。而且由于作者選取的歷史事件之重要和闡發的歷史經驗之深刻,書中的記載已構成中華民族歷史記憶的極具教育意義的內容,千百年來膾炙人口,常常為人所稱道,甚至作為箴言警句加以引用,因而在歷史編纂學史上占據著引人注目的地位。書中總結的“邦國成敗”歷史經驗,最為突出者可以舉出以下兩項。
一是記載西周晚期走向衰亡的必然性,深刻地說明統治者如果不對周圍少數民族采取安撫的政策,不體恤民眾的痛苦,就必然失敗。
《周語》(上)著重記載西周晚期穆王、厲王、宣王、幽王時期關系政治成敗的大事件。第一則,記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周的卿士,周公之后)出來諫阻,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時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8祭公強調對待少數民族和對待民眾,都要施行德政,讓他們得到實利、增殖財富,通過修好政治、采取慈和溫厚的措施,使他們向慕朝廷的恩惠,如果發生不按時祭祀貢享的失職行為,采用開導、說服的辦法解決,才能得到發自內心的擁戴。祭公的諍諫,是申述周公之教,務必做到敬德保民,先修政事而后刑罰,先禮而后兵。可是穆王卻拒諫飾非:“王不聽,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9周穆王不修德政、炫耀兵力的結果,是失去周邊少數民族的歸附!
繼之,是記載周厲王監謗,最后失敗被流放的著名故事。尤為可貴的是,作者通過敘述明確表明自己的嚴正態度,認為像周厲王這樣的暴君被流放是咎由自取,民眾的舉動是正義的。《國語》所載周厲王監謗,已成為最具鑒戒意義的典型史事,證明民眾的意志才是決定最終成敗的無比巨大的力量!其中總結的精警語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10,在古代是真理,在今天也仍然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周語》(上)記載的其他幾則關于西周晚期政治成敗的史事,也都很有價值。周厲王聽信貪聚財富、不顧民眾利益的榮夷公,周大夫芮伯諫厲王不要任用榮夷公實行專利,否則,諸侯將不歸附于周,說:“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夷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或專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將取焉,胡可專也?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榮公若用,周必敗!”厲王卻一意孤行,任用榮夷公為卿士,實行專利,其結果,“諸侯不享,王流于彘”。又載,宣王即位,不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農,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給于是乎在,和協輯睦于是乎興,財用蕃殖于是乎始,敦龐純固于是乎成。”據此,他批評宣王“不籍千畝”。古代帝王于每年春天舉行籍田禮,既表示對農業的重視,又與軍事訓練和對民眾的有效管理相聯系,故虢文公又說:“王事惟農是務,無有求利于其官,以干農功。三時務農,而一時講武,故征則有威,守則有財。”由此證明,“籍田于千畝”,不只是一種儀式,且是國家有效治理和習武加強防御力量的象征。虢文公諫行籍田禮,其歸結點也是求福用民:“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緒,而棄其大功,匱神之祀而困民之財,將何以求福用民?”厲王廢棄國事,籍田之禮已多時不實行,宣王繼位,又不恢復籍田禮,果然招致失敗:“三十九年,戰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
二是記載齊桓公為何能夠成功稱霸。
齊桓公稱霸是春秋前期的重大事件,《國語》和《左傳》兩書均有記載,而重點、詳略頗有不同,這是證明兩書作者所依據的材料不同和作者關注的重點各異的證據,相比較之下,《國語》的記載更加連貫,頗有本末完具的特點,且做到重點突出;而《左傳》則較為簡略,對于齊桓公如何實現其功業的一些關鍵之處記載甚有欠缺。康有為曾認為,《左傳》成書以后,作者“于是留其殘剩,掇拾雜書,加以附益”11而成《國語》。我們通過比較兩書關于齊桓公霸業記載的異同,即可證明康有為之說不足憑信。
齊桓公之立為齊國君和任用管仲為相,有過一段充滿戲劇性的經歷。桓公是齊僖公之子、襄公之弟。僖公卒,襄公繼位,他喜怒無常,公子小白懼大難將作,由齊大夫鮑叔護從,出奔莒。公子無知殺襄公而立,襄公另一位弟弟公子糾由管仲、召忽護從,出奔魯。齊人殺公子無知,將迎公子糾回國。此時,公子小白與公子糾兩人為爭取成功歸國立為國君,正展開一場“智斗”。對于這一關鍵事件,《左傳》記載甚為簡略。對比之下,《國語》的記載卻詳細具體,再現了當時的歷史場景。《國語》所載,事件曲折而又層次分明地展開,先寫鮑叔如何大力稱贊管仲的過人才能,再寫桓公泯棄前仇的雅量,最后寫齊國君臣巧妙用計,成功地從魯國迎回管仲,桓公以格外隆重的禮節表示敬重。桓公與管仲原先是勢不兩立的仇家,后來桓公卻委以相國重任,甚至稱之為“仲父”,前后變化之大出人意料,通過《國語》的生動記載,讀者才感到人物關系變化的自然、可信,并且從國君的器量和大臣的干才兩個方面,體會到以后齊桓公能夠實現赫赫霸業的深刻原因。
《國語》更重點地記載管仲富國強兵的措施和齊桓公實現“禁暴于諸侯”、“御戎狄,衛諸夏”的霸業。管仲向桓公提出了一系列治國之策,包括:四民勿使雜處——處士就閑燕,處工就官府,處商就市井,處農就田野;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鄉十五,公帥五鄉,國子帥五鄉,高子帥五鄉;實行富民政策,“遂滋民,與無財,而敬百姓”;實行相地而衰征,使賦斂合理,無奪民時;“作內政而寄軍令”——實行五家為軌,十軌為里,四里為連,十連為鄉的制度;“春以蒐振旅,秋以狝治兵,是故卒伍整于里,軍旅整于郊”。12
大國霸政是春秋史上的大事,由于霸主主持,中原各國互相救援,維持了相對安定的局面,成為中國歷史由春秋初年小國林立逐步走向統一的重要環節。《國語·齊語》著力對齊桓公征伐強暴、扶助弱小、捍御中原安定局面的功績做了總括性敘述:“即位數年,東南多有淫亂者,萊、莒、徐夷、吳、越,一戰帥服三十一國。遂南征伐楚,濟汝,踰方城,望汶山,使貢絲于周而反,荊州諸侯莫不來服。遂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而南歸,海濱諸侯莫不來服。與諸侯飾牲為載,以約誓于上下庶神,與諸侯戮力同心。西征,攘白狄之地,至于西河……西服流沙、西吳(同虞)。南城周,反胙于絳,岳濱諸侯莫不來服,而大朝諸侯于陽谷。兵車之屬六,乘車之會三,諸侯甲不解累,兵不解翳,弢無弓,服無矢,隱武事,行文道,帥諸侯而朝天子。”并列舉桓公扶助弱小的功績:立僖公而成魯;狄人攻邢、衛,桓公筑城以安頓之,又供給牛馬牲畜,“天下諸侯稱仁焉”。“諸侯之人,垂櫜而入,捆載而歸。故拘之以利,結之以信,示之以武,故天下小國諸侯既許桓公,莫之敢背,就其利而信其仁,畏其武。”全篇之末,又做畫龍點睛之筆,指出齊桓公任用賢材對其霸業起到關鍵的作用:“唯能用管夷吾、甯戚、隰朋、賓胥無、鮑叔牙之屬,而伯功立焉。”以上《齊語》敘述和評論齊桓公任用管仲實行富國強兵的各種措施,建樹霸主功業,實為司馬遷以下史家論述這段歷史提供了最主要的依據。
《國語·齊語》與《管子·小匡》篇內容相同,文字也多相合。有的研究者認為當屬《國語》抄了《小匡》篇。但仔細對勘兩文,實際情形當屬相反。如其中一段,《小匡》篇作:“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治從,故兵一出而大功十二。故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中諸侯國莫不賓服,與諸侯飾牲焉為載書,以誓要于上下薦神。然后率天下定周室。大朝天下于陽谷。故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甲不解壘(應作纍,因形近而致誤),兵不解翳。”這段話中,“而秦戎治從”以下六句,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兩句,當是在《國語》文字的基礎上,采用了《史記》等書而添加的。又,《小匡》篇“小國諸侯附比”句之下,有“是故大國之君,事如臣仆,小國諸侯,歡如父母,夫然故大國之君不尊,小國諸侯不卑。是故大國之君不驕,小國諸侯不懾。于是列廣地以益狹地,損有財以益無財,周其君子,不失成功,周其小人,不失成命”一段話,文字甚不古樸,應屬于在《國語》成書之后今本《小匡》篇纂輯者增飾的內容。故《國語·齊語》應為更加原始的文字。13
《國語》又著重記述晉文公何以能取代齊桓公成為春秋霸主,同樣是總結“邦國成敗”歷史經驗的典型事件。在《晉語》(三)和《晉語》(四)中,作者精心梳理了自晉獻公之時“驪姬之難”以來晉國的歷史,從國內民眾的歸心,重耳本人政治才干的增長,圍繞其周圍的大批賢臣的忠心護翼,秦國作為鄰近大國的傾心相助,令人信服地說明晉文公作為春秋霸主出現的歷史條件,將一位大有作為的人物之所以取得成功的主觀和客觀、國內和國外的條件敘述得具體而深刻,實在是難能可貴!接著作者又進一步概述重耳修明政治、發展生產、賑濟貧困、舉用賢能、減輕民眾負擔、禮敬尊貴、獎勵有功的措施:“公屬百官,賦職任功。棄責薄斂,施舍分寡。救乏振滯,匡困資無。輕關易道,通商寬農。懋穡勸分,省用足財。利器明德,以厚民性。舉善援能……政平民阜,財用不匱。”14至此,晉國終于結束獻公以來朝政混亂、在列國交往中無足輕重的局面,而一舉成為國力強盛、威重華夏的霸主。“文公即位二年……遂伐曹、衛,出穀戍,釋宋圍,敗楚師于城濮,于是乎遂伯。”15再如,在全書之末《吳語》和《越語》中,作者對吳越爭霸及其盛衰變化的歷史教訓做了深刻的總結。先是吳王夫差大敗越師,雙方力量本來對比懸殊,夫差卻因此虛驕自大,許越求和,并且北上中原與齊、晉爭鋒,越王句踐由此獲得重新積聚力量的機會,于是乘吳大軍北上、國內空虛的時機,舉兵攻滅吳國。
以上所論突出地表明:記載“邦國成敗”、總結歷史教訓,正是《國語》編纂思想和編纂內容的一大特點,而且作者所關注者,不論西周晚年周厲王之被流放,周幽王之被殺死,齊桓、晉文之稱霸,楚國之盛衰,直至春秋末年吳越兩國的盛衰變化、孰興孰滅,都是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直接影響到中國全局性或區域性的歷史走向。《尚書》創立的“以史為鑒”的傳統,至此大大向前推進了,其意義實在不可低估。值得注意的還有,《國語》書中雖有不少宣揚天命鬼神、占卜吉兇的內容,這在戰國時期的歷史條件下,是不足為怪的。但可貴的是,每當記述或評論社會狀況、國家成敗的重要事項時,卻能擺脫鬼神迷信觀念的束縛,重視從人的活動來審視和總結。作者確是做到從民心歸附、國內生產發展、國力強弱、民眾負擔程度、社會是否安定有序等項來評價。書中記述戰場上的勝敗,也不是只從軍事指揮正確與否的角度來評論,而更重視的是國內是否修明政治,士卒是否愿意作戰,士氣是否高漲,戰場上君臣上下是否同心同德等項因素。正因為作者成功地將這些觀察和道理融合在史事的敘述和人物言論的記載之中,因而使《國語》具有深刻的歷史鑒戒意義。作為一部產生于先秦時期的史著,《國語》具有這樣突出的思想價值和編纂成就,難道不是極可珍貴的嗎?
《國語》又一重大價值是,大大推進了《尚書》開啟的“記言”傳統,它充分展示出“語”所具有的珍貴歷史智慧和豐富內涵,充分展現了春秋時期賢士大夫的“嘉言善語”,因而成為記載我國古代民族智慧的一株奇葩。其所記載的“嘉言善語”,可以概括為以下四項:有關預見成敗、分析情勢的言論;有關典制禮法的言論;有關道德倫理的言論;春秋時期士大夫口述的古史資料和遠古傳說。不但內容豐富,而且具有重要價值,或成為認識古史的珍貴史料,或為后人提供治國施政和加強道德修養的寶貴箴言。此項將在下文做專門論述。
《國語》產生于戰國前期實有深刻的時代原因。春秋時期,華夏民族正醞釀著全國范圍的統一,列國經濟發展,交往頻繁。華夏民族的歷史文化認同意識大大增強,文化修養、歷史智慧、哲學思維也都迅速提高。這在春秋列國的大夫階層和正在形成的“士”階層身上體現最為突出。隨著舊的以血緣為紐帶的社會結構逐步解體,政治權力的逐漸下移,各國文化交流機會的增加,賢士大夫的作用越來越顯著,他們的才華與智慧也經常有機會展示。《國語》作者便適時地創造出這種稱為“語”的歷史編纂形式,將這些珍貴的內容記載下來,傳之后世。
三、《國語》歷史敘事的成就
《國語》在歷史敘事上有很高的技巧,與其著重敘述“邦國成敗,嘉言善語”的內容相配合。歷史敘事的突出成就,是《國語》成為先秦史學名著的又一重要價值所在。具體而言有四項:“記言”與“記事”緊密結合;恰當運用對比手法;多方位、多層面展現歷史進程的復雜性、生動性;為顯示“紀事本末”的歷史敘事的重要方法提供了成功范式。
(一)“記言”與“記事”緊密結合
《國語》以著重記言為其特色,但作為一部史書,它又為“史為記事之書”這一根本性質所制約。作者在歷史編纂上的高超技巧,首先就在于做到極恰當地將“記言”與“記事”二者緊密結合起來,因而成為一部名著。這一敘事特點在以上論及的內容中都有所體現,這里再舉出若干手法高明的例證。
陳國地處中原,當北方的晉、南方的楚強盛時,陳國當政者靈公卻是一個不問國政、昏亂淫僻的君主,致使境內生產凋敝,民不堪命。《國語·周語》(中)載:周卿士單襄公奉使聘楚,由宋國路過陳國,所見皆是混亂衰敗的景象,成熟的莊稼拋撒在野外,谷場上揚曬收藏的工作沒有做完,民眾卻被征發去修夏家之臺。王朝使者至境,陳靈公卻不按禮節相見,竟與孔寧、儀行父一同往夏姬家淫亂。作者描述單襄公親眼所見陳國政務廢弛、秩序混亂的情景:
火朝覿矣(韋注16:心星朝見,為夏正十月),道茀不可行(注:草穢塞路為茀),候不在疆(注:候,候人,掌送迎賓客者。疆,境也),司空不視途(注:司空,掌道路者),澤不陂(注:陂,障也),川不梁(注:梁,渠梁也),野有庾積(注:此庾露積谷也),場功未畢,道無列樹(注:古者列樹以表道,且為城守之用),墾田若蓻(按:草多生貌為蓻),宰不致餼,司里不授館,國無寄寓,縣無施舍(注:賓客負任之處也),民將筑臺于夏氏。17
單襄公歸來,即向周定王報告陳國的衰敗凋敝狀況,他說:“今陳國,火朝覿矣,而道路若塞,野場若棄,澤不陂障,川無舟梁,是廢先王之教也。”18進而貶斥陳靈公君臣之所作所為,是“棄先王之法制”,“蔑先王之官”,“犯先王之令”,并預言陳靈公必遭大禍。果然不出二年,陳靈公被殺。次年,楚國入陳。這一則記載,把“記事”與“記言”緊密結合起來,史實的敘述令人觸目驚心,闡發的道理中肯深刻,表達了《國語》作者對昏亂君主的嚴厲譴責,對民眾苦難的深切同情,文字不長,卻構成出色的篇章。
又如,《晉語》(四)寫晉公子重耳出亡至齊,因貪戀安逸生活,不愿離開齊國。齊姜與重耳的隨從子犯等人商量,先把重耳灌醉,然后用車載走。“醒,以戈逐子犯,曰:‘若無所濟,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饜乎!’舅犯走,且對曰:‘若無所濟,余未知死所,誰能與豺狼爭食?若克有成,公子無亦晉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將焉用之?’遂行。”19通過兩人的對話,寫出當日重耳胸無大志,害怕過艱難生活,更寫出他周圍的謀臣、隨從的一片忠心,為漫長的流亡生活增添情趣,加強敘述的生動性,而重耳也正是在這樣的磨煉中逐步成熟起來。
《國語》中有的記載,看似孤立敘述一事,實際上是為后面記載其他史實埋下伏筆,做好鋪墊,前后有很密切的聯系。《晉語》(五)載:“范文子暮退于朝,武子(文子之父)曰:‘何暮也?’對曰:‘有秦客廋辭于朝(注:廋,隱也。謂以隱伏譎詭之言問于朝也。音搜),大夫莫之能對也,吾知三焉。’武子怒曰:‘大夫非不能也,讓父兄也。爾僮子,而三掩人于朝。吾不在晉國,亡無日矣。’擊之以杖,折其委笄(注:委,委貌冠。笄,簪也)。”若單獨閱讀這則記載,會認為只是講述范武子教子甚嚴而已。再讀下面一則:“靡笄之役,郤獻子師勝而返,范文子后入。武子曰:‘燮乎,女亦知吾望爾也乎?’對曰:‘夫師,郤子之師也,其事臧。若先,則恐國人之屬耳目于我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20即可明白,范文子在戰場上作戰勇敢,立功歸國時卻低調處事,表現謙讓。有此一段,則前面記載其父杖擊教訓他好自表露、不知謙抑的價值也就清楚地顯示出來,正因為嚴父對其關心、切責,范文子才成長為有用之才。
(二)恰當運用對比手法
《國語》敘事,有意識地做到將相關的人物、事件做對照,凸顯其不同特點,或不同人物的行為、性格、心理,并借此揭示出深層內涵。晉文公重耳能得人心,晉惠公夷吾不受國人擁戴,對此,《國語》作者是用對比手法來刻畫的。《晉語》(二)載:晉獻公卒,時重耳在狄,夷吾在梁。秦穆公因秦晉之好,亟盼早日結束晉國的混亂局面,故想通過考察,判斷二公子誰更應該得到秦國的幫助。于是派公子縶分別向重耳、夷吾吊喪,作者通過公子縶的觀察,表現二人一個仁厚、誠實,一個虛假、貪鄙,品質、行為大不相同。公子縶向秦穆公一一做了稟報,秦穆公乃得出結論:“吾與公子重耳,重耳仁。再拜不稽首,不役為后也。起而哭,愛其父也。退而不私,不役于利也。”21雖然當時因重耳真心不愿因父喪而僥幸得國,立為國君的條件尚不成熟,故先立夷吾,但重耳最終勝利返國,成為一代賢君,證明秦穆公的考察和判斷完全正確。
秦、晉韓之役,無論是戰前兩國的政治狀況,還是戰場上兩軍的對壘,都巧妙地運用了兩相對照的手法,因而寫得層次分明,并向讀者揭示出深層次的內涵。戰前,晉國先發生饑荒,秦穆公急晉民眾之急,立即運糧過河,向晉賑災。次年,秦國也遭饑災,晉惠公卻忘善背德,坐視不救。晉惠公六年(前645),秦國獲得豐收,糧食、軍用充足。為討伐晉惠公背信棄義、恩將仇報,秦舉兵伐晉。晉惠公率師迎擊。陣前用占卜決定選何人為公車戎右,慶鄭吉。惠公不滿意慶鄭主張運糧賑災,戰前又指責晉國所為違背道德,因此不用他為戎右。韓簡為惠公次車。惠公令韓簡瞭望秦軍,韓簡向惠公報告說,“師少于我,而斗士眾”,“以君之出也處己(注:己,秦也。處己,在梁依秦),入也煩己(注:為秦所立),饑食其糴,三施而無報,故來。今又擊之,秦莫不慍,晉莫不怠,斗士是故眾”。極力寫秦國在道義上占了上風,因此士氣高昂,晉軍卻因在道義上應受譴責,“三施而無報”,士卒懈怠疲沓。秦穆公在陣前橫握彫戈,對晉國使者歷數晉君之罪愆:“殺其內主,背其外賂,彼塞我施,若無天乎?若云有天,吾必勝之!”秦晉兩軍對陣,一方是師出有名,理直氣壯,一方是各存歧見,號令不一,至此,戰役的高潮出現了:“君(秦穆公)揖大夫就車,君鼓而進之。晉師潰,戎馬濘而止。公號慶鄭曰:‘載我!’慶鄭曰:‘善忘而背德,又廢吉卜,何我之載?鄭之車不足以辱君避也!’梁由靡御韓簡,輅秦公,將止之,慶鄭曰:‘釋來救君!’亦不克救,遂止于秦(注:止,獲也,為秦所獲)。”22整個戰役記述生動緊湊,議論更為精彩。尤其是通過對比雙方的行為和議論的手法,揭示出政治上得道或失道,君臣上下能否同心同德,是決定戰場上勝敗的根本原因。
不但同卷中的記載可以做對比,不同卷中密切關聯的事件、人物,也可以做對比敘述,這樣做同樣有利于揭示歷史進程中的實質內涵,并增強歷史著作的感染力。《吳語》和《越語》,都是記載春秋晚期吳越爭霸這段歷史,事件本來密切相關,《國語》作者在客觀敘述史實的基礎上,有意識對吳為何由勝利走向失敗、越為何能夠在失敗中崛起并最后滅吳的盛衰變化原因進行對照。而作者尤為著重的,是吳王夫差和越王句踐如何對待身邊大臣的諫議,因兩人態度懸殊不同,而最后結局便完全相異。當句踐遭到大敗,退保于會稽山上,處于危厄之際,親切地稱呼身邊大臣及國人為“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要求大家獻出計謀,共同商議退吳兵、復越國的辦法。大夫種獻計,應向吳王卑辭求和,句踐“執其手而與之謀”,完全采納,由此演出了越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最終反敗為勝的活劇。而夫差則因勝越而自恃強大,決定北上中原顯其聲威。在此緊急關頭,伍子胥痛切進諫,要夫差以史為鑒,講了楚莊王自恃強大,飾非拒諫,連年對陳、蔡、吳、越征伐,造成民眾痛苦不堪,最后眾叛親離,自縊于溝壑的歷史教訓。他警告如果大舉伐齊,越人將乘虛攻吳,到時就后悔莫及了。但夫差反而嚴責伍子胥年已老而“擾亂百度,以妖孽吳”,致使伍子胥憤而自殺!《國語》作者詳細記述句踐與夫差對臣下諫議截然不同的態度及其后果,為了說明國君是否開明納諫、集中臣下的正確意見付諸實現,實為國家成敗之關鍵這一深刻道理。作者為了強調此層意思,便將伍子胥如何忠誠進諫、提出正確的策略,作為《吳語》全篇的主線。至其篇末,在記載了一系列曲折復雜的事件之后,特意做了交代:“夫差將死,使人說于子胥,曰:‘使死者無知,則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見員也!’遂自殺。越滅吳。”同時作者又正面做了評論,說:越王句踐之能最終取勝,乃在于“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謀故也”23。堪稱畫龍點睛之筆,意味深長。
(三)多方位、多層面展現歷史進程的復雜性、生動性
夫差北上伐齊,又至黃池與晉爭盟主地位,越人乘虛襲吳,后方告急。吳乃決計向晉挑戰,迫晉同意由吳主盟,以求遠道退兵回吳。若以成敗論英雄,吳北上之役是造成其最終敗亡之由,且其時,“邊遽乃至,以越亂告”,夫差不得已決定倉促退兵。《國語》作者卻不視此為倉皇脫身前的一番故意造作,虛寫幾筆帶過,而是繪聲繪色鄭重記載。原因何在?其一,吳北上主盟,是春秋晚期政局的一件大事。《春秋經》以特殊的筆法記載這一事件:“(哀公十三年,夏)公會諸侯及吳子于黃池。”吳以往被視為“蠻夷”之邦,現在稱為“吳子”,承認其提高了文明程度,地位與前已大不相同,因而與華夏各諸侯國同樣對待;并且與晉一同作為諸侯各國之首,其意義非同小可。而專講“微言大義”的《春秋公羊傳》,更對此大書特書,闡發吳主盟的意義:“公會諸侯及吳子于黃池。吳何以稱子?吳主會也。吳主會則曷為先言晉侯?不與夷狄之主中國也。其言及吳子何?會兩伯之辭也。不與夷狄之主中國則曷為會兩伯之辭言之?重吳也。曷為重吳?吳在是,則諸侯莫敢不至也。”24強調《春秋經》的記載是“重吳”,吳北上取得盟主的地位,諸侯莫敢不至,因而有利于“諸夏”局面的穩定。所以,夫差北上主盟,在吳越爭鋒的活劇中似乎是一段插曲,而從春秋史的全局來看,卻確實是重要事件,不能等閑視之。其二,再現客觀歷史進程的復雜性。春秋晚期吳國的歷史,實則包括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吳越爭鋒,吳因先勝越而驕侈,最后反被越國打敗。又一個層面,是吳國已能夠北上中原,與晉國爭諸侯盟主的地位。與春秋初年吳國偏處江南被視為蠻夷之地相比,顯示出歷史的巨大進步,是經過春秋時期一二百年間吳國經濟、文化發展的結果,反映出中原文化向心力的增強,華夏文化范圍大大擴展,中國境內各族的文化認同向前推進了。《國語》作者對此恰恰沒有做簡單化處理,沒有因為關注吳越兩國的恩怨勝敗,而忽視吳國爭取扮演諸侯盟主角色的努力。這樣做,凸顯了多角度、多層面再現客觀歷史的原則,而且寫得場面廣闊,很有聲勢。
作者寫道,吳王夫差“乃起師北征。闕為深溝,通于商、魯之間,北屬之沂,西屬之濟,以會晉公午于黃池”。25吳人從長江北揚州附近開鑿出一條通向宋、魯的水道,將長江、淮水連接起來,水路可直接通到河南中部,這正證明吳國國力的強大。正當吳在黃池會上與晉人爭長未顯定局之時,吳的后方傳來越王句踐乘虛攻入姑蘇的壞消息。夫差恐懼,向諸大夫問計:現國內危急,我道路遙遠,如今之計,是不舉行會盟迅速趕回吳國,還是放棄主盟的希望,讓晉國居先?王孫雒回答說:兩種辦法都不好。無會而歸,沿路將要遭到齊、宋、徐等國夾擊,會而先晉,等于我勞師千里一無所得,越國攻襲的壞消息傳播開來,吳國士卒會發生反叛。所以,“必會而先之”。王孫雒進一步出主意:“今夕必挑戰,以廣民心,請王厲士,以奮其朋勢”,26取得盟主地位,在諸侯各國有體面,就可以安全返回吳國。
作者進而寫出吳軍爭當盟主的聲勢:吳王連夜秣馬厲士,整肅隊伍,分中軍、左軍、右軍,百人為行,十行一旌,十旌一將軍。“萬人以為方陳,皆白常、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親秉鉞,載白旗以中陳而立。左軍亦如之,皆赤常、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軍亦如之,皆玄常、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三軍皆譁釦以振旅(注:譁釦,歡呼),其聲動天地。晉師大駭不出。”在兩軍緊張對壘的氣氛中,又添加一意外情節,晉軍派出的陣前通使者董褐覷出吳王神色異常。他報告晉軍主帥趙鞅:“臣觀吳王之色,類有大憂,小則嬖妾、嫡子死,不則國有大難,大則越入吳。將毒,不可與戰。主其許之先,無以待危。”于是晉定公同意由吳主盟,“吳公先歃,晉侯亞之”。既盟之后,吳軍立即退兵回國。我們以今日的眼光審視,導致“黃池之會”出現戲劇性場面,是因為有兩條線索在起作用,一是吳國確有相當強大的國力,“北上而憂中國”,敢于爭取盟主的地位,一是越軍乘虛攻入吳的都城,本來占據優勢的吳軍轉為劣勢。《國語》作者確實做到恰當地把握住這兩條線索,做到多角度、多層面地記述歷史,確實值得稱道。在作者筆下,吳、晉、越各方力量相交錯,事件的發展緊張起伏,扣人心弦,因而為后人留下了春秋晚期歷史曲折變化的一頁。27
又一典型例證,是《晉語》(一)、《晉語》(二)用大量篇幅集中敘述的“驪姬之難”。它所牽涉時間長,范圍廣,前后相關的人物除晉獻公、驪姬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奚齊、子圉等五位公子外,還有卿大夫里克、丕鄭、荀息、狐突、士蒍及優人施等,錯綜復雜。由于這場禍難不但造成晉國長期政局混亂,而且因“盡逐群公子”而造成春秋時期“公族失勢,九卿擅權”的特殊國情。《國語》作者精心地組織材料,同時運用多角度、多層面敘事方法再現歷史進程的復雜性,表明有關晉國國政的一場大陰謀正一步步發展,大禍將作。作者選取了三個角度觀察和敘事,讀之使人驚心動魄。一是驪姬陰險狠毒,她為實現廢掉太子申生、立己之子奚齊為太子的目的,不擇手段地陰謀陷害,編造種種謊言,表面上又假裝親近太子。獻公則日中其讒言,對申生的猜忌和迫害步步加深。二是生性仁厚的申生不正視驪姬一手制造的陰謀,他為忠于君父的觀念所束縛,因此一步步走向絕境。三是卿大夫丕鄭、里克、狐突等人,或分析驪姬設下的陰謀,預言事態的發展,或恐危及自身而裝出不偏不倚的姿態,或怕卷入危險而杜門不出,更形成危機重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敘述如此復雜的事件,卻能從容不迫地展開,像一部史詩式的復雜交響樂作品,有意識地反復“再現主題”,突出主線,清楚地交代事態的發展。《晉語》(一)第六則至第九則,通過記載一連串險惡事件已充分證明,驪姬引起的晉國內亂未有盡頭,太子申生將罹大禍。在頭緒紛繁的敘述中,作者在關鍵之處一再點明,“驪姬既遠太子,乃生之言,太子由是得罪”;“太子遂行,克霍而反,讒言彌興”;“申生勝敵而反,讒言作于中”;“果戰,敗狄于稷桑而反,讒言益起”:有意地反復再現“主題”,說明驪姬一再使用陰險狡詐的手段,使太子申生愈加陷入危險的處境之中。五年之后,太子申生終于被迫自縊,重耳、夷吾也受譖出逃,“盡逐群公子,乃立奚齊”,“國無公族焉”。28
過程曲折、頭緒紛繁的事件,是對史家敘事能力的極大考驗。《國語》作者對于如同吳北上爭霸主和“驪姬之難”這樣復雜的事件,卻能有條不紊地做到多角度、多層面敘述,這無疑為提高中國歷史敘事水平做出了寶貴的貢獻。
(四)提供了“紀事本末法”敘事的成功范式
《國語》以“記言”為特點,似乎與“紀事本末”敘事方法關系不大。其實不然。它的不少篇章是專記一個重要事件,并且做到完整地記載事件之始末,提供了用“紀事本末法”敘事的成功范式。
“紀事本末體”作為一種比較定型的史書體裁,是從南宋袁樞撰成《通鑒紀事本末》開始的。在此之前并無以“紀事本末”命名的史書,這就容易使人造成一種錯覺:用“紀事本末”的方法著史只是在南宋以后才受到史家重視,而在此之前并不受關注,無須多做討論。其實,“紀事本末體”與“紀事本末法”二者既有密切關聯,又是有著不同內涵的概念,在袁樞撰成《通鑒紀事本末》之前,“紀事本末”的敘事方法早就為史家所運用。道理是很清楚的:“歷史”本來就包涵時間、事件、人物這些基本要素,三者又是密切關聯、不能割裂的。史家撰史,可以選擇從時間先后(年代),或人物活動的角度來撰寫,成為編年體或紀傳體史書,但因為他寫的是“歷史”,所以其中必然就有“紀事”的成分,即敘述事件的原因、經過、高潮、結局。“事件”既然是“歷史”的基本要素,那么,自從有歷史著作始,其中就必然有“紀事”的內容、方法和地位。《尚書》是我國最早出現的史籍,其中的《金縢》、《顧命》就是明顯運用“紀事本末”方法的名篇,章學誠甚至推崇為“體圓用神”,“神明變化”,是史家著史的典范。以后,《左傳》中也有成功的運用,如記載晉公子重耳出亡19年,就是典型的篇章,同時《國語》一書也提供了用此方法寫史的成功范式。再往后,包括《史記》、《漢書》、《通鑒》在內的史學名著,其中都不能缺少這種敘事方法的運用。因此,我們應當建立起一種新的看法:“紀事本末”作為一種基本的歷史敘事方法,它起源甚早,經歷漫長,它被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史家所運用,因而推動中國史學波瀾壯闊向前發展,對于其中的成就、特點和規律,我們要認真地總結。這不僅是全面總結中國歷史編纂學歷程所需要,也是更加深入一步探討和總結古代史學名著成就所需要。29
為何說《國語》“提供了用‘紀事本末法’敘事的成功范式”呢?我們可對其中《齊語》、《鄭語》、《吳語》、《越語》諸篇做一分析。這四篇,盡管記載賢士大夫的嘉言善語很突出,而從記事的角度考察,又都是集中記載一事,完整地寫出事件的發生、經過、高潮、結局,都寫得始末完備,層次清楚,章法分明,的確提供了如何用“紀事本末法”反映客觀歷史的成功范式。《齊語》一篇,寫的是“齊桓公稱霸”,記事完整,線索分明。按事情始末的發展,寫了五個大的層次:(一)桓公、鮑叔設計迎管仲回齊,對他優禮有加。(二)管仲相桓公,實行富國強兵的辦法。其中包括:三其國而五其鄙,四民無使雜處;制國為21鄉;實行富民政策,相地而衰征,使賦斂合理;作內政以寄軍令等。(三)齊桓公主持霸政、一匡天下的功績,征伐強暴,捍御中原的安定局面。因而得到王室嘉獎,天子致胙于桓公,桓公下拜再受命。(四)齊桓公扶助弱小的功績,立僖公以成魯,狄攻邢、衛,桓公筑城,安置邢、衛之民,對各諸侯國重禮施利。(五)最后總結齊桓公霸業的成功及所重用管仲等位大臣之力。《鄭語》也是完整記事,它記述周卿士鄭桓公友與周史伯的一席談,可加個題目為“史伯與鄭桓公論西周晚年政局”。內容為按照鄭桓公所關心的問題,史伯做回答,分析政治局勢,預測今后走向。篇末交代了其后三年,幽王為西戎所殺,周敗亡,以及平王之末,秦、晉、齊、楚代興的史實,正如韋昭所說:“其后率如史伯之言。”以此有力照應全篇,體現了紀事本末體“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微,以先于其明”30的典型敘事手法。
《吳語》和《越語》的內容都是寫吳先敗越,越在慘痛的失敗中吸取教訓、立誓報復,最后攻滅吳國這段歷史,但作者筆下所載卻并不雷同,而是各具特色,各有深刻的感染力,那么其成功的奧妙何在?就在于恰當運用“紀事本末”的敘事手法,首先選取好記載的角度,然后原原本本寫出事情產生、發展、演變的來龍去脈,把握其重點,運用匠心將其凸顯出來。《吳語》堪稱是吳越爭鋒、勝敗興滅的全景圖,以吳為主,而涉及雙方的政治決策、軍事部署、社會狀況等方面。記述的主旨,是總結夫差驕侈拒諫,而最終失去曾經的強大、國亡身死的過程和教訓。《越語》則可稱為句踐刻苦自勵、在失敗中奮起的特寫畫,集中地記述句踐與越國民眾舉國上下同心,誓死報仇,最后滅吳。作為《國語》全書壓卷之篇章,《吳語》鋪陳終始,場面廣闊,《越語》文字緊湊,重點突出。兩篇的共同特點則是氣勢宏大、線索清楚、狀寫生動、曲折盡致,又都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和警醒的力量,因而千百年來成為人們傳誦的名篇。
要之,《齊語》、《鄭語》、《吳語》、《越語》諸篇,比起《尚書》初步具有“紀事本末法”的創意和《左傳》以編年見長、兼采“紀事本末法”作為補充而言,《國語》上述各篇的記載顯示出更加成熟的技巧,確為后人提供了運用“紀事本末法”敘事的成功范式。這也是《國語》對推進中國歷史編纂學的發展的重要貢獻。
四、《國語》的歷史地位
探討《國語》在歷史敘事方面的成功,其意義并不限于評價《國語》本身,而能有助于回答史學史上一個重要的問題:孔子修《春秋》,是中國第一部“史事”、“史文”、“史義”三者具備,并有系統組織的歷史著作。但其內容十分簡略,記載春秋時期242年史事,全書只有16500字。書中絕大部分只用四五字或七八字記載一件史事,因此被稱為只列出“簡單事目”。但是到了西漢武帝時代,卻產生了司馬遷所撰《史記》這樣氣魄宏偉的成熟巨著,全書由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體構成,130卷,總共625000字,不但組織成熟,而且敘事生動、可信、傳神,因而被歷代史家視為著史之楷模,清代史家趙翼更稱司馬遷“創為全史”,為著史之“極則”。31中國史學由如彼之簡略,到如此之宏偉瑰麗,中間應有可觀的中間環節。以往學者對《左傳》的編纂成就關注略多一些,認為它在推進編年體史書的發展,以及在寫戰爭場面、寫外交辭令上頗有成就,但由于對《國語》的探討和評價遠遠不夠,故而對于這一必要的中間環節未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現在我們從歷史編纂角度對《國語》深入探討,即能得出一系列新的認識。《國語》內容豐富,規模可觀。它按春秋列國的國別記載,首列《周語》三卷,以下是《魯語》、《齊語》、《晉語》、《鄭語》、《楚語》,記載中原各國史事占據主要部分,齊、晉、楚三大國尤為記載的重點,最后以《吳語》、《越語》記載春秋末期后起的吳、越兩國(秦國史料缺乏未單獨設卷記載)。白壽彝先生認為:《國語》“編纂的次序是按周跟魯齊晉鄭的關系、諸夏跟蠻夷的關系來安排的。這還是孔子一派的尊周思想的表現。但這書突破了春秋時期各國國史的限制,而以周和魯齊等七國的歷史匯合在一起”32。故此,從歷史記載規模和編纂格局看,它既符合記載全中國范圍歷史的要求,又顯示出中國人歷來重視全國統一局面的形成和鞏固的文化傳統。《國語》在歷史敘事上多方面的成就,正與其蘊涵的豐富內容和寶貴的思想價值相表里、相輝映,因而形成由《春秋》的肇始階段到《史記》的成熟階段之中間環節。
明代著名史家王世貞對《國語》大為褒揚,說:“其所著記,蓋列國辭命載書訓誡諫說之辭也。商略帝王,包括宇宙,該治亂,跡善敗,按籍而索之,斑斑詳竅,奚翅二百四十年之行事,其論古今天道人事備矣。即寥寥數語,靡不悉張弛之義,暢彼我之懷,極組織之工,鼓陶鑄之巧,學者稍稍掇拾芬艷,猶足以文藻群流,黼黻當代,信文章之巨麗也。”33他從《國語》中記載古代歷史資料之豐富,總結國家治亂興衰教訓之中肯、深刻,以及說理之暢達、組織之精妙、文采之華美三個方面,都給了很高的評價。《國語》的成就對后世史學有深遠的影響,概括來說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為西漢史學之高峰突起準備了條件,賈誼的出色史論,司馬遷的杰作《史記》都直接繼承了《國語》的成就。《史記》記載春秋時期的史實,所依據的即為《國語》和《左傳》,世家的設立,也直接受到《國語》分列國記載的影響。二是創設的“記言”為主的體例和高度成就,直接影響了《史記》、《漢書》及其他史書中有意識地將名君賢臣、卓識之士的有價值論議,大量采入史著之中,成為中國史學的特色之一。唐代吳兢著《貞觀政要》,更是直接仿效《國語》記載“邦國成敗,嘉言善語”,而成為名著。三是因《國語》分國記載體裁的影響而產生了一批史著,《史通·六家》篇特別作為“國語家”論列,計有《戰國策》、孔衍《春秋后語》、司馬彪《九州春秋》等書。四是《國語》敘事之技巧、文采之華茂,成為后世許多史家揣摩效法的對象。34唐代柳宗元是最突出的例證。他著有《非國語·序》,對于《國語》中記載神怪之說有尖銳的批評,但他對其敘事和文采卻極為推崇,說:“左氏《國語》,其文深閎杰異,固世之所耽嗜而不已也。”35他自己為文即以《國語》為法,故劉熙載《藝概》卷一《文概》謂:“柳州作《非國語》,而文學《國語》。”誠為確有見地之論。柳宗元又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講其為文經驗:“參之《國語》以博其趣。”36可見《國語》的文章手法對其影響之大。
綜上所論,我們從先秦史學發展的視角對《國語》做全面的考察,就能有說服力地對其歷史地位重新做出評價。《國語》一書,不是編纂《左傳》剩余的材料抄輯而成,也不是依附《左傳》之書,以前有過的“春秋內外傳”之說并不符合實際,它是一部有獨立思想價值和編纂特色的史學名著。《國語》所記載的是西周末年和春秋時期在歷史發展上有重要影響的事件,并對之進行深刻的總結。它有進步的歷史觀,對于國家的盛衰、社會的變遷等,能從人的活動來考察和評價,擺脫鬼神觀、命定論的束縛,表現出尊重客觀實際和符合理性的傾向,為后人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歷史鑒戒。《國語》以記載春秋時期賢士大夫的嘉言善語為特色,成功地創設了“記言”為主的史書體裁,在中國史學上具有獨特的風采。書中所載言論內容豐富,包括預見成敗、分析形勢,講論典制禮法、倫理觀念和道德要求,講論古史傳說和哲學思想,反映了春秋時期舊的社會組織瓦解、各諸侯國交往頻繁過程中文化思想的勃興,承載著古代中華民族高度的智慧。《國語》歷史敘事有很高的技巧,成功地將“記言”與“記事”相結合,以對比手法敘述事件、刻畫人物,揭示出歷史的深刻內涵,多角度、多層面反映客觀歷史進程的復雜性,并且提供了“紀事本末法”敘述歷史的范式。《國語》的成就,進一步證明中華民族有發達的歷史意識,古代史官掌握豐富史料,史家在歷史編纂上有很高才華,因而能撰成這樣一部出色的史學名著。戰國初年撰成的《左傳》、《國語》兩部重要史著,就為中國史學將要產生更加成熟的巨著,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