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世俗-理性模式

誰要斷言,不僅在我們歷史上的過去,也不僅在非西方的文化當中,而且在今天,在技術發達的西方各國(包括今天的美國),宗教因素對于法律的有效運行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性,那誰就要為此做一番艱苦的證明工作。

傳統的看法正好相反。它主張:雖然多數文化中的法律最初可能由宗教中產生,而且在某些時代,比如天主教的中世紀,或者清教徒時代,我們自己的法律也可能保有宗教因素,但在過去的兩百年里,這些宗教因素已經被逐漸清除,以至今天它們差不多蕩然無存;進而,現代法律應完全根據其工具性來加以解釋,也就是說,法律應當被理解為是一件用來貫徹特定政治、經濟和社會政策的精心制作的工具。

當代社會科學用“世俗”和“理性”一類語詞來概括現代法律的特征。 [5] 所謂法律的世俗主義,是與對神法或為神圣信念所喚起的自然法之信仰的衰落聯系在一起的。人們認為,現代國家的法律并不反映有關終極意義和生活目的的任何一種觀念;相反,它的任務是有限的、物質化的、非人格的——去發揮某種功用,讓人們依某種方式行事,如此而已。

法律這種世俗性概念,與其理性概念有著密切的關聯(就理性這個詞已為社會科學家使用的特殊意義而言)。為誘使人們按某種方式行事,立法者訴諸民眾計算其行為后果、估量他們自己的和別人的利益以及權衡獎懲的能力。這樣,法律人像經濟人一樣,被看成壓抑其夢想、信念和激情,不關心終極目的,一味任用理智的人。同時,法律制度,從整體上看,也像經濟制度一樣,被看成是龐大、復雜的機器——科層制(借用馬克斯·韋伯的定義)——其中,各個部件依據特定刺激和指令履行特定的職能,它獨立于整體的目的。

最近,紐約大學的托馬斯·弗蘭克(Thomas Frank)談到這種法律概念同與之相應的宗教觀念之間的對照。他寫道,與宗教相比較,法律“已經……完全變成實用的人類活動。它為人所制定,既沒有神圣的淵源,也沒有永恒的有效性”。這就使得弗蘭克教授認為,法官在作一項判決的時候,并不是在宣明真理,而毋寧是在進行一項解決問題的試驗。如果他的判決被上級法院推翻,或者隨后就被駁回,那并不意味著判決有誤,而不過是說,它不能(或者由于時間的關系變得不能)盡如人意罷了。在與宗教擺脫干系之后,弗蘭克又說,法律現在具有“存在相對主義” (existential relativism)的特征。事實上,現下一般都承認,“沒有什么司法判決會是‘最終的’,法律隨事而易遷(并非永恒或者確定),而且由人創制(并非神圣或者至真)”。 [6]

另一方面,弗蘭克也承認,過分強調這種觀點可能損害公眾對于合法性的尊崇。法律制度更容易“引起爭議,而不大可能激發公眾矢志不移的忠誠”。我們要進一步問,那種不能喚起公眾對法律不可動搖的忠誠但能激發他們遵從法律的普遍意愿的東西是什么?如果法律僅僅是一種試驗,如果司法判決也不過是執法者的直覺判斷(hunches),為什么個人或者團體應該遵守那些與他們的利益相悖的法律規則或命令?

擁護工具論的人通常這樣來回答,人們一般要服從法律,因為他們害怕不這樣就會招致司法當局的強力制裁。這個回答從未令人信服。正如心理學研究現在已經證明的那樣,在確保遵從規則方面,其他因素如信任、公正、信實性和歸屬感等遠較強制力為重要。 [7] 正是在受到信任因此而不要求強力制裁的時候,法律才是有效率的;依法統治者無須處處都仰賴警察。今天,這一點已為一有力的反證所證實:在我們的城市里,懲罰最為嚴厲的那部分法律,也就是刑法,在以其他手段不能引人尊敬的地方,也沒有辦法讓人畏懼。如今,每個人都知道,沒有任何警察可以實施的力量能夠制止城市的犯罪。總之,真正能阻止犯罪的乃是守法的傳統,這種傳統又植根于一種深切而熱烈的信念之中,那就是,法律不只是世俗政策的工具,它也是終極目的和生活意義的一部分。

在任何一個社會,法律本身都力促對其自身神圣性的信念。它以各種方式要求人們的服從,不但訴諸他們物質的、客觀的、有限的和理性的利益,而且求諸他們對超越社會功利的真理、正義的信仰,也就是說,它以那些與流行理論所描繪的現世主義和工具主義面目不同的方式要求人們的服從。甚至約瑟夫·斯大林也不得不把會使人們確信其內在正義性的因素(情感因素、神圣因素等)重新引入蘇維埃法中,因為若不這樣,蘇維埃法的說服力就會完全喪失,即便斯大林也不能夠僅憑暴力威脅來統治。雖然斯大林用了一切恐怖手段來對付潛在的敵人,他還是把“社會主義合法性”奉為得到普通人民支持的依據,并且想借“社會主義合法性”和“法律的穩定性”之名,重新確立蘇維埃法院的威嚴和蘇聯公民之義務與權利的神圣性。 [8]

同樣,認為法律完全是存在性的(existential),完全以時間、地點的情境為轉移,申言法律不能用真理或正當性的標準而只能以可行性的標準來衡量,主張法律“不要求有神圣的淵源或者永恒的有效性”, [9] 這種看法也不能自圓其說。它在課堂上還說得過去,但在法庭上或立法機構里就站不住腳了。那些聲稱僅僅是直覺判斷或者實驗的司法判決或制定法缺少守法——不只是“大眾”的守法,而且是我們所有的人、尤其是法官和立法者的守法——最終所倚賴的信實性。

記得1947年,已故的特曼·阿諾德(Thurman Arnold,作為一個教師和作家,他把所謂“法律現實主義”的理論推到真正是玩世不恭的地步)在耶魯大學法學院的課堂上大講而特講法官只根據他們的偏見作出判決,當時,一個學生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他本人在法官任上是不是就如此行事。阿諾德在回答之前停頓了片刻;在場的人會有這樣的印象,隨著他的教授身份讓位于法官身份,他就把自己由海德先生(Mr.Hyde)變成杰基爾醫生(Dr.Jekyll)。 [10] 他回答說:“這個,在課堂上,我們可以坐而論道,剖析法官的行為,但是一旦你黑袍加身,坐在高高的法庭之上,被人尊稱為‘閣下’,你就不得不相信,你是在根據某種客觀標準行事。” [11]

主站蜘蛛池模板: 滨州市| 宁晋县| 岗巴县| 乌鲁木齐县| 尖扎县| 江陵县| 盖州市| 灵川县| 太保市| 东阳市| 韩城市| 五指山市| 虎林市| 西峡县| 新竹县| 商河县| 博湖县| 洞头县| 咸丰县| 吐鲁番市| 芦溪县| 盈江县| 临泽县| 塘沽区| 祥云县| 靖远县| 凉城县| 大厂| 赫章县| 定南县| 台安县| 阿坝| 册亨县| 新郑市| 沭阳县| 罗源县| 灯塔市| 合阳县| 宁德市| 通辽市| 本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