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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太陽正在升起(2)

“我應當去找到某一棵樹么?我應當丟棄這些班級課室和圖書館,以及我在其中讀到喀特勒斯著作的發黃的大本書,去換取森林和田野么?我應該走到山毛櫸樹下去,或者沿著樹影在水中像戀人似的難解難分的河岸信步走去么?不過大自然太單調、太乏味了。她有的只是崇高和無垠、水和樹葉。我開始向往著爐火,清靜,還有某一個人的肢體。”

“我開始向往著將要來臨的黑夜。”路易說,“當我站在這兒,正要伸出手去碰威克漢先生門上的橡木紋鑲板時,我想象自己是黎希留的好友,或者是正把鼻煙盒遞給皇上本人的圣西門公爵。這是我受到的特殊榮寵。我的妙語雋句‘像烈火般傳遍宮廷’。公爵夫人嘆賞得扯下了她們耳環上的綠寶石……不過這些繽紛的焰火只有當我在自己的小臥室里、獨自處在黑暗中時才更能放射異彩。這會兒我還只不過是個帶殖民地口音的孩子,正要用手指節去叩威克漢先生的仿橡木門。這一天是飽受屈辱和為了怕人嘲笑而不敢顯露勝利的一天。我成了全校的第一名優等生。可是當黑夜一降臨,我就可以解脫掉這個不值得羨慕的軀體——我的大鼻子,我的薄嘴唇,我的殖民地口音,而遨游在廣闊天地里。那時我就會成為維吉爾的伴侶,柏拉圖的伴侶。那時我就會成為法國一個名門望族的末代苗裔。不過我也是一個能強制自己的人,能竭力丟開這些虛無飄渺的王國,這些午夜的遐想,去面對這扇仿橡木門。我此生一定會做到——愿上天垂憐這一天不會太遠——把這兩種我看得那么驚人明顯的矛盾事物出色地結合在一起。為了我所受的苦我定要做到這一點。我要敲門。我要走進去。”

“我已經扯下了五月和六月這整整兩個月的日子,”蘇珊說,“加上七月的前二十天。我已經扯下它們揉成一團,好讓它們不再存在,最多只是還揣在我身邊的一個負擔。它們全是些萎靡不振的日子,像傷了翅膀無法動彈的飛蛾。只剩下八天了。八天以后,六點二十五分,我就要走下火車,站在月臺上。那時候我的自由就要展翅飛翔,所有這些叫人皺眉蹙額的限制——鐘點、秩序、紀律,以及準時到這兒到那兒等等,都會徹底崩潰了。當我打開馬車門,瞧見戴著他那頂舊帽子和綁著護腿的父親時,那樣的日子就終于到來了。我會發抖。我會掉下眼淚。然后第二天早晨我會一清早就起來。我會從廚房門走出去。我會到沼地上去走走。那些幽靈騎士們高頭大馬的馬蹄聲會在我身后響起,又突然停住。我會看到燕子掠過草地。我會縱身仆倒在河岸邊,瞧著那些魚兒在水草中間穿來穿去。我的手掌上會留下松針刺下的痕跡。我要在那兒掏出和扔掉所有我在這里得到的東西;某種叫人難受的東西。因為在這兒,冬去春來,在樓梯間,寢室里,我身上已經沾上了某種東西。我并不像珍妮那樣一心想受到愛慕。我并不想使別人在我走進去的時候帶著愛慕的神情抬起頭來。我只渴望獻身,被人獻身,渴望孤身獨處,讓我好掏出我所有的東西來。

“然后我將穿過胡桃樹陰下光影搖曳的小道走回家去,我會碰見一個老婦人正推著一輛滿裝柴火的小兒車;還有一個牧羊人。不過我們不會交談。我會穿過廚房外的后園回家去,看見沾滿露珠的包心菜卷曲的菜葉,和園中那所一扇扇窗上還遮著窗簾的屋子。我要上樓到我的房間里去,翻翻我自己那些小心緊鎖在衣柜里的東西:我的貝殼;我的鳥蛋;我的奇花異草。我要喂一喂我的鴿子和松鼠。我要上我的狗棚那兒去梳梳我那長毛狗的毛。這樣我就可以把我在這兒所沾上的那些叫人難受的東西逐漸地消除掉。可是這會兒鈴又響了;又要照例沒精打采地拖著腳走去。”

“我討厭黑暗、睡覺和夜晚,”珍妮說,“討厭躺在那兒一心盼望著白天來臨。我盼望一星期變成整個兒的一天。當我很早醒來——鳥兒叫醒了我的時候,我躺在那兒望著食柜上的銅把手逐漸變得清晰;接著是洗手盆;接著是毛巾架。隨著寢室里的每件東西愈來愈清晰,我的心也跳得愈來愈快。我覺得我的身子變硬起來,而且發紅,發黃,變成棕褐色。我用手摸摸我的腿和身體,感到它們的曲線和它們的纖細。我喜歡聽鈴聲響遍全屋,接著滿屋子騷動起來,——這兒乒砰一聲,那兒啪噠一響。房門打開關上;水嘩嘩地響著。我一邊兩腳落地,一邊喊著,又是一天來啦,又是一天來啦。這有可能是倒霉的一天,不如意的一天。我常常受到責罵。我常常為懶、為愛發笑挨罵;可是即使正當馬休士小姐在嘟囔我輕率散漫的時候,我也會一眼望見有什么東西在動,——也許是一幅畫上的一抹陽光,或許是正拉著割草機經過草地的一頭驢子,或者是在月桂樹葉間閃過的一片風帆,所以我從來不曾垂頭喪氣過。什么也阻擋不了我一邊跟馬休士小姐去做祈禱,一邊在她身后跳著足尖舞。

“再說,現在又快到我們可以離開學校,穿著長裙子的時候了。我要晚上戴著項鏈,穿上一身無袖的白衣服。在輝煌的屋子里將要舉行舞會,一個男人會召我單獨跟他出去,對我講他從來沒對別人講過的事。比起蘇珊或者羅達來,他會更喜歡我。他會在我身上發現某種品質,某種特有的東西。可是我不會讓自己只跟一個人廝混在一起。我不愿意被固定起來,受到約束。我垂著腳坐在床沿邊期待著新的一天到來時,渾身戰栗發抖,就像樹籬上的一片葉子。我還可以過五十年,還可以過六十年。我還不曾打開我的寶庫。眼前還只不過是個開端。”

“還要再過好幾個鐘頭,”羅達說,“我才能熄了燈上床躺下,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了結這一天,去安心撫育我那棵小樹,讓它在我頭上的碧綠穹蒼底下顫巍巍地成長起來。在這兒我沒法撫育它成長。老有人會把它碰倒。他們問這問那,不斷打攪,把它碰倒在地。

“現在我要上浴室去,脫下我的鞋子洗一洗;不過在我洗的時候,當我低下頭俯在洗手盆上的時候,我要讓那俄羅斯女皇的面紗披落在我的雙肩上。皇冠上的鉆石在我的額頭上閃閃放光。我仿佛聽到那些悻悻的暴民在我走上陽臺時大聲鼓噪。現在我使勁兒揩干我的手,好讓那位我忘了姓什么的小姐不至于疑心我是在向那群怒沖沖的暴民揮舞拳頭。‘我是你們的女皇,你們這些老百姓!’我的神態充滿蔑視。我是無畏的。我征服一切。

“可惜這只是個脆弱的幻想。這只是株紙糊的樹。蘭伯特小姐一口氣就把它吹倒了。就連她走過過道的身影就足以把它一下子化為齏粉。它是不牢固的;它不能使我感到滿足,——這個當女皇的幻想。現在當它一旦破滅之后,就撇下我在這過道里只覺得渾身發冷。什么都顯得蒼白乏味了。我現在只好走到圖書室里去,取出一本書來,翻翻,讀讀,再翻翻,讀讀。這兒有首關于灌木樹籬的詩。我要沿著它信步走去,摘下花兒,綠色的牽牛花和月光色的山楂花,野玫瑰和蜿蜒的常春藤。我要把它們摘在手里,把它們放在光亮的桌面上。我要坐在顫悠悠的小河邊,瞧著那些明朗舒展的睡蓮,它們那月光般清冷的光輝,照映得覆垂在樹籬上的橡樹也熠熠生輝。我要采摘花朵;我要把花兒扎成一個花環,緊緊握著它,把它們獻給……唉!獻給誰?我的生命之流似乎受著什么阻擾;一道深沉的潛流擁在什么障礙物前;它在推擠;它在掙扎;其中仿佛有個解不開的結。唉,真痛苦,真難以忍受!我昏暈過去,我倒了下來。接著我的全身融化了;我掙脫了,我渾身發熱了。現在那道潛流洶涌如潮,沖開閘門,迫退阻力,任情地奔騰著。我究竟該把這股這會兒正打從我溫暖、松軟的軀體中迸涌出來的東西奉獻給誰呢?我要采摘我的花朵,把它獻給……唉!獻給誰呢?

“水手們正在成群地悠閑巡行,還有一雙雙情侶;公共汽車正隆隆地開過海濱,駛向城里。我愿獻身;我愿使人充實;我愿把這種美歸還給世界。我要把我的花兒扎成一整個花環,伸出手來跨步向前,把它奉獻給……唉!奉獻給誰呢?”

“現在我們已經被世人接納了,”路易說,“因為這已是最后一個學期的最后一天,——奈維爾、伯納德和我的最后一天,——不管我們的老師們曾經給了我們些什么。我們已經受到了推薦,世界已經呈現在我們面前。他們還要留下去,我們就要離開了。那位了不起的博士,所有的人中間我最尊敬的一位,步履略微有點蹣跚地走過各人的書桌前,逐一地分發裝訂好了的賀拉斯、丁尼生的詩集,濟慈和馬休·阿諾德的全集,都寫上了合適的題詞。我尊敬這只分書的手。他用充滿自信的語調講了話。他的話在他看來是真實的,盡管對我們來說卻并不。他粗聲粗氣,滿腔激動,既兇狠又柔和地對我們說,我們就要走了。他囑咐我們要‘像個男子漢似的離開’。(無論《圣經》上的話,《泰晤士報》上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都顯得同樣鏗鏘有力。)有的人將要干這個,有的人將要干那個。有些人將不會再見面。奈維爾、伯納德和我再不會在這兒會面。生活將會把我們分開。可是我們已經結下了某種不解之緣。我們孩子氣的、無憂無慮的年頭已經過去了。可是我們之間已經結下了某種紐帶。首先是,我們已繼承了某些傳統。這些鋪路石板已經經歷了六百年的滄桑。這里的墻上刻著一些軍人、政治家的名字,還有一些不幸的詩人的名字(我的名字也一定會列在他們中間)。愿上帝保佑所有這一切傳統,這種種防范和限制吧!我是十分感激你們這些身穿黑袍的人,還有你們這些目前已故的人的,感激你們的教導,你們的指引;不過歸根結底,問題還依然存在。分歧還并未解決。花兒在窗外搖頭擺尾。我望見一些野鳥,而種種比最野的鳥兒還要更野的沖動,正在從我野性難馴的心中冒出來。我的目光是野的;我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鳥兒在飛翔,花兒在舞蹈;但我耳中卻老是聽見那沉悶的海浪聲;還有那頭被鏈子鎖著的野獸在岸邊的蹬腳聲。它老在不停地蹬腳,蹬腳。”

“這是最后一次儀式。”伯納德說,“這是我們所有儀式中的最末一次。我們心頭充滿了種種奇異的感覺。舉起旗子的值班員快要吹響他的哨子;噴著汽的列車一會兒就要開動了。你正想要說幾句只有在眼前這種場合才會有的話,體味一下只有在這種場合才會有的感受。你的頭腦里裝滿了許多東西;你的嘴唇快要張開了。但正好這時一只蜜蜂撞了進來,繞著那位將軍的太太漢普頓夫人為表示對送花人十分領情而在不斷地聞著的那束花嗡嗡直打轉。蜜蜂會去叮她的鼻子么?我們大家剛才都深受感動;但既有點不敬,又有點后悔;既急于想了結,又有點依依不舍。這只蜜蜂弄得我們分了心;它的隨意亂飛,似乎是對我們那種緊張心情的有意嘲弄。它捉摸不定地嗡嗡飛著,一會兒到東,一會兒到西,最后終于在一朵康乃馨上停了下來。我們中許多人不會再會面了。當我們此后可以隨意上床,或者多坐一會,我也再用不著偷偷藏起一截蠟燭頭來讀黃色小說的時候,我們也就不再能享受其中自有的某種樂趣了。那只蜜蜂現在又繞著了不起的博士的腦袋嗡嗡地轉了起來。拉本特,約翰,阿契,波西弗,貝克,還有史密斯,——我都曾經十分喜歡過。我只認識過一個瘋瘋傻傻的小伙子。我只憎恨過一個討厭的小伙子。我很樂意回想起自己在校長桌子吃過的那頓渾身別扭的早餐,吃的是果醬和烤面包。只有他這會兒不曾注意到那只蜜蜂。即使它停在他的鼻子上,他也會氣派十足地一揮手把它趕掉。現在他已經干完了他的好事;現在他說起話來聲音幾乎若斷若續,不過卻也不盡然。現在我們——路易、奈維爾和我三個——已經被永遠打發走了。我們已拿到了我們那幾本十分精致的書,全都用細小難辨的草體字寫上了挺有學問的題詞。我們已起身走散,各奔東西;包袱已經卸掉了。那只蜜蜂已成了無足輕重、誰也不睬的小昆蟲,它已飛出開著的車窗,飛得不知去向。明天我們也要飛走了。”

“我們快要出發了。”奈維爾說,“行李箱子在這兒,出租車已經來了。戴著寬邊氈帽的波西弗就在那兒。他準會忘了我的。他會把我去的信隨便亂擱在鳥槍和獵狗中間,一字不復。我要把寫的詩寄給他,他也許會只回我一張風景明信片。但我卻恰恰因此而更喜歡他。顯然,由于他完全不學無術,他準會在我的生活中漸漸消失的。而我,盡管看來似乎難以置信,卻一定會走向另一種生活;也許這只不過是一種兒戲,一種前奏曲罷了。盡管我受不了博士那套夸張的做作和裝腔作勢的熱誠,但我卻已經感覺到,我們僅僅隱約預見到的東西已在逐漸臨近了。我將來一定能隨意出入芬雅克曾經舉起木槌來的那個小花園。那些曾經瞧不起我的人準會承認我的威權。但是憑著我身上的某種不可思議的生活法則,僅僅威權和財富還不夠;我將不斷排開帷幕,闖入隱秘的小天地,渴望獨自聽到別人的竊竊私語。因此我將要盡管猶豫遲疑,但卻總是得意揚揚地往前走;明知有難以忍受的痛苦,但卻認定在自己的歷險道路上必定會經過重重磨難終于戰勝一切,毫無疑問,最后我一定會找到我向往的目標的。我最后一次望見我們那虔誠建校者的雕像正矗立在那兒,鴿子在他的頭邊飛繞。它們會永遠在他的腦袋周圍盤旋,使它變得一片雪白,同時小教堂里傳出風琴的嗚咽聲。好啦,我來找自己的座位吧;等我在我們預訂的車廂房間角落上找到了我的座位,我要用一本書來擋著眼睛,好遮住淌出來的一滴眼淚;我要遮起眼睛來觀察;偷偷瞧一下某個人的臉。今兒是暑假的第一天。”

“今兒是暑假的第一天。”蘇姍說,“但這一天還沒有展開。在我傍晚下車踏上月臺以前,我不想去考察它。甚至在我嗅到涼絲絲、綠陰陰的田野氣息之前,我連嗅都不準備去嗅它。不過眼前已經不再是學校的田野了;也已經不再是學校的灌木樹籬了;這里田野上的人正在干真正的活兒;他們正在往大車上裝真正的干草;這些牛也是真正的牛,不再是學校里的牛了。可是走廊上的石碳酸氣味和教室的粉筆味兒仿佛仍舊在我的鼻子里。那些假型板閃光發亮的樣子仿佛仍舊在我的眼前。我得等著瞧那一片片的田野和灌木樹籬,林子和田地,鐵路邊點綴著一叢叢金雀花的陡峭斜坡,側軌上的一節節貨車廂,隧道和女人們正在晾洗衣裳的城郊小園子,接著又是田野,和孩子們攀在大門上悠晃著玩的景象,才能蓋沒那些東西,把它們深深地埋下去,——那個我恨透了的學校。

“我決不送我的孩子們上學校,一輩子也不想在倫敦過一宿。在這個空曠的車站上一切都散發出空蕩蕩的回聲,燈光就像涼篷里的光那么黃慘慘的。珍妮就住在這里。珍妮常帶著她的狗在這些人行道上散步。這兒的人都默不作聲地急匆匆穿過街道。他們兩眼只盯著櫥窗。他們的頭抬起、低下時差不多都一般高。一條條街道全被電線連接在一起。一所所房屋上全都是玻璃窗和金碧輝煌的裝飾;瞧,現在又都是堂皇的大門和花邊窗簾,圓柱和潔白的臺階。不過現在我已經經過了,又到了倫敦城外;又開始看到了田野、房屋,正在晾衣服的婦女,接著又是樹木和田野。倫敦現在模糊了,消失了,漸漸支離破碎,終于完全不見。石碳酸和滿是松脂的松木味兒逐漸淡漠。我聞到了谷物和蕪菁的氣味。我解開了一個用白布條系著的紙袋。雞蛋殼從我的兩膝間溜下地去。現在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的車站,紛紛打開一瓶瓶的罐頭牛奶。現在婦女們彼此吻一吻,拿出籃子來進食。現在我要把頭伸出車窗去。風立刻灌進了我的鼻子和喉嚨,——涼爽的風,帶咸味的風,夾雜著蕪菁的氣息。我的父親已經在那兒,正轉過背去跟一個農夫在講話。我渾身哆嗦。我哭了起來。我父親綁著護腿在那兒啦。我父親在那兒啦。”

“我正舒舒服服坐在我的角落里一路往北開,”珍妮說,“坐著這列轟隆轟隆的快車,不過它開得又穩又快,使那些灌木樹籬顯得成了低低的一片,小山成了長長的一線。我們讓那些信號棚一閃而過;我們使大地微微地搖擺。遠方不斷從四面匯聚到一點;接著我們又不斷使遠方無邊無垠地展開在眼前。一根根電線桿不停地突然冒出來;一根隱沒下去,另一根又接著出現。現在我們轟隆轟隆搖擺著開進了一條隧道。一位先生把窗子拉開了。我從鑲在隧道壁上的閃光的鏡子里看到了照出來的影子。我看見他放下了報紙。他朝我在隧道里照出來的影子笑了一笑。在他的注視下,我的全身不由得立刻自動地畏縮了一下。我的身子仿佛過著它自己的生活。現在黑洞洞的車窗又變得發綠了。我們已經開出了隧道。他又讀起他的報紙來。不過我們已經表達了兩者身軀之間的彼此贊賞。這會兒這里正有大量的身軀聚會在一起,我的身軀已經介紹給大家了;它剛才走進了這間全是描金椅子的車廂里。瞧,——所有別墅的窗子跟它們那白紗帳似的簾子全在跳舞;那些用藍手絹包著頭坐在麥田里樹籬下的人也都像我那樣覺得又熱又興高采烈。有個人在我們經過時向我們揮了揮手。這些別墅的園子里有樹陰和涼亭,有些只穿著襯衫的年輕人正爬在短梯上修剪玫瑰。一個人騎著馬在田野上慢步跑過。他的馬在我們經過時向前猛沖了一下。騎馬的人掉過頭來望了望我們。我們又轟隆隆地開進了一片黑暗。我仰身靠在椅子上,盡情沉湎在歡樂中;我設想著自己穿過隧道,就要來到一個燈光輝煌擺滿椅子的房間里,我將要在一張椅子上坐定下來,受到大家的稱羨,我的衣裳在我身上瀟灑地飄垂。可是瞧呀,我一抬頭就碰上了一個性情乖張的女人的目光,她看出了我歡樂的心情。我的身子馬上毫不客氣地在她面前一下合攏,就像一把陽傘似的。我能隨意打開或者合攏我的身體。生活開始了。此刻我正打開了我生活的寶庫。”

“今兒是暑假的第一天。”羅達說,“現在,當火車正開過這些火紅的巖石,開過這藍色的大海時,已經了結了的那個學期才在我身后顯示出了它完整的具體形象。我能辨認得出它的顏色來。六月是白色的。我瞧見田野上遍地是白色的雛菊和白色的衣裳;網球場上也劃滿了白線。同時還起過風,打過猛烈的響雷。一天夜里,有顆星星劃破云空,我對星星說:‘把我燒成灰燼吧。’那是在仲夏,正當開過游園會,我在那次游園會上受到了屈辱之后。七月里,使人難忘的是大風和暴雨。同時,還有正當我手里拿著個信封去給人送信時在院子當中碰上的那個死氣沉沉、叫人望而生畏的鉛灰色的泥水坑。我走到那泥水坑跟前。我走不過去。我失掉了把握。我說了句:‘我們這些人真不中用,’就跌倒了。我就像是一根狂風中的羽毛被刮進了黑洞里似的。后來我鼓足勇氣,把一只手扶在一堵磚墻上,邁步跨了過去。我提心吊膽地涉過那死氣沉沉的鉛灰色的大泥坑,十分費力地回到房間里。這就是當時我注定要過的那種生活。

“因此我特別記得夏天那個學期。生活就像掀起它那陰沉沉的浪頭從大海里冒出來似的,不斷出現令人震動的意外,乘人不防,好像猛虎的一躍。我們沒法脫離這種境遇,我們被它困住,就像身子被困住在受驚的馬上一樣。不過我們想出了各種手法來彌補這種裂縫,掩蓋這些裂縫。哦,驗票員來了。這兒有兩個男的,三個女的;籃里還有一只貓;還有正把胳膊靠在窗檻上的我,——這就是眼前在這兒的事情。我們漸漸靠近了一個地方,又離開了它,穿過窸窣有聲的金黃色麥地。田里的婦女們驚奇地被我們拋在后面,繼續鋤著草。現在火車仿佛笨重地蹬著足,呼嚕嚕地喘著氣,不停地向上爬坡。最后我們到達了荒原的最高處。這兒只生活著極少幾只野山羊,幾頭亂毛蓬松的小馬;可是我們卻設備一應俱全,有小桌可以放報,有套環可以放穩我們的杯子。我們隨車帶著這一切設備來到荒原的最高處。現在我們已經來到了頂峰。一片靜穆將要籠罩在我們身后。我只消越過那個禿腦袋回頭瞧瞧,就能望見靜穆已經籠罩在那兒,云彩的陰影正在荒地上互相追逐;靜穆籠罩了我們走過的一段短暫的旅程。我現在所說的就是目前;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這就是我們無法擺脫的那個正在冒出來的怪物的一部分。”

“現在我們已經出發了。”路易說,“現在我正懸在半空,無所歸屬。我們不知自己身在哪兒。我們正坐在一列火車上穿過英國。英國在車窗外不斷變換景色,飛逝而過,從山坡變換成樹林,又從小河、垂柳變換成城市。而我卻沒有可靠的立足之地可去。伯納德和奈維爾,波西弗、阿契、拉本特和貝克要去牛津或者劍橋,去愛丁堡、羅馬、巴黎、柏林,或者去美國的某一所大學。我卻去向不定,謀生之道不明。因此仿佛到處有一種難受的陰影,一種辛酸的色調,籠罩著這些金黃色的芒穗,這些深紅的田野,這片猶如波濤起伏,但卻只到田邊而永不會溢出田塍的麥子。今兒是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是正在轉動的車輪的又一根車輻。但是我的身子卻像一只飛鳥的掠影似的徘徊不定。我一定很像一片草地上的日影那么飄忽難憑,很快消退,一會兒就暗淡下去,隱沒在草地跟樹林毗連的地方,要不是我竭力使我的頭腦清醒的話。我強迫自己哪怕只用一行未寫出來的詩句也好,一定要把眼前這一刻記述下來;要把那從埃及、從婦女們帶著紅色的水罐到尼羅河邊去打水的法老時代就開始的漫長歷史中的眼前這一小段標志出來。我仿佛已經生活了好幾千年。但要是我現在閉目無視,理解不到我現在所乘這節坐滿了回家度假的孩子們的三等車廂,就是過去和現在交匯的地方,那么人類歷史中就漏掉了一小段景象。它那能看透我的眼睛就會闔上,——要是我現在由于懶散或者膽怯,一味讓自己沉浸在過去、沉浸在黑暗中而逃入夢鄉;或者像伯納德那么說說故事,隨波逐流;或者像波西弗、阿契、約翰、華爾特、拉松、拉本特、羅泊、史密斯那么一味說大話的話,——他們的名字永不會變了,永遠只好叫說大話的小伙子。他們全愛說大話,老是話挺多,只有奈維爾除外,他會不時悄悄地去看一兩本法國小說,因此老是溜進那些爐中有火、椅上有靠墊的房間,與許多書籍和一兩個知己做伴,而我這時卻正在一個柜臺后面,俯身坐在一張小職員的椅子上。因此我會變得滿腹牢騷,對他們冷嘲熱諷。我會嫉妒他們能在那些古老的水松樹陰下繼續走他們安閑自在的老路,而我卻要去跟那些倫敦佬和伙計職員們相處,在那個城市的街頭勞碌奔波。

“不過這會兒我正滿心空虛、無所著落地奔駛在茫茫田野上,——(這里有一條河;一個男人正在釣魚;這里有一座尖塔,有一條鄉村小街,街上有個裝著弓形窗的小客棧,)一切在我看來都顯得朦朦朧朧,有如夢幻。這些難受的念頭,這種嫉妒,這種滿腹牢騷,對我是格格不入的。我只不過是路易的一個幻影,一位短暫的過客,一心向往的只是種種夢境,以及清晨鳥兒啁啾,花瓣兒仿佛在無底的深淵上飄浮時,花園里可以聽到的各種聲息。我拼命用清澈的童年之水來濺濕我自己。它朦朧的水面起了波瀾。可是那拴著鐵鏈的野獸還是在海岸邊不住地蹬腳,蹬腳。”

“路易跟奈維爾兩人,”納伯德說,“都不聲不響地坐在那里。兩人都陷入了沉思。他們倆都覺得有旁人在場仿佛是一堵使他們彼此疏遠的墻。可是我一旦跟旁人在一起,話就立刻像煙圈似的裊裊升起,——瞧瞧各種妙語是如何從我嘴里脫口而出。簡直就像劃了一根火柴似的;什么東西馬上就點著了。現在一位上年紀的,顯然是事業頗為興旺的男人上了車。我立刻想要去跟他結交;我出于本能地討厭那種他一人冷冰冰、落落寡合地置身在我們中間的感覺。我不喜歡彼此疏遠。我們都不是獨處世上。同時我也希望給自己對人生真諦的寶貴觀察增添材料。我的著作肯定會篇幅繁多,把所知的各種男男女女不同類型都收羅在內。我把在一個房間或者一節車廂里偶然碰見的各式人物都灌進我的頭腦,就像在墨水瓶里灌滿一枝自來水筆似的。我隨時都有一種永不饜足的渴望。這會兒我憑種種眼前尚難解釋、但以后一定能解釋清楚的細微跡象,覺察到他就要開始挑釁了。他的沉默寡言正是快要猛烈爆發的前兆。他對一所農舍發了句議論。我嘴里馬上就吐出了一絲煙圈(議論莊稼收獲),在他的身邊裊繞,跟他發生了接觸。人的話音有一種打消隔閡的力量,——(我們都不是獨處世上,而是人間的一個。)一當我們就農舍問題彼此交換了幾句盡管簡短但卻親切的議論之后,我就使得他比較開朗和踏實起來了。他是個和氣但卻并不見得忠實的丈夫;是位有不多幾個雇工的小建筑商。在當地社會上他是個重要人物;已經當了市參議員,說不定有朝一日還會當上市長。他身上戴著一件挺大的飾物,樣子像連根拔起的一對牙齒,是珊瑚做的,掛在表鏈上。華爾特·約·屈倫勃這類名字倒是挺適合于他的。他到過美國,帶著太太一起去辦生意上的事情,在一家小小的旅館里開了個雙間套房就花了他一個月工資。他的門齒上鑲著一顆金牙。

“說實話我不大愛多想。我要求一切都踏實具體。全靠這樣我才能把握這個世界。不過我覺得一句漂亮辭藻還是有它獨立的價值的。但我想最好的辭藻大概只在孤身獨處的時候才能想得出。它們仿佛需要有一種最后的冷凍過程,這我可做不到,因為我總喜歡在一攤言辭的熱水里蹚著玩。但我這一套比起他們的來也自有它的好處。奈維爾受不了這位屈倫勃先生的粗里粗氣。路易呢,像一只高傲的仙鶴那樣小心翼翼地抬高了腳步走路,像用糖夾子夾糖似的仔細挑選著詞句。的確,他那種放肆,嘲笑,但卻有點故意壯膽的神氣的目光,顯露出了某種我們不曾估量到的東西。奈維爾也好,路易也好,身上都有一種精細而一絲不茍的特色,這是我所羨慕但卻學不到手的。現在我開始想到該采取某種行動了。我們正開近一個交軌處,我必須在這兒換車的交軌處。我得搭另一列開到愛丁堡的車。我不大弄得清這件事,——它就像一粒紐扣或者一枚硬幣似的胡亂夾雜在我腦子里的一大堆事情里。哦,那位樂呵呵的查票的老兄來了。我有票,——我當然有。但這沒關系。只不過是我找得著找不著的問題。我仔細翻我的皮夾子。我翻遍了我的口袋。正是這類事情,老是阻礙我不能按我一直竭力想做的那樣,找出一句十分切合目前這種場合的辭藻來。”

“伯納德走了,”奈維爾說,“連張票都沒有。他一邊說著漂亮辭藻,一邊揮了揮手,就撇下我們走了。他跟那個養馬的或者修鉛管的人說起話來,就像跟我們說話一樣毫不費力。那個鉛管匠對他中意極了。他準在想‘要是我有這么個兒子,我一定要盡力想法讓他進牛津’。可實際上伯納德哪關心那個鉛管匠?難道他不是只想把他老在跟自己講的那個故事繼續講下去么?他小時候還在把面包搓成一個個小球吃的那會兒,就已經在開始講這個故事了。這一個小球是男人,那一個是女人。我們都是這些小球。我們全都是伯納德故事中的一句句辭藻,是他分別記進他的筆記本里去的一件件事件,有的記在‘A’欄里,有的記在‘B’欄里。他講起關于我們的故事來,什么都了解,就只不了解我們最關心的事是什么。因為他根本不需要我們。他永遠不受我們擺布。他正在那兒,站在月臺上揮著手。他沒上去,火車就開了。他轉車沒轉成。他把車票給丟了。但那沒關系。他會去跟一個酒吧間侍女談談人類命運的真諦問題。我們就要開走了;他已經忘掉了我們;我們已經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我們要繼續趕路,心頭滿是縈回不去的感慨之情,半是甜蜜,半是辛酸,因為瞧著他丟掉了車票,只好去憑他那半吊子的漂亮辭藻去闖蕩世界,總有點叫人憐憫:他也是該受人愛惜的呀。

“現在我又假裝看起書來。我高高地舉著書,幾乎遮住了眼睛。但我沒法在那些馬販子、鉛管匠面前看書。我沒有哄騙自己的本事。我不贊賞那個人;那個人也不贊賞我。至少讓我做個誠實人吧。讓我公開指責這個瑣屑無聊、揚揚自得的世界,這些塞滿馬鬃的坐椅,這些碼頭和廣場的彩色照片吧。我簡直想大聲疾呼地痛斥這種沾沾自喜的自滿心情,這個平庸無聊的世界,它專會繁殖出那些表鏈上掛著珊瑚墜的馬販子。我身上有這么股火氣,簡直能把他們統統燒為灰燼。我的大笑會叫他們坐臥不寧,會逼得他們在我面前哀哀嗥叫。哦不,他們是不朽的。他們是勝利者。他們永遠會讓我沒法在一節三等車廂里讀喀特勒斯的著作。他們到了十月里就會逼使我逃進一所大學,將來當一名導師;然后跟一班教師們一起去希臘;還要在巴特農神殿的遺址上給學生講課。倒不如去住在那樣一所紅色的村舍里,養養馬,還勝過老像一條蛆蟲似的鉆在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的骸骨里,娶上個品格高尚的太太——那種所謂的‘大學夫人’。不過我的前途卻準是如此。我準得吃這種苦頭。才十八歲的我就會這樣憤世嫉俗,弄得那班馬販子恨透了我。這是我的勝利;我決不妥協。我并不膽小;我也沒有口音。我不像路易那樣吹毛求疵,老怕別人想到‘他父親在布里斯班一家銀行里工作’。

“現在我們漸漸開近文明世界的中心了。那兒就是那些熟悉的煤氣罐。那兒是有一條條瀝青小路穿過的公園。那兒是不害臊地嘴貼嘴躺在枯草地上的情人們。波西弗這會兒差不多已快到蘇格蘭了;他的火車正開過紅土荒原;他看到了連綿不斷的邊界小山和羅馬式城墻。他在看一本偵探小說,可是什么都猜得到。

“當我們愈來愈近倫敦這個中心時,列車漸漸開慢和拉長了,我這顆驚喜交加的心也仿佛膨脹起來。我將要碰到的究竟會是什么呢?在那些郵車、搬運夫和成群召喚出租汽車的人當中,究竟會有什么特別的奇遇在等著我?我自覺微不足道,茫然失措,但同時又欣喜若狂。在輕輕地震動了一下之后,我們的車停了。我要讓別人先下車。我要先靜靜地坐一會兒,再投身到那一片紛亂中去。我還無法料想下一步將會碰到什么。一陣巨大的嗡嗡聲傳到了我耳鼓里。它就像海里的浪濤那樣在玻璃的屋頂下不斷回響。我們帶著隨身行李被卸在站臺上。我們被擠散了。我的自尊心連同我的輕蔑感差不多被沖得無影無蹤。我被卷進了人流,一下子被壓到地下,一下子被抬到半空。我終于下到月臺上,手里緊緊抓住自己惟一的東西——一只手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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