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與宗教(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美)伯爾曼
- 2200字
- 2020-11-06 18:57:38
1 法律中的宗教
西方人正經歷著一場整體性危機(integrity crisis)——一種許多男男女女在他們年滿五十時便會經歷到的那種危機。其時,他們極為嚴肅、并且經常不安地自問,生活的意義何在,他們正去向何方。現在,我們不僅作為個人,而且以民族和以民族中各種群體的名義提出同樣的問題。我們的全部文化似乎正面臨一種精神崩潰的可能。 [1]
這種業已臨近之崩潰的一個主要征兆,乃是對于法律信任的嚴重喪失——不僅遵守法律的民眾如此,立法者和司法者亦如此。第二個主要征兆,是宗教信仰的喪失殆盡——同樣,不但在出入教堂和猶太會堂(至少在葬禮和婚禮上)的民眾方面是這樣,教士們也是這樣。
歷史學家會告訴我們,每一代人中間都會有這樣的抱怨,說人們正在喪失其宗教信仰和對于法律的尊重。而且,今天虔信和守法的歐洲人和美國人也可能多于我們歷史上的其他時期。不過,一場整體性危機的征兆卻是確鑿無疑的。最初,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那些藝術家、詩人和小說家(如畢加索和喬伊斯等)發出了信號,他們的作品表明,傳統的空間概念、時間概念乃至語言本身都在解體、崩潰。后來便是出現于三十年代的思想激變,當時,社會科學家告訴我們,傳統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結構業已喪失其正當性。歐洲被新的革命神話弄得四分五裂,美國則奉行孤立主義政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倒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暫時地幫了西方各國一下。我們發現,我們仍能采取集體行動,仍能為傳統的共同目標作出個人犧牲。這種精神在戰后還人為地維持了一陣,尤其是因為有與共產主義的對抗。然而,自1950年代后期始,我們日益感覺到一種徒勞的意識,一種厄運將至的預感,其中最明顯的征兆就是,都市里世風日下,許多青年極度失望,以及,在致力于國內外和平的事業中,各國都不能夠采取果斷的行動。
使之成為一種整體性危機而非其他危機的,正與宗教信仰和法律信仰的喪失有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幾個世紀里,宗教與法律(尤其是在美國)乃是我們集體生活的遺產。它們體現了我們對共同目的的意識和我們關于社會秩序和社會正義的觀念——“由[我們的]……文明促成的整體樣式”(艾利克森語)。 [2] 因此,我們對于正式的宗教和法律的幻滅就是一種征兆,它意味著我們從根本上喪失了對于基本的宗教價值和法律價值的信任,意味著對使生活變得有意義的超驗實體的信仰和委身意識逐漸消失,以及,對于帶來社會秩序與社會正義的任何一種結構和程序的信賴和歸屬感的式微。對于過去維系著我們的那些價值實體的懷疑令我們痛苦不安,我們開始面對毀滅的前景。
如何解釋我們對于法律和宗教之信仰的幻滅?自然,其間有許多種原因。而其中之一,我相信,便是法律與宗教的截然分離。這又部分是因為,我們未能恰如其分地認識正式的法律和宗教制度與我上面提到過的基本法律價值和宗教價值之間的關聯。我們關于這些問題的想法狹隘而且僵化,對此,法學院和神學院都有責任。
如果我們依據辭典,把法僅僅看成是一種結構或是由政治當局制定的“一套”規則,同樣,把宗教僅僅視為一種與超自然有關的信仰和實踐的制度,那么,法律與宗教就好像無甚相干,或者,只在少數極狹小和特定的方面有關聯。但是實際上,情形遠非如此。 法律不只是一套規則,它是人們進行立法、裁判、執法和談判的活動。它是分配權利與義務、并據以解決紛爭、創造合作關系的活生生的程序。宗教也不只是一套信條和儀式;它是人們表明對終極意義和生活目的的一種集體關切——它是一種對于超驗價值的共同直覺與獻身。 法律有助于為社會提供維持其內部團結所需要的結構和完型;法律以無政府狀態為敵。宗教則有助于給予社會它面對未來所需要的信仰;宗教向頹廢開戰。 [3]
這是社會關系的——也是人性的——處于緊張關系中的兩個方面:法律以其穩定性制約著未來;宗教則以其神圣觀念向所有既存社會結構挑戰。然而,它們同時又互相滲透。一個社會對于終極之超驗目的的信仰,當然會在它的社會秩序化過程中顯現出來,而這種社會秩序化的過程也同樣會在它的終極目的的意識里看到。事實上,在有的社會(比如古代以色列),法律,即《摩西五經》,就是宗教。但是,即便是在那些嚴格區分法律與宗教的社會,它們也是相輔相成的——法律賦予宗教以其社會性,宗教則給予法律以其精神、方向和法律獲得尊敬所需要的神圣性。在法律與宗教彼此分離的地方,法律很容易退化成為僵死的法條,宗教則易于變為狂信。
在這一章里,我準備簡要地談談法律對宗教的倚賴。
人類學的研究證實,在所有的文化里,法律與宗教都共同具有四種要素:儀式,傳統,權威和普遍性。 [4] 在任何一個社會,這四種要素,就如下面我要說明的那樣,都標志著人尋求超越己身之上的真理的努力。它們因此將任何既定社會的法律秩序與這個社會對于終極的超驗實體的信仰聯系在一起。同時,這四種要素賦予法律價值以神圣性,并且因此而強化了民眾的法律情感:權利與義務的觀念,公正審判的要求,對適用法律前后矛盾的反感,受平等對待的愿望,忠實于法律的強烈情感及其相關物,對于非法行為的痛恨,等等。這類構成任何法律秩序的必要基礎的情感,不可能由純粹的功利主義倫理學中得到充分的滋養。它們有賴于人們對它們自身所固有的終極正義性的信仰。當代西方社會流俗的見解主張:法律主要是推行統治者政策的手段,但從長遠計,這種見解最終將自取其咎。僅從效力角度考慮法律,則我們使之喪失的,便正好是效力。沒有對法律中的宗教要素予以充分的注意,我們就消除了它施行正義的能力,可能甚至奪去了它生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