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關裝卸碼頭的二號貨倉門口,一個操著蘇北口音的工頭叼著個煙頭,正吆喝著:“招工啦,招工啦!有做工的沒有!工資日結,一塊錢一天,晚上加班一塊五!日清日結啦!”。
楊逸在遠處徘徊了好久,雖然他覺得扛大包不是他該干的活,但最終還是沒能抵御那兩塊五毛錢的誘惑,因為,錢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更何況是日清日結。
“呃,大叔,我來扛包。”楊逸怯生生地說。
工頭瞅了瞅楊逸:“名字登記一下?!蓖炅艘粩[手,連名字也沒看,就讓他進去了。
這倉庫連楊逸一起就只有四個扛包的,工頭則坐在門口抽煙喝茶打扇子。楊逸扛了一天,除了中午吃飯,根本沒停過。晚飯回了趟旅館,扒了幾口飯,匆匆出門。杜梅喊了他幾聲,他也沒搭理,就到碼頭接著扛貨了。等到晚上將近十點鐘的時候,實在是吃不消了,就蹲在船頭喘氣。
工頭跑過來一頓臭罵:“我辣你個媽媽的,偷懶就給我滾,老子一毛錢也不給你?!?
楊逸站起來想理論,只見江邊昏暗的燈光下,沿江跑過來七八個大漢,手里舞著棍棒,直奔二號貨倉。二號貨倉除了水路,就只有一個出口,工頭想跑是來不及了,沒辦法,只能往船上躲。那群人就一直追到跳板上。
楊逸心想,工頭要是跑了,錢管誰要,何況這邊也有五個人,先跟他們理論一番,真要是打起來,憑我的功夫加上他們幾個,應該不是問題。于是就攔在船頭:“大哥,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前面一個漢子吼了句:“沒你什么事!”掄起棍子沖著楊逸砸了過來。楊逸見他氣勢剛猛,腿腳卻是不穩(wěn),上跳板的時候還晃了兩晃,于是側身避過,順著棍子使力的方向,在他肩上一推,噗通一聲,漢子應聲落水。
后面一個領頭的中年漢子見楊逸有點門道,躍過眾人直取楊逸。楊逸在他風馳雷電般的攻擊下,瞬間倒地。后面的人一擁而上,一陣亂棒。楊逸只好護著頭,任憑棍棒噼哩叭啦落在自己身上,工頭和幾個扛大包的則遠遠地躲在一邊偷看。
“夠了!今天不是沖他來的,都給我住手!”領頭的中年漢子制止道。
過了一會,幾個漢子架著渾身哆嗦滿臉是血的工頭來到了船頭,領頭的中年漢子用手中的棍子朝工頭指了指:“馬老六,張義武的錢你到底是給還是不給!”
“給,我給?!瘪R老六顫栗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塊錢,遞給了他。
中年漢子接過錢,把錢遞給身邊一個人,轉身蹲了下來,拍了拍楊逸的肩膀:“小兄弟,你夠義氣啊,強替人出頭,可人家眼神比你好,你冤不冤?”
楊逸強忍著疼痛:“閣下以多欺寡,勝之不武;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何冤之有?”
中年漢子站了起來,對了楊逸的肚子就是一腳:“我叫你勝之不武!”往他臉上丟下一塊木牌,說道:“如果你不服氣,拿著這牌子到鼓樓那邊的洪武堂去找我,我叫王興邦?!闭f罷,叫人把水里那個撲騰好久的人給拉上來,領著眾人離開了。臨走之時,有個大漢到楊逸跟前低聲說了句:“三堂主看上你了,你好自為之吧。”
楊逸收起木牌,揣入懷中,一瘸一拐地來到工頭跟前:“大叔,我要回去了?!?
馬老六捂著臉揮了揮手:“去吧去吧!”
“大叔,還沒給錢。”
馬老六看了他一眼,立刻臉上堆滿了微笑:“哎呀,小兄弟,真謝謝你啦,替我挨了頓打。這樣好了,今天抽頭就免了,喏,一塊五。”
楊逸這時才覺得有點冤:“不是,大叔,你早上不是說晚上加班一塊五,那我白天的一塊錢就不算啦啊!”
馬老六立刻把微笑收了回去:“我辣你媽,你給我聽聽清楚,我再說一遍,一塊錢一天,晚上加班一塊五。白天,一塊錢,晚上,五毛,加起來一塊五。所以叫晚上加班一塊五?!瘪R老六邊說邊比劃。
楊逸這回總算是弄明白了,原來杜梅說的真沒錯,自己的算術還真得從小學一年級再讀過。
“那抽頭是啥意思啊?”
“抽頭就是我要抽你三成的工錢?!?
“為什么?”
馬老六給他問得有些無奈,向楊逸連連作揖:“小爺,您行行好!我,不抽頭,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要不今天咱就抽一回,您給我五毛,我找您五分,您看咋樣?”
楊逸趕緊把錢揣了起來,踉踉蹌蹌地離開了碼頭,心里暗暗想:“我要是再被你抽了四毛五,那我不是更冤?!?
敲開房門,楊逸趴在地鋪上倒頭就睡。杜梅一看楊逸不大得勁,打了一盆水,替她解開衣服擦身。只見楊逸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背上還有一處都開了花。杜梅氣呼呼地搖著楊逸:“起來,你起來,誰把你打成這樣的?”可楊逸就是不肯醒。過了一會,杜梅平靜下來,默默流著淚,小心翼翼地幫楊逸擦身。
第二天早上,當楊逸醒來的時候,發(fā)現杜梅睡在自己身旁,臉上還掛著淚痕。楊逸想側身親吻她,突然覺得渾身酸痛,后背更是火燒火燎的疼,下意識的哼了一聲,卻把杜梅驚醒了。
杜梅坐了起來,問道:“小逸,還能不能走?我扶你去醫(yī)院?!?
楊逸趴了回去,說道:“你把紙和筆拿來,我寫下來,樓下有個藥鋪,你幫我去抓藥?!睏钜荽蛐≡谒幪瞄L大,耳熏目染,這種外傷對他來講自然不在話下。
杜梅幫楊逸敷著藥,關切地問道:“這么狠,讓誰給打的?”
楊逸咬咬牙:“不知道,不過還很值,昨天我賺了一塊五?!?
“誰要你拼了命去賺錢!”杜梅一陣心疼:“疼嗎?小逸。”
楊逸回答:“疼,真的疼。咦,我真佩服我們張先生,你說他就算受傷了被抓住,也不至于會死,干嘛……”說著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接著說:“震撼,太震撼了!”
杜梅聽到這兒,停下手中的活,沉思半晌。楊逸連問:“阿梅,快給我敷藥啊 ,阿梅你怎么了?”
杜梅支吾了一下:“沒,沒什么?!彪S即呼了口氣,接著給楊逸敷藥,一邊還緩緩地說:“其實,我還挺佩服李先生的,出身黃埔,為了理想隱姓埋名這么多年,這需要多大的意志和勇氣啊?!?
“理想?什么理想?”楊逸追問。
杜梅接著說:“人一定得有理想,他們的理想一定是為了貧苦大眾爭取民主、平等和自由?!?
“那就是共產黨唄,我也聽說過。看來上次的抗日救亡游行,也是他們組織的。我覺得他們是對的啊,那政府干嘛要抓他們?”楊逸有些迷惑。
“這是政治,有政治,就會有犧牲,政治是為理想而存在的,為了理想,免不了會有犧牲?!倍琶酚挠牡卣f:“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李先生他們那樣……”
楊逸聽到杜梅的前半句,不禁肅然起敬;可聽到后半句的時候,寒毛一下子豎了起來,騰的坐起來,拉住杜梅的手:“不許你那樣!不許離開我!如果你離開我,我……我……”
杜梅沖他莞爾一笑:“乖,躺下來,乖。我是在打個比方,就算我離開你了,你還可以找我啊,只要你看見這塊梅花玦,那就是我?!睏钜葸@才躺下來讓她接著敷藥。
杜梅洗好了衣服,換上從淳溪出來時的那身女生套裝,叫上楊逸:“小逸,還能走了不?我在房間都悶死了,我想出去逛逛?!?
楊逸應了一身,去拿包袱里的錢,看見矮桌上放著昨晚王興邦的那塊木牌,心中若有所思,隨手揣進了懷里,跟著杜梅走出門外。
兩人不知不覺又逛到那家裁縫店,櫥窗里還是掛著那條漂亮的裙子。楊逸拉住杜梅就往里走。杜梅急的連喊:“我上你當了,又帶我來這個地方。”卻也沒有辦法,只好跟著進去。
老裁縫阿鳳招呼了一聲,叫伙計取下衣服,把裙子遞給了杜梅。杜梅猶猶豫豫地正想往試衣間走。突然,店門外沖進來七八個穿著不一的人,掏出手槍:“不許動,老實點,跟我們走一趟!”
兩人被帶出門,楊逸回頭說了句:“阿鳳師傅,錢,沒給你錢?!?
阿鳳回答道:“付過了,凌小姐上回就付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