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不可容忍的巴辛頓
- (英)赫克托·休·芒羅
- 5354字
- 2020-09-28 10:17:14
在弗蘭切斯卡·巴辛頓布魯西街的房子里,她和她高貴的弟弟亨利坐在客廳里,開心地品嘗著中國茶和小水芹三明治。這些餐點分量恰到好處,不僅周到地滿足了此刻的食欲,而且讓人心滿意足地回憶起那令人滿意的午餐,繼而幸福地期待著即將到來的豐盛晚餐。
年輕時,弗蘭切斯卡是人們口中的“美人兒格里奇小姐”[1]。四十歲時,盡管風韻猶存,人們還是改了口,管她叫“親愛的弗蘭切斯卡·巴辛頓”了。根本不會有人叫她“甜心”,但許多跟她不熟的人,拘于禮節還是會加上個“親愛的”。
她的敵人們,憑良心說,會承認她身材苗條優雅,擅于穿衣打扮,但這些敵人同她的朋友一樣,堅定地認為她沒有靈魂。當一個人的敵人和朋友都認同某種看法時,這一看法往往是錯的。如果有人非要在弗蘭切斯卡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讓她對自己的靈魂說出個所以然來,她很有可能會說到她們家的客廳。倒不是她認為自己的性格在客廳留下了深深的印跡,所以仔細觀察客廳就可以了解她靈魂的突出特征,甚至是平常所看不到的那一面,而是她隱約意識到客廳就是她的靈魂。
弗蘭切斯卡屬于這一類女人,命運似乎為她們做了最好的打算,卻從未兌現。有了種種優勢,大家總以為她會比一般女人過得更加幸福。一個女人生命中一般會出現的煩惱、失望、氣餒她都沒有遇上,所以別人自然會認為她是“幸運的格里奇小姐”,以及后來“好命的弗蘭切斯卡·巴辛頓”。而且她可不像那群倔強的人一樣,把身邊各種苦難和本不關己的麻煩像收集石材一樣撿回來,壘起一座靈魂的石頭園。弗蘭切斯卡希望日子過得順當、舒適。她不僅總是看到事情樂觀的那一面,而且也想讓自己永遠都被快樂包圍。但事實上,隨著她的生活進入一個愈發平靜的階段,事情有時候會變得很糟糕,與先前的幻想大相徑庭,這一切都只是讓她更加依賴剩下的好運。對于那些不善閱人的朋友來說,弗蘭切斯卡是一個看起來無比自私的女人。但這自私僅僅是一個看透生活喜怒哀樂的人所擁有的自私,這讓她想最大限度地享受自己所能抓住的快樂時刻。命運的變幻無常沒有令她大失所望,反而讓她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那些能招她待見、追憶往昔、見證輝煌的東西上。而她的客廳就珍藏著她過去和現在的幸福。
這古色古香的房間里,擺放著的都是些貴重的收藏和戰利品,這些東西好似駛進港灣的船只一樣走進了房間的屋角、分隔間和壁龕里。它們見證了一段跌宕起伏、充滿風暴的婚姻生活。每次她看到這些東西,就會想到自己的成功、勤儉、好運、精明和品味。她遇到過很多困難,但每次她都會想盡辦法保護這些珍品,她會洋洋得意地審視這一件件物品,它們要么是戰利品,要么是光榮戰敗后搶救出來的寶物。壁爐架上那個精致的費密爾青銅雕塑就是多年前某個大獎賽上,她獨攬的獎品;那組價值不菲的德累斯頓細瓷人像是一個暗戀者留給她的,而這位暗戀者的死應該也算是眾多禮物中的一個吧。另外一組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以慶賀她在鄉間別墅聚會上連續贏了九天的橋牌,這對她來說可是一個難忘的幸運時刻。這里還有古老的波斯和布哈拉地毯、閃閃發亮的伍斯特茶具、古銀制品,它們不僅有自身的價值,還承載著一段歷史或回憶。每當想起那些過世的工匠和技師在遙遠的國度精心打造出這些完美的物品,最后殊途同歸,都落在了她手上時,她就感到非常開心。在中世紀意大利城鎮的工作室里,在巴黎,在巴格達和中亞的集市,在古老的英國作坊和德國工廠里,在所有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工藝秘訣受到小心翼翼的保護,那里有已經被人們遺忘的無名人士,也有世界聞名、永垂不朽的大師。
在她心中,這些寶物中最珍貴的便是那幅范·德爾·莫伊倫的作品,那是父親送給她的嫁妝。這幅畫掛在細長鑲木儲物柜上方的門板上剛剛好,把它掛在這兒,也非常符合房間的布局。不管你坐在房間的哪個位置,這幅畫看起來都是最吸引眼球的。畫里描繪的是一場大戰,雖是戰爭,但也帶有一絲怡人的寧靜,威嚴高貴的戰士跨在那奔馳向前的駿馬上,不管是灰色的、雜色的還是暗褐色的,都顯得十分嚴肅,但不知怎的,又讓人覺得這只不過是一次場面宏大而嚴肅的野餐而已。弗蘭切斯卡一想到她的客廳,就會想到這幅至高無上、場面恢弘、懸掛得當的畫,就好像一想起她自己,就一定會想到布魯街的這座供奉著她所有寶藏的房子。
但是,在弗蘭切斯卡本應平靜的生活中,卻出現了一段小插曲,就像是繡著玫瑰花瓣的錦緞上冒出了一根刺。未來,而非過去,決定著我們的幸福。如果要引用某一著名詩人的作品的話,我們可能要改寫一下,說成是“憂傷的最深處便是未來不幸的征兆”[2]。這所布魯街的房子是她的老朋友索菲·凱特羅夫留給她的,但是索菲的侄女埃米琳·凱特羅夫一旦結婚的話,這房子便會成為她的嫁妝。埃米琳今年十七歲,長得也挺漂亮的,頂多再過四五年,她就肯定會嫁人的。四五年之后,突然要弗蘭切斯卡離開這個已經成為她靈魂的庇身之處,讓她無比困擾。不過她早在心里為這道溝搭起了一座橋梁,但只有一個橋墩。她設想的這座橋,就是她還在南部某郡上學的兒子科摩斯。直白點說,就是她兒子和埃米琳之間的婚姻之橋。這樣一來,弗蘭切斯卡還是這棟房子的主人,盡管會有點擠,有點不舒服,但她仍可主宰布魯街的這棟房子。如此一來,那幅范·德爾·莫伊倫的畫還是可以繼續貢在原處,讓午日明媚的陽光灑落在畫面上,費密爾青銅雕塑、德累斯頓細瓷人像和古老的伍斯特茶具也可以不用搬家,得以永久安身于此了。埃米琳可以獨享那間舒適的日式小房,正餐后弗蘭切斯卡會在這里喝咖啡,這也是一間獨立的客廳,埃米琳可以將自己的東西放在這里。這座橋的結構弗蘭切斯卡早就認真勾勒好了。但不幸的是,唯一的那座橋墩就只能由科摩斯來擔任了。
弗蘭切斯卡的丈夫堅持要給兒子起這樣一異教徒的名字,但他自己卻未能活得久一點,以看看這名字起得合不合適,或者說是不是名如其人。在這十七年零幾個月以來,弗蘭切斯卡對兒子的性格早就了如指掌。這個名字會讓人想到歡樂[3],但是科摩斯也樂得太瘋狂了,弗蘭切斯卡從他的歡笑中看到的只有任性倔強,一點也感受不到他的幽默。亨利坐在那里享用水芹三明治,神情莊重,好像他們正在參加牧師就職典禮一樣。給弗蘭切斯卡一個像亨利這樣的弟弟,命運之神對她的好毋庸置疑。他本來極有可能與一個長得好看,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小女人結婚,住在諾丁山門,生一群臉色蒼白、油腔滑調、一無是處的孩子。他們慶祝生日,遭受病痛時,親朋好友會帶上一些葡萄來看望他們。他們會畫一些南肯辛頓風格的畫,可是卻毫無藝術感,然后當做圣誕禮物送給某個姑姑,可姑姑家卻容不下這些爛雜物。雖然在一般的家庭中,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也幾乎算得上講義氣,但亨利不以為然,沒有做出這般不講義氣的事情。亨利娶了個富有從容的妻子,他們只生了一個孩子,這孩子有個優點——連父母鼓勵說的話他也不會多言。而且,亨利還當上了議員,他可能只是想讓家庭生活不那么無聊吧。不管怎么說,進入議會拯救了他無足輕重的事業,因為如果哪個男人的死能引起一場議會的“補缺選舉”的話,這個男人一定不會是等閑之輩。總而言之,亨利本來大有可能會給弗蘭切斯卡帶來尷尬和不利,但實際上他已然成為了她的朋友和顧問,有時候甚至是緊急時刻的印鈔機。弗蘭切斯卡,這個聰明但有點懶惰的女人,當然非常喜歡這個可靠的傻蛋,她不僅跟他商量事情,也經常采納他的建議。另外,如果她愿意的話,有時也會把錢還給他。
命運之神好心地把亨利派給她當弟弟,所以盡管老天讓她當了科摩斯的媽媽,她也能自如應對這個讓她煩惱的兒子了。科摩斯是個誰也管不了的搗蛋鬼,從幼兒園、寄宿學校到上公學,他都屬于這樣一種孩子:盡管鬧得鼻青臉腫也樂此不疲,不帶來點狂風暴雨、麻煩混亂絕不善罷甘休,他們從未認真學習,每每遇到大麻煩,他們都會一笑置之,卻搞得憂心忡忡的人要么掉淚兒,要么做出卡珊德拉式的預言[4]。在后來的歲月,他們有時候會冷靜下來,變得非常乏味,忘記他們曾經是搗蛋鬼;有時候命運之神會讓他們占上風,所以他們可以干出一番大事業,有時議會和媒體會感謝他們,節日里,群眾會朝著他們歡呼。但是他們十之八九在離開學校后才迎來人生的悲劇,他們放蕩不羈,這個大千世界過于文明、擁擠、空虛,根本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這樣的人還真是為數不少。
亨利·格里奇吃完了小三明治,他的姿態好似一場蓄勢待發的沙塵暴。他開始討論當前熱議的減貧問題。
“現在,我們對這個問題的討論無非是淺嘗輒止。”他說,“但是不久之后,我們就必須認真對待了。首先我們不能再用這種半吊子、書呆子的方式去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收集和分析擺在這兒的事實。所有善于思考的人都應該關注這個問題,但是你知道嗎,很難讓人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真是不可思議。”
弗蘭切斯卡回應了一兩個字,就是附和地哼了幾聲,讓他知道,在某種程度上她有在認真傾聽并且很是贊同。但其實,她暗想,不管是什么話題,只要亨利沒完沒了地說下去,誰都不愿意聽。他天生就是這么無趣的一個人,即使他是圣巴托羅繆慘案[5]的目擊者,要他讓來描述案發現場的話,肯定也會有點無聊。
亨利接著說:“之前我在萊斯特郡發表了一個演講,我還詳細地指出了一個很少有人考慮過的問題……”
弗蘭切斯卡馬上就倒向了大部分人那一邊——不想考慮這個問題,但是她還是表現得很得體。
她打斷了亨利:“你在那兒的時候,有沒有遇見巴尼特家的人啊?伊麗莎·巴尼特對這些事情非常感興趣呢。”
同生活中的其他領域一樣,在社會學宣傳運動這個圈子里,人們最強勁的對手和最可怕的敵人往往是自己的同盟和同類。伊麗莎·巴尼特支持亨利在政治和社會問題上的許多觀點,但她也偏偏同亨利一樣,愛長篇大論。在有些演講的場合,分給所有演講者的時間并不多,但是伊麗莎·巴尼特總是自己占用很長時間,亨利對此十分不耐煩。在當前的主要問題上他們的看法也許一樣,但談到伊麗莎·巴尼特值得稱道的人格特點時,亨利總是不敢茍同。一提到伊麗莎這個名字,準能巧妙地轉移他的話題。如果說弗蘭切斯卡非得聽亨利聊點什么的話,那她寧愿聽亨利貶低伊莉莎,而不要聽他說如何減貧。
亨利接著說:“我知道她是出于好意。但是如果她不那么張揚自己的性格,不要自認為是所有進步思想在鄉村地區的廣播,就更好了。坎農·貝松利說過,有些人來到這世上是為了推倒帝國,而有些人卻是為了提出修正案。我想他講這句話時,腦子里肯定想著伊莉莎這個人呢。”
弗蘭切斯卡真的被逗笑了。
“我想,她所談到的那些話題,她肯定是太熟悉了,才會這樣的。”弗蘭切斯卡的這一評論有點挑撥的意思。
亨利也漸漸意識到話題轉到了伊麗莎·巴尼特身上,所以現在他索性開始聊私事了。
他說:“屋子里這么安靜,看來科摩斯已經回泰勒比公學了吧?”
弗蘭切斯卡說:“是啊,他昨天走的。我很喜歡他,但也挺喜歡跟他有點距離。他在的時候,家里就像住了一座活火山,即使這座活火山在休眠期,也要沒完沒了地問問題,還要噴味道濃烈的香水。”
亨利說:“這也只是暫緩之計而已,一兩年后他就要從學校畢業了,那時候該怎么辦呢?”
弗蘭切斯卡閉上眼睛,不愿再多想這令人沮喪的情景。她不喜歡在別人面前過多考慮未來的事情,特別是看起來不太美好的未來。
亨利依然不罷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那他就是我的責任了。”
“當然。”
“別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你有什么建議就快說,我可等著聽呢。”
亨利回答說:“如果是一個普通的男孩,想找一個合適的職業,我會給很多建議。但是依我們對科摩斯的了解,就算我們給他找了一份工作,他自己不愿意的話,那也只是白費時間。”
弗蘭切斯卡說:“那他總得做點什么吧。”
“那是自然,但是他肯定不會做的。至少,他沒有常性啊。最好啊,讓他娶一個女繼承人。這樣他經濟上的問題就解決了。如果他手上有大筆大筆的錢,他肯定會跑到荒野里去打大獵物。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人們花大筆錢去打大獵物,但這確實能中和那些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的破壞力。”
亨利殺過最大、最兇猛的動物也就是條鮭魚而已,但是他還是酸溜溜地鄙視人家去打大獵物。
結婚這個提議讓弗蘭切斯卡眼前一亮。她若有所思地說:“我根本不認識有財產可繼承的女孩。當然,倒是可以考慮埃米琳·凱特羅夫。但她很難算得上是一個女繼承人,她自己倒有一點小收入,我想她祖母也會給她留一些東西吧。然后,當然啦,你知道的,她要是結婚的話,這房子就歸她了。”
亨利回答說:“這真是再合適不過了。”這些事,他姐姐弗蘭切斯卡可能已經想過好幾百遍了。他接著說:“她和科摩斯處得來嗎?”
弗蘭切斯卡說:“就男女相處來說,應該挺好的吧。我真得安排他倆今后多見見面。她弟弟蘭斯洛特這個學期也要到泰勒比上學了,她可疼愛這個弟弟了。我得給科摩斯寫封信,讓他多多關照蘭斯洛特,這樣肯定能博得埃米琳的芳心。你知道嗎,科摩斯當上年級長啦。老天才知道他是怎么當上的。”
亨利輕蔑地說:“只可能是因為他游戲玩得好吧。肯定不是學習好或行為舉止優秀,才選上的。”
舅舅本來就不喜歡科摩斯。
弗蘭切斯卡回到了她的書房里,匆忙給兒子寫了一封信,告訴科摩斯,那個要去他們學校的新生體質虛弱、有點害羞等等,并囑咐他關照一下這個男孩。在她已經把信封封好,貼上郵票后,亨利才給她提了個醒,但已經晚了。
他說:“說不定不跟他提這個男孩事情還好辦點呢。你知道的,科摩斯基本上從來不聽話的。”
弗蘭切斯卡確實也懂得這一層道理,她也覺得亨利說得蠻對的。但是世界上哪有女人愿意白白浪費掉那一便士的郵票呢?就算會有,可能也還沒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