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卡斯特橋市長
- (英)托馬斯·哈代
- 2672字
- 2020-09-29 16:13:22
不過幾分鐘時間,窗外的隊伍就又壯大了不少,因為不斷有新人加入進來,其中有一些是有身份的店主和店里的伙計,這些人在晚上打烊之后出來透透氣;還有些人的地位較低一些。其中有個人跟這兩撥人都不一樣,那是一個面相和善的年輕男子,手里拿著一個毛氈手提包,上面裝飾著時下十分流行的精巧印花。
他面色紅潤,相貌堂堂,雙眼炯炯有神,身材纖瘦。要不是他來的時候人們正在談論糧食跟面包,他可能停都不會停,或者頂多看個半分鐘就掉頭走了,那么后面的故事就不會發生了。但里面談論的話題似乎吸引了他,他小聲詢問了身邊的人,又繼續聽了下去。
當聽到亨查德最后那句“可這是做不到的”時,他忍不住笑了,掏出筆記本,借著窗子透出的光寫下了幾行字。他撕下并折好那頁紙,寫上收信人,好像準備從開著的窗子扔到餐桌上;但他又想了想,從圍觀的閑人中抽身來到旅館門口,一個剛剛在里面服務過的侍者此刻正無所事事地倚在門柱上。
“請立刻把這張字條給市長。”他說著,把這張匆忙寫下的字條遞過去。
伊麗莎白—簡看見了他的舉動,也聽到了他的話,這個人的話和口音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口音在這一帶并不常見,是奇怪的北方口音。
侍者接過紙條,陌生的年輕人接著說:
“請問,有沒有比這里便宜點兒的不錯的旅館?”
侍者冷淡地上下掃視著街面。
“聽說‘三水手’挺不錯的,從這里走下去就是。”他懶洋洋地回答,“不過我自己從來沒住過那兒。”
這個蘇格蘭人——他看上去好像是那里人——謝過侍者,便往侍者提到的“三水手”的方向慢慢走去,這時寫字條的一時沖動已經過去了,相比于字條的下場,他顯然更關心旅館的問題。當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時,侍者也離開了門口,伊麗莎白—簡饒有興致地看著紙條被送進餐廳,交到市長手中。
亨查德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用一只手把紙條打開,掃了一遍。人們驚奇地看到,那紙條竟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自從有人插嘴提起他的糧食買賣后,他就一臉陰沉惱怒,此刻他臉上的神情竟變得專注起來。他仔細地閱讀著字條,陷入了沉思,那并不是慍怒,而是專注的思考,像是被某個想法吸引住了。
祝酒和演說結束后,歌曲又唱了起來,關于麥子的話題已經被遺忘得差不多了。人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塊兒,講著有趣的故事,為了憋住笑聲,臉都變了形。看有些人的樣子,好像已經開始忘了自己是怎么來的、為什么到這兒來、等下要怎么回家了;他們臉上掛著恍惚的傻笑,暫且坐在那兒。身板挺拔的人變得弓腰駝背;原本威嚴的人也東倒西歪,威儀盡失,他們面容扭曲,倒向一側;還有一些只顧大吃大喝的人,頭幾乎都要陷到肩膀里頭去了,這一陷又把他們的眼角和嘴角擠得翹了起來。只有亨查德沒有這樣歪七扭八;他仍舊威嚴地挺著筆直的身板,默默地思考著什么。
鐘敲響了九點。伊麗莎白—簡轉向她的母親。“已經很晚了,媽媽,”她說,“您有什么打算?”
她驚訝地發現,母親竟變得如此優柔寡斷。“我們得找個住處。”她母親咕噥著,“我已經見到了……亨查德先生;我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不管怎么說,今晚已經很不錯了。”伊麗莎白—簡安撫母親說,“至于他的事情怎么辦才最好,我們可以明天再考慮。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么才能找到住的地方,是不是?”
她母親沒有回答,伊麗莎白—簡想起了侍者說過,“三水手”的價格不貴。值得推薦給一個人的,可能也適合另外的人。“我們去那個年輕人去的地方吧。”她說,“他還挺體面的。您覺得呢?”
母親同意了,她們往街道另一頭走去。
與此同時,市長的腦中依然盤旋著被那張紙條激起的思緒。他低聲叫旁邊的人替自己坐鎮,便找機會離開了座位。這時他的妻子和伊麗莎白剛剛離開。
在禮堂門外,他看見了那個侍者。他招手示意侍者過來,問他一刻鐘前是誰把這張紙條遞過來的。
“是一個小伙子,先生……好像是來旅行的。他看著像是蘇格蘭人。”
“他有沒有說這張字條是哪里來的?”
“是他自己寫的,先生,就站在窗戶外邊。”
“哦……他自己寫的……這個年輕人還在這個旅館嗎?”
“不在了,先生。我想他應該去了‘三水手’。”
市長離開餐廳,手放在衣角下面,在旅館前廳來回踱步,好像只是為了呼吸一口更涼爽的空氣。可毋庸置疑的是,他滿腦子實際上全都被那個新鮮的想法占據了,不管那是個什么樣的想法。最后,他走回餐廳門口,停了一下,發現雖然他不在場,但歌曲、祝酒和談話都熱烈依舊。公司法人、私營業主、大大小小的商人實際上都在忘形地開懷暢飲,不僅僅是市長,就連所有的政治、宗教和社會階層的巨大差異也都被他們忘得一干二凈了,而在白天,這些在他們眼中是必須恪守的差異,仿佛鐵柵欄一樣把他們分隔開來。看到這場面,市長拿起帽子,在侍者的幫助下穿上了亞麻細布薄外套,走出餐廳,站在門廊下。
現在街上已經沒什么人了;仿佛受到什么東西的吸引,他轉過視線,將目光定格在了一百碼以外的一個地方。那是寫紙條的那個人的去處——“三水手”旅館。從他所在的地方能看到那兩排顯眼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山形墻,還有弓形窗和廊燈。他望了一會兒,朝那個方向走去。
很可惜,這幢給人和牲口提供住宿的老房子現在已經搖搖欲墜了。它以松軟的砂巖建成,幾扇直欞窗采用同種材料制成,由于地基下沉,窗子都明顯有些傾斜了。旅館的弓形窗凸出到街上,往來的常客對里面的裝飾都了如指掌;窗板已經關上,每塊窗板上都有著心形的孔洞,左右兩瓣都比真實的心臟小一些。這些小孔里透出亮堂堂的光,路過的人都知道,現在這個時辰,里面離窗戶大約三英尺的地方,正坐著滿面紅光的玻璃工比利·威爾斯、鞋匠斯馬特、雜貨商巴茲福德,還有其他一些二流人物。這些人的地位比“國王之翼”晚宴上的人要低些,每人嘴里都叼著一根陶制長煙管。
旅館的入口處是一個四拱的都鐸式拱門,拱門上方掛著的招牌在對面燈火的照射下清晰可辨。招牌上畫著三個頹然的水手,沒什么立體感,換句話說,就像影子一樣是只是平面形象。由于位于向陽的一面,這三個家伙浮在招牌的紋理、疙瘩和釘子上,飽經彎折、開裂、褪色和熱脹冷縮之苦,已經有些模糊了。事實上,這種狀況也不能全怪老板斯坦尼治疏忽大意,因為愿意重塑如此傳統形象的畫家在卡斯特橋是找不到的。
通往旅館的是一條狹長昏暗的通道,馬兒們順著這條道去往旅館后面的馬廄,賓客們也沿這條通道進出旅館,隨意地擦肩而過,還得擔心腳趾頭被牲口踩到。盡管“三水手”只有這么一條狹窄的通道,要進來找一間好馬廄或一杯美酒都要穿越重重障礙,實屬不易,但那些對卡斯特橋了如指掌的精明老油條們卻總能尋而兼得之。
亨查德在旅館外面站了一會兒,隨后他扣上棕色亞麻細布薄外套的扣子,遮住襯衫的前胸,盡量收起自己的架勢,想方設法讓自己的裝扮看起來跟平日差別不大,然后他走進了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