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夏洛蒂·勃朗特傳(上)
- (英)伊麗莎白·蓋斯凱爾
- 10682字
- 2020-10-09 15:05:15
帕特里克·勃朗特牧師大人是愛爾蘭唐郡人。他父親休·勃朗特幼年時就成了孤兒。他從島南來到島北,定居在洛克布里克蘭德附近的阿哈德爾格教區。盡管休·勃朗特家境貧寒,可是根據他家里的傳說,他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后裔。但他和他的子孫對此都無心過問。他結婚很早,依靠自己耕種的幾英畝地的收入,撫養和教育了十個孩子。這個大家庭里的人,個個都是不同尋常的身強力壯,容貌出眾。勃朗特先生年老之后依然面容俊秀,他的個子高于常人,頭型高貴,身姿挺拔。他年輕時一定是出奇的英俊。
他出生于1777年的圣帕特里克節(3月17日),幼年時就顯露出過人的敏捷和聰穎。而且他雄心勃勃;有件事可以證明他的遠見卓識,那就是,他清楚父親無力為他提供金錢上的支援,他清楚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于是他早在十六歲時就開辦了一所公共學校;并在之后的五六年里堅持著這種生活方式。然后他在德拉姆古蘭教區長——尊敬的泰伊先生家里當起了家庭教師。接著,1802年7月,在他二十五歲之際,他進入劍橋的圣約翰學院深造。他在那里住了將近四年,獲得了自己的文學學士學位,之后被任命為埃塞克斯的助理牧師,從那里又遷居至約克郡。這就是他人生軌跡的大致輪廓,體現出一種強大而非凡的性格,以一種堅毅而獨立的方式,創造并追求著一個目標。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青年——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兒——脫離自己的家庭,決心自食其力;而且,并非承襲家里的農耕勞作,而是要靠自己的頭腦謀生。
據我所聽說的情況,我想泰伊先生對孩子們的這位家庭教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許給了他很多幫助,不僅在他的研究方向上,而且在他接受英國大學教育,以及入學方式上都給了他很多建議。現在,從勃朗特先生的講話中已絲毫聽不出他的愛爾蘭出身;從他筆直的希臘式身條和橢圓形長臉上,也根本看不出他的凱爾特祖籍;但是,在二十五歲時,他就第一次踏出了自己僅有的生活圈子,站到了圣約翰學院的校門前,這足以證明他意志堅定,對別人的奚落不屑一顧。
在劍橋期間,他加入了一個志愿軍團,當時全國都在號召他們去抵抗人們所擔心的法國入侵。近年來我聽他提起過,當年他們必須執行模擬軍事任務,那時帕默斯頓勛爵[34]經常與他來往。
現在我們接著講講他定居在約克郡哈茨黑德當助理牧師的情況——遠離了他的出生地和他所有的愛爾蘭親友;他其實并不在乎與這些親友保持什么交往,而且我相信,自從他成為劍橋學生以后,就再也沒有回去看望過他們。
哈茨黑德是一個很小的村莊,坐落在哈德斯菲爾德和哈利法克斯的東面;可以說它是位于一個盆地環繞的土丘之上,居高臨下,俯瞰一片壯美景色。勃朗特先生在這里住了五年;任哈茨黑德教區牧師期間,他向瑪麗亞·勃蘭威爾求婚并娶她為妻。
她是彭贊斯商人托馬斯·勃蘭威爾先生的第三個女兒。她母親的娘家姓卡恩:勃蘭威爾家父母雙方的出身都很好,使他們能夠躋身彭贊斯當時頂級的社交圈。勃蘭威爾先生和太太同家里尚未成年的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就生活在上流社會呈現最原始狀態的時期,戴維醫生[35]在他哥哥[36]的傳記中詳細描寫了這種狀態。
“在那個人口約為2000人的鎮上,只有一塊地毯,房間的地板上撒著海沙,連一把銀叉子都沒有。”
“當時,我們的殖民地數量有限,陸軍和海軍的規模還小,對知識分子的需求也相對較小,紳士家的小兒子們往往有必要去學一門手藝或是技藝,這似乎并不是什么丟臉或者有失身份的事情。長子,如果不能任其成為無所事事的鄉紳,那就送去牛津或者劍橋,準備從事神學、法律或醫學這三方面的自由職業;次子或許要成為外科醫生、藥劑師或者律師的學徒;三兒子去給錫匠或鐘表匠當學徒;四兒子就給包裝工或稠布商當學徒,如果還有更多兒子要養,那就以此類推。”
結束學徒生涯之后,這些小伙子們幾乎都會去倫敦,完善各自的手藝或是技藝:待他們返鄉安家立業時,便會無一例外地融入人們現在所認為的上流社會。那時的應酬方式與如今不同。除了一年一度的大宴時節,幾乎沒有什么宴會。圣誕節在當時也是一個特殊的縱情享樂的時節,人們輪流設宴待客,包括茶點和晚餐。除了這兩個時期,應酬活動幾乎僅限于茶會,三點鐘聚會,九點鐘散會,傍晚的消遣通常就是撲克牌的圓桌游戲,比如“教皇瓊紙牌戲”[37]或是“交易牌戲”[38]。當時的下等階層極其無知,所有的階層都非常迷信;人們甚至還在相信女巫,而且幾乎無比輕信鬼神和妖怪。芒特灣幾乎沒有一個教區見不到兇宅,或者說沒有一個地方不帶有神神鬼鬼的恐怖故事。甚至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記得在彭贊斯最好的街道上有座房子無人居住,因為據說那里鬧鬼,年輕人夜里走過時都要加快腳步,心怦怦直跳。中上等階層不大愛好文學,對科學更是沒什么興趣,他們很少有高尚的興趣愛好或是智力活動。狩獵、射擊、摔跤、斗雞,這些往往以酩酊大醉收場的活動才是他們最引以為樂的。走私活動猖獗;與之相伴的自然是酗酒和道德敗壞。雖說走私是膽大妄為的冒險家攫取財富的手段,可酗酒和放蕩卻導致許多體面的家庭走向毀滅。
我做這樣的摘錄,是因為我認為它與勃朗特小姐的生活有關,她那堅強的意志和生動的想象所獲得的最初印象一定來自那些仆人(在那個簡樸的家庭里,仆人幾乎成了一天中大部分時間的好伙伴),她們總在講述霍沃思村的傳統或新聞;或是來自勃朗特先生,他與自己孩子們的交流似乎受到很大限制,他在愛爾蘭和劍橋的生活也都是在特殊的情況下度過的;或是來自她的姨媽勃蘭威爾小姐,她在夏洛蒂只有六七歲的時候就來到牧師住所,照料她已故妹妹的一家。這位姨媽比勃朗特太太年長,在戴維醫生描述的那個彭贊斯社會里生活的時間也更久。但是,勃蘭威爾家的人并不存在什么暴烈乖戾的稟性。他們是衛理公會教徒,據我了解,一種溫和真摯的虔誠陶冶了他們的性格,凈化了他們的心靈。據后人記述,父親勃蘭威爾先生富有音樂才華。他和妻子在世時看著所有的孩子都長大成人,后來兩人先后去世,相距不到一年——他死于1808年,她死于1809年,當時他們的女兒瑪麗亞有二十五六歲。經允許,我翻閱了一系列共九封信件,都是瑪麗亞在1812年那段短促的訂婚期內寫給勃朗特先生的。信中充滿了溫柔優雅的語句和女性的謙遜;字里行間還洋溢著深深的虔誠,這正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家庭特征。我會從其中摘錄一二,看看夏洛蒂·勃朗特的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是,我必須先講講這位康沃爾小姐是在什么情況下遇到這位來自洛克布里克蘭德附近的阿哈德爾格的學者的。1812年初夏,在她將滿二十九歲之際,她去看望自己的舅舅約翰·芬內爾牧師大人,他當時住在利茲附近,是英國國教會的牧師,不過他以前當過衛理公會的牧師。勃朗特先生是哈茨黑德教區牧師;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容貌英俊,充滿愛爾蘭熱情,多少也有點愛爾蘭人那種輕易墜入愛河的本事。勃蘭威爾小姐個子很矮;她相貌平平,但舉止非常優雅,總是穿得樸素大方,符合她的性格,而她著裝上的一些細節會讓人想起她女兒給自己最喜歡的女主角們選定的衣著款式。勃朗特先生很快便迷上了這位嬌小的姑娘,并且這次宣布情定終生。她在8月26日寫給他的第一封信中說,她像是吃了一驚,發現自己竟已訂婚,她也提到自己認識他只有短短的時間。信中其它部分有些筆觸令人想起朱麗葉的話[39]:
“可是相信我,朋友,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我的忠心遠勝過那些善于矜持作態的人。”
信中還計劃在燦爛的九月天去柯克斯托爾大教堂舉辦快樂的野餐會,“舅舅、舅媽和簡表妹”都參加——簡表妹和另一位牧師摩根先生訂了婚;除勃朗特先生以外,當時參加野餐會的人都已經去世了。瑪麗亞的朋友中沒有人反對她的訂婚。芬內爾先生和太太認可這門婚事,她遠在彭贊斯的兄弟和姐妹們也都完全贊成。在一封9月18日的信中,她說:
“幾年以來,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做主,不受他人主宰;反而,幾個比我年長許多的姐姐,甚至我親愛的母親,過去也會在每個重大場合咨詢我的意見,而且從未懷疑過我的意見和行動是否得當:也許你就要指責我這樣說太自負,可你必須想想,我并不是自吹自擂。我有好幾次都覺得這樣對我不利,盡管這從未讓我犯錯,感謝上帝;不過,每逢遲疑難斷的情況,我還是深感自己需要有人引導和指教。”在同一封信中,她告訴勃朗特先生,她已經把訂婚的消息告訴了自己的姐妹,還說她不會像原來打算的那么早再見到她們。同一郵件寄出的還有舅舅芬內爾先生給她們寫的信,信中夸獎了勃朗特先生。
在那個年代,從彭贊斯到利茲的旅程既漫長又昂貴;這對情侶沒有多少錢可以花在不必要的旅行上;勃蘭威爾小姐的雙親均已過世,所以婚禮就在舅舅家舉辦,這樣的安排顯得既慎重又得體。而且也沒有理由延長訂婚期。他們已過豆蔻年華;收入也能夠滿足自己平凡的需求;哈茨黑德的生活津貼在牧師名單上列為每年202鎊,而她根據父親的遺囑得到了一小筆年金(據說是50鎊)。因此九月底,這對情侶開始討論買一所房子,我猜勃朗特先生在那之前一直在寄宿;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眼看就能在即將來臨的冬天結婚了;可到了十一月,卻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對此她耐心而優美地描述道:
“我想,你從未料到你比我富有得多,而我要遺憾地告訴你,我比自以為的還要窮。我跟你說過,我已經請人給我寄送我的書和衣服等等。星期六晚上,大概就在你寫信描述你想象中的船舶失事的時候,我卻在品讀和感受一次真正的船舶失事的效果;當時我收到了妹妹的一封來信,說托運我箱子的那艘郵船在德文郡海岸擱淺了,結果箱子就被洶涌的大海砸得粉碎,除了為數不多的幾件物品以外,我那點家當被浩瀚的深海悉數吞噬。假如這并不預示著會發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那我就不去在意它了,這還是我離開家以后的第一次遭遇呢。”
這些信中最后一封的日期為12月5日。勃蘭威爾小姐和她的表妹打算在下周開始制作婚禮蛋糕,也就是說婚期不遠了。她一直在記誦勃朗特先生編寫的一首“簡短好聽的贊美詩”;也在讀利特爾頓勛爵[40]寫的《勸女士》,還做了一些中肯公正的評論,表示出她在閱讀的同時也在思考。就這樣,瑪麗亞·勃蘭威爾淡出了視線;我們不再和她直接打交道;在我們耳中,她成了勃朗特太太,可她已是不久于人世的病弱之身;她仍然耐心,愉快,虔誠。這些信件字跡娟秀;其中不僅提到各種家務事——比如做婚禮蛋糕;也提到了她讀過或正在讀的書,顯示出她的良好教養。雖然沒有她女兒那種少見的天資,但我想勃朗特太太準是個不尋常的人,是個通情達理、始終如一的女人。這些信的風格從容優美;與出自同一手筆的那篇題為《從宗教問題看貧窮的優點》的文章風格一致,該文是后來才寫的,準備在某期刊上發表。
1812年12月29日,她從約克郡的舅舅家出嫁了;同一天,她的妹妹夏洛蒂·勃蘭威爾也在遙遠的彭贊斯舉行了婚禮。我想,勃朗特太太再沒回過康沃爾,但她給還在世的那些親戚們都留下了非常愉快的印象;他們稱她為“心愛的姨媽,他們和全家人都尊敬的人,一個富有才華、十分和藹可親的人”;還說她“擁有從父親身上遺傳的出眾才華,卻溫順靦腆,而且她的虔誠也是真摯而不張揚的”。
勃朗特先生在迪斯伯里教區的哈茨黑德待了五年。他在那里結婚,他的兩個孩子——瑪麗亞和伊麗莎白——在那里出生。任職期滿之后,他前往布拉德福教區的桑頓就任。西區有一些大教區,從人口數量和教堂數量來看,接近于主教轄區。桑頓教堂是一座小型的主教教堂,有很多新教教徒的紀念碑,其中包括公認的李斯特[41]和他的朋友霍爾醫生。這一帶荒涼偏遠;大片大片的荒蕪之地包圍在石堤之中,綿延至克萊頓高地。一家生意興盛的獨立公司建起了高大的石頭廠房,公司成員建起了堅實的方形教堂,而桑頓教堂就像是被它們丟在了身后,看起來古老而孤單。總之,這地方不像哈茨黑德那么令人愉悅,哈茨黑德視野遼闊,放眼望去是云霧籠罩、陽光斑駁的平原和遠處山巒迭起的地平線。
1816年4月21日,夏洛蒂·勃朗特就在桑頓這里出生了。緊接著,帕特里克·勃蘭威爾、艾米莉·簡和安妮都陸續出生。最小的女兒出生以后,勃朗特太太的健康便每況愈下。在收入有限的情況下,供養這么多幼小的孩子,滿足他們細小的需求,實屬不易。相比之下,滿足吃穿方面的需求倒是容易得多,可是照料、關愛、安撫、游樂、感同身受,這些幾乎同等必需的東西卻沒那么容易滿足。1820年2月25日,勃朗特先生移居霍沃思,那時六個孩子中最大的瑪麗亞·勃朗特才六歲幾個月大。當時認識她的人說她嚴肅,多思,文靜,可以說看上去遠遠超出她的實際年齡。她的童年不是真正的童年;擁有偉大天賦的人極少有幸體會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他們的非凡才能在內心躍躍欲試,他們過的并不是天然的感性生活——德國人所謂的客觀生活——而是更深層的理性生活——主觀生活。
小瑪麗亞·勃朗特外表嬌小,似乎更加襯托出她那不可思議的機智早熟。在家務和帶孩子的許多事情上,她準是媽媽的伙伴和幫手,因為勃朗特先生肯定是經常待在書房里的;而且他天生不太喜愛孩子,總覺得他們的頻繁到來不僅會拖累妻子,也會干擾一家人的舒適。
正如我在第一章里說過的,霍沃思牧師住所是一所長方形的石頭房子,面朝下方村莊所在的小山,前門正對著大約100碼以外的教堂西門。在這塊空地上,約20碼進深的地方是一座長滿草的花園,也不比房子寬多少。房子和花園的兩邊都是墓地。房子有兩層高,每層有四個房間。勃朗特一家搬進來的時候,把一進門左邊那間較大的客廳當成了全家的起居室,而右邊的那間給勃朗特先生用作書房。書房后面是廚房;起居室后面可以說是一間鋪著石板的儲藏室。樓上是四間大小相近的臥室,在過道上方,或是在我們北方所說的“門廳”上方,還多出一個小房間。這是朝著前面的,樓梯正對著門口通上來。整所房子里都有老式的靠窗座椅,令人感到舒適;看得出來,這座牧師住所是在木料豐富的年代建造的,巨大的樓梯扶手、壁板和厚實的窗框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樓上多出來的那個小房間給孩子們用了。雖說很小,但也不叫育兒室;的確,里面沒有溫暖舒適的壁爐;仆人們——深情而熱心的姐妹倆,一說起這家人準會掉眼淚——把這間屋子叫做“兒童書房”。年齡最大的一個學生當時該有七歲了。
霍沃思的居民沒有誰是窮得不得了。很多人在鄰近的毛紡廠上班;少數人是小工廠主和小制造商;還有一些店鋪老板,出售些不起眼的日常用品;可是,若要看醫生,買文具和書籍,打官司,買衣服和美食,居民們就得去基思利。這里有幾所主日學校;首先是浸禮會教徒開辦的學校,隨后是衛斯理公會教徒,最后是英國國教會開辦的學校。衛斯理的朋友,善良的格里姆肖先生建起了一座簡陋的衛理公會小教堂,但它緊挨著通往荒原的那條大路;浸禮會教徒接著籌建了一個禮拜堂,區別就是距公路后退了幾碼遠;衛理公會教徒此后認為應該再建一座更大的教堂,離公路更遠一些。一直以來,勃朗特先生跟每個教派團體都保持著親切友好的關系;但他全家同每一位村民個人都保持著一定距離,除非從一開始就有什么事需要直接接觸。有些人還記得勃朗特先生和太太來到他們中間時的情景,說“他們把自己關得嚴嚴實實”。我相信,很多約克郡人都反對教區訪問制度;想到任何人因職責所在都有權打聽他們的情況,向他們提出建議或告誡,依他們那乖戾的獨立精神,準會奮起反抗。古老的山地精神在他們內心揮之不去,可以套用一首打油詩來說,它就刻在距離霍沃思不出幾英里的華里大教堂祭司席的一個座位下:
“誰要是多管閑事,
誰最好回家,給他的鵝穿鞋子去。”
我問了霍沃思附近一個區的一位居民,他去做禮拜的那個教堂的牧師怎么樣。
“是個少有的好牧師,”他說,“他管他自己的事,從不操心我們的事。”
勃朗特先生誠懇地去看望病人和所有請他前往的人,他還勤懇地照管著學校;他女兒夏洛蒂也是如此;但是,由于他們本身十分珍重隱私,所以他們也許就過于小心,生怕侵犯別人的隱私。
從初到霍沃思起,他們外出散步時就總是走向牧師住所后面上坡方向的石楠叢生的荒原,而不是走向下坡方向的長長的村莊街道。勃朗特太太來到霍沃思幾個月以后,體內就長了腫瘤,而且腫瘤不斷增長;一位好心的老婦人過來照料她。這位老婦人告訴我,那時六個孩子常常出去散步,手拉著手走向絢爛多彩而人跡罕至的荒原,幾個大孩子體貼周到地照顧著蹣跚學步的小家伙們;后來的歲月里,他們都無比熱愛那片荒原。
他們嚴肅而沉默,超出了他們的實際年齡;很可能是因為家里有人患重病而郁郁寡歡;在我的信息提供人講述的那個時期,勃朗特太太一直待在臥室里,再也沒有活著出來。“你都不知道房子里有孩子,小家伙們都是那么安靜乖巧,悄無聲息。瑪麗亞(瑪麗亞只有七歲!)會把自己關在兒童書房看報紙,等她出來的時候就能給別人講述一切;議會的辯論,還有各種我不知道的事情。她對弟弟妹妹們很好,就像是他們的媽媽一樣。從沒有過這么好的孩子們。以前我以為他們是無精打采,他們跟我見過的任何孩子都如此不同。他們都是乖巧的小家伙。艾米莉是最漂亮的一個。”
勃朗特太太還是我們以前看到的那個既耐心又開心的人;她身患重病,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即使有也很少抱怨;狀態好的時候,她就請護士把她從床上扶起,好看著護士清理爐柵,“因為在康沃爾就是像她那樣清理爐柵的;”她全身心地愛著丈夫,丈夫也熱情地回報她的感情,她從不麻煩別人在夜里服侍她;但是,據我的信息提供人說,這位母親不怎么盼望多看看自己的孩子們,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們不久就要失去母親,現在看到他們也只會讓她痛苦不堪。所以小家伙們就靜靜地黏在一起,因為他們的父親總是忙著,在書房里、在教區里,還要忙著照顧他們的母親;孩子們自己吃飯,坐在“兒童書房”里看書或是竊竊私語,要不就手拉著手在山坡上漫步。
盧梭[42]和戴先生[43]的教育理念已經滲透到了許多階層,得到了廣泛的傳播。我想,勃朗特先生一定是參考這兩位理論家,形成了自己管教孩子的一些想法。我的一位姑媽曾受過戴先生的一位信徒的管教,勃朗特先生的管教法還不及那一半的野蠻和奇特。大概比我正在寫的這個時期早二十五年的時候,這位先生和他的妻子把我這位姑媽作為養女帶回家一起生活。他們是有錢人,心地也善良,可給她的食物和衣服卻是斯巴達式最簡陋的、最粗糙的。她是個健康快樂的孩子,不怎么在乎吃穿;可她感到真正嚴酷的待遇卻是這樣的。他們有一輛馬車,她和家里最受寵愛的狗隔日輪流乘馬車出去兜風;輪到誰留在家里,誰就要被放在一條毯子里拋來拋去——我姑媽最怕這件事。或許正是因為她害怕這項拋擲活動,所以他們才堅持這么做。打扮成的鬼怪已經讓她見怪不怪,所以毯子練習就成了強化她神經的下一個方式。眾所周知,戴先生打消了迎娶塞布麗娜的主意,他一直以結婚為目的來教育這個姑娘,而悔婚的原因是,就在預定婚期的前幾個星期里,她出門做客的時候,穿了一件薄紗袖子的衣服,犯下了舉止輕浮的過錯。不過,戴先生和我姑媽的親戚都是仁慈之人,只不過被深刻地灌輸了一種奇思怪想,以為經過系統的訓練,就可以把人變得像最理想的野人那般大膽頑強和天真質樸,全然忘了他們的學生將來必然會歷經文明生活的各種墮落和高尚,他們將從中體會到感情與習慣的可怕孤立。
勃朗特先生希望讓自己的孩子能吃苦耐勞,并且漠不關心吃穿方面的樂趣。他在女兒們身上成功地做到了后者。
總得來說,他那堅強、熱情的愛爾蘭性情依靠堅忍克己得到了壓制;但是,盡管他在行為舉止上具有處之泰然的冷靜和端莊,他那愛爾蘭脾氣依舊存在;雖說他生氣或是不高興的時候一言不發。勃朗特太太生性和藹,凡事總往光明的一面去想,她會說:“他從沒對我說過一句氣話,我還不該感到欣慰嗎?”
勃朗特先生是個健走的人,能在荒原上走出好多英里去,心中留意著風和天氣的所有自然征兆,密切觀察著出沒于最荒涼的山巒間的所有野生動物。他見過老鷹俯下身來給雛鷹覓食;如今這些山坡上已經看不到老鷹了。
在當地或全國的政治問題上,他總是毫無畏懼地站在自己認為正確的一邊。在盧德分子[44]時代,沒有地方法官執法,西區的所有財產都處于可怕的危險之中,這時他就支持通過法律進行強制干預。他在工廠工人中便不受待見,于是他認為自己手無寸鐵地孤身長走會有生命危險;由此,他開始養成了一個至今還保持著的習慣,總是隨身攜帶一把上膛的手槍。這把手槍就挨著他的手表放在梳妝臺上;早晨跟手表一起佩戴上身;晚上再跟手表一起摘下來。
多年以后,他住在霍沃思期間,發生了一次罷工;那一帶的工人覺得自己受到了老板的侵害,便拒絕工作:勃朗特先生認為他們遭受了不公正、不公平的待遇,于是動用自己的一切力量,協助他們“把狼從門口趕走”,免除他們的債務負擔。霍沃思一帶有幾位較有影響力的居民都是工廠主;他們非常尖銳地向他提出抗議,但他堅信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于是他堅持到底。
或許,他的看法往往既狂妄又錯誤,他的行為準則稀奇古怪,他的人生觀存在片面性,近乎憤世嫉俗;但是,他所持的見解沒有一個受到世俗動機的干擾或粉飾:他按照自己的行為準則辦事;假如說他對人類整體的看法里夾雜著一絲厭世,他對待私人交往的個人的行為舉止卻并不遵循這種看法。他的確帶有很強烈、很激烈的偏見,還非常固執地堅持這些偏見;他的確是悟性平平,看不到自己覺得完全知足的生活對別人而言也許就是悲慘不堪的。但我不會裝作能夠協調統一他性格中的方方面面,能夠對它們做出解釋,能夠把它們整合為前后一致、明白易懂的整體。我現在介紹的這家人,他們扎下的根,深到我無法洞悉。我無法衡量他們,更無法評判他們。之所以例述這位父親的古怪之處,是因為我認為,了解它們對于正確理解他女兒的一生是有必要的。
1821年9月,勃朗特太太去世,這些安靜的孩子們的生活勢必變得更加安靜,更加孤寂。在后來的歲月里,夏洛蒂極力喚回自己對母親的記憶,還能回想起她的兩三幅畫面。其中一個是,暮色時分,她同小兒子帕特里克·勃蘭威爾在霍沃思牧師住所的客廳里一起玩。但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有的也只是些支離破碎的回憶罷了。
由于消化器官的某種疾病,勃朗特先生在飲食方面必須十分謹慎;為了避免誘惑,可能也為了獲得食物消化所需的清靜,他在妻子去世以前就開始一個人吃飯——他始終保持著這個習慣。他不需要人陪伴,因此不論是在散步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也不找人做伴。他居家時間的那種安靜規律只是偶爾被打破,有時是教會執事來,或者有人為教區事務來找他;有時是鄰區的牧師下山穿過荒原,再爬上山來到霍沃思牧師住所,在那里度過一個傍晚。不過,由于丈夫搬到這個教區以后不久勃朗特太太就去世了,再加上距離遙遠,還得穿過荒涼的鄉下,這些牧師朋友們的妻子并不會陪丈夫同來;就這樣,勃朗特家的女兒們從童年成長到少女時期都被奇特地剝奪了她們這個年齡、性別和身份的女孩兒自然該有的一切社交活動。
可孩子們并不想要什么社交活動。他們也不習慣那些幼稚的童趣。他們彼此融為一體。我看,從沒有一家人能比他們更加相親相愛。瑪麗亞看報紙,然后把上面的消息講給幾個妹妹聽,奇怪的是她們都會感興趣。但我懷疑他們并沒有什么“兒童讀物”,他們如饑似渴的心靈就像查爾斯·蘭姆[45]說的“自由自在地馳騁在英國文學那片水草豐盛的牧場上”。家里的仆人們似乎對小勃朗特們非凡過人的聰穎印象十分深刻。他們的父親就這個話題給我寫了封信說:“仆人們常說她們從沒見過(像夏洛蒂)這么聰明的小孩兒,她們在她面前說話做事都得注意。不過,她和仆人們一直相處得十分和睦。”
這些仆人還健在;她們住在布拉德福,都已經是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了。她們對夏洛蒂還保留著一份忠實而深情的回憶,說她從“還是個小不點兒的時候”起,就一直那么善良,她一定要派人把家里不用的舊搖籃從牧師住所送到一個仆人的父母家,給那位仆人的小嬰兒妹妹用上,否則她就無法安心。她們講述了夏洛蒂·勃朗特做過的種種好事和善舉,從她小時候一直講到她生命里的最后幾個星期;勃朗特先生這最后一個孩子去世時,多年前離開的一位仆人還專程從布拉德福趕到霍沃思看望他,向他致以衷心的慰問。我可以再補充一則軼事,來證明放在本卷最前面的勃朗特小姐的肖像是多么逼真。有位好心參與編纂這本回憶錄的紳士,拿著剛出版不久的第一卷,來到這位老仆人家,就為了讓她看看這幅肖像。她一瞥見扉畫就驚呼道:“這就是她。”還對她丈夫喊道:“快來,約翰,你看!”她女兒也同樣感到驚訝,畫得竟如此相像。敬愛勃朗特一家的人也許并不多,可凡是愛上他們的人,都會長久而深情地愛著他們。
我還是回到父親的那封信上來。他說:
“夏洛蒂和她的弟弟姐妹們還只是孩子的時候,剛學會讀書寫字就開始自編自演一些小劇,其中,我女兒夏洛蒂心目中的英雄威靈頓公爵一定要當勝者;關于他和波拿巴[46]、漢尼拔[47]、愷撒[48]的功勛孰勝孰敗,在這個問題上,他們之間常常發生爭執。每當爭論越發熱烈,達到白熱化的地步時,由于他們的母親已經過世,有時只好由我出面仲裁,根據我的最佳判斷來平息爭論。通常,在處理這些問題的過程中,我經常認為自己發現了才華顯露的跡象,這是我以前在他們的同齡人身上很少或者從未見過的……我現在想起一件事,不妨說一說。在我的孩子們很小的時候,據我記得,最大的大概十歲,最小的大概四歲,那時我就覺得他們懂得比我已經發現的還要多,為了讓他們不那么羞于言表,我覺得要是能用什么把他們的臉遮起來,應該就能達到我的目的;家里正好有個面具,我便讓他們挨個兒站起來,在面具的掩護下大膽發言。”
“我從最小的孩子開始(安妮,后來的阿克頓·貝爾),我問她,像她那樣的孩子最想得到什么;她回答說:‘年紀和經驗。’我問下一個孩子(艾米莉,后來的埃利斯·貝爾),哥哥勃蘭威爾有時很淘氣,我該拿他怎么辦好呢;她回答說:‘先給他講道理,如果他聽不進去,就抽打他。’我問勃蘭威爾,要想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智力有什么差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他回答說:‘可以考慮一下他們在身體上有什么不同。’然后我問夏洛蒂世界上最好的書籍是什么;她回答說:‘《圣經》。’其次呢?她回答說:‘《自然之書》。’我又問下一個孩子,對女人最好的教育方式是什么;她回答說:‘能讓她管好家事的就是。’最后,我問最大的孩子,消磨時間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她回答說:‘安排好時間,迎接幸福的永生。’我說的也許并非一字不差,不過也基本上差不多,因為他們的話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了深刻而持久的印象。然而,內容肯定就是我說的這些。”
父親為了弄清楚孩子們隱藏的性格,采用的方法怪異而簡單,再加上這些問答的語氣和特點,都反映出勃朗特一家所處的環境所產生的這種稀奇古怪的教育。他們不認識其他孩子。他們只在客廳里無意間聽過神職人員談話的一些只言片語,或者在廚房里聽到別人議論一些村里和當地的趣聞,除此以外,他們并不知道其他的思維方式。他們各有各的鮮明個性。
他們對公眾人物,還有報紙上議論的當地及國內外的政治問題都十分感興趣。早在瑪麗亞·勃朗特還沒去世的時候,在她只有十一歲時,她父親就說能與她一起談論重要的時事新聞,而且就像同成年人談話一樣無拘無束,輕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