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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斯賓諾莎的神的觀念

——“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脫離人的自然

近代哲學從中世紀哲學分離開來,一個重要的契機是神的觀念的內容轉變。從《笛卡爾哲學原理》,特別是《形而上學思想》中,給予了我們一個從經院哲學的有意志的人格神向自然轉變的啟示。雖然在這本著作里,斯賓諾莎是在陳述笛卡爾的神的觀念,但是我們卻不能不感到笛卡爾的神在斯賓諾莎的分析下已獲得了新的內容。

1. 神是自因的

我們知道,笛卡爾在其《形而上學沉思》附錄里,關于神的存在提出了三個證明:(1)先天的(a priori)證明,“只要我們單獨考察神的本性,就能知道神的存在”(“附錄”命題一),這實際上就是奧古斯丁(Augustine)和安瑟倫(Anselm)的本體論證明的翻版。(2)后天的(a posteriori)證明,“我們自身中具有神的觀念,所以神必然存在”(命題二),這即所謂人類學(anthropological)證明,我們心中的一個觀念的客觀實在性必定需要一個原因,這個原因不僅客觀地,而且超越地或形式地包含它的客觀實在性,所以我們自身中的神的觀念必然有一個客觀地和超越地或形式地包含它的客觀實在性存在于我們之外,這就是神。(3)也是后天的證明:“神可以從擁有神的觀念的我們自身的存在來證明”(命題三)。笛卡爾雖然是近代啟蒙哲學家,但他的神基本上仍是超自然的人格神,而其認識論的基本原則又是從“我思”開始,因此他的神存在的證明是強調后天的證明,即從我們的神的觀念來證明神的存在,“從包含在我們對上帝的概念中的必然存在,我們可以充分推斷出它的存在來,人心后來在復檢其具有的各種觀念時,它就發現了一個極其主要的觀念——一個全知、全能、全善的神明觀念。它看到,在這個觀念中不止含有可能的偶然的存在,而且含有絕對必然的永恒的存在……它既然看到在至極完美的神明觀念中含有必然的永恒的存在,因此,它也當顯然斷言,這個極其完美的神明就存在著”。 [47] 這種證明當然是極其荒謬的,唯心的,這一點康德早已指出來了,從我們思想中的觀念絕不能推出它的對象必然存在來,正如我有五百元的觀念,卻推不出我現在身邊有五百元錢。但是當斯賓諾莎神的觀念已經不再是有意志自由的人格神觀念,笛卡爾這樣的證明更顯得拘泥可笑。因此我們看到,在《笛卡爾哲學原理》中,斯賓諾莎在神的存在的證明上所強調的完全和笛卡爾不同(雖然證明的秩序仍和笛卡爾一致),他所強調的就是力圖從神的本性自身來證明神的必然存在:“單獨考察神的本性,就可以認識神的存在。……只有根據本命題才可以說存在屬于神的本性,或者說,神的概念包含著必然存在,正如三角形的概念包含著三角形三內角之和等于兩直角;或者說,神的存在一如神的本質,乃是永恒的真理,對神的屬性的幾乎全部知識都依賴于本命題,這些知識使得我們熱愛神(或獲得最高的幸福)。”在《形而上學思想》里,他寫道:“對于被創造的事物可以說,它享受自己的存在,這是因為它的存在并不來自它的本質。反之對于神,就不能說它享受存在,因為神的存在正如神的本質一樣就是神自身。” [48] 這里就顯出一個很大的分歧點,當笛卡爾盡量從“我思”,從人的觀念和人的關系來后天證明神的存在時,斯賓諾莎卻盡量擺脫人的觀念和人的關系,純從神自身的本質來客觀證明神自身的存在,神既然就是自然,那么就不需要任何超自然的東西作為它的原因,它即自身存在的原因。因此,斯賓諾莎以后在《倫理學》中提出“自因”(causa sui)這個概念。“自因,我理解為這樣的東西,它的本質即包含存在,或者它的本性只能設想為存在著”。 [49] 所以神“必定是自因,換言之,它的本質必然包含存在,或者存在即屬于它的本性”。 [50] 斯賓諾莎這種思想,恩格斯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斯賓諾莎:實體是causa sui [原因自身]——把相互作用很好地表現出來了。” [51] 并把斯賓諾莎這種“堅持從世界本身說明世界”的思想褒獎為“當時哲學的最高光榮”。 [52] 斯賓諾莎神(自然)存在的這種觀點,也可從《笛卡爾哲學原理》第一篇命題七他對笛卡爾證明的批駁,以及他自己提出的證明中看出來,他明確指出笛卡爾提出的公理根本無法證明神的存在,繼后他自己提出了兩個補則:一、“事物按其本性愈圓滿,則它包含的存在愈多和愈必然,反之,事物按其本性包含的存在愈必然,則必更圓滿”。二、“誰有力量保存自己,他的本性就包含著必然的存在”。根據這兩個補則,他對命題七的證明:“如果我有力量保存自己,則我的本性就會是這樣的,我會包含必然的存在,因此我的本性會包含一切圓滿性,但我這個能思想的存在物發現自己有許多不圓滿性……所以我沒有任何力量保存自己。……故另有一物保存我,但是這物不能沒有力量保存自己,所以,這物有力量保存自己,換言之,它的本性包括必然的存在。”從笛卡爾的自我確信神存在轉變為神的本性必然存在,從主觀證明神存在轉變為客觀證明神存在,即神就是自己必然存在的原因,這就給神過渡到自然提供了理論根據。

2. 神即自然

如果說,笛卡爾神的觀念還帶有某些中世紀經院哲學家的人格神的內容,它不僅是全知全能,一切真知識的源泉,一切事物的創造者,而且它具有自由意志,能獎善罰惡,公正無私,是一個沒有任何廣延的精神實體, [53] 那么,斯賓諾莎的神的觀念就明顯擺脫了這些有神論的內容,神,在斯賓諾莎那里,完全是自然的同義語。在《神學政治論》第一章中,他明白說過:“自然力量自身即是神的力量,如果我們不理解自然的原因,那就是不理解神。因此假如不了解任何事物的原因而求助于神,那是最愚蠢的事,因為神的力量和自然的力量是同一的”,“違反自然就是違反神”。 [54] 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他寫道:“我并不把神同自然分離開來。” [55] 在《倫理學》中宣稱神有廣延屬性,反對經院哲學的上帝創世說和鄙棄自然的觀念,堅決主張神就是自然。“神根據必然性而認識自己,也根據同樣的必然性而動作。” [56]

正因為斯賓諾莎主張神即自然,所以他在《笛卡爾哲學原理》中拋棄了笛卡爾所謂神是公正無私的、不欺騙人的等道德人格化的屬性,提出了觀念的真理性就在于觀念自身的本性,從自然(實體)本身來找尋我們一切觀念的最高確定性。

在《笛卡爾哲學原理》,特別是在《形而上學思想》里,斯賓諾莎給了我們一個很重要的神的性質的觀念,那就是神的理智、意志、決定、力量和神的本質是同一個東西。“神的理智、意志,或者神的決定和力量僅在思想上才有別于神的本質”。“神的意志和力量,同神的理智沒有外在的區別……神用以創造、理解、保存或熱愛被創造事物的理智、力量和意志彼此之間是完全沒有區別的,而只有對我們的思想說來,它們才有區別”。神的意志、力量、決定即為神的本質,都是同一種東西,這實際上就是否定笛卡爾的神的自由意志、自由決定的人格神觀念,把神還原為按照客觀必然性而活動的自然,神只是根據它本性的必然性而活動。所以斯賓諾莎說:“應當說,或者神是無能的,因為實際上一切都是必然的,或者神是萬能的,我們在事物中所發現的必然性只是來源于神的決定。”神的“萬能”變成神的“無能”,這就徹底摧毀了超自然的人格神存在。因此,斯賓諾莎在《形而上學思想》里批判了經院哲學、笛卡爾哲學中人格神的謬見,他寫道:“神希望借以愛自己的意志是從神借以認識自己的無限理智中必然產生的。但是這三種東西,即神的本質、神借以認識自己的理智,以及神希望借以愛自己的意志,彼此如何區別開來,這是我們所不能知道的。我們并非不知道神學家用來說明這個問題的那個名詞(即人格),可是,雖然我們也知道這個名詞,我們卻不知道它的意義,也不能對它形成一個明白而且清晰的概念。”“神并不恨任何人,也不愛任何人。”“圣經并不教導和自然之光相違背的東西……如果我們在其中發現了和自然之光相違背的東西,那么我們就要用我們用來駁斥可蘭經或者達摩經那種自由去駁斥這種東西。”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在七年之后,這就引導到他對圣經的批判,匿名出版了不朽的無神論著作《神學政治論》。這樣一種神的觀念就是后來在《倫理學》中所歸納的:“現在我已經說明了神的本性和神的特質,就是:神必然存在;神是唯一的,神只是由它的本性的必然性而存在和動作;神是萬物的自由因,以及神在什么方式下是萬物的自由因;萬物都在神之內,都依靠神,因而沒有神就既不能存在,也不能被理解;最后我又說明了,萬物都預先為神所決定——并不是為神的自由意志或絕對任性所決定,而是為神的絕對本性或無限力量所決定。” [57] 一句話,笛卡爾的神是萬物超越的原因,而斯賓諾莎的神則是萬物自身固有的原因,也即自然自身。

斯賓諾莎把神還原為自然這個光輝的思想,費爾巴哈作了很高的評價:“他是近代哲學家中唯一的一位奠定了批判和認識宗教和神學的基礎的人;他是第一個堅決反對神學的人;他第一個典范地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即不能把世界看成是某個按照自己意向和目的而行動的個人的結果和產物;他第一個從自然界的普遍的宗教哲學意義來估價自然界,因此我高興地向他表示我的欽佩和尊敬。” [58] 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指出:斯賓諾莎的實體(神)實質上就是“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脫離人的自然”。 [59]

3. 資產階級學者對斯賓諾莎的神的觀念的歪曲和利用

和哲學史上其他問題一樣,在斯賓諾莎的神的觀念上也展開了尖銳的兩條基本哲學路線的斗爭。當費爾巴哈和馬克思、恩格斯對斯賓諾莎的唯物論無神論作出極高的評價的同時,資產階級學者卻對斯賓諾莎的神的觀念進行唯心主義的神秘主義的歪曲。在他們的分析下,斯賓諾莎仿佛是一個“有科學根據”的宗教家,神秘主義者。

耶可比(Jacobi)、謝林、黑格爾的歪曲是大家早已熟悉的,這里我們只想舉出一些新近的所謂哲學史家或斯賓諾莎研究者的曲解。

帕洛克(F.Pollock)在他的著名的《斯賓諾莎的生平及其哲學》一書中寫道:“斯賓諾莎不唯不忽視神學,而且提供神學以新的熱情。” [60] 并著述了《斯賓諾莎在世界宗教體系中的地位》(倫敦,1891年)一書。

文德爾班在其《哲學史》里,把斯賓諾莎看成是“完全的和直率的泛神論”。并且認為他的哲學體系中充滿了宗教精神 [61]

著名的斯賓諾莎注釋家羅賓遜(Robinson)肯定地說,斯賓諾莎的哲學“不僅在邏輯上是科學的,而且在倫理上是宗教的,因為它給予我們一種唯一科學地論證了的關于神的學說。它是關于神的學說,同時也是真正的幸福、形而上學、倫理學和宗教”。 [62]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維·斯苔士(W.Stace)在其《宗教和現代意識》一書中寫道:“斯賓諾莎的全部哲學按其精神來說是宗教的,甚至是神秘主義的。” [63] 而新黑格爾主義者,宗教的狂熱信徒,美國的魯一士(J.Royce)更以歪曲為能事,在他的《近代哲學的精神》中寫道:“斯賓諾莎是有宗教信仰的……斯賓諾莎那種奇特但篤厚的虔敬,……就宗教論,斯賓諾莎的思想固然也有著明顯的限度的,在他的世界中,只有一個莊嚴宏麗的外貌,只有一個有宗教意義的因素,這便是神圣本體的圓滿性。可是就這一點在斯賓諾莎的立場上,已足夠我們相信,我們可以在仁愛和信仰中,獲得一種超升的沒有煩惱的安息,所以將他的宗教意識和基督追效一書作者的宗教意識加以比擬是恰當的。” [64]

資產階級學者們的這些歪曲,無非是來論證他們自己的宗教信仰,達到為資本主義制度作辯護的目的。對這些歪曲最有力的駁斥是歷史的證據,這里我們做一些歷史的回顧是必要的。從最早的柯勒魯斯(Colerus)所寫的斯賓諾莎傳記里(載于帕洛克《斯賓諾莎的生平及其哲學》一書中),我們知道斯賓諾莎在當時是以無神論者著稱的,他的《神學政治論》被當時反動派切齒痛恨,指斥為“褻瀆神圣的、無神的、毀滅靈魂的著作”(參閱上書第十二章)。后來英國大主教貝克萊也一再說到“霍布斯和斯賓諾莎的那些狂誕的幻想,以及近代無神論——無論是霍布斯的、斯賓諾莎的、柯林斯的或者任何人的無神論”(見Frazer編的《貝克萊集》第二卷,第334頁)。十七世紀法國主教休愛(Huet)在其《關于信仰和理性的一致》一書中更兇惡地攻擊斯賓諾莎道:“假如我遇見他,我是不會饒恕他這個瘋狂而不信神的人的,值得給他帶上鐐銬和加以鞭笞”(見弗洛伊登塔爾《斯賓諾莎生平及其學說》,海德堡,1927年版,第二卷,第215頁)。此外在十七世紀,培爾在他的《歷史和批判辭典》中,十八世紀的狄德羅在他的《百科全書》中,也都一致認為斯賓諾莎是無神論者,斯賓諾莎學說是屬于“無神論體系”。只有到了十九世紀,許多唯心主義哲學家和哲學史家,為了避免唯物主義的無神論在政治上的激進色彩,才把斯賓諾莎說成是一個純粹認自然為神的泛神論者,以后就每況愈下,直至把他描繪為一位神秘的宗教家,有如我們前面所摘引的,他們與其說是歷史評價,毋寧說是歪曲利用,因此在我們今天對偉大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斯賓諾莎的研究中,我們一定要正本清源,恢復斯賓諾莎哲學的本來面目,對資產階級學者們的恣意歪曲進行揭露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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