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法律
中國的法律,在世界上居四大法系之一。它的起源、成立、發達、變遷,自然很有研究的價值。但是要研究中國法律的,先得明白一種道理。古人總說什么“尚德不任刑”,又說什么“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論語·為政篇》。又說什么“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僇而民不犯”,《史記·孝文本紀·除肉刑詔》。又說“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蹲髠鳌氛蚜辍稌x叔向詒鄭子產書》。后人給這許多話迷住了,都以為刑是衰世之物,到了衰世才有的,這種觀念,于法律的起源,實在大相違背。
無論什么社會,最初時代,總是“禮治主義”。因為古人知識簡單,沒有“抽象的觀念”,一切事情,應當如何,不應當如何,只得逐條做“具體的規定”。古人有句口頭話,“出于禮者入于刑”。所以“禮”就是“法”。20既然要逐事為具體的規定,自然弄得非常麻煩。所以古代的禮是非常麻煩的;就是古代的法,也是非常麻煩的。以為治世可以沒有刑罰,就可以沒有法律,是大錯了的。
然則古代的法律,是什么東西呢?
我說這就是古代的法律,因為違犯了,就要有制裁的。至于用刑的權柄,也一大部分在鄉官手里。所以大司徒之職又說:“凡萬民之不服教而有獄訟者,與有地治者,聽而斷之,其附于刑者歸于士。”《周禮》固然是偽書,然而《管子·立政篇》也說:
可見當時士師所辦的事情,都是鄉官移過去的。《周禮》的話,并不是憑空亂說。至于公布法律,也是在鄉官手里的。所以《周禮》說:
《立政篇》也說:
可見當時一切法律都在鄉官手里,和后世地方行政官兼管司法正是一樣。至于所用的刑罰,最早的就是“五刑”?!栋谆⑼ā氛f:
中國古代,什么事情,都是取象于五行。五刑取法于五行,其義是很古的。有人據《呂刑》“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爰始淫為劓、刵、椓、黥”,說五刑是漢族效法苗族的。案古代所謂苗民,并不是現在所謂苗族,第三章第二節已經證明,現在可毋庸再說?!渡袝髠鳌罚骸疤朴菹笮?,而民不敢犯,苗民用刑而民興相漸?!敝皇钦f唐虞有刑而不用,苗民卻要用刑;并不是說唐虞以前,沒有五刑,要取法于苗民。所以又說“唐虞之象刑,上刑赭衣不純,中刑雜屨,下刑墨幪”。《御覽》六百四十五。《御覽》又引《慎子》“有虞氏之誅,以幪巾當墨,以草纓當劓,以菲履當刖,以艾鞸當宮,布衣無領當大辟”。倘使前此沒有墨、劓、刖、宮、大辟,所象的又是什么?象刑之說,本不足信?!盾髯印繁泷g他,見《正論》篇;《漢書·刑法志》引其說。然而就照他講,也不能說五刑是苗民制的。
五刑的科條;《呂刑》說:“墨罰之屬千,劓罪之屬千,剕罰之屬五百,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五刑之屬三千?!薄吨芏Y·司刑》則說:“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编嵭ⅲ骸跋男檀蟊俣?,臏辟二百,宮辟五百,劓墨各千;周則變焉;所謂刑罰世輕世重者也?!薄稘h書·刑法志》又根據《周禮》“大司寇,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之文,說《周禮》所載是中典,五刑之屬三千是用重典。案《唐律疏義》卷一,《玉?!ぢ闪铋T》引長孫無忌《唐律疏》,都引《尚書大傳》“夏刑三千”條,則鄭玄說夏刑三千,不為無據;但不知《周禮·司刑》所載,果有所本否。
《堯典》:“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白虎通·五刑篇》:“刑不上大夫者,據禮無大夫刑,或曰:撻笞之刑也。”或說似本于此。撲作教刑,《史記·五帝本紀集解》:“鄭玄曰:撲,槚楚也。撲為教官為刑者?!卑妇褪恰秾W記》所謂“夏楚二物,收其威也”。金作贖刑。鄭注:“正刑五,加之流宥、鞭撲、贖刑。此之謂九刑?!薄吨芏Y·司刑疏》引。案《左傳》載叔向說“周有亂政而作《九刑》”,見上。又載季文子說“先君周公制《周禮》,……作誓令曰:毀則為賊,掩賊為藏;竊賄為盜,盜器為奸;主藏之名,賴奸之用,為大兇德,有常無赦;在《九刑》不忘”。文十八年。則九刑古代確有此種刑法,其起源當亦甚古,鄭說應有所本。
人民應守的規則,雖由鄉官公布;至于犯罪之后,怎樣懲罰,卻是守“秘密主義”的。所以鄭人鑄刑書,“叔向使詒子產曰:……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注:臨事制刑,不豫設法也?!裰斜?,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徼幸以成之,弗可為矣。……民知爭端矣,將棄禮而征于書;錐刀之末,將盡爭之?!薄蹲髠鳌氛蚜??!摆w鞅、荀寅……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焉。仲尼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晉國,將守唐叔所受之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貴賤不愆,所謂度也?!駰壥嵌纫?,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闭讯拍?。大概把用刑罰看作在上者一種特權,要他變化不測,才好叫手下的人懼怕;和“法治主義”,實在大相背馳。然而除刑書刑鼎之外,又有“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定九年?!俺晌闹ā?,漸次公布;“秘密主義”,漸次破壞;這也可以覘世變了。
照儒家的說法,古代用刑,但以五刑為主,此外更無甚酷刑,而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左傳》昭二十年?!睹献印ち夯萃跸缕罚骸拔粽呶耐踔吾?,……罪人不孥?!薄稌じ适摹罚骸坝鑴t孥戮汝?!辨?,當作奴。言或奴或戮,并不及是連及妻子,見陳喬樅《今文尚書經說考》??芍^文明極了。然而據《周禮》,就有“斬”“搏”“焚”“辜”之刑?!罢坡?,掌斬殺賊諜而搏之;凡殺其親者焚之;殺王之親者辜之?!弊ⅲ骸皵匾愿X,若今腰斬也。殺以刀刃,若今棄市也。……搏,當為……膊,謂去衣磔之?!?,燒也?!贾钥菀?,謂磔之。”其他出于五刑以外的刑罰,見于書傳上的,也隨時而有。怕儒家的話仍不免“改制托古”的故技,未必實際如此。贖刑之法,見于《呂刑》?!澳僖缮?,其罰百鍰;……劓辟疑赦,其罰惟倍;……剕辟疑赦,其罰倍差;……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鍰;……大辟疑赦,其罰千鍰。……”一鍰六兩,夏侯、歐陽說,見《周禮》職金疏。也很重的。
刑獄之制,今文不詳?!侗碧脮n》引《白虎通》:“夏曰夏臺,殷曰牖里,周曰囹圄?!薄兑饬帧芬讹L俗通》同?!吨芏Y》:“掌囚,掌守盜賊。凡囚者: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王之同族拲,有爵者桎,以待弊罪?!弊ⅲ亨嵥巨r云:拲者,兩手共一木也。桎梏者,兩手各一木也。玄謂在手曰梏,在足曰桎;中罪不拲手足,各一木耳;下罪又去桎;王同族及命士以上,雖有上罪,或拲或桎而已。又“司圜,掌收教罷民?!芨恼撸簧献锶甓?,中罪二年而舍,下罪一年而舍。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殺。……”也和監獄相類。又小司寇“以嘉石平罷民。凡萬民之有罪,而未麗于法,而害于州里者。桎梏而坐諸嘉石,役諸司空。重罪,旬有三日坐,期役;其次九日坐,九月役;其次七日坐,七月役;其次五日坐,五月役;其下罪,三日坐,三月役”;則類乎后世的徒刑。
審理的制度,也很文明的?!锻踔啤氛f:
下文又說:“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此四誅者,不以聽?!卑熏F在的眼光看起來,似乎野蠻;然而宗法社會,大抵“守舊”而“蔑視個人的自由”,不能全把今人的眼光,評論古人。至于“凡作刑罰,輕無赦”,則注謂“為人易犯”,“凡執禁以齊眾,不赦過”,則勢出于不得不然。也算不得什么缺點。《周禮》:小司寇“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以之刺斷庶民獄訟之中;一曰訊群臣,二曰訊群吏,三曰訊萬民。聽民之所刺宥,以施上服下服之刑。又有三宥、壹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三赦壹赦曰幼弱,再赦曰老耄,三赦曰惷愚。之法”。就更為完備了。

《秦律》竹簡
貴族的特權,今古文家的說法也微有不同。古文家偏于“優待王族”和“保持貴族的身份”。所以《周禮》:“凡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凡王之同族,有罪不即布。”《禮記·文王世子》:“公族;其有死罪,則罄于甸人;其刑罪則,亦告于甸人。公族無宮刑。獄成,有司讞于公;其死罪則曰某之罪在大辟;其刑罪則曰某之罪在小辟。公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及三宥。不對。走出,致刑于甸人。公又使人迫之曰:雖然,必赦之。有司對曰:無及也。反命于公。公素服。不舉,為之變,如其倫之喪。無服。親哭之?!逼鋬灤踝?,可謂達于極點了。案《戴記》是今古文雜的,《文王世子》也是古文家言。又《曲禮》“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許慎《五經異義》:“古周禮說:士尸肆諸市,大夫尸肆諸朝,是大夫有刑?!眲t古文說優待士大夫,不如優待王族。八議之法:第一是議親,第二是議故,次之才是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今文家則純乎是“尚賢主義”,《公羊》宣元年傳:“古者大夫已去,三年待放?!薄蹲ⅰ罚骸肮耪咝滩簧洗蠓?,蓋以為摘巢毀卵,則鳳凰不翔;刳胎焚夭,則麒麟不至;刑之則恐誤刑賢者;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故有罪放之而已;所以尊賢者之類也。三年者,古者疑獄三年而后斷,……自嫌有罪當誅,故三年不敢去。”大抵古文家的話,還近乎事實。今文家就純乎是理想之談了。
刑余之人,《王制》說:“是故公家不畜刑人,大夫弗養;士遇之涂弗與言也。屏之四方,唯其所之,不及以政,示弗故生也。”是今文家言?!吨芏Y》說:“墨者使守門,劓者使守關,宮者使守內,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積?!笔枪盼募已?。似乎亦是古文家言近于事實。《周禮》:司厲“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稿”。鄭注說就是后世的奴婢。
以上的話,雖然有許多儒家的議論夾雜在里頭,然而天下斷沒有突然發生的事實;儒家的議論,也必有所本;據此,可以推想我國古代的法律是頗為文明的。
秦國的法律,似乎是別一法系。《漢書·刑法志》說:“陵夷至于戰國,韓任申子,秦用商鞅,連‘相坐’之法,造‘參夷’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鑿顛’‘抽脅’‘鑊亨’之刑。”商鞅、申不害……都是法家;法家的用刑,固然主乎嚴峻,然而所講的,只是信賞必罰(把現存的《管子》《韓非子》《商君書》等看起來,都是如此)。并沒有造作酷刑的理論。秦國用刑之嚴,固然同法家有點關系。至于“鑿顛”“抽脅”“鑊亨”“車裂”“腰斬”“夷其族”“夷三族”等刑罰,似乎不是商君等造的。然則這許多刑罰是從哪里來的呢?按秦國開化最晚,當時的人,都說他是戎翟之俗。這許多酷刑,難保是從未開化的異族里采取來的。所以我說他是別一法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