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現象學·上卷(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德)黑格爾
- 4026字
- 2020-11-06 19:11:42
譯者導言:關于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
(一) 《精神現象學》一書的寫作經過和作者當時的政治態度
《精神現象學》一書是黑格爾于1805年冬天開始動筆寫,于1806年10月13日耶拿大戰前夕最后完稿的。這書的序文是1807年1月寫成的。全書除最末論絕對知識部分是根據他幾年前的舊稿 [1] 補充整理而成之外,基本上可以說是在一年時間內一氣呵成的。也就由于這種情況,這書前幾部分寫得較從容,分析也較細致,及寫到末后部分時,因拿破侖進攻普魯士的戰爭迫在眉睫,又因與出版家訂有合同,必須在10月中旬交完全部稿件,不然,印數就將由1,000冊減到750冊,稿費也將隨之減少。所以本書后一部分是在這樣緊張忙迫的情況下寫出的,因而分析較少,綱要式的話較多,有時特別晦澀費解。
這書雖是匆匆在一年內寫成,不過也還是經過相當長時間的醞釀。黑格爾早在1802年就計劃要寫出一部系統的著作,在當時給友人的信中還約言打算在1805年秋天出版。事實上他醞釀很久,遲至1805年他升任耶拿大學副教授時才開始寫。他原來預計要寫一部叫做《一個思辨哲學的體系》,這個體系共包含四個部門,即(1)精神現象學,(2)邏輯學,(3)自然哲學,(4)精神哲學。他預定以“精神現象學為這個體系的第一部”,而以“邏輯學和兩門具體的哲學科學: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為第二部”(《大邏輯》第1版序)。所以在1807年初版的《精神現象學》封面上印有“科學的體系,第一部,精神現象學”等字樣。由于他的《邏輯學》(即《大邏輯》)后來寫成時,部頭很大,獨立成書,而1817年在海德堡任教期間他才刊行他的《哲學全書》,包含邏輯學(即《小邏輯》)、自然哲學、精神哲學三大部門,這才完成了他當時計劃要完成的體系。
由于按照黑格爾原來的計劃,《精神現象學》是整個體系的第一部,這就提供我們了解《精神現象學》與《邏輯學》和其他部分的關系,以及它在黑格爾整個體系中的地位一個線索。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來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具有海謀所說的三重意義,即“作為整個體系的導言、作為整個體系的第一部,并且作為一個自身的全體” [2] 。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出版時,年37歲。在黑格爾生前沒有出過第二版。當他于1831年正開始修訂這書,僅訂正了三十多頁時,他就因感染霍亂病去世,到1832年才出第二版。《精神現象學》雖未經過他的修訂,但他在任紐倫堡中學校長時于1808—1811年為高中學生所講的《哲學綱要》(原編者稱為《哲學入門》)中,有短短的十多頁,叫做“精神現象學綱要”。此外在1817年出版的《哲學全書》,第三環節:“精神哲學”中(即第413—439節),黑格爾又對“精神現象學”作為主觀精神的一個環節,加以簡短的概述。這兩處所謂“精神現象學”都只概括地重述了意識、自我意識和理性三個階段的一些主要環節,省略了詳細的分析,也省略了一些意識形態的闡述。根本沒有把精神或客觀精神各個環節以及宗教和哲學列入精神現象學之內。但內容簡明扼要,線索清楚,可以作為研究和了解此書的參考。但是我們反對有些講黑格爾哲學的人因此就把1807年出版的這一巨冊作為整個體系的第一部的《精神現象學》附在《精神哲學》內作為其中的一個環節來講,同時我們也反對認為《精神現象學》與《精神哲學》沒有差別的看法。
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是當時時代精神的反映,同時也通過哲學的方式表達了他自己在那個時期內的政治態度和階級立場。黑格爾這時很關心政治局勢,經常閱讀當時政治中心巴黎和倫敦的報紙。在這本書中他分析法國革命的“絕對自由和恐怖”是由前一階段注重抽象理智、抽象的自由平等和個人權利的啟蒙運動必然發展而來,而絕對自由和恐怖又必然會過渡到它的反面,無自由、武力鎮壓和個人專制。因此他對于主觀任性的自由和各式各樣的個人主義,都在分析批判意識形態發展過程中指出其應該受到揚棄的歷史發展過程,而強調倫理的國家和全體。但由于他這時還不是“官方哲學家”,當時德國也還沒有一個真正統一的政府,他沒有表示突出擁護普魯士君主和貴族的保守思想。所以他采取比較接近資產階級民主的態度。他不像費希特那樣從道德倫理出發,對當時的社會和人物的自私自利,采取詛咒和痛罵的態度,(大家記得,費希特稱他的時代為“罪惡完成的時代”,并痛斥當時的德國反動統治階級說:“年齡愈長的人,自私愈甚;地位愈高的人,道德愈卑。”)而只是冷靜地分析個人主義在意識形態上的來源,及其必然的后果,和逐漸克服的過程。他對當時拿破侖征服德國的態度,可以從他于耶拿戰爭的當天(1806年10月13日),寫給他的好友尼塔麥信中,看得很清楚。他說:“我看見拿破侖,這個世界精神,在巡視全城。當我看見這樣一個偉大人物時,真令我發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他騎在馬背上,他在這里,集中在這一點上他要達到全世界、統治全世界。” [3] 他幽默地和具有深意地稱拿破侖為“馬背上的世界精神”,這話包含有認為拿破侖這樣的叱咤風云征服世界的英雄人物,也只不過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他們的活動不只是完成他們的特殊意圖,而是完成世界精神的目的。“當他們的目的達到以后,他們便凋謝零落,就像脫卻果實的空殼一樣。” [4] 另一方面也含有諷刺拿破侖的武力征服的意思,認為他只不過是“馬背上的世界精神”。他暗示還有從別的方面體現世界精神的英雄人物。
此外黑格爾當時對政治局勢的態度和對德國前途的樂觀展望,特別表現在1807年1月他給一個學生叫蔡爾曼的信里。他寫道:“只有知識是唯一救星。唯有知識能夠使我們對于事變之來,不致如禽獸一般,木然吃驚,亦不致僅用權術機智以敷衍應付目前的一時。唯有知識才可以使我們不至于把國家災難的起源認作某某個人智慮疏虞的偶然之事,把國家的命運認作僅系于一城一堡之被外兵占領與否,且可以使我們不致徒興強權之勝利與正義之失敗的浩嘆。法國人經過革命的洗禮,曾經從許多典章制度里解放出來,……這種死板的制度壓迫法國人及其他民族的精神,有如枷鎖。尤其值得注意的,就是法國的個人,在革命震動期間,曾經破除畏死之心,洗掉禮俗的生活,因為生死的念頭當時代大變革的時候,對于個人已沒有什么意義。所以法國人所表現出來以反對其他民族的偉大力量,都是由于為這種革命所鼓舞。因此法國人就勝過了那還在朦朧中沒有發揮出來的日耳曼精神。但是如果這些日耳曼人一旦被迫而拋掉他們的惰性,就會激勵起來奮發有為。因而在他們接觸和戰勝外界事物的過程中,仍能保持其內心生活,也許他們可以超過他們的老師。” [5]
黑格爾這一大段話可以說是集中表明了他在著《精神現象學》這一段期間內的政治態度。第一他把“知識”當作“唯一救星”,這是與“精神現象學”以尋求“絕對知識”為意識發展的最后目的的思想相符合的。對于國家的災難的來臨,既不驚惶,也不悲嘆;既不歸咎個人,也反對用權術機智去敷衍應付。而主要依靠對于他從客觀唯心主義出發所發現的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和對世界精神,具體講來,即日耳曼民族精神的認識與激發。對法國革命的解放意義,他不是從資產階級革命的角度,而只是從發揚民族精神、洗掉禮俗生活的角度,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但對日耳曼人革命解放的途徑,卻并無具體指示,只是抽象地說:“如果這些日耳曼人一旦被迫而拋掉他們的惰性,就會激勵起來奮發有為。……可以超過他們的老師。”這充分反映當時德國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虛驕性。雖然主觀上對法國革命有所向往,但在實踐上既不敢觸動君主和貴族的階級利益,也害怕人民群眾的真正從“朦朧”中覺醒起來,因此他對日耳曼前途也只能表示一些唯心主義的樂觀,只是相信渺茫的日耳曼精神,而沒有現實的和實踐的基礎。
在此以前,在1802年黑格爾所寫的《論德國的憲法》 [6] 一文中,他強調,真正的[資產階級]國家,須有“共同的國家權力”,而國家的權力和國家的健康與團結力量的試金石不在太平安靜的時候而在對外戰爭的時候。他指出,當舊的日耳曼人太自由散漫,“個人隸屬于全體只是在風俗、宗教、看不見的精神和一些主要的利益方面。在其余的地方,他不容許他自己受全體的限制”。他認為“一個國家要求一個共同的中心,一個君主和代議機構,把關于對外關系、戰爭和財政的權力集中起來。這樣的中心又必須具有必要的權力以指導這些事務,以執行它的決定,以維系各個部門使從屬于它”。而他指出,事實上“日耳曼的政治機構只不外是各個部門從全體中取走的權利和利益的總和罷了”。因此黑格爾斷言,“按照國家的概念和國家權力范圍的科學考察來加以規定的話,就可以看見,德國不能夠真正地被稱為一個國家”。
黑格爾認為,在過去,習俗、教育、語言、特別是宗教曾經是人民團結的主要紐帶,而現在卻被認作偶然的、不必要的方面,它們的紛歧不能妨礙把人民群眾組織成一個國家。因為“那些歧異的因素在近代國家中可以依靠政治組織的技術設法把它們保持在一起”。
他看見德國各邦的散漫,經不起對外戰爭的考驗。甚至明確指出“德國不能真正地被稱為一個國家”。他也認識到單靠舊時封建社會那種風俗習慣、宗教、教育、語言文字的統一,作為一個近代〔資本主義時代〕的國家是不夠的,國家的統一主要要靠政治、軍事、財政權力的集中領導、執行的統一。因此他站在資產階級立場鼓吹部分從屬于全體,國家要有一個權力中心。他要求“這個權力的中心必須受到各族人民的尊重而取得穩定,必須在一個不變動的君主身上得到保證”。
在寫《精神現象學》前后,黑格爾的政治見解和態度主要就是這樣。這些政治見解和態度主要可以歸結為三點:(1)對拿破侖表示一定程度的尊重,稱他為“馬背上的世界精神”。(2)對法國革命的“絕對自由和恐怖”,他當作客觀精神所表現的一種意識形態予以辯證分析,指出其必然過渡的過程,并且對法國革命喚醒民族意識和個人從舊制度舊禮俗中解放出來有所認識。(3)對德國,承認當時“德國不能夠真正被稱為一個國家”,主張德國不能單依靠風俗習慣、宗教、教育、語言的統一,要求在政治、軍事、財政方面建立一個有領導、有權力的統一的君主政府。這些政治見解和態度仍然反映了當時德國資產階級的軟弱性,當然不是革命的,但和他晚年作為官方哲學家,應用他的一套邏輯去論證君主立憲,把普魯士國家看作“地上神物”的保守態度,是有相當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