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與宗教(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美)伯爾曼
- 3814字
- 2020-11-06 18:57:38
導 言
這是一部演講集,而非一部專論或專著。它意在論斷和詰難,而非詳細論證。雖然所討論的是永恒的問題,本書卻只求適時,不求不朽。
本書的主要觀點是,法律與宗教是兩個不同然而彼此相關的方面,是社會經驗的兩個向度——在所有社會,尤其是在西方社會,更特別是在今天的美國社會,都是如此。盡管這兩方面之間存在緊張,但任何一方的繁盛發達都離不開另外的一方。沒有(我所謂)宗教的法律,會退化成一種機械的法條主義。沒有(我所謂)法律的宗教,則會喪失其社會有效性。
一些聽眾擔心,本書對法律與宗教的沖突沒有給予更多的強調。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危險,即由于沒有看到這是一種對立物的辯證綜合,而將法律與宗教間的調和過于簡單化了。本書的跋就部分是為了減少這種危險而寫的。不過,因為跋和演講本身提到的種種原因,我確信,關于法律與宗教分離,我們聽到的太多了,而關于它們的根本一致,卻很少聽人談起。我也許應該強調,我是在最廣泛的意義上談論法律和宗教,即把法律視為社會中分配權利與義務的結構和程序,把宗教視為社會關于終極意義和生活目的的直覺知識和獻身。
當流行的法律和宗教概念變得過分狹隘,并且此二者間的紐帶因此而斷裂的時候,社會便陷于混亂?,F存的制度結構和程序失卻其神圣性,反過來,社會建基其上的神圣價值被視為純粹的偽善。最終,這種混亂狀況可能讓位于主張徹底變革的廣泛要求。這正是我做這些演講時美國(不僅是美國)所處的境況。有數年之久,各種激進運動鼓蕩著這個國家和其他地方:青年文化,新左派,和平運動,婦女解放,黑人好斗集團和其他運動。1950年代和1960年代早期似乎已經偃旗息鼓的較大思想體系如民主主義、社會主義和各種形式的共產主義在1960年代后期也開始復蘇。所有這些運動,都以各種西方文明建立于其上的基本價值(我稱之為宗教價值)的名義來抨擊現存的制度結構和程序。但是,它們中的大多數沒有提出用以取代現存體制的、實際可供選擇的制度結構與程序,另一些則是反法律和反結構的。因此,它們只能聽憑“現行體制”決定一切,而后者的回應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重申“法律與秩序”而已。
1973年,在我撰寫這篇導言的時候,1968—1972年間的大多數激進運動似乎已經沉寂,至少暫時是如此。我們好像已經回到一種含混的混亂狀態。也許,這些演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適時。針對“現行體制”,它們指出,沒有承諾、熱情、斗爭和信仰,一個民族便無法長久地生存。它們也告訴激進主義者們,倘若沒有對制度和結構變革的洞察和想像,一種對法律而不僅僅是對宗教的洞察——一種實際上對法律與宗教相互作用的洞察和想像,則革命便無以成功。然而,在整個社會具有這樣一種洞察和想像力的地方,革命又是不必要的;它已經發生過了。
以下四章采取四種不同的視角。第1章是人類學的:它把法律與宗教看成是所有文化都有的領域,并且認為,在包括今天我們自己的文化在內的所有文化里面,法律與宗教共同具有某些要素,即儀式、傳統、權威和普遍性。這些法律的宗教成分并未經常受到當代法律學者們的重視。相反,法律通常被描述成世俗的、理性的、功利的制度——一種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然而,一旦人們由書本上的法律深入到法律賴以制定、解釋和適用的過程中去,他就會看到浸漬于法律的神圣性的標記。美國的立法機關或法院是如此,就像任何一個部族的程序是如此一樣。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它不僅包含有人的理性和意志,而且還包含了他的情感,他的直覺和獻身,以及他的信仰。
第2章采取歷史的視角。它論述了過去兩千年間宗教對于西方法律的影響,不僅包括傳統的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影響,而且還有在過去兩個世紀里基督教的態度與價值已被植入其中的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這類世俗宗教的影響。這一章的主題是,我們的基本的法律概念和法律制度,在一個宗教在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獲得許多意蘊。實際上,法律不斷演進的觀念,它的跨越許多世代而有機發展的觀念,本身就是植根于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宗教觀念。此外,在十一世紀以后的西方歷史中,發展中的法律傳統周期性地被大革命所打斷,每一次革命都以宗教或準宗教理想之名抨擊先前的法律制度,每一次革命最后也都創造了建立在這種夢想上面的新的法律制度。
第3章把注意力由法律的宗教方面轉移至宗教的法律方面。這一章的視角是哲學的。它試圖揭示出那些認為法律與愛,法律與信仰,或者,法律與神恩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的宗教思想派別的謬誤。在所有宗教、甚至最神秘的宗教里面,都有對社會秩序和社會正義的關切,有對不但宗教團體內部、而且宗教團體乃是其中一部分的更大社會群體中的法律的關注。在猶太教和基督教里,法律被理解成上帝之愛、信仰和神恩的一個方面;猶太教和基督教都教導說,上帝是仁慈的和公正的,他是仁慈的法官,是充滿愛心的立法者,而且上帝本性中的這兩方面彼此并無矛盾。當代新教與天主教思想中的唯信仰論傾向,即相信實現社會秩序的結構和程序不容于人類的最高品性與蘄求,與美國許多自發公社所表露出的“反主流文化”的世俗天啟主義不謀而合,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初期,這類公社曾雨后春筍般地興起于美國各地。但是,沒有結構和程序,沒有規范,則自發性、歡悅、自我發現、親密合作以及這類團體的其他崇高品質與蘄求便不可能長存下去。
第4章采取的視角很難歸類。它探究西方人于革命時代(例如我們正開始進入的現時代)所面臨的困境,此時,現行法律體系與宗教體系已經崩壞,并且似乎還沒有出現能夠取代它們的新制度。這或許可以被稱為末世學的視角。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我們正經驗著舊的法律和宗教秩序的死亡,并且準備著它們的再生。正在死去的與其說是其制度結構,莫如說是這種結構賴以建立的基礎(事實上,前者似乎還有明顯的耐久力)。這些基礎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是這樣一種假定:法律與宗教是生活中完全分離的兩個方面——我們管理社會所需之方式,與最深刻的直覺和最深沉的獻身無關,反之亦然。在這種法律與宗教截然分離后面的,乃是在過去九個世紀里一再威脅著西方人整體性的二元思維模式。主體全然分離于客體,人疏離于行為,精神疏離于物質,情感疏離于理智,意識形態疏離于權力,個體疏離于社會。對這些二元論的克服便是未來希望之所在。我們所期待的新時代乃是一個綜合的時代。借由將法律與宗教的價值融合于一的各種友愛團體的經驗(在從公社到聯合國的各個層面上),舊的二元論的死亡將喚來新生。
摘要說明了各章主題之后,我發現本書的短小篇幅與上述論題的重要性之間很不相稱。要系統和綜合地研究這些題目,勢必要有如艾略特博士(Dr.Eliot)的五腳書櫥。 [1] 不過在另一方面,本書意在成為一項初始的研究。然而,就是由傳統學術的觀點來看,它也可以成為未來研究的一個有用的緒論。
事實上,上述主要論題從未成為學術文獻中廣泛討論的對象。就我所知,沒有一部人類學著作是直接研究法律程序中儀式、傳統、權威和普遍性的作用的,盡管研究世界幾大宗教中這四種要素的不乏其例。而且以我所知,也沒有一部歷史學著作直接研究宗教對于西方法律之歷史發展的影響;實際上,盡管人們很難否認羅馬天主教的教會法對于西方世俗法律制度有過極大影響這一事實,但對這種影響的廣泛研究似乎不曾有過。有為數極少的幾本著作的確探討了十七、十八世紀清教對英國法和美國法之影響,但這項研究不過剛剛開了個頭。此外,盡管人們經常提到西方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的觀念在歷史上發源于西方基督教的觀念,但是就我所知,這一問題從未被人系統地研究。
關于第3章的主題——基督教思想中的反法律傾向——已有大量論述;這一章綜括了有關文獻,并在注釋里面引用了其中一些材料。不過,關于這一章的另一個論題——反主流文化和各種公社中的反法律傾向——卻還有大量的經驗研究留待完成。
最后,第4章討論了東方基督教與西方基督教,以及基督教與非基督教宗教之間看待法律的不同態度問題。它還討論了革命社會學與基督教末世學之間關系的問題。這些也都是經常為人提起(有時是以與它們在這里被提到的方式極相近的方式)但又未經系統研究和詳盡闡釋的主題。
所以,在本書基礎上的進一步研究留給讀者去做。如果他要將此書當作深入研究的起點,我就無須為本書的過分簡略和它在取材方面的選擇性而不安了(事實上,任何試圖整合已有學科的研究,在這些學科的專家們看來,都會顯得不徹底和具有選擇性)。
然而,在被大大濫用的“學術”這個詞的通常意義上,本書主要不是作為學術著作寫給人們的。寫這本書主要是為了提醒我自己和其他人,我們把世界劃分成分隔的部分,這些部分卻不是獨立自足的單位,如果它們不向彼此互相開放,就會禁錮和窒息我們。律師們研習和運用他們的概念和技巧;神學院的學生們只關心精神之物;教授們則固守其本業。然而,法律諸神與宗教諸神,以及我們社會的各種其他神祇,將不能夠給予我們為保全我們民族和文明的完整性所需要的洞察力和想像力。這種洞察力和想像力必定超越了現在威脅要毀滅我們的各種界分。我這里說的主要不是國家、種族、階級、性別和世代的各種界分,而是我們頭腦和心靈里面的各種界分,是我們觀察事物和感受事物的方式上的各種界分。我們迄今為止一直當作分離物看到和感覺到的東西,現在必須被理解成單一歷史過程中相互作用和相互依存的不同向度。
[1] 艾略特博士系十九世紀哈佛大學的一任校長,他曾主持出版過為數一百卷的“哈佛古典學術叢書”。作者這里的意思是:要對這樣的題目加以詳盡研究,研究者必得寫出像“哈佛古典學術叢書”這樣卷帙浩繁的大部頭著作才成。——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