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的浩劫(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德)邁內克
- 3543字
- 2020-11-06 19:11:01
譯序——評邁內克及其《德國的浩劫》
一
《德國的浩劫》一書的作者弗里德里?!み~內克(Friedrich Meinecke)是當代西方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之一,顧治(G.P.Gooch)稱之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德國史學界最令人矚目的人物;布賴薩赫(Ernst Breisach)也稱他是當代德國歷史主義的首席代言人。
邁內克于1863年10月30日生于薩茨威德爾(Salzwedel),1954年2月6日死于柏林。幼年時,邁內克曾目睹普法戰爭之后德軍入布蘭登堡門的凱旋式;以后,他親身經歷了俾斯麥的統一、第二帝國的強盛及其經濟的和工人群眾運動的蓬勃發展、第一次世界大戰、魏瑪共和、第三帝國的興亡、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戰后德國的殘破和分裂。他是少數見證了整整一個世紀德國歷史的歷史學家之一。
邁內克早年是德國歷史學派大師德羅伊森(J.B.Droysen,1808—1884)的入室弟子,出入于這個學派多年。在他早期一系列的歷史學著作中,主要包括19世紀初德意志民族反拿破侖侵略的解放戰爭(Befreiungskrieg)的歷史及其領導者之一博因元帥(Feldmarschall von Boyen)的傳記兩卷。1901—1906年他任斯特拉斯堡大學教授,這時他的研究興趣轉移到政治理論和思想史方面來;1906—1914年他轉任夫賴堡大學教授。這兩座萊茵河畔的著名學府,使他有機會長期密切地與天主教會和法國文化相接觸,并使他自己原來出身于普魯士學派的思想越來越多地感染了自由主義的色彩。1914年他轉任柏林大學終身教授。1859年德國歷史學家西貝爾(Heinrich von Sybel, 1817—1895)創辦了有名的《歷史雜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這個雜志上繼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的《歷史政治雜志》(Historisch-politische Zeitschrift),成為從蘭克以來一系相承的德國歷史學派的大本營;西貝爾和特賴奇克(Heinrich von Treitschke,1834—1893)曾相繼擔任它的主編,把它作為宣揚德國民族精神的喉舌。1893年,主編職務由邁內克接班,從此他一直擔任這個雜志的主編,長達四十年之久。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他在政治上擁護魏瑪共和,觀點也逐漸轉變,對自己以往對國家理性(Staatr?son)的信仰發生了動搖。早年他曾信仰第二帝國的統一理想和普魯士的傳統,把國家政權當作是道德理想的體現;但這時,西歐自由主義和法國文化逐漸在他的思想里占有了更重要的地位,他日益強調歷史文化的人文價值或人道價值,并譴責權力政治。這時他已經預感到法西斯勢力的興起及其危害性,他察覺到國家理性(這其實是權力政治的別名)中的“惡魔”性因素一旦失控,就會造成嚴重的后果。他贊同社會民主黨的政策,并主張與西方聯盟,而不是對西方采取敵對立場;但他仍然維護德國的民族本位文化,而不同意西方化。不久,法西斯當權,強化了思想專政,極力把絕對服從領袖這項原則貫徹到一切學術思想領域里去,歷史學自然是首當其沖、在劫難逃。法西斯在思想上強行一致化(Gleichschaltung),當然會遇到根深蒂固的德國傳統史學的抵抗;而作為這一傳統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的邁內克,遂于1935年被解除了德國傳統史學重鎮《歷史雜志》的主編職務。在法西斯專政時期,邁內克始終堅持自己的反法西斯觀點,身心都受到損害。當時,他有許多朋友、同事和學生紛紛流亡國外;但他本人不肯流亡,因為他相信自己留在國內可以為德國人民和德國民族文化的傳統更多作一些貢獻。他和貝克(Ludwin Beck)將軍是好友,對貝克參與1944年反希特勒的密謀是知情的,雖然他并未參加直接行動。
早期的邁內克是一個青年蘭克派(Jungrankeaner),這一派不同意以經濟基礎或物質基礎來解釋人類精神的歷史,所以在本質上是一種唯心史觀。他和蘭普雷喜特(Karl Lamprecht,1856—1915)兩位歷史學家之間所進行的那場德國史學史上的有名論戰,足以表明他當時的思想立場。他畢生的著作中,有一小部分是屬于歷史考訂或紀事性質的,但大部分則是致力于探討思想本身的歷史的,這些著作背后透露出來的一種基本觀點就是:思想或觀念才構成為歷史的動力。歷史學中的“歷史主義”(Historismus)一詞,歷來有著不同的用法和不同的含義 [1] 。邁內克認為在史學史上,是浪漫主義摒棄了古典意義的理性,從而開辟了歷史主義的道路的。他本人之作為當代德國歷史主義學派的主要代言人,也是在這種意義上。但是同時,由蘭克奠基、中間經過德羅伊森、西貝爾和特賴奇克等人發揚光大而在西方史學界占統治地位的這一德國歷史主義學派,也終于因法西斯的迫害而使它這位最后的代言人成為這一悠久的學派的魯靈光殿。
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西方史學研究呈現了一次重點轉移,從傳統的以政治史為史學研究中心,轉移到以研究思想文化史為史學研究中心。在這方面,邁內克也是其中代表人之一。這一次重點轉移,和他本人前后的思想變化,同樣都反映出德國歷史學派本身內在的思想危機;相形之下,法西斯的迫害則只是一個外因。事實上,自從19世紀下半葉以來,德國上層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問題就是如何解決或者調和如下三種相互矛盾著的潮流:即(一)日益強烈的、幾乎是壓倒一切的民族主義的國家理性,(二)隨著迅速的工業化而來的、不斷在壯大著的工人群眾運動,(三)在十八九世紀之際達到其高峰的德國古典文化的傳統。對于邁內克,正像對于他同時代的韋伯(Max Weber,1864—1920)、特羅什(Ernst Troeltsch,1865—1923)等人一樣,他們一方面既眷戀著德國歷史文化的傳統,一方面又深切感到必須解決迫在眉睫的社會改革與進步的問題,并且同時使這二者還能適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和利益。于是唯一的出路似乎就只有當時的社會民主主義。因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他們就轉而贊成魏瑪共和,實質上是走著一條溫和的、保守的改良主義道路。在很大程度上,這也是《德國的浩劫》這本書所要解決的中心問題。
魏瑪共和究竟應不應該、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應該對法西斯的崛起和專政負責?是魏瑪共和本身引致了法西斯專政,還是法西斯政權扼殺了魏瑪共和?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把這個問題進一步推及于歷史,那么人們就可以問:是德國的歷史文化傳統中有著某種“惡魔”式的因素,從中就產生了法西斯主義和法西斯政權嗎?還是,法西斯對德國歷史文化傳統完全是一種外來的偶然因素,二者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也就是說,并不是德國歷史文化傳統引致了法西斯,而是法西斯摧殘了德國歷史文化傳統。再進一步,這或許就可以追問到困擾了歷來許多歷史哲學家和歷史科學家的一個問題:即,歷史上的重大事變究竟是必然的呢?還是純屬偶然?邁內克對德國的浩劫的答案,采取的是后一種觀點。他認為法西斯專政和德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兩者毫無瓜葛,法西斯專政對于德國完全是一個偶然的事件。而且在本書的結尾,他還深情地寄厚望于德國的古典文化,認為它是一劑醫療劫后創傷的靈丹妙藥。
從蘭克到邁內克的這段近代德國史學思想的主潮,通常被稱為歷史主義。這種歷史主義已不僅僅是一種歷史學研究的方法或觀點,而且同時還是一種人生哲學、歷史哲學和世界觀。歷史主義,在當時的德國,就意味著要擺脫或者背叛西方兩千年來的“自然律”觀念的支配或束縛。歷史主義者企圖以多樣化的、豐富多彩的、內容上各不相同的具體歷史經驗,來取代認為世界上有著永恒的、絕對的、統一的、唯一的真理那種觀念。在這一基本點上,邁內克和特羅什是同調;兩位歷史學家都認為,一切歷史研究都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之下進行的,所以就要受到歷史現實的制約,而不可能有脫離具體歷史條件之外或之上的客觀真理或普遍規律。這實際上就取消了普遍的真理或真理的普遍性。于是,歷史上所存在的一切就都只能是特定的、特殊的、個別的、個性化了的存在。此外,并不存在什么普遍性。在邁內克和蘭普雷喜特的那場有名論戰中,后者是站在實證主義的立場上攻擊德國史學思想中的唯心主義傳統的。邁內克雖然反對蘭普雷喜特的實證主義思想,但同時也表現出他已不完全同意新蘭克派的立場,他認為新蘭克派在歷史研究中標榜客觀如實的態度,實際上是在回避道德倫理的和政治的義務。
蘭克的思想中本來就包含有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兩個方面。19世紀末的青年蘭克派或新蘭克派,主要的是繼承了蘭克的保守主義那一面,可以說他們更靠近于特賴奇克的民族主義傾向;而邁內克則更多地繼承了蘭克的自由主義那一面,在思想上可以說是更靠近于瑙曼(Friedrich Naumann,1860—1919)的政治社會路線。如果說邁內克早年曾是一個青年蘭克派,那么中年的邁內克由于接受了西方自由主義的影響,就和正統的蘭克學派有了分歧,并且由于他的自由主義思想而往往被人列入新康德學派。毫無疑問,在思想路線上,邁內克受到了新康德學派、特別是文德爾班(Wilhelm Windelband,1848—1915)、李凱爾特(Heinrich Rickert,1863—1936)、狄爾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和韋伯等人的影響。這些新康德學派的代表人物都著意于思想史的研究,而邁內克致力于思想史研究 [2] 又特別以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作為19世紀以來的兩條主線,這一見解在本書中也有所闡發。這一重視思想史研究的傾向,對于德國乃至整個西方青年一代歷史學家都有著很大的影響。例如,20世紀在西方史學界蔚為大國的法國年鑒派,就曾深受這一德國學派的思想影響,伊格斯(Georg Eggers)乃至認為不考慮德國歷史學派的遺產,法國年鑒派就是不可想象的事。盡管年鑒派所謂的“理解”(comprendre)已經超越了他們之前的德國歷史學派多少不免拘束于考據觀念的那種“理解”(verstehen)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