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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溫斯頓的手剛碰到門把手,突然看到桌上的日記本還攤開著。上面寫滿了打倒老大哥,字跡大到哪怕從房間另一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想不到自己竟然做了這么蠢的事。但他意識到自己盡管怕得要死,卻依然不想在墨跡還未干的情況下把日記本合上,因為這樣會弄臟乳白色的紙張。

他深吸一口氣,開了門。一股暖流瞬間從他體內流過,他深深松了口氣。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面色慘白、萎靡不振的女人,她頭發稀疏,臉上爬滿皺紋。

“啊,同志,”她悶聲悶氣地嘀咕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回來了。能不能來我家看下廚房的下水道?給堵了……”

這是同樓鄰居的老婆帕森斯太太(黨并不贊成人們使用“太太”這個詞——所有人都應該以“同志”相稱——但對有些婦女,人們會不自覺叫她們太太)。她三十歲上下,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她給人一種臉上的皺紋里積著灰塵的印象。溫斯頓跟她穿過走廊。充當業余修理工是每天都會遇到的煩心事。勝利大廈是座老樓,大約建于1930年,現在已經搖搖欲墜了。墻上和天花板上的涂料不斷剝落;水管一凍就會爆裂;天花板只要一下雪就會漏水;供暖系統在厲行節約期間會完全關閉,沒有關閉時通常也只供應一半蒸汽量。維修只能靠自己,否則得交由某個高高在上的委員審批,就算只是修一塊窗玻璃,都可能拖上兩年之久。

“當然,就因為湯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糊其辭地說。

帕森斯家比溫斯頓家大,呈現出另一種昏暗單調的氛圍。一切好像先被砸了一通又踩過一遍,仿佛剛有一頭大型野獸光顧過一樣。體育用品散了一地——曲棍球棒、拳擊手套、一個踢爆了的足球、一條汗濕的運動短褲向外翻著……桌上亂七八糟堆著臟盤子,還有折了角的練習本。墻上掛著青年團和兒童特工隊的旗幟,還有一張老大哥的大海報。屋內有一股這棟樓中到處都能聞到的煮白菜味,除此之外,還有一股刺鼻的汗臭彌漫其中。這汗臭來自于那個現在不在場的人——只消一聞便知,卻難以道出緣由。另一間房里,有人拿著梳子和一張衛生紙,試圖用它們跟上電屏中仍在播放的軍樂曲調子。

“是孩子們,”帕森斯太太說著,不乏憂慮地朝門那邊看了一眼。“他們今天沒出去。當然……”

她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說話說一半。廚房水槽里面,綠汪汪的水幾乎快漫出來了,散發出比煮白菜臭上百倍的惡心氣味。溫斯頓跪在地上,檢查水管拐角接縫處。他討厭用手,討厭彎腰,因為這樣會引起咳嗽。帕森斯太太一籌莫展地站在一邊看著。

“當然要是湯姆在家的話,一下子就能修好了,”她說,“他就喜歡鼓搗這些。他雙手可巧了,湯姆就是這樣。”

帕森斯是溫斯頓在真理部的下屬。一身肥膘、做事積極,但帶著不可撼動的愚昧,渾身上下充斥著無知的狂熱——這樣的人無疑是維護黨統治的最佳人選,在這一點上,連思想警察都不及他。他三十五歲,前段時間才不情不愿地退出了青年團。入團前,他還超出規定年齡在兒童特工隊多賴了一年。他在部里一個無需學識就能勝任的低層崗位任職,但同時也是體育委員會和其他負責社區遠足、自發游行、節約運動和一些志愿活動的一系列委員會的領軍人物。他會一邊抽著煙斗,一邊滿心自豪地告訴你他連續四年每晚都去社區活動中心。他每去一個地方,都會帶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汗味。甚至他走后,那股味道依然揮之不去。這在不知不覺中透露出他生活的艱辛。

“有扳手嗎?”溫斯頓一邊問,一邊用手撥弄著水管接口的螺母。

“扳手啊,”帕森斯太太說,接著馬上像泄了氣一般。“真不知道放哪里了。也許孩子們……”

孩子們沖進客廳,一邊用靴子狠狠踏著地板,一邊在梳子上狠命地吹了一口。帕森斯太太拿來了扳手。溫斯頓把水從水管里放了出來,厭惡地從里面扯出一團堵住管道的頭發。他打開龍頭,用冷水盡可能地把手沖洗干凈,接著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舉起手來!”一個粗野的聲音大喊道。

一個九歲的男孩,長得眉清目秀、十分壯實,從桌子后面突然冒出來,舉著一把玩具自動手槍朝他耀武揚威,而比他大約小兩歲的妹妹手拿一塊碎木塊,也擺出了相同的姿勢。兩個孩子都穿著藍短褲、灰襯衫、脖子上系著紅頸巾,這是兒童特工隊的制服。溫斯頓把雙手舉過頭頂,但心中掠過一絲不安,這個小孩的行為那么咄咄逼人,看起來不像單純的鬧著玩。

“你是叛徒!”男孩子大喊,“你是思想犯!你是歐亞國的間諜!我要槍斃你,我要讓你人間蒸發,我要把你押到鹽礦去!”

突然他們圍著他又蹦又跳,嘴里大喊著:“叛徒!思想犯!”小女孩的一舉一動完全模仿她哥哥。這著實有點嚇人,好像兩只蹦跳著嬉戲的虎崽,不久后將會長成吃人的大蟲。這個男孩子眼中透出一種工于心計的兇殘,很顯然起了踢打溫斯頓的念頭,而且意識到自己很快就到能做這種事的年齡。還好他手上拿的不是真槍,溫斯頓心想。

帕森斯太太的目光緊張地在溫斯頓和孩子們之間徘徊。在客廳比較明亮的燈光下,溫斯頓發現帕森斯太太臉上的皺紋中間果然嵌著灰塵,這一點讓他覺得頗為有趣。

“他們鬧騰起來就是這樣,”她說,“他們不能去看絞刑,很失望,所以就這樣子了。我太忙了沒空帶他們去,湯姆又在上班回不來。”

“為什么我們不能去看絞刑?”小男孩大聲嚷道。

“要去看絞刑!要去看絞刑!”小女孩邊叫邊跳。

溫斯頓記起來了,傍晚時候,公園里要絞死幾個被指控犯了戰爭罪的歐亞國俘虜。這種公開處決大約每月一次,是很受人歡迎的盛事。孩子們總會嚷著要大人帶他們去看。溫斯頓向帕森斯太太道了別,走向大門。而他出門剛走了不到六步路,脖子后面就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感覺就像有一根燒紅的鐵絲刺進了肉里。他轉過身,看到帕森斯太太正把她的兒子拉進門,小男孩把一個彈弓揣進口袋。

門關上的時候,小男孩大吼道:“古登斯坦!”而最令溫斯頓震驚的是小孩母親灰褐色的臉上那無可奈何的驚恐表情。

回到自己家,溫斯頓快步走過電屏,坐回桌旁,手還在揉著脖子。電屏里的音樂停了,代之以軍人抑揚頓挫、粗野的聲音,念著一篇有關新型漂浮堡壘戰艦上的武器裝備的報道。這艘戰艦正駐扎在冰島和法羅群島之間的海域。

他思忖,養著那樣的孩子,那可憐的女人該是過著多么可怕的生活。再過個一兩年,他們就會不分白天黑夜監視她有沒有異端思想。當今幾乎所有小孩都是惡童。最糟的是諸如兒童特工隊一類的組織,一步步把小孩塑造成無法駕馭的小野人,但卻又不讓他們產生任何反黨傾向。恰恰相反,他們崇拜黨以及與黨相關的一切。歌曲、方陣、橫幅、遠足、木槍操練、呼喊口號、老大哥崇拜——一切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充滿榮譽感的游戲。他們的所有惡意都是對外的,針對國家的敵人,針對外國人,針對叛徒,針對從事陰謀活動的人,針對思想犯。幾乎所有三十歲以上的人都會害怕自己的親生骨肉。這種害怕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泰晤士報》幾乎每周都會刊登那些小告密者——報上經常用的一個詞是“兒童英雄”——聽到了一些反動的話,于是向思想警察告發自己父母的報道。

彈弓造成的刺痛消退了。溫斯頓心不在焉地拿起筆,思忖著是否能繼續在日記本上寫些什么。突然間,他又想到了奧伯里恩。

幾年前——多久來著?應該是七年前——他夢見自己走過一間漆黑的房間。正走著,身旁一個坐著的人開口說道:“我們會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聲音很輕,而且幾乎是漫不經心的——只是陳述,而非命令。他繼續向前走,并沒有停下腳步。奇怪的是,當時在夢里,這些話語并沒有給他留下很深印象。直到后來,這句話才逐漸有了意義。他記不得第一次看到了奧伯里恩是在做這個夢之前還是之后,他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才意識到夢里就是奧伯里恩在說話。但不管怎樣,他的確辨認出來了,當時在黑暗中同自己說話的,就是奧伯里恩。

溫斯頓一直無法確定——哪怕是在今天早上兩人眼神交匯的一瞬間,他依然無法確定奧伯里恩是敵是友。而且這件事似乎并不重要。他們之間可以互相理解,這種理解比情感與黨派更為重要。“我們會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他曾經這么說過。溫斯頓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這句話將會通過某種方式變為現實。

電屏里的說話聲停止了。一陣清亮、優美的軍號聲劃破了呆滯的空氣。接著說話聲又刺耳地響起:

“注意!全體人員注意!馬拉巴前線傳來簡訊,我軍在南印度大獲全勝。得上級授權,我在此宣布此次行動將很有可能結束這場戰爭。以下是此次簡訊的詳細內容——”

壞消息來了,溫斯頓心想。不出所料,在播報完對歐亞國軍隊的屠戮,殲滅、俘虜大批敵軍之后,宣布從下周起,巧克力的定量從三十克下降到二十克。

溫斯頓又打了個嗝。酒勁已經消退,殘留下一種泄氣的感覺。也許是為了慶祝勝利,也許為了使大家忘卻降低巧克力配給這件事,電屏開始大放《獻禮大洋國》。這首歌播放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起身立正。但他現在所處的位置,沒人能看得到。

《獻禮大洋國》之后,音樂變得柔和起來。溫斯頓走到窗口,背對電屏。窗外依然寒冷晴朗。遠處一枚火箭彈發出沉悶的爆炸聲,回音陣陣。當下每周都會有二三十枚火箭彈落在倫敦。

樓下的街道上,那張一角脫落的海報在風中呼扇。“英社”一詞時隱時現。英社、英社的神圣原則、新話、雙向思維、過去的可變性……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海底森林中漫無目的地走,迷失在這畸形的世界里,而他自己也是一個怪物,他是孤獨的。過去已然死去,未來不可預見。他又有多少把握能確定當下有人能夠支持他?又如何能知曉黨的統治不會永遠存續?仿佛給他答復一般,真理部白墻上三行口號映入他的眼簾:

戰爭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無知就是力量

他從口袋掏出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幣。這枚硬幣上,也用清晰的小字鑄著相同的口號。硬幣另一面上,是老大哥的頭像。就算是在硬幣上,這雙眼睛依然盯著你不放。硬幣上、郵票上、書的封面上、橫幅上、海報上、香煙盒上——無處不在。這雙眼睛總是看著你,聲音總是包圍著你。不論你是睡著還是醒著、工作還是吃飯、在家還是外出、洗澡還是躺在床上——無處可逃。除了頭顱里幾公分見方的區域,沒有東西是屬于你自己的。

太陽已經西斜,真理部大樓數不清的窗戶由于沒有陽光的照射,變得陰森恐怖,仿佛碉堡上的一個個槍眼。他的心在眼前這個巨大的金字塔前戰栗。這個建筑太過堅固,根本無法攻占。哪怕一千發火箭彈都不能將其摧毀。他又開始想自己到底在為誰寫日記。寫給將來,寫給過去,寫給一個可能是想象中的時代。而他所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泯滅。這本日記可能會化為灰燼,他自己也會人間蒸發。只有思想警察才會讀到他所寫的一字一句,然后將其銷毀,再沒有人會記得。如果連你自己的肉身都不復存在,連一個匿名的字都留不下來,你又如何能向將來申訴自己的內心。

電屏報時十四點整。他必須在十分鐘內離開家。他得在十四點三十分回去工作。

不可思議的是這次鐘聲似乎讓他又振奮了起來。他像一個孤獨的魂靈,講述著一個未曾得聞的真理,而一旦開始,就一發不可收拾。他講述這一切并不是為了公之于眾,而是通過保持清醒,將人性的傳統延續下去。他回到桌邊,給鋼筆蘸了墨水,寫道:

致將來或過去,致一個思想自由、人們彼此不同且不再孤單的時代,致一個存在真理、做過的事無法被抹去的時代:

從一個千人一面的時代、孤獨的時代、老大哥的時代、雙向思維的時代,向彼時致以問候!

他認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似乎只有現在,當他能夠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思想的時候,才算是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他的每一個行為所帶來的結果,都蘊含在行為本身之中。他寫下:

思想罪并不會導致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

現在既然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所以盡可能多活些日子就變得重要了。他右手的兩個指頭沾上了墨水。正是這類細節能讓他的行為暴露。部里某個愛打聽的積極分子(很可能是個女人,像那個矮小的淺棕色頭發的婦女或是小說司的黑發女孩)可能就會揣測為什么他在午休時候要寫字,為什么要用老式的鋼筆寫字,他到底寫了些什么——然后給有關部門通風報信。他去洗手間用一塊深色的磨砂肥皂仔細地洗去手上的墨痕,這塊肥皂用起來感覺就像砂紙一樣,但用來洗墨水是再好不過。

他把日記本放到抽屜里。把日記藏起來是徒勞的,但他至少要確定這本日記有沒有被人發現。在頁末夾一根頭發太明顯了。他用指尖沾起一粒肉眼可見的白色塵埃,放到了封面的一角。如果有人動過這本日記,塵埃就一定會被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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