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薄伽梵歌(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古印度)毗耶娑
- 5248字
- 2020-11-06 18:47:05
第二章
全勝說
阿周那滿懷憐憫,
眼中飽含淚水;
看到他精神沮喪,
黑天這樣說道:(1)
吉祥薄伽梵說
你怎么在這危急關頭,
萎靡不振?阿周那啊!
這為高貴者所忌諱,
不能進入天國享殊榮。(2)
注:“薄伽梵”(Bhgavan)是對黑天的尊稱,意謂尊者或世尊。唐玄奘提出的“五種不翻”,其中就包括“薄伽梵”這類詞語。
阿周那啊!不要怯懦,
那樣與你不相稱,
拋棄委瑣的軟心腸,
站起來,折磨敵人者!(3)
阿周那說
在戰斗中,殺敵者啊!
我怎么能用箭射擊
這兩位可尊敬的人,
毗濕摩和德羅納?(4)
即使在世間乞食謀生,
也強似殺害尊貴的老師;
即使殺害貪財的老師,
我的享受也會沾上鮮血。(5)
我們勝利或者他們勝利,
我不知道哪個更重要;
殺死面前這些持國子,
我們也不會愿意再活。(6)
我受到心軟的弱點傷害,
思想為正法困惑,請開導!
我是你的學生,求你庇護,
明確告訴我該如何是好?(7)
即使獲得無比富饒的王國,
甚至獲得天國世界的王權,
我也實在看不出,有什么
能解除我燒灼感官的憂煩?(8)
全勝說
對感官之主黑天,
阿周那說完這些話,
說道:“我不參戰。”
然后,他保持沉默。(9)
阿周那精神沮喪,
站在雙方軍隊之間,
婆羅多后裔啊!
黑天仿佛笑著說道:(10)
吉祥薄伽梵說
你說著理智的話,
為不必憂傷者憂傷;
無論死去或活著,
智者都不為之憂傷。(11)
注:阿周那的憂傷出自對正法的考慮,所以他說的是“理智的話”。但黑天認為他是“為不必憂傷者憂傷”。有些抄本在這頌后面增加有一頌:
看到親族進入死神之口,
你內心受到人情侵襲,
已被憂慮和困惑壓倒,
滿懷憐憫,失去意識。
我、你和這些國王,
過去無時不存在,
我們大家死去后,
仍將無時不存在。(12)
正如靈魂在這個身體里,
經歷童年、青年和老年,
進入另一個身體也這樣,
智者們不會為此困惑。(13)
注:這頌中,靈魂的梵文原詞為dehin,即“有身”。“有身”泛指有身體的人,特指有身體的靈魂。
但是,接觸物質對象,
冷熱苦樂,來去無常,
婆羅多后裔阿周那啊!
但愿你能忍受它們。(14)
智者對痛苦和快樂,
一視同仁,通向永恒;
人中雄牛啊!這些東西
不會引起他們煩悶。(15)
沒有不存在的存在,
也沒有存在的不存在,
那些洞悉真諦的人,
早已察覺兩者的根底。(16)
注:印度自吠陀時代起,就有關于“存在”(sat)和“不存在”(asat)的思考:一種觀點認為世界產生于“不存在”,另一種觀點認為世界產生于“存在”。這里的觀點與《歌者奧義書》(Chāndogya Upani?ad,6.2.1—2)一致:“最初只有存在,獨一無二。而有些人說,最初只有不存在,獨一無二,從不存在產生存在。這怎么可能呢?最初確實只有存在,獨一無二。”這段話中所說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是指“自我”,也就是梵。
這遍及一切的東西,
你要知道它不可毀滅;
不可毀滅的東西,
任何人都不能毀滅。(17)
身體有限,靈魂無限,
婆羅多后裔阿周那啊!
靈魂永恒,不可毀滅,
因此,你就戰斗吧!(18)
倘若認為它是殺者,
或認為它是被殺者,
兩者的看法都不對,
它既不殺,也不被殺。(19)
注:這頌與《伽陀奧義書》(Ka?ha Upani?ad,1.2.19)相似:
如果殺者認為殺它,
被殺者認為它被殺,
兩者的看法都不對,
它既不殺,也不被殺。
它從不生下,也從不死去,
也不過去存在,今后不存在,
它不生,永恒,持久,古老,
身體被殺時,它也不被殺。(20)
注:這頌與《伽陀奧義書》(1.2.18)相似:
這位智者不生,也不死,
不來自哪兒,不變成什么,
不生,永恒,持久,古老,
身體被殺時,他也不被殺。
這里所說的“這位智者”指“自我”(“靈魂”)。
如果知道,它不滅,
永恒,不生,不變,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
殺什么或教人殺什么?(21)
正如拋棄一些破衣裳,
換上另一些新衣裳,
靈魂拋棄死亡的身體,
進入另外新生的身體。(22)
刀劈不開它,
火燒不著它,
水澆不濕它,
風吹不干它。(23)
劈它不開,燒它不著,
澆它不濕,吹它不干,
永恒,穩固,不動,
無處不在,永遠如此。(24)
它被說成不可顯現,
不可思議,不可變異;
既然知道它是這樣,
你就不必為它憂傷。(25)
即使你仍然認為
它常生或者常死,
那么,你也不應該
為它憂傷,大臂者!(26)
生者必定死去,
死者必定再生,
對不可避免的事,
你不應該憂傷。(27)
萬物開始不顯現,
中間階段顯現,
到末了又不顯現,
何必為之憂傷?(28)
有人看它如同奇跡,
有人說它如同奇跡,
有人聽它如同奇跡,
而聽了也無人理解。(29)
注:這頌與《伽陀奧義書》(1.2.7)相似:
許多人甚至不能聽到他,
而即使聽到,也不知道他;
聽到而善于說出者是奇跡,
知道而善于教誨者是奇跡。
居于一切身體內,
靈魂永遠不可殺,
因此,你不應該
為一切眾生憂傷。(30)
注:以上11—30,黑天以靈魂不滅勸慰阿周那不必憂傷。
即使考慮自己的正法,
你也不應該猶疑動搖,
因為對于剎帝利武士,
有什么勝過合法戰斗?(31)
注:阿周那屬于剎帝利種姓,因此,這里所謂“自己的正法”指剎帝利的正法或職責。
有福的剎帝利武士,
才能參加這樣的戰爭,
阿周那啊!仿佛驀然
走近敞開的天國大門。(32)
這場合法的戰斗,
如果你不投身其中,
拋棄了職責和名譽,
你就會犯下罪過。(33)
你將在眾生嘴上,
永遠留下壞名聲;
對于受尊敬的人,
壞名聲不如死亡。(34)
勇士們會這樣想,
你膽怯,逃避戰斗;
他們過去尊重你,
今后就會蔑視你。(35)
敵人也就會嘲諷你,
說許多不該說的話;
他們貶損你的能力,
有什么比這更痛苦?(36)
或者戰死升入天國,
或者戰勝享受大地,
阿周那啊!站起來,
下定決心,投入戰斗!(37)
苦樂、得失和成敗,
對它們一視同仁;
你就投入戰斗吧!
這樣才不犯罪過。(38)
注:以上31—38,黑天以剎帝利武士的職責勉勵阿周那投入戰斗。
以上講了數論智慧,
現在請聽瑜伽智慧,
你掌握了這種智慧,
將擺脫行動的束縛。(39)
注:這里所說的數論(Sā?khya)不同于后來的古典數論哲學體系,可以稱作史詩數論或早期數論。它使用的一些術語與古典數論相同,但不像古典數論那樣系統,在一些基本觀念上也有差異。
古典數論認為有兩種永恒的實在。一種是不變的、永恒的自我。有多種多樣的自我,每一種自我都是獨立的實體,即原人(puru?a),也就是精神。另一種永恒的實在是原質(prak?ti,即原初物質,或譯自性)。原質處于未顯狀態。但它具有善、憂和暗三種性質。這三種性質出現不平衡,原質發生變化,首先出現覺或大,然后依次出現我慢、心根、五知根、五作根、五種精細成分和五種粗大成分。因此,原質是運動的,而原人是不運動的。痛苦產生于混淆這兩者,解脫產生于分清這兩者,也就是認識到真正的自我擺脫一切行動,從而擺脫一切痛苦。
而在《薄伽梵歌》中,只是主張擺脫行動的成果,而不主張擺脫一切行動。此外,在《薄伽梵歌》中,不僅承認個別的自我(靈魂),還承認至高的原人、至高的神(自在者)和人格化的至高之神黑天(大神毗濕奴的化身),這也是與古典數論的不同之處。
這里所說的瑜伽(Yoga)也不同于一般的瑜伽。通常,瑜伽是指修煉身心的方法。波顛阇利(Patan?jali)的《瑜伽經》(Yogasūtra)中提到八種瑜伽修煉方法:禁制、遵行、坐法、調息、制感、專注、沉思和入定。瑜伽的詞義是連接、運用和約束。在《薄伽梵歌》中,它泛指行動方式,其中也包括修煉身心的方法。它分為行動瑜伽(Karmayoga)、智慧瑜伽(J?ānayoga)和虔信瑜伽(Bhaktiyoga),或稱業瑜伽、智瑜伽和信瑜伽。整部《薄伽梵歌》討論的就是這三類瑜伽,即應該怎樣行動的問題。上述所謂數論,也屬于智慧瑜伽。
這里沒有障礙,
努力不會落空,
只要稍有正法,
就會無所畏懼。(40)
堅決的智慧單純如一,
俱盧后裔阿周那啊!
枝枝杈杈,漫無邊際,
那是不堅決的智慧。(41)
注:俱盧(Kuru)是俱盧族和般度族的共同祖先。
阿周那啊!無知的人
說些花哨漂亮的話,
他們熱衷談論吠陀,
宣稱沒有別的存在。(42)
注:吠陀(Veda)是印度最古老的頌詩集,婆羅門教的經典,共有四部:《梨俱吠陀》、《娑摩吠陀》、《夜柔吠陀》和《阿達婆吠陀》。在《薄伽梵歌》中提到的吠陀,是指前三種吠陀。《薄伽梵歌》并不否定或摒棄吠陀,只是認為遵循吠陀不能獲得解脫。
充滿欲望,一心升天,
舉行各種特殊儀式,
宣稱再生的業果,
求得享受和權力。(43)
注:吠陀崇奉祭祀,認為只要舉行祭祀儀式,供奉崇拜天神,就能獲得現世幸福,死后升入天國。
貪圖享受和權力,
思想由此迷失,
哪怕智慧堅決,
也無法進入三昧。(44)
注:“三昧”(samādhi)是沉思入定。
吠陀的話題局限于三性,
你要超脫三性和對立性,
超脫保業守成,把握自我,
阿周那啊!永遠保持真性。(45)
注:“三性”(traigu?ya,或譯三德)是原質(原初物質,事物本性)的三種性質:善(sattva,或譯喜)、憂(rajas)和暗(tamas)。善性表示輕盈、光明和喜悅的性質,憂性表示激動、急躁和憂慮的性質,暗性表示沉重、阻礙和遲鈍的性質。對立性是由原質引起事物的矛盾、沖突和對立,從而引起人的好惡愛憎。“保業守成”是指獲得和占有。這些都形成對自我的束縛。因此,要超脫這些,把握住自我。“真性”(sattva)按梵文原文與上述“善性”相同。既然要超脫三性,故而這里譯作“真性”。
自我(ātman)也可譯作靈魂。在本書中,ātman作為第一人稱反身代詞,譯作自己;作為靈魂,一般譯作自我。但有時也難以截然區分,似乎譯作自己或自我均可。
所有的吠陀經典
對于睿智的婆羅門,
其意義只不過是
水鄉的一方池塘。(46)
注:“水鄉”,若按梵文原文直譯是“周圍到處有水流”。
你的職責就是行動,
永遠不必考慮結果;
不要為結果而行動,
也不固執地不行動。(47)
摒棄執著,阿周那啊!
對于成敗,一視同仁;
你立足瑜伽,行動吧!
瑜伽就是一視同仁。(48)
比起智慧瑜伽,行動
遠為低下,阿周那啊!
為結果而行動可憐,
向智慧尋求庇護吧!(49)
具備這種智慧的人,
擺脫善行和惡行,
因此,你要修習瑜伽,
瑜伽是行動的技巧。(50)
智者具備這種智慧,
摒棄行動的結果,
擺脫再生的束縛,
達到無病的境界。(51)
注:“無病的境界”也就是獲得解脫。
一旦智慧克服愚癡,
對于已經聽說的,
對于仍會聽說的,
你就會漠然置之。(52)
如果你的智慧,
受到所聞迷惑,
仍能專注入定,
你將達到瑜伽。(53)
注:“所聞”(?ruti)指吠陀經典。
阿周那說
智慧堅決,專注入定,
怎樣描述這類智者?
他們怎樣說?怎樣坐?
又怎樣行?黑天啊!(54)
吉祥薄伽梵說
摒棄心中一切欲望,
唯有自我滿意自我,
普利塔之子阿周那啊!
這是智慧堅定的人。(55)
遇見痛苦,他不煩惱,
遇見快樂,他不貪圖,
擺脫激情、恐懼和憤怒,
這是智慧堅定的牟尼。(56)
注:牟尼(muni)是對圣人和賢士的尊稱。
他不貪戀任何東西,
無論面對是善是惡,
既不喜歡,也不憎恨,
他的智慧堅定不移。(57)
他的所有感覺器官,
擺脫一切感覺對象,
猶如烏龜縮進全身,
他的智慧堅定不移。(58)
注:感覺器官(indriya,簡稱感官)主要是眼、耳、鼻、舌和身,相應的感覺對象是色、聲、香、味和觸。
除味之外,感覺對象
已經遠離戒食的人,
一旦遇見最高存在,
連這味也遠遠離去。(59)
注:這是以戒食的人依然留戀食物的味道為例,說明認識到最高存在的人,不僅摒棄感覺對象,也摒棄對感覺對象的留戀。
即使聰明而又勤勉,
怎奈感官激動魯莽,
強行奪走他的理智,
貢蒂之子阿周那啊!(60)
用瑜伽控制一切,
坐下專心思念我;
所有感官受到控制,
他的智慧堅定不移。(61)
注:“思念我”是思念黑天,以黑天為最高存在。
如果思念感官對象,
也就會產生執著,
從執著產生欲望,
從欲望產生憤怒。(62)
然后由憤怒產生愚癡,
由愚癡而記憶混亂,
記憶混亂則智慧毀滅,
智慧毀滅則人也毀滅。(63)
而那些控制自己的人,
活動在感官對象中,
感官受到自我控制,
擺脫愛憎,達到清凈。(64)
注:縱然感官活動在感官對象中,但本人不執著感官對象,也就擺脫愛憎,達到清凈。
達到清凈的人,
脫離一切痛苦;
心靈達到清凈,
智慧迅速穩定。(65)
不能夠約束自己的人,
沒有智慧,也沒有定力,
沒有定力則沒有平靜,
沒有平靜,何來幸福?(66)
感官游蕩不定,
思想圍著它們轉,
就會剝奪智慧,
猶如大風吹走船。(67)
因此,大臂阿周那啊!
誰能讓自己的感官,
擺脫感官對象束縛,
他的智慧堅定不移。(68)
蕓蕓眾生之夜,
自制之人覺醒;
蕓蕓眾生覺醒,
有識之士之夜。(69)
注:有識之士控制感官,蕓蕓眾生放縱感官,因此,如同黑夜和白天、覺醒和沉睡,互相看法截然不同。
欲望進入他,猶如江河
流入滿而不動的大海,
他能達到這樣的平靜,
而貪欲之人無法達到。(70)
摒棄一切欲望,
擺脫一切貪戀,
不自私,不自傲,
他就達到平靜。(71)
這也就是梵之所在,
達到它,就不愚癡;
立足其中,阿周那啊!
死去能夠達到梵涅槃。(72)
注:梵(Brahman)是世界的本原,永恒不滅的至高存在。涅槃(nirvā?a)原是佛教用詞,指擺脫生死輪回。巴利語佛典《法句經》(Dammapada)中說道:
健康是最好的收益,
知足是最大的財富,
信賴是最親的親人,
涅槃是最高的幸福。
《薄伽梵歌》中借用“涅槃”這個詞,與“梵”組成復合詞“梵涅槃”(Brahmanirvā?a),指達到至高的平靜和幸福,獲得解脫,與梵同一。參閱第五章24—26。
本章章名為《數論瑜伽》(Sā?khyayoga)。黑天以靈魂不滅說和剎帝利的職責解除阿周那的疑慮,勉勵他投身戰斗。接著,黑天向阿周那宣講數論瑜伽,也就是要在智慧瑜伽指導下,從事行動。
以上是吉祥的《摩訶婆羅多》中《毗濕摩篇》第二十四章(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