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兵制
官制和教育選舉,都已明白,就得考究古代的兵制。后人講古代兵制的,有一種誤解,就是以為古代是“兵農合一”“全國皆兵”的。這個誤解,全由不知古代社會是個“階級制度”,以至于此。18考究古代兵制的,都根據《周禮》。案《周禮》:
這是古文家的說法,今文家怎樣呢?案《白虎通·三軍篇》:
《公羊傳》隱五年《何注》:“二千五百人稱師。天子六師,方伯二師,諸侯一師。”《谷梁傳》:襄十一年。“古者天子六師,諸侯一軍。”《詩》:“周王于邁,六師及之。”《孟子·告子篇》:“三不朝,則六師移之。”凡今文家言都同。
今古文家說兵制的不同,是無可強合的。然則哪一家的話是呢?我以為今文家言是孔子托古改制的話,務要減輕兵役。古文家的話,是參考各種古書編成。論理,自然是今文家言文明;論古代的事實,怕還是古文家言相近些。請再看當時出兵的方法,《春秋繁露·爵國篇》說:
這個計算的方法,和《周禮》大異。
案《孟子》說“天子之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又說“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趙注“萬乘,……謂天子也。千乘,……謂諸侯也。”則孟子之意,亦以為十井共出一乘。而《漢書·刑法志》卻說:
他這種說法,是根據于《司馬法》的,鄭玄注《論語》“道千乘之國”引他,見《周禮》小司徒疏。然《司馬法》又有一說,是:
鄭玄引他注《周禮》的小司徒。賈疏說:前說是畿外邦國法,甲士少,步卒多;后說是畿內采地法,甲士多,步卒少。
案照何休、包咸的說法,十井而出一乘,人多疑其太苛。然據《左傳》“昭十三年平邱之會,晉甲車四千乘。十二年傳,楚靈王曰:今吾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三原注,依劉炫說。國各千乘是合楚國之車,奚啻萬乘。昭五年傳云,韓賦七邑,皆成縣也,因其十家九縣,長轂九百,其余四十縣遺守四千;是一縣百乘也。縣二百五十六井,是二井半出一乘;合晉國之軍又奚啻萬乘。……昭元年傳,秦后子適晉,以車千乘,是大夫不必百乘也”。這一段,引用朱大韶《實事求是齋·經義司馬法非周制說》。所以十井而出一乘并不是沒有的事,不必疑心,所可疑者,照《春秋繁露》的說法,諸侯大國十六萬口之軍七千五百人,《繁露》說“三分之,則各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口,為大囗軍三。”是說五三三三三口里出七五〇〇人為兵,不是說每一軍有五三三三三人。加以奉公家的一軍,共計萬人,是人民有十六分之一服兵役,而天子之國,共有一千六百萬口,而“為京囗軍九”,再加“三京囗軍,以奉王家”,服兵役的,不過三萬人,未免太不近情。照《漢書·刑法志》所主的《司馬法》說,天子之國,有甲士三萬,卒七十二萬,而六軍不過七萬五千人。照鄭玄所引的一說,一封之地,提封十萬井,有人民三十萬家,而不過出車千乘,出兵三萬人;畿方千里提封百萬井,應當有三百萬家,而亦未聞有天子出兵三十萬之說;若仍照六軍計算,則三百萬家,服兵役的不過七萬五千人;恐怕古代斷沒有這般輕的兵役。種種計算,總之不合情理。我說:論古代兵制的,都誤于“兵農合一”之說,以致把全國的人民都算在里頭,我如今且引江永的《群經補義》一則,以破這個疑惑。

車兵的戰斗隊形
春秋時期作戰隊形的基本編制是:一輛戰車七十五人(或一百人),其中三人為甲士,在車上;余下七十二人為步卒,在戰車周圍組成三個方陣,構成一個基本戰斗隊形,若干個這樣的基本隊形就組成了一個軍陣。
案《周禮》只有大司徒五家為比,……小司徒五人為伍,……和夏官序官之文相應,可以見得六鄉各出一軍,并沒遂以外亦服兵役之說。小司徒“乃經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四甸為縣,四縣為都”,只說“以任地事而令貢賦,凡稅斂之事”。并無所謂乘馬之法;從杜預注《左傳》,才把他牽合為一,成元年作丘甲注。這是不足據的。所以我說:兵農合一,不但春秋以后不然;就西周以前,也并沒這一回事。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古代的人民,總有征服者和被服者兩階級:征服之族,是居于中央,制馭異族的。這是所謂“鄉”之民。被征服之族,是處于四圍,從事耕作的,這是“遂”以外之民。前者是服兵役的。后者是不服兵役的,鄉民固然也種田,然而不過如后世兵的“屯田”,并不是全國的農夫,都可當兵;“當兵的”同“種田的”,也分明是兩個階級;和向來所謂“兵農合一”的觀念,全不相同。天子畿內,雖有方千里的地方;服兵役的,卻只有六鄉;所以只出得六軍;諸侯的三軍二軍一軍,也是這個道理。春秋以前,列國的兵制,大概如此;所以出兵總不過幾萬人。戰國時代,卻就不然了。試看蘇秦對六國之君的話。見《戰國策》和《史記》本傳。
所以這時候,坑降斬殺,動輒數十萬。這時候,大概全國都服兵役的。所以《孫子》說“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這分明是按《司馬法》方千里之地,提封百萬井,可得甲士三萬,卒七十二萬計算的。所以我說:《管子》這部書,可以代表春秋以前的兵制。造《周禮》的人,所根據的,就是《管子》一類的書;所以只說六鄉的人服兵役,并不說遂以外的人服兵役。《司馬法》這部書,定是戰國人所造。他習見當時的人,全國都服兵役,并不知道古人不然;卻把古代一部分人所服的兵役,分配到全國人頭上去,所以兵役便那么輕了。《春秋繁露》也犯這個毛病。明白這一層道理,便春秋以后兵制的變遷,也了如指掌了。

服兵役的年限,是從三十歲到六十歲。《白虎通·三軍篇》:“……年三十受兵何?重絕人世也。師行不必反,戰斗不必勝,故須其有世嗣也。年六十歸兵何?不忍并斗人父子也。”《王制正義》引《五經異義》《禮》戴說、《易》、孟氏《韓》詩說并同。《古周禮》說:國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似較今文說加重。《鹽鐵論·未通篇》:“三十而娶,可以服戎事。”《后漢書·班超傳》班昭上書:妾聞古者十五受兵,六十還之。似乎把種田的年限,誤作服兵役的年限。
春秋時代兵制的變遷,《春秋大事表》的《田賦軍旅表》,可以參考。又《荀子·議兵篇》的話,很可以見得戰國時代列國兵力的比較,也可以一看。春秋戰國時代兵制的變遷,還有一端,可注意的,便是春秋以前,還注重于車戰;到戰國時代,便漸漸趨重于騎兵。所以蘇秦說六國的兵,都有騎若干匹的話。這個原因,大約由于前世地廣人稀,打仗都在平地,到后來地漸開辟,打仗也漸趨于山險地方的緣故。《春秋大事表·春秋列國不守關塞論》參看。晉魏舒的“毀車崇卒”,《左傳》昭元年。是其起源。到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這個主義就大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