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教育和選舉
古代的教育,有“國學”和“鄉學”的區別,又有“大學”和“小學”的區別?!按髮W”和“小學”,是以程度淺深分的;“國學”和“鄉學”,一個是貴族進的,一個是平民進的。兩者截然,各為系統,不可牽混。
《王制》“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又說:“諸侯之國,天子命之教,然后為學;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太學在郊?!庇终f:“有虞氏養國老于上庠,養庶老于下庠;夏后氏養國老于東序,養庶老于西序;殷人養國老于右學,養庶老于左學;周人養國老于東膠,養庶老于虞庠?!彼^“辟雍”“泮宮”,是天子諸侯之國大學的通稱?!吧镶浴薄皷|序”“右學”“東膠”,是虞夏殷周四代大學的專稱?!跋骡浴薄拔餍颉薄白髮W”“虞庠”,是四代小學的特稱。這都是天子和公卿大夫元士之子,所謂貴族入的。其入學的程序,《尚書大傳》說:“古之帝王者必立大學、小學,使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十有三年,始入小學,見小節焉,踐小義焉;年二十入大學,見大節焉,踐大義焉?!薄队[》百四十八,《禮記·王制》疏節引,作“十五入小學”。
至于鄉學,則(一)《孟子》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保ǘ抖Y記·學記》說:“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似乎比《孟子》多出兩層等級來。然而試看《尚書大傳》:
再看《公羊》宣十五年《何注》:
這里頭“鄉學之秀者移于庠”八個字,是錯誤的。為什么呢?鄉學就是庠,《儀禮·鄉飲酒禮》:“主人拜迎于庠門之外”可證。所以《漢書·食貨志》這地方只說“其有秀異者,移鄉學于庠序;庠序之異者,移于國學”。并不說鄉學移于庠,庠移于國學。再看《學記》鄭注,“術當為遂,聲之誤也。古者仕焉而已者,歸教于閭里,朝夕于門側之堂,謂之塾?!吨芏Y》五百家為黨,二千五百家為遂;黨屬于鄉,遂在遠郊之外”。那么,《學記》所謂“塾”,就是何休所謂“校室”,也就是《尚書大傳》所謂“余子皆入學”的“學”,“黨有庠,術有序”的“庠”“序”,是因所在之地而異名,不是另有等級。這一級,和孟子所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的“?!薄靶颉薄扳浴毕喈敗V劣趯W記“家有塾”的“塾”,就是何休所謂“校室”,伏生所謂“余子皆入學”的“學”,孟子沒有提起。那么,古代平民所入的學校,是兩級制:一級在里,所謂“塾”,“校室”,“余子皆入學”的“學”。一級在鄉。所謂“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記》所謂“黨有庠,遂有序”。伏生所謂“十五始入小學”,“十八入大學”,措語有些含混。不如何休說“八歲者學小學,十五者學大學”清楚。這是一個“校室”里,因其年齡之大小,而所學各有不同,好比一個小學校里,分為初等、高等兩級,并不是一個“里”的區域里,還有“大學”“小學”兩種學校。
這兩級學校,都是平民進的。進到鄉學里頭,就有入國學的機會了;入了國學,就仕進之途也在這里了?!锻踔啤飞险f:
這里頭,從鄉學里升上來的俊士、選士等,和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都是同學的,而且是“入學以齒”,注,皆以長幼受學,不以尊卑。很為平等的。所爭者,鄉人須“節級升之,……為選士、俊士至于造士。若王子與公卿之子,本位既尊,不須積漸,學業既成,即為造士?!薄墩x》。有些不平等而已。
選舉的法子,雖然如此,然而實際上:(一)鄉人能夠升入大學得為進士的,恐怕很少;(二)就是得為進士,也未必能和貴族出身的人同一任用。俞正燮說:
俞氏此論,于古代階級社會的情形,可謂洞若觀火。我說六經原是儒家改制所托,固然不是憑空捏造,憑空捏造,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持極端懷疑之論,也是錯的。然而以意改削的地方,必然很多;竟當他是歷史,原是不能的。不過比起后世人所造的古書來,畢竟又可信了許多。因為人的思想,總是為時代所囿。所以古人的胡說,也畢竟比后代人近情。譬如《王制》,就畢竟比《周禮》為可信。
講古代學制的,還有一層,必須明白,便是古代有所謂“明堂的四學和太學”,這個固然是學校的起源,然而到后世,明堂和學校已經分開了,必不可混而為一。案蔡邕《明堂月令論》:“《易傳·太初篇》曰:天子旦入東學,晝入南學,莫入西學;案此處文有脫誤,《玉?!肪硪话偈?,引作“夕入西學,暮入北學”,是。大學在中央,天子之所自學也?!抖Y記·保傅篇》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入大學,承師而問道;與《易傳》同。案《保傅篇》如今《大戴禮》里頭有的,亦見《賈子》。魏文侯《孝經傳》曰:大學者,中學明堂之位也。《禮記·古大明堂之禮》曰:膳夫是相禮:日中出南闈,……日側出西闈,……日入出北闈?!边@所謂東、西、南、北四學,和中央的大學,固然都在明堂內;然而后世的學校,卻不是如此。這是為什么呢?這個阮元說得最漂亮。他說:初有明堂的時候,是宮室制度還沒有完備,天子就只有這一所屋子,所以什么事情都在里頭辦,住也住在這里頭。到后來,社會進化了,屋子一天多一天,什么“路寢”哩,“宗廟”哩,“學校”哩,都從明堂里分了出來。然而明堂卻仍舊有的,而且明堂里頭還保存了許多舊制;所以已經從明堂里分出來的事情,在明堂里還是有的;不過變做有名無實罷了。這句話真是通論,把從來許多葛藤,可以一掃而空。《揅經室集·明堂論》。明白這個道理,“明堂之中,既有大學和四學,明堂之外,又有大學和小學”的問題,就可以毋庸爭辯了。《周禮》的師氏保氏,又另是一種機關,和明堂里頭的大學四學,明堂以外的大學小學,都不能牽合。
此外又有“貢士”和“聘士”的制度?!抖Y記·射義》說:“……古者天子之制,諸侯歲獻貢士于天子,天子試之于射宮?!薄栋谆⑼āへ暿科罚骸爸T侯三年一貢士者,治道三年有成也。諸侯所以貢士于天子者,進賢勸善者也。天子聘求之者,貴義也。……故月令,季春之月,開府庫,出幣帛,周天下,勉諸侯,聘名士,禮賢者?!捌溆碾[,諸侯所遺失,天子所昭,故聘之也?!边@種制度,在古代的選舉法上,固然不占重要的位置,然而實在是后來進用游士的根本。
古代貴族、平民都有學校,似乎很為文明。然而平民學校所教的,孟子說:“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薄峨墓稀贰U妥佑嗡^“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論語·陽貨篇》。一鼻孔出氣。嚴格論起來,實在是一種“奴隸教育”。貴族的教育,也含有“宗教臭味”。俞正燮說:
原來學校是從明堂里搬出來的。明堂本來是個“神秘之地”。所以后來學校里的教科,還以“詩書禮樂”四項為限。禮樂是舉行“祭典”時用的,詩就是樂的“歌詞”,書是宗教里的古典。他的起源,大概如此;后來抑或有點變化,然而總是“不離其宗”的。所以貴族雖有學校,也教育不出什么人才來。所謂專門智識,是《漢書·藝文志》所謂某某之學,出于某某之官。見第十章第三節。專門的技能,則《王制》所謂“凡執技以事上者,不貳事,不移官”,都是世代相傳的。世官的不能廢,亦由于此。
東周以后,情形就大變了。這時候貴族政體漸次崩壞;做專官有學識的人,漸變而為平民;向來所謂某官之守,一變而為某家之學;民間才有“聚徒講學”之事,有“負笈從師”的人;孔子弟子三千,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都是這個道理。民間有智識的人,一天天增多;貴族里頭,可用的人,一天天減少。就不得不進用游士,孟嘗、平原、信陵、春申的養客,也是這個道理。當時講求學問的人,漸漸以利祿為動機。所以蘇秦說:“且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史記》本傳。可見得當時的講求學問,大都是受生計上的壓迫;所以秦散三千金而天下之士斗;可見得社會的文化,和物質方面大有關系。游士的智識,固然比世卿高,然而愛國心卻較薄弱。孟子對齊宣王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闭峭@班人寫照。《梁惠王下》?!昂髣傧帻R,多受秦間金,多使賓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為反間,勸王去從朝秦;不修攻戰之備,不助五國攻秦。秦以故得滅五國。五國已亡,秦兵卒入臨淄,民莫敢格者。王建遂降,遷于共。故齊人怨王建不蚤與諸侯合從攻秦,聽奸臣賓客,以亡其國。歌之曰:松耶柏邪,住建共者客邪。疾建用客之不詳也?!薄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贰?梢姷卯敃r的游士,把人家的國家,來做自己“富貴的犧牲”,是不恤的。
總而言之,社會階級制度,是要靠世卿之制維持的(因為如此,才是把一階級的人,把持了社會上的大權,不許別一階級的人插足)。然而如此,(一)貴族所處的地位,就不能不優,所處的地位既優,就不能不驕奢淫逸,就不能不腐敗,(二)而且貪欲之念,是無厭的,自己有了土地,遂想侵吞別人,貴族變為平民的人就日多。貴族階級專有的智識,就漸漸地散入平民社會。所以貴族階級的崩壞,其原因仍在貴族社會的自身。這個很可以同馬克思的歷史觀,互相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