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學新視野:展現(xiàn)民族文化非凡創(chuàng)造力
- 陳其泰
- 10492字
- 2020-11-06 19:01:29
第五節(jié) 《史記》與中華民族凝聚力
在人類文明史上,最足以令全體中國人自豪的是,中華文明是世界上諸古老文明中唯一連續(xù)發(fā)展、從未中斷的文明。中華民族具有高度發(fā)達的歷史意識,世世代代史家撰成的優(yōu)秀歷史著作,生動地記載了國家不斷走向統(tǒng)一、各民族間的團結日益加強的進程。而司馬遷在漢武帝時代撰成的不朽巨著《史記》,本身就是中華民族所具有的偉大創(chuàng)造、開拓精神的結晶,他總結和提煉客觀歷史進程而形成的進步政治觀、民族觀和文化觀,兩千多年來成為無比寶貴的史學經典和歷史教科書,對于增強中華各民族的凝聚力、向心力起到極其巨大的作用。
一、“大一統(tǒng)”的政治觀
《史記》是一部罕見的通史杰構。司馬遷的記載,上起黃帝,下迄漢武,囊括了中華民族有史以來直至史家當世的全部歷史。為了容納如此豐富的內容,司馬遷構建了以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體互相配合的完備的著史形式。其中,本紀居五體之首,在全書中居于最為顯著的地位,因它的作用是縱寫各個時期歷史的大趨勢,各篇本紀連貫起來,便構成中國幾千年歷史的綱領。首篇《五帝本紀》是最值得注意的,它記載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五個古代帝王的歷史,是中國歷史的最早階段,也是中華民族意識的源頭。由于年代邈遠,史料闕略,司馬遷為撰著此篇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面對自戰(zhàn)國時期傳下來的各個學派關于上古歷史的互相歧異的說法,認真做了甄別抉擇,最后撰著成篇,其史料整理、復現(xiàn)歷史的過程,當然貫穿了本人對上古歷史的認識。
中國的歷史記載應當從何時開始?誰是中華文明的始祖?《五帝本紀》對此做出明確的回答。司馬遷作為中國第一部通史的撰著者,他面對著各種復雜、分歧的記載。對于中國上古時代的“五帝”,即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這是司馬遷采《世本》、《大戴禮記》而厘定的;另一種則以伏羲、神農、黃帝為三皇,少昊、顓頊、高辛、唐、虞為五帝,此后孔安國《尚書序》、晉皇甫謐《帝王世紀》、孫氏注《世本》則采用這種說法。司馬遷的選擇是十分慎重而又極具遠見卓識的,這包括他對先秦文獻進行綜核、整理和遍歷華夏各地調查古跡、訪問故老傳說之所得兩項。如他在《五帝本紀》篇末“太史公曰”所明白交代的:“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219正因為司馬遷對華夏民族的精神和歷史前進的趨勢有深刻的把握,又具有杰出史學家對歷史文獻的整理、綜合能力和以親身在廣闊地域范圍內之調查訪問所得與文獻記載相印證的高明的治史方法,所以他所確定的黃帝為華夏民族人文初祖,對于幾千年來我們民族的發(fā)展便具有非凡的文化認同意義。黃帝是華夏文明最早的代表人物,不僅在《大戴禮記》中《五帝德》、《帝系姓》兩篇,和《世本》等文獻中明確記載,而且在其他儒家典籍中也能得到印證。清儒林伯桐云:“古來制作,自黃帝而定。《禮記·祭法》篇曰:‘黃帝正名百物。’孔《疏》云:‘上雖有百物,而未有名。黃帝為物作名,正名其體也。’”并對此加以申論:“然則《史記》托始,自有深意。現(xiàn)以黃帝為始,固當援《大戴禮》五帝之論為據(jù),不容任意增損。后來胡五峰(宏)、劉道原(恕)謂五帝當冠以伏羲、神農,而削去顓頊、帝嚳,論似近正,然非史公自黃帝始之意矣。”220
在司馬遷筆下,黃帝是華夏民族走向統(tǒng)一的奠基人物。《五帝本紀》載:“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221稱揚黃帝行天子之職,對于互相攻伐、侵陵諸侯者加以征討,使神州范圍內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秩序。黃帝又安撫萬民,教民種植五谷,從事農業(yè)生產,并辟除險阻,使各地交往便利,促進統(tǒng)一局面的形成。又載黃帝巡行四方,任命百官,創(chuàng)設封禪等制度,推算日月節(jié)氣。黃帝不但是華夏文明初祖和華夏民族走向統(tǒng)一的奠基者,而且其后繼起稱帝者都是黃帝的血胤:帝顓頊,是黃帝次子昌意之子;帝嚳,是黃帝長子玄囂之孫,黃帝曾孫;帝堯,是帝嚳之子,名放勛;帝舜,是黃帝的八世孫,原為庶人,因出眾的德行才能而受帝堯的禪讓。顓頊等四帝,不唯是黃帝的后代,而且都繼承了黃帝開創(chuàng)的統(tǒng)一天下、安撫萬民、創(chuàng)建制度、舉用賢才的治國傳統(tǒng)。故司馬遷自述其《五帝本紀》撰述義旨說:“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堯遜位,虞舜不臺;厥美帝功,萬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222《五帝本紀》又云:“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故黃帝為有熊,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堯為陶唐,帝舜為有虞,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姓姒氏。契為商,姓子氏。棄為周,姓姬氏。”223不但自顓頊至禹,都是黃帝的后代,由父祖而傳給子孫,而且商的始祖契和周的始祖棄,也是帝堯時任用的大臣。從黃帝至商、周,任帝王者不是祖孫,就是大臣,華夏的天下就是黃帝傳下的一個大家族相繼承的。
若以記載準確的史實作標準,《五帝本紀》中肯定存在許多傳說和附會的成分,因為五帝時代,相當于氏族部落社會,當時在廣闊的土地上存在著許多氏族部落和部落聯(lián)盟,其首領人物,不可能同出于一個祖先,其時的制度、號令、行事,也不可能有后代國家那樣整齊和一致。《五帝本紀》中的確摻入了許多傳說成分,因而引起前代學者提出關于五帝的世系、年壽等項諸多質疑。然則,盡管如此,從歷史觀和文化觀的角度考察,絕不應以此而降低司馬遷所撰這一《史記》首篇的價值,因為篇中所言的統(tǒng)一政令、治理國家、安撫萬民和血胤相傳等,正是從本質上反映出華夏民族自遠古以來確實存在,并且主導著歷史前進方向的統(tǒng)一趨勢,反映出人們對統(tǒng)一的愿望。郭沫若說得好:“如五帝三王是一家,都是黃帝的子孫,那便完全是人為。那是在中國統(tǒng)一的前后(即嬴秦前后)為消除各種氏族的畛域起見所生出的大一統(tǒng)的要求。”224這就準確地肯定了《五帝本紀》體現(xiàn)的“大一統(tǒng)”政治觀對于推進秦漢時期國家統(tǒng)一發(fā)展趨勢的重要貢獻。還須注意的是,郭沫若的論斷是在20世紀30年代做出的。此后,隨著研究工作的推進和大量考古發(fā)現(xiàn)的證實,以費孝通為代表的學者又提出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觀念。由于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民族素質賦予中國文化具有強烈的包容性特征,中華民族的生存環(huán)境構成一個自然格局的地理空間,四周是高山、沙漠、海洋構成的自然屏障,而中間是黃河、長江兩大流域形成的廣闊肥沃的平原,很早就發(fā)展出農業(yè)生產,并由此滋養(yǎng)了先進的古代文明,因而成為周邊居民向往之所在和向四周邊遠地區(qū)傳播先進文化的中心。中國文化幾千年演進過程,中原地區(qū)與周邊地區(qū)互相交流、融合的趨勢,早自新石器時期已經開始顯示。考古學者分別發(fā)現(xiàn)的分布在各地的仰韶文化(河南)、龍山文化(山東)、河姆渡文化(長江下游)、屈家?guī)X文化(長江中游),證明文化起源是多元的;而當遇到更先進的文化時則學習、吸收,從而取代了原先的文化,如仰韶文化因吸收了龍山文化而形成河南龍山文化,證明古代各族團間經過交流、吸收而向前發(fā)展,因而逐步推進了全國范圍內構成“一體”的統(tǒng)一趨勢。225《五帝本紀》中稱揚黃帝制止諸侯相攻伐,“撫萬民,度四方”,稱揚帝堯“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226,就是中國文明早期民族(部族)間統(tǒng)一趨勢在政治觀念上的概括。
《史記》的“大一統(tǒng)”政治觀,又突出地體現(xiàn)在對秦和西漢兩個朝代推進中國統(tǒng)一歷史功績的高度肯定。秦實現(xiàn)統(tǒng)一全國之后,因實行暴政,窮兵黷武,而導致二世而亡。西漢王朝是在反秦戰(zhàn)爭的廢墟上建立起來,譴責秦朝暴政、總結秦亡教訓,成為漢初的時代主題。但其結果,卻出現(xiàn)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造成一些世俗人士因秦的短祚而根本無視秦朝的功績。司馬遷則對秦朝的功過作辯證的分析。《六國年表·序》提綱挈領,中心是論述秦的歷史作用。首先,指出秦國的強盛和兼并六國代表了戰(zhàn)國時期歷史發(fā)展的主導方向。秦自文公攘夷狄、穆公修政,國勢始強,與齊桓、晉文這些中原霸主相侔列。以后進入戰(zhàn)國時期,各國武力攻伐,紛爭不已。“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于戎翟,至獻公之后常雄諸侯。”最后兼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其次,總結自夏禹、商湯、周文王,至秦、漢興起,都符合崛起于西北而最后獲得成功的規(guī)律。這段話似乎帶有某種神秘色彩,這一層姑且不論,其中主要價值,顯然在于把秦與夏、商、周、漢這些對中國歷史有重大貢獻的朝代相提并論。這是在前一層評論秦兼并天下“蓋若天所助焉”的基礎上,進一步提高秦的歷史地位。進而,司馬遷針對漢代流行的否定秦的歷史貢獻之偏頗觀點,提出中肯的批評:“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227既譴責秦在統(tǒng)一過程中的暴虐行為,又明確肯定秦統(tǒng)一中國是符合形勢發(fā)展的巨大成功,對于“不察其終始”即不認識歷史發(fā)展趨勢的俗學淺見予以辛辣的諷刺。有的論者曾將“蓋若天所助”理解為迷信的說法228,其實,這里的“天所助”,是指歷史發(fā)展趨勢的推動,相當于今日之謂“必然性”。《史記》又在《秦始皇本紀》之前設置《秦本紀》,這是司馬遷的精心安排。《秦本紀》的撰著特點,是以秦逐步奠定統(tǒng)一中國的雄厚基礎為主線,預示著中國歷史由七雄分立向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方向發(fā)展。《秦本紀》和《秦始皇本紀》,兩篇本紀在結構上緊相銜接,透過紛紜復雜的歷史事實,揭示出春秋戰(zhàn)國以來中國逐步走向統(tǒng)一的趨勢,而秦歷代國君苦心經營,成為這一歷史使命的擔當者,特別是通過秦始皇非凡的作為和周圍文臣武將的努力,最終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司馬遷在《魏世家·贊》中又稱“天方令秦平海內”229,而《六國年表》更將秦與其他四個重要朝代并列,司馬遷的觀點及其記載的大量史實,是對于俗儒動輒稱“亡秦”,將之排斥在“正統(tǒng)”之外的偏見的有力廓清。
司馬遷對西漢實現(xiàn)的空前統(tǒng)一局面,更從多方面大力褒揚。若將《史記》有關漢代的幾篇表合起來看,即表達出中央集權制越來越加強、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越來越發(fā)展的趨勢。《秦楚之際月表·序》認為漢高祖“撥亂誅暴,平安海內”,實現(xiàn)西漢統(tǒng)一,是建立了“軼于三代”的空前功業(yè)。《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序》概述自漢初至武帝時朝廷一步步戰(zhàn)勝封國勢力,強干弱枝之勢已成,“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序》則肯定漢武帝解除邊境少數(shù)民族對內地的威脅,“以中國一統(tǒng),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內輯億萬之眾”。《貨殖列傳》、《太史公自序》等篇也對西漢實現(xiàn)經濟上、政治上空前統(tǒng)一局面表示由衷贊美:“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至明天子……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司馬遷著史最主要的指導思想是“通古今之變”,他做到“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原始察終”,撰成一部中華民族不斷走向統(tǒng)一的信史,這無疑是對增強民族凝聚力的巨大貢獻。
二、周邊民族與中原民族聯(lián)結一體的民族觀
司馬遷“大一統(tǒng)”的政治觀,又是與其進步的民族觀密切相結合的。《史記》作為不朽的通史巨著,對于民族活動極為重視,以大量生動的史實,表達“周邊民族與中原民族聯(lián)結一體”這一重要觀念。司馬遷認為,周邊民族與中原民族出于同源。古代的荊楚是“蠻”,僻處于東南的吳也被視為落后居民,司馬遷卻說:“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230對于楚與中原民族的關系,《楚世家》尤做了詳細記載:楚之先祖出自顓頊高陽,高陽為黃帝之孫。高陽之孫為重黎、吳回,兄弟二人相繼任帝嚳火正。吳回有孫六人,季連最幼,羋姓,即為楚之先祖。“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早卒。”有孫曰熊繹。“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231故不但楚之先祖出自黃帝之后,其后代當周文王時,又是辛勞為周王室出力的人物,所以至周武王時,熊繹被封于楚。熊繹之后傳至若敖、楚文王、楚武王、楚成王、楚莊王等,均有明確的世系。在《西南夷列傳》中又記載:楚莊王苗裔莊,于楚威王時為楚將軍,將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
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擊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至漢武帝時開通西南夷,天子發(fā)兵臨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誅。滇王離難西南夷,舉國降,請置吏入朝。于是以為益州郡,賜滇王王印,復長其民。西南夷君長以百數(shù),獨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寵焉”。司馬遷在篇末贊語為之慨嘆:“楚之先豈有天祿哉?在周為文王師,封楚。及周之衰,地稱五千里。秦滅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漢誅西南夷,國多滅矣,唯滇復為寵王。”232通過追根溯源,大大拉近了偏處西南夷中的小邑滇與楚和中原民族的距離。匈奴是又一典型例子。這一北方游牧民族,慣于騎射劫掠,長期成為中原居民的嚴重威脅,當時人稱之為“人面獸心”,“禽獸畜之”,如武帝時主父偃諫伐匈奴,稱:“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所以為業(yè)也,天性固然……禽獸畜之……”。233但司馬遷在《匈奴列傳》開頭,卻明確交代:“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234指出這一北方邊境民族與中原民族也是兄弟關系。
《史記》十分重視周邊民族活動的記載,以具體的史實證明周邊民族與中原民族關系的緊密,開創(chuàng)了中國史學重視周邊民族歷史記載的傳統(tǒng),對于促進全國各民族的統(tǒng)一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司馬遷撰寫了《匈奴列傳》、《南越列傳》、《東越列傳》、《朝鮮列傳》、《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如白壽彝先生所說,“把環(huán)繞中原的各民族,盡可能地展開一幅極為廣闊而又井然有序的畫卷”235。古代周邊民族的活動和社會狀況、習俗等,就是依靠《史記》的記載保留下來。《匈奴列傳》記載其社會生活和國家制度云:“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驢、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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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yè),然亦各有分地。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毌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鋌。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236“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余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云。”“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shù)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237西南夷的部族種類繁多,習俗復雜,司馬遷本人有過奉使西南夷的經歷,有親身的調查了解,因而能夠做出簡潔明了的梳理:“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嶲、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自嶲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冄
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冄
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238據(jù)此可以明白,西南夷廣大地區(qū)復雜的部族,可以分為農耕、半農半牧、游牧三大區(qū)域,在農耕區(qū)域中,又以夜郎、滇、邛都為最大。此外第四類區(qū)域為氐類,以白馬為最大。這些都為后人提供了古代生活在我們廣袤的國土上周邊民族社會狀況足資憑據(jù)的史料。
更為可貴的是,司馬遷撰寫這些篇章都有明確的指導思想,即大力肯定周邊民族與中原政權關系的加強,證明各民族的巨大向心力。《太史公自序》揭示出上述篇章的撰述義旨:“漢既平中國,而佗能集楊越以保南藩,納貢職。作《南越列傳》。”“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藩,葆塞為外臣。作《朝鮮列傳》。”“唐蒙使略通夜郎,而邛、笮之君請為內臣受吏。作《西南夷列傳》。”“漢既通使大夏,而西極遠蠻,引領內鄉(xiāng),欲觀中國。作《大宛列傳》。”239司馬遷以其進步的觀點和確鑿的史實證明中華民族的凝聚力不斷加強,表達了民族的共同心理,自然對推進國家的統(tǒng)一產生深遠的影響。
茲以《大宛列傳》做典型分析:《大宛列傳》實為西域地區(qū)的民族傳,以張騫通使和李廣利攻大宛之役兩大事件為主線,記載西域各民族的社會生活,以及漢與西域各族關系之密切。張騫第一次通使歸來,向武帝報告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等國地理遠近、生活習俗、國力強弱,如說:“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麥。有蒲陶酒。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有城郭屋室。其屬邑大小七十余城,眾可數(shù)十萬。其兵弓矛騎射。其北則康居,西則大月氏,西南則大夏,東北則烏孫,東則扜罙、于窴。于窴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國。而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鹽澤去長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鹽澤以東,至隴西長城,南接羌,鬲漢道焉。”“烏孫在大宛東北可二千里,行國,隨畜,與匈奴同俗。控弦者數(shù)萬,敢戰(zhàn)。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羈屬,不肯往朝會焉。”因張騫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得知大賈商人買自身毒,而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shù)千里,估計其國去蜀不遠。武帝聞之,而再度發(fā)使者,四道并出,欲通西南夷。張騫以校尉從大將軍擊匈奴,知水草處立了軍功,封為博望侯。漢朝大軍擊敗匈奴主力,南匈奴降漢,北匈奴敗走漠北。張騫第二次通使,欲結烏孫,“斷匈奴右臂”,又分遣副使通使大宛、康居等國。烏孫派導譯送張騫歸漢,并遣使者向漢朝報謝,因親見漢朝人眾富厚,烏孫國益重漢。過了年余,張騫所派副使陸續(xù)與其國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通漢,張騫鑿空成功,西漢各國與漢通好。以后,武帝因慕求大宛好馬,即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發(fā)兵攻大宛,是為大宛之役。李廣利以兵圍大宛城,大宛貴人與漢軍訂盟,大宛出其好馬,漢軍解圍。李廣利回師東歸時,“諸所過小國聞宛破,皆使其子弟從軍入獻,見天子,以為質焉”。大宛新立之王“遣其子入質于漢。漢因使使賂賜以鎮(zhèn)撫之”。“漢發(fā)使十余輩至宛西諸外國……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鹽水,往往有亭。而侖頭有田卒數(shù)百人,因置使者護田積粟,以給使外國者。”240漢朝經營西域從此始,西域各族與內地建立了密切的關系。
古代民族關系是十分復雜的,一方面,既存在因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和各民族促進政治、經濟、文化的根本利益需要,而朝著不斷融合、統(tǒng)一方向發(fā)展的趨勢,另一方面,又存在民族間的矛盾和戰(zhàn)爭,如漢武帝時期就有多次對周邊民族地區(qū)的用兵,兩者都是客觀的存在。司馬遷主張民族和好的開明態(tài)度還表現(xiàn)在他嚴肅批評對周邊民族地區(qū)連年用兵。他對漢武帝時期國家空前統(tǒng)一的局面是高度贊揚的,如說:“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241“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修法度,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紀》。”242而同時,他又對因連年征伐造成國家財政空虛、民眾困苦不堪的局面嚴肅地提出批評。《平準書》直書無隱,指出因連年征戰(zhàn),造成士卒大批死亡,百姓不堪重負,文景時代“府庫余貨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的豐厚積蓄被耗盡了,造成“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騷擾而相奉,百姓抏獘以巧法,財賂衰秏而不贍”。243因而漢朝出現(xiàn)衰勢。《大宛列傳》也批評武帝大規(guī)模興兵伐大宛,“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鄧光等,赦囚徒材官,益發(fā)惡少年及邊騎,歲余而出敦煌者六萬人,負私從者不與。牛十萬,馬三萬余匹,驢騾橐它以萬數(shù)。多赍糧,兵弩甚設,天下騷動,傳相奉伐宛”244。在《匈奴列傳》贊語中,不怕觸犯忌諱,指出:“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之權,而務諂納其說,以便偏指,不參彼己;將率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245尖銳地批評滿朝文臣諂媚成性,一味附和武帝旨意,武將滋生虛驕心,貪圖多立戰(zhàn)功,因而造成武帝政策的失當!這些議論,都凸現(xiàn)出司馬遷的卓越見識和正直史家的崇高責任感。而他稱贊漢文帝對匈奴“堅兵設候,結和通使,休寧邊陲”,一面嚴守戰(zhàn)備,一面結和往來,防其掠奪,又避免連年征伐之苦,由此造成文帝時期天下太平景象,“故百姓無內外之繇,得息肩于田畝,天下殷富”。246而武帝晚年下輪臺之詔,“深陳既往之悔”,對長年興師征伐,造成“重困老弱孤獨”引以自責,斷然否定桑弘羊請求遠戍輪臺之議,宣布罷兵興農。247漢武帝晚年的政策轉變也正證明司馬遷的主張確有先見之明,司馬遷開明的民族觀的寶貴價值就在于有利各民族的共同發(fā)展。
三、廣采兼容的文化觀
《史記》對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的巨大貢獻,還在于其廣采兼容的文化觀,以及為中華民族歷史記載的連續(xù)性樹立了不朽的典范。
《史記》吸收了中國古代各派學術的精華,體現(xiàn)出擁抱全民族文化的廣闊胸懷,對此,前代學者有過十分精辟的評論。梁啟超推崇司馬遷是古代文化思想的集大成者:“其于孔子之學,獨得力于《春秋》,而南派(老莊)、北東派(管仲齊派)、北西派(申、商韓)之精華,皆能咀嚼而融化之。又世在史官,承胚胎時代種種舊思想,磅礴郁積,以入于一百三十篇之中,雖謂史公為上古學術思想之集大成可也。”248鄭振鐸也認為司馬遷的偉大貢獻在于系統(tǒng)地整理古代學術文化,“他排比、他整理古代一切雜亂無章的史料,而使之就范于他的一個囊括一切前代知識及文化的一個創(chuàng)作定型之中”249。司馬遷對待百家學說的態(tài)度,在當時經受了巨大的考驗。當時,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司馬遷重視儒家思想,而同時對諸子百家明確采取廣采兼容的態(tài)度。司馬遷對孔子學說和儒家經典的尊重在《史記》全書中多有體現(xiàn)。在《太史公自序》中,他明確提出“繼《春秋》”,以孔子事業(yè)的繼承者自任;他詳細記載孔子的生平和著述事業(yè),將只有平民身份的孔子破格立為世家,與王侯同列,并在《孔子世家》贊語中稱孔子為“至圣”;又設立了《仲尼弟子列傳》、《孟子荀卿列傳》和《儒林列傳》,構成最早的儒學史,顯示出儒學繁盛的特殊地位;在《史記》各篇中,司馬遷隨時引用孔子的論述,作為評價歷史人物和事件的依據(jù),譬如,僅在《伯夷列傳》篇末,就接連引用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等多處孔子的言論,表達自己的評價和感慨;在史料依據(jù)上面對復雜紛紜、互相歧異的記載應如何考核取舍,他也視儒家經典的可信程度為最高,以此作為取舍的主要標準,稱“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250司馬遷的尊儒,是尊重孔子在文化史上的地位,并不加以神化;他記載孔子及其后學的作為和功績,是與他們的生平行事和思想影響相一致的。
司馬遷不把尊重儒學與其他學派相對立,而是明確地肯定百家之學各有自己的價值。如,在《伍子胥列傳》中,他吸收了道家“以柔克剛”、“以屈求伸”的觀點,贊譽伍子胥能“隱忍而成功名”,具有高度的政治智慧;在《叔孫通列傳》中,對其“以面諛得親貴”有所譏諷,卻又引用道家的話,肯定他適時應變,為漢朝制定禮制的做法:“(叔孫通)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251而在《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蕭相國世家》等篇中,更從各個側面高度評價黃老“無為”學說對漢初政治的指導作用。司馬遷對法家人物“刻削少恩”一向反感,但他尊重客觀的歷史事實,在《吳起列傳》、《商君列傳》中大力肯定吳起執(zhí)行“明法審令”政策和商鞅變法對于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巨大成效。他如,對于縱橫家、滑稽家,也在《蘇秦列傳》、《滑稽列傳》等篇中予以適當?shù)目隙ā_@樣,司馬遷以廣采兼容的文化觀為指導,在《史記》中反映了儒學地位的上升,學派的繁盛,又寫了儒家以外的思想家老子、韓非、莊周、申不害、鄒衍;寫了政治人物管仲、晏嬰、商鞅、魏冉、李斯、呂不韋、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田單;寫了軍事家司馬穰苴、孫子、吳起、白起、王翦、蒙恬、樂毅、廉頗;寫了文學家屈原、司馬相如;寫了策士蘇秦、張儀、陳軫、犀首、甘茂、甘羅、范雎、蔡澤;還有反映其他社會階層的刺客、醫(yī)生、游俠、龜策、貨殖等的傳記。司馬遷反對文化專制的政策和“獨尊一家、排斥百家”的觀點,主張兼采各家,認為“天道恢恢,豈不大哉”252,主張兼容并包,因為無論儒家六藝或百家學說,“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253,凡是有益于國家社會的,都應該吸收,他所追求的是一個文化豐富多樣、五彩紛呈的世界!
司馬遷以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和畢生的心血撰著成的《史記》把中華民族的歷史都寫進書中,將各家各派的學術思想都囊括其內,把各具智慧和光彩的歷史人物都載入史冊。司馬遷具有重大進步意義的廣采兼容的文化觀,與其“大一統(tǒng)”的政治觀和“四夷”與“華夏”聯(lián)結一體的民族觀,三者緊密交織,相得而益彰。《史記》是在古代國家實現(xiàn)空前統(tǒng)一和全國范圍內各民族的融合達到空前規(guī)模的漢代著成的,其政治觀、民族觀和文化觀正是時代精神的生動體現(xiàn)。《史記》如此杰出的成就,就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進一步奠定了深厚牢固的基礎,在兩千多年漫長歲月中不斷發(fā)揮其增強民族凝聚力的巨大作用,其深遠影響一直存在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