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瑤又做夢了，夢的是十年前。

她天性好動，在一個地方待不了一刻，就連睡覺的時候也要東滾滾西滾滾，直滾得睡意全無，被阿娘訓斥一通。

幸好她是生在十萬大山，幸好她有一個厲害的爹爹，無論她在這山里怎么瞎逛怎么鬧騰，也不會有危險。

沒有人敢動她，她的父親在這十萬大山中有絕對的掌控權。

十萬大山真的很大很大，阿瑤每天纏著那些出去采摘草藥的族人帶著她，一天換一個地兒，從五歲逛到七歲逛了兩年也沒能逛完。

龍骨山頂的九龍松、掃把山下的應天瀑布，還有平隆山那古怪的‘馬射尿瀑布’--因為看上去像是天馬在小解，這些都是極有意思的，不過阿瑤最喜歡的還是十萬大山北坡的那些山谷。

十萬大山北坡有大大小小數百個山谷，由于雨量僅為南坡的三分之一，不少小動物，像是果子貍、穿山甲、猸子、金貓還有白鷴之類的，阿瑤很喜歡和它們玩，雖然它們一見阿瑤就跑。每次族人們總能見到這族長心愛的小公主追得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們上躥下跳，而小公主依舊玩得不亦樂乎。

但這十萬大山里也有阿瑤怕的東西。

阿瑤怕蛇。

蛇最喜歡南坡那樣溫熱潮濕的地方，在南坡幾乎每片樹林都有一大群的蛇，所以南坡再漂亮，阿瑤也不喜歡。相對來說北坡的蛇少些，卻也有。有一次阿瑤在追一只果子貍的時候不慎踩到了一條，那蛇受驚之下張口就咬。雖然最后被毒死的是蛇，阿瑤還是被嚇得兩天不敢出門。

爹爹告訴她，他們是鴆鳥的后代，尋常毒物見了他們只有俯首稱臣的份，不用怕。

盡管如此，爹爹后來還是親手配了個小香囊給她，那香囊是專門驅蛇的，雖然活人聞不出味道，但只要戴著它，十里之內所有的蛇都會退走。

爹爹很寵阿瑤，寵上天的那種。阿瑤的房間是十萬大山最漂亮最舒服的，里邊甚至掛著從外頭重金買回來的字畫。床頭擺著掐金絲的花瓶，里頭插著兩束花，有這花在阿瑤的房間就不會有蠱蟲爬進來。

阿瑤也最崇拜爹爹，對爹爹的話奉若箴言。

“蠱術雖然是旁門左道，可用得好了也能讓人起死回生。”

“嗯，就像爹爹一樣，給人治病！”

“哈哈哈，爹爹可不止會治病，爹爹也是會殺人的。”

“為什么？”

“因為他們想殺爹爹啊。”阿爹俯身將她抱了起來：“等阿瑤長大就明白了。以后啊誰要是敢欺負你就放蠱咬她，我的女兒可不容別人欺負！”

“嗯，記住了。”阿瑤坐在爹爹的手臂上，咯咯笑著：

“阿瑤才不會讓人欺負呢！”

…………

蚩靈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透亮。血肉被噬咬的痛苦緩解了很多，但身體上還是一陣一陣的涼意，時不時就會微微地發抖。蜷縮得太久，被壓著的那條腿快要失去知覺，蚩靈換了個姿勢動一動，腿上一陣酸麻。

她這才發現自己躺的地方有積水，泥土還沒有來得及將水分吸收掉。望望天色，蚩靈想原來昨夜又下過雨了。

這一回沒有人給她撐傘。蚩靈很清楚，這幾天阿昌都不會來了。每次馮家抓來毒蟲用她的身體做實驗，阿昌連著好幾天都不敢靠近井牢，更別提同她說話。雖然蠱蟲活著的時候都不能從凍石爬上去，更別說它已經死了。可阿昌覺得這井沒有蓋子總是不保險的，萬一這蠱蟲能飛呢？飛上來讓它咬上一口，那可了不得。是以每次馮籌來送蠱，蚩靈都得連著餓上好幾天，到現在已經習慣了。

她想如果自己可以不醒就好了，夢里面她還是十萬大山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公主。

當初被抓來的時候具體是個什么情形，蚩靈已經不記得了，但抓她來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她心里清楚得很。馮家把她關在這井牢里不為別的，只為了一樣人人談之色變的東西。

蠱。

蠱，從遠古傳承的一種巫術，養蠱人可以驅使毒蟲為他做事，這樣的人被稱為巫師，現在更多人叫他們蠱師。百年前蠱術發展到巔峰，蠱師們煉制的‘蜈蚣蠱’‘蝎子蠱’都負有赫赫兇名，蟄上一口當即下地獄。而什么‘小兒蠱’‘鬼母蠱’，其殘忍程度更是令人聞風喪膽。蠱師成了人見人怕的群體，任誰跟陌生人說話都得一再小心，若是惹了哪個會用蠱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說不準死后還得被人捉去，煉成蠱尸，永世不得超生。

這絕對不是聳人聽聞，因為得罪蠱師被滅門、家主還被煉成蠱尸的，兩只手也數不過來。別說普通人家，連修道仙門也有被蠱師一怒之下給滅了門的。

蠱師盛極一時，蠱術之中又是分門分派，這其中最為強大的，當屬十萬大山的鴆族。

鴆，劇毒之鳥，紫黑色的羽毛微微沾一下酒，喝下去立刻斃命，這便是傳聞中的‘鴆酒’。聽這名字也知道，這鴆族必然是個極毒的種族。加上十萬大山中溫熱潮濕，適合毒蟲繁衍，毒蟲種類數不勝數，更讓鴆族蠱術無比強橫。江湖傳言鴆族之人是鴆鳥成精，皮膚紫黑，血液中有劇毒，沾了就得死。所有蠱蟲都臣服于鴆族，供他們差遣。由于鴆族之人姓氏為‘蚩’，蚩人善蠱的說法便是流傳開來。若是誰說自己姓蚩，那必然是所到之處寸草不生，人煙全無。

全都逃命去了！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十年前。

十年前，幾大修仙家族經過長時間的準備，聯手剿蠱，鴆族作為蠱師之首，便是仙門家族的頭號目標。圍剿持續了半年，十萬大山血流成河。

此役結束，鴆族被滅，蠱師沒落。十萬大山由馮家鎮守，防止再出現修行蠱術之人。

說起來蚩靈還得感謝馮家，若不是馮家對外謊稱鴆族王室已經死絕，卻暗中將她帶回藏在這井牢里，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經死了。

自從她住進了這井牢，馮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取些她的血液去飼蠱。鴆族人的血液是蠱最好的養料，那些普通的毒蟲可以很快成蠱。

所謂成蠱，就是將毒物用精氣喂養到它‘開靈’，也就是有了靈性為止。開靈以后蠱便能聽懂主人的命令，甚至能和主人心意相通。不過那是要耗費極多心血去飼養的，而且萬一養到最后這蠱不夠厲害，輕易就給人弄死了，那也太得不償失。所以馮家一邊用蚩靈的鮮血--當然是處理過的，防止那些蠱認蚩靈為主，一邊用剛剛成蠱的蠱蟲去咬她。憑借著鴆族王室的血脈，尋常的蠱蟲自然奈何她不得，但如果有哪只蠱蟲能將蚩靈都給毒死，那說明這蠱蟲之烈已經達到了世所罕見的地步，用它去殺人的話，見血封喉，無藥可救。

這樣的蠱蟲就值得去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去飼養了。驅使如此強大的蠱，馮家的家主到哪兒都能橫著走。

很不幸，至今為止蚩靈還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些馮家精心培育的蠱蟲，死了怕是有幾籮筐。到現在馮家來的已經很少了，因為更毒的蠱蟲是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去尋的。而且這事兒還得看運氣，鬧不好一年也找不到一只更毒的。

墨綠蝎子的尸體泡在水里，早就僵硬的身體一動不動，蚩靈動兩下，水晃蕩起來，那蝎尾也跟著耀武揚威地擺兩下。蚩靈望著手臂上多出來的一個小小的紫紅色小點，不禁冷笑。

能將她折騰到這地步的蠱蟲毒性不會弱，看來這馮家也是費了不少功夫。可就算費的功夫再大，想要煉成無雙的毒蠱也是癡心妄想。毒性越強的毒蟲就越是難以馴服，且不說是不是真的有比鴆族之血更毒的蟲子，就算真的有，馮家哪來的自信能把這樣的毒蟲收服，制成蠱為己所用？鬧不好，蠱蟲反噬，整個馮家都會萬劫不復。

當然這些話蚩靈是不會說的，她能茍活到現在，靠的就是馮家的這點自信。她巴不得馮家的家主更自信些，最好自信到把她給放出去。可惜馮家并沒有這樣的自信，讓阿昌來看守她就說明了這一點。因為阿昌對蠱怕得要命，就算沒有用他家人的生命做威脅，他也絕對沒有那個膽子把她給放出來。

想到阿昌蚩靈又有些想笑，既多疑又輕信，怕蠱怕得要死卻又每天向著她問東問西，馮籌放蠱的時候看都不敢看，過幾天又來問她那蠱長的什么樣子。

她想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阿瑤妹子。”

熟悉的聲音傳來，蚩靈覺得是不是自己正在想阿昌所以聽錯了，但她抬起頭時果真在井口看到了他。

“阿昌？你怎么會來？”

“來給你送飯啊，昨晚沒有吃肯定餓了吧。”阿昌說著看了看底下一大灘的積水，臉上有點愧疚：“對不住啊妹子，昨晚忙得晚睡死了，沒聽見下雨。”

蚩靈有些發怔，她原以為三天內都是看不到阿昌的。等望見了阿昌拎著繩子往下邊送木桶才是回過神來，連忙道：“沒事……就是沒想到你這么早就來了。”

阿昌聞言抬頭看了看，昨夜下了雨，此時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烏黑的一團，看看天色卻也能知道還是凌晨。他摸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挺早的，但是昨兒個事沒做完，只能早個鐘頭起了。”

“什么事這么急啊？”蚩靈把菜碟子取下來擺在井牢里僅有的一塊石頭上，又把上一頓的碟子放到里邊，確認木桶上的繩子系得很緊后推一推，而后隨口問道。阿昌感到木桶晃了幾下，知道是阿瑤弄好了，便把木桶穩穩地提上去，一邊道：“昨天管事拉了果子來，一大車都是頂好的果子，要俺給洗好了。”

頂好的果子自然不是給小廝們吃的，但這種果子一向放不長久，馮家那幾個人也吃不完。蚩靈可不信這些人有那么好心，把果子賞給下人。

“怎么就你一個人洗啊？”十萬大山里最好的比如紫珠果、珂吉果味道雖然很美，卻是難洗得不得了，得先用竹篩子清掉泥土，再用鐵皮子把上邊黑色的斑塊刷掉。那些斑塊雖然無傷大雅，但要是沒刷干凈就端上去準得被老爺們亂棍打死。而且刷斑塊的時候還不能把果子皮損壞了，得小心翼翼，是以就算只有一車，一個人洗的話也得洗一整天。

“其他人都被派出去找果子了，俺給擱家里洗。”阿昌道。他一向膽子小，采摘果子之類的活是打死不去的，馮家管事也是知道他這個德性，再說果子也要趕緊清洗，也就讓他干這檔子事了。

“這么多果子，阿昌哥哥拿一個給我嘗嘗唄。”蚩靈笑道。

“那可不行，阿瑤妹子。”阿昌連忙道：“哪個小哥采了幾個都報上去哩，少一個俺要挨打的！”

“這么多一天又吃不完，馮家又不是來了客人。真是心疼這些好好果子，都得被扔土里去哩。”蚩靈惋惜道。誰想阿昌卻是笑道：“阿瑤妹子你可真聰明，你怎知道來客人了？”

“真的啊。”蚩靈語氣里滿是驚訝：“我隨口一說的。”

“那你這隨口的說的也很準啊，過兩天啊真的有客人來。”

阿昌又跟她閑聊幾句，就忙著去洗果子了。蚩靈心情頗好，一邊吃飯一邊望著那墨綠蝎子的尸體，她覺得這只死蝎子真是太可愛了，越看越順眼。

阿昌沒有說，可她知道馮家來的客人是誰。

十年了，機會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