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劇的誕生(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德)尼采
- 2400字
- 2020-11-06 18:52:28
二
前面我們已經把阿波羅與它的對立面,即狄奧尼索斯,看作兩種藝術力量,它們是從自然本身中突現出來的,無需人類藝術家的中介作用;而且在其中,兩者的藝術沖動首先是直接地獲得滿足的:一方面作為夢的形象世界,其完美性與個體的知識程度和藝術修養80毫無聯系,另一方面乃作為醉的現實性,它同樣也不重視個體,甚至力求消滅個體,通過一種神秘的統一感使個體得到解脫。相對于這兩種直接的自然之藝術狀態,任何一個藝術家就都是“模仿者”了,而且,要么是阿波羅式的夢之藝術家,要么是狄奧尼索斯式的醉之藝術家,要不然就是——舉例說,就像在希臘悲劇中那樣——兩者兼有,既是醉之藝術家,又是夢之藝術家。對于后一類型,我們大抵要這樣來設想:在狄奧尼索斯的醉態和神秘的忘我境界中,他孑然一人,離開了狂熱的歌隊,一頭倒在地上了;爾后,通過阿波羅式的夢境感應,他自己的狀態,亦即他與宇宙最內在根源的統一,以一種比喻性的夢之圖景向他彰顯出來了。
有了上述一般性的前提和對照,我們現在就能進一步來理解希臘人,來看看那種自然的藝術沖動在希臘人身上曾經發展到了何種程度和何等高度:由此,我們就能夠更深入地理解和評估希臘藝術家與其原型的關系,或者用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就是“模仿81自然”。說到希臘人的夢,雖然他們留下了種種關于夢的文獻和大量有關夢的軼聞,我們也只能作一些猜測了,不過這種猜測還是有相當把握的:他們的眼睛有著難以置信的確定而可靠的造型能力,外加他們對于色彩有著敏銳而坦誠的愛好,有鑒于此,我們不得不假定,即便對他們的夢來說也有一種線條和輪廓、色彩和布局的邏輯關系,一種與他們的最佳浮雕相類似的場景序列——這一點是足以讓所有后人大感羞愧的。他們的夢的完美性——倘若可以做一種比照——無疑使我們有權把做夢的希臘人稱為82荷馬,而把荷馬稱為做夢的希臘人。這種比照是在一種更深刻的意義上講的,其深度勝于現代人著眼于自己的夢而膽敢自詡為莎士比亞。
與之相反,如果說可以把狄奧尼索斯的希臘人與狄奧尼索斯的野蠻人區分開來的巨大鴻溝提示出來,那么,我們就無需猜測性地說話了。在古代世界的所有地方——這里姑且撇開現代世界不談——從羅馬到巴比倫,我們都能夠證明狄奧尼索斯節日的存在,其類型與希臘狄奧尼索斯節日的關系,充其量就像長胡子的薩蒂爾(其名稱和特征取自山羊)83之于狄奧尼索斯本身。幾乎在所有地方,這些節日的核心都在于一種激情洋溢的性放縱,其洶涌大潮沖破了任何家庭生活及其可敬的規章;在這里,恰恰最粗野的自然獸性被釋放出來,乃至于造成肉欲與殘暴的可惡混合,這種混合在我看來永遠是真正的“妖精淫酒”。關于這些節日的知識,是從海陸路各方面傳入希臘的。看起來,有一陣子,希臘人對這些節日的狂熱激情,似乎進行了充分的抵制和防御,其手段就是在此以其全部高傲樹立起來的阿波羅形象,這個阿波羅用美杜莎84的頭顱也對付不了一種比丑陋粗野的狄奧尼索斯力量更加危險的力量。正是在多立克藝術85中,阿波羅那種威嚴拒斥的姿態得以永垂不朽。當類似的沖動終于從希臘人的本根深處開出一條道路時,這種抵抗就變得更加可疑了,甚至于變得不可能了:現在,德爾斐之神86的作用就僅限于,及時與強敵達成和解,從而卸去他手中的毀滅性武器。這次和解乃是希臘崇拜史上最重要的時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均可明見這個事件引發的大變革。此乃兩個敵人之間的和解,清楚地劃定了兩者今后必須遵守的界線,而且也定期互贈禮物;而根本上,鴻溝并沒有消除87。然而,如果我們來看看在那種媾和的壓力下,狄奧尼索斯的強力是怎樣彰顯出來的,那么,我們就會認識到,與巴比倫的那些薩卡人及其由人變成虎和猿的倒退相比較,希臘人的狄奧尼索斯狂歡是具有救世節日和神化之日的意義的。唯有在這些日子里,自然才獲得了它的藝術歡呼聲,principii individuationis [個體化原理] 的破碎才成為一個藝術現象。在這里,那種由肉欲與殘暴組成的可惡的妖精淫酒是全無功效的:就像藥物讓人想起致命毒鴆,只有狄奧尼索斯狂熱信徒的情緒中那種奇妙的混合和雙重性才使我們想起了它,才使我們想到那樣一種現象,即:痛苦引發快感,歡呼釋放胸中悲苦。極樂中響起驚恐的叫聲,或者對一種無可彌補的失落的熱切哀鳴。在希臘的那些節日里,自然似乎吐露出一種傷感的氣息,仿佛它要為自己肢解為個體而嘆息。對于荷馬時代的希臘世界來說,此類雙重情調的狂熱者的歌聲和姿態是某種聞所未聞的新鮮事:更有甚者,狄奧尼索斯的音樂激起了他們的驚駭和恐懼感。如果說音樂似乎已經作為一種88阿波羅藝術而得到了承認,那么,準確地講,它實際上只是作為節奏之波的拍打,其造型力量乃是為了表現阿波羅狀態而發展起來的。阿波羅的音樂乃是音調上的多立克建筑,不過,那只是像豎琴所特有的那種暗示性的音調。而恰恰是構成狄奧尼索斯音樂之特性、因而也構成一般音樂之特性的那個元素,即音調的震撼力,統一的旋律之流89,以及無與倫比的和聲境界,被當作非阿波羅元素而小心謹慎地擯棄掉了。在狄奧尼索斯的酒神頌歌(Dithyrambus)中,人受到刺激,把自己的象征能力提高到極致;某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急于發泄出來,那就是摩耶面紗的消滅,作為種類之神、甚至自然之神的一元性(das Einssein)。現在,自然的本質就要得到象征的表達;必需有一個全新的象征世界,首先是整個身體的象征意義,不只是嘴、臉、話的象征意義,而是豐滿的讓所有肢體有節奏地運動的舞姿。然后,其他象征力量,音樂的象征力量,表現在節奏、力度和和聲中的象征力量,突然間熱烈地生長起來。為了把握這種對全部象征力量的總釋放,人必須已經達到了那種忘我境界的高度,這種忘我境界想要通過那些力量象征性地表達自己:所以,詠唱酒神頌歌的狄奧尼索斯信徒只能被自己的同類所理解!阿波羅式的希臘人必定會帶著何種驚訝看著他90啊!當他這種驚訝摻入了恐懼,感到那一切對他來說并非真的如此陌生,其實呢,他的阿波羅意識也只是像一層紗掩蓋了他面前的這個狄奧尼索斯世界,這時候,他的驚訝就愈加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