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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真誠的痛苦與虛假的痛苦

我是一名心理醫生,我的工作就是為人們治療心理疾病。

幾乎所有病人來找我時,都深感痛苦,并請求我幫他們消除病痛。和這些病人一樣,很多人都認為“疼痛”與“疾病”是一回事。難怪人們會混為一談,因為在英文中,疾病(dis-ease)與不適(dis-comfort)是同義詞,所以人們很容易把“疾病”等同于“疼痛”、“痛苦”或“難受”。

但事實上,疼痛并不等同于疾病本身。尤其在心理疾病中,疾病的成因并不是痛苦,而是逃避痛苦。因此,出于心理治療的需要,特別是在治療情緒失調時,我們經常需要向病人解釋疾病和疼痛的區別。

痛不是疾病,而是治愈的過程

我7歲時,曾經偶然得到了一本童子軍手冊。當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參加童子軍,可是我的年齡還不夠格。不過,當我看到手冊封底上童子軍軍斧的圖片時,心里冒出了一個想法:只要能手握軍斧,我就可以自己開啟童子軍生涯了。于是在8歲生日前,我向父母說出了這個心愿。

我如愿以償得到了一把軍斧,那把斧子非常漂亮,也很鋒利,還配有一副顏色鮮亮的皮套,散發著好聞的皮革香味。在實現愿望的那個早晨,我決定試試身手。為了挑選初試對象,我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最后選了一棵小白樺,它的直徑大約有4英寸,就長在我家屋子旁。我找機會從家里跑出來,然后掄起斧子,開始工作。

出乎我意料的是,雖然這只是一棵小樹,但想把它砍倒也很不容易。砍了一半的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可就在這時,我驚恐地發現,鮮血正沿著自己的右腿往下流。不知什么時候,我右側的膝蓋上已經有了一條兩英寸長的傷口,這是怎么回事?我來不及多想,一邊抓著斧子,一邊哭著跑回了家。

家人請來了醫生,那時麻藥還沒有普及,在醫生為我縫合傷口時,疼痛感讓我簡直以為自己下了地獄。

從那以后,父母就把斧子沒收了。他們對我說:“你還太小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傷口周圍的皮膚開始變紅,不僅有些腫脹,還非常地疼。而在拆線后的幾周內,皮膚都在輕微發炎,在皮膚恢復正常顏色之前,只要一碰到傷口,我依然會痛。

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我都以為發炎和疼痛是種疾病。直到我開始學醫,才知道“炎癥反應”的存在,這是傷口愈合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

人一旦受傷,身體就會聰明地開始應對。在這個過程中,傷口附近的毛細血管會發生擴張,血管壁的滲透性也會增強,以便傷口附近的血流量增加,血漿可以從血管進入到周圍組織,輸送大量的氧和營養物質,并清除殘留物。這種擴張或許會引發充血,或許會使傷口腫脹、疼痛、變紅,這就是發炎。

發炎是傷口愈合的過程,必然帶來疼痛。但感覺到痛,并不是一件壞事情,恰恰說明身體正在康復。

感覺不到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這個關于“炎癥”的故事,其實大有深意。

第一重意義,在于經歷殘缺。當我們有了傷口,就意味著身體出現了輕微的不完整。作為生命體,我們總會遇到各種類似的殘缺:皮膚破損或者瘀青;身上長了痤瘡或是被蚊蟲叮咬;被不知名的細菌和病毒侵襲。可以說,我們的身體會經常處于不同程度的不完整中。

第二重意義,在于經歷疼痛。在縫合傷口和發炎的過程中,人會感到疼痛,這是身體在修復,在逐步治愈不完整。換個角度說,炎癥反應恰恰是身體正常運轉的標志,讓人有了在遭受損害后走向完整的力量。

健康,并不是意味著沒有疼痛,沒有疾病,而是指身體能夠出現理想的自愈過程,盡管這個過程會伴隨疼痛;而健康的人,也不是毫無損傷、絕對完整的人,而是能夠從損傷中恢復、走向完整。想要破解生命之謎,了解這一點至關重要。這條準則不僅能解釋肉體的健康,還可以用來解釋精神乃至組織機構的健康。無論是健康的婚姻、健康的家庭還是健康的事業,都不是意味著毫無問題,而是能夠勇于承認問題,并主動高效地解決問題。

當然,問題總會給人帶來煩惱和痛苦,也正因此,很多人選擇無視問題的存在。這固然可以讓人暫時逃避,但最終卻會造成更嚴重的后果,引發更強烈的痛苦。

如果一個人的身體感覺不到疼痛,結果會怎樣呢?

在人類的疾病史上,“麻風病”是個讓人聞之色變的名字。它非常可怕,會造成觸目驚心的身體畸形:扭曲的關節、截肢的手指腳趾,丑陋塌陷的面容。現在醫學上有人認為,麻風病人之所以會出現嚴重畸形,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麻風的病原體——漢森氏病毒會沿著掌管痛覺的神經纖維入侵人體,同時摧毀神經末梢,這會造成神經無法傳遞訊息,讓身體處在一種無痛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病人對身體發生的損傷一無所知,即使在腳踝受傷時也會繼續走路,就算被高溫灼傷也不會意識到疼痛,身體缺少了疼痛感作為警示,久而久之人體很容易遭到損害。

事實上,疼痛只是一種疾病的信號,而不是疾病本身。無論是對于人類的健康還是安全,疼痛都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可以說是有益的。痛感是一種最為基本的疾病防御機能,感覺不到疼痛,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后果不堪設想。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炎癥”故事的第二個寓意:為了治愈疾病,獲得健康,我們需要承受和經歷各種病痛。

逃避痛苦,只會加重痛苦

以上關于健康與疾病的定義不只適用于肉體,也同樣適用于精神。

麻風病人因為神經系統遭受破壞,被動地無法感覺肉體之痛。而一個人如果精神遭受創傷,則會主動規避問題,以逃避心靈之痛。

心靈之痛與肉體之痛一樣劇烈,甚至更加難以承受。不過,正是在承受痛苦的過程中,心靈才會變得堅韌,富有彈性。無數作家、詩人和哲學家都曾精彩地描述過痛苦對于心靈的重要意義。

詩人魯米說,傷口是光進入你內心的地方。

尼采說,凡不能摧毀我的,必將使我強大。

阿多尼斯說,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

逃避痛苦,猶如麻風病人感覺不到疼痛一樣,會使心靈變得脆弱,不堪一擊,甚至于畸形。

身體的治愈,意味著傷口在疼痛中逐漸愈合;精神的治愈,意味著心靈在痛苦中趨于完整。但畢竟,只有極少數人能實現真正完整,絕大多數人的心理或多或少都有著缺陷,所以,能完全獲得健康的人其實也寥寥無幾。正因如此,心理完整的人可以稱之為圣人,而心理治療也就成了一條通往圣人的路。

疾病或者受傷,意味著身體變得不完整。要想恢復完整,我們首先要感覺到疼痛,發現疾病所在,才能積極采取治療。同樣,當心理出現問題時,我們也不能回避心靈之痛。回避問題只會加重問題,逃避痛苦則會讓痛苦更加深重。

下面這個故事,在我們的生活中十分常見:

比爾和瑪麗彼此相愛,并結了婚。但僅僅3年,他們當初的浪漫就消退了,兩個人都隱隱感到了空虛和痛苦。比爾不愿坦白自己的感受,他擔心這樣會傷害瑪麗,于是裝作一切如常。但與此同時,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他開始不斷尋找一夜情。而另一邊,出于同樣的理由,瑪麗也假裝一切照舊,但為了填補空虛,她開始瘋狂購物。就這樣,他們精心掩飾著自己的行為,直到一年后,瑪麗終于發現了比爾的不忠,比爾也發現家中嚴重的財務危機。之后,比爾把自己的出軌,歸咎于瑪麗的過度消費;而瑪麗也認為比爾的不忠,才是自己瘋狂購物的誘因。

另外這個故事也很普遍。瓊斯公司發展非常迅速,在短短幾年之內,它就雇用了一百多名員工。可就在此時,訂單的數量卻開始下降了,整個行業都遭受了同樣的危機。可政府卻并不承認經濟發生了衰退,而瓊斯公司的管理層也在逃避,他們不希望傷害員工,也不愿意承受裁員的尷尬,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公司業務在短期內可以重回巔峰。基于這樣的認知,瓊斯公司把大量資金投入到了很燒錢的營銷項目,但這并不能改變訂單數量下滑的結果。一年后,政府終于承認了經濟衰退的事實,與此同時,瓊斯公司已經申請了破產。

我講的這些故事都不是虛構的,恰恰相反,它們在生活中到處可見,并且都觸及了同一樣事物——真相。

身為心理醫生,我深知,當我們感到痛苦時,很可能正觸及了事情的真相。比爾和瑪麗在婚后感覺到空虛和痛苦,這說明他們的婚姻已經出現了危機,這就是真相;而瓊斯公司的管理層面對那些每天相處的同事,倍感躊躇,不忍裁員,這說明公司的業務已經下滑,負擔不起那么多員工的開銷,這就是真相。

對于比爾和瑪麗來說,我并不能保證他們在浪漫激情消退之后,只要及時面對心靈之痛,就一定可以避免婚姻危機。但有一點我是很確定的,那就是他們如果選擇了逃避問題和痛苦,只會離真相越來越遠,使婚姻陷入越來越不可挽回的局面。

同樣,我也不能斷言,如果瓊斯公司能及早面對危機,當機立斷進行裁員,就一定能避免倒閉。管理者在面對裁員時所要經歷的良心折磨,我深有感受。但有一點我是很確定的,那就是他們因為做了不裁員這種看似“輕松”的選擇,雖然暫時逃避了痛苦,掩蓋了真相,最后卻導致了全體員工的失業,而不是部分員工失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上面的兩個故事,為我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提示:作為個體,我們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然生活在各種與他人互動的關系中。那些能干凈利落做出的決定,往往牽扯到的是些相對簡單的關系。而有些關系則相當復雜,牽一發動全身,處理這些關系時,我們經受的糾結和痛苦也會隨之增加。

但保持真誠,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勇敢地去面對真相,必須經歷痛苦,承擔責任,而不是對問題視而不見,或者用虛假的東西加以掩蓋。

所以,真誠必然會帶來誠實的痛苦,而這種痛苦也是有回報的,那就是能讓我們的心智得到成熟,內心越發堅韌。

有一種痛苦,是虛假的痛苦

與“真誠之痛”相反的,便是“虛假之苦”。

真誠的痛苦,是人在面對真相時的正常反應,是一種充滿勇氣的行為,可以讓生命獲得成長,讓心智變得成熟。但是,很多人不愿意承受真誠之痛,他們通常會千方百計逃避真相,我將他們那些用來逃避痛苦和真相的方法稱為“心理伎倆”。

心理伎倆的種類很多,最常見的是“否認”、“幻想”和“移情”。

“否認”是拒絕承認沖突和痛苦,選擇性失明。比如,丈夫有了外遇,妻子卻極力否認,假裝不知情。這種“否認”能暫時麻痹自己,卻是對真相的扭曲,是不真實的。

“幻想”是用理想化的形象抵御殘酷的現實。比如,越是童年生活不幸的孩子,越是會在大腦中產生理想化形象,他們會以此讓自己存活下來。但這種幻想本質上是一種退化,一旦將現實與幻想混淆不清,人就會出現歇斯底里和夸大妄想癥。

“移情”則是尋找一個替身,用此混淆認知。比如,很多女性想找一個父親或兄長般的丈夫,這就是一種典型的“移情”。丈夫是丈夫,父親是父親,兄長是兄長,他們雖然都是我們生命中很重要的關系,但不同之處在于,不管我們與父兄的關系多么親密,也都不可能與他們墜入情網,他們也不可能成為我們的丈夫。唯有性沖動,才是一位男性成為我們丈夫的基礎。所以,想找如父如兄的丈夫,既混淆了與父親、兄長的關系,也混淆了與丈夫的關系,是一種心理上的歪曲。

以上這些心理上的伎倆,使得我們在需要面對痛苦時,卻逃避痛苦,需要看清真相時,卻遠離真相。這些逃避和遠離都是有代價的,而且價碼往往相當昂貴,甚至是無法承受的。

首先的代價,就是導致心靈的萎縮和退化。我們會一直與真相隔離,會變得愚蠢,缺乏覺知,而行為也會被“無意識”所控制。

之后的代價,是必須承受虛假的痛苦。雖然我們能逃避真誠的痛苦,例如前面提到的威爾,他利用“移情”將妻子當成母親的替身,以逃避童年被忽視的痛苦,但這種痛苦并沒有因此消失,而是以一種憤怒的情緒爆發出來,成了虛假的痛苦。之所以稱為“虛假的痛苦”,是指痛苦的表達方式和對象都是虛假的。原本明明是一種被忽視的悲傷,卻以憤怒的形式表達了出來,這是表達上的虛假;而本來是針對母親的情感,卻錯位到了妻子身上,這是對象之虛假。

實際上,很多人們用來逃避痛苦和真相的心理伎倆,本身就是一種心理疾病。心理學家阿德勒曾說:“個體逃避生活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成為神經癥患者。”榮格則說:“神經癥,其實是逃避痛苦的一種方式,是人生正常痛苦的替代品。”

而這些替代品所帶來的痛苦,甚至比原本所逃避的痛苦更為強烈。也就是說,虛假的痛苦比真誠的痛苦更可怕,更難以承受。想印證這一點,只要看一看那些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就明白了。他們或徹夜難眠,或郁郁寡歡,或焦慮不安,或深感絕望……在虛假的痛苦中,他們看不到希望的彼岸。

在快樂中享受忘我,在痛苦中感受存在

生活中除了痛苦,還有快樂。不過,快樂和痛苦對生命的意義完全不同。

當我們享受快樂時,我們是在享受一種“忘我”的狀態。比如墜入情網時,我們感到極其幸福,是因為我們消除了寂寞,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再比如在雞尾酒會上,我們舉杯痛飲,這時我們感到快樂,是因為我們進入了沉醉的無我狀態。

不過,在快樂中能享受忘我的時間不會太久,很快,快樂就會被失落、沮喪和痛苦所淹沒,正因如此,神學家潘霍華稱之為“廉價的快樂”。他認為,我們每個人都在騎著一輛追逐快樂的腳踏車,一路用力猛蹬,不停追求眼前的東西——比如一段甜蜜的愛情,無數個醉醺醺的夜晚——但這些快樂轉瞬即逝,旋即便會墜入痛苦。

當我們深陷痛苦時,我們真正感受到的,卻是自我的存在。剛出生的嬰兒還沒有“自我”這個概念,也感覺不到自己與外界的區別,他們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得非常自然,不認生,誰抱都不會哭。但大約到了9個月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嬰兒開始對陌生人感到恐懼和排斥,任何陌生人想親近他,都會令他驚恐得大聲哭叫,或者惶恐地轉過臉,把頭埋在媽媽懷里,以此尋求保護。這就是所謂的“陌生人焦慮感”。對嬰兒來說,“陌生人焦慮感”是一種痛苦,當他們感受到這種痛苦時,其實是感受到了自己是一個異常脆弱的個體,很容易遭受傷害。

因此可以說,我們的每一次痛苦,都是對自我的一次界定和認知。

自我界定和認知,是我們在與外界、與他人發生沖突的過程中完成的,這個過程必然伴隨著痛苦。從本質上說,事情的原貌與我們的期待之間產生了沖突,這就是痛苦。比如我要關窗戶,有人卻不讓;我說某樣東西應該歸我,有人卻說屬于他;我想讓某人跟我結伴旅行,他卻只想待在家里……我們所期望的樣子與現實之間的差距越大,沖突就越大,痛苦也就越強烈。但是,經歷了這些痛苦后,我們就能逐步確定哪些屬于“自我”,哪些屬于“非我”。只有當我自己感受到我不是其他人時,我才能感覺到我自己。如果我們沒有經歷足夠的沖突和痛苦,生命便會如同一鍋黏糊的麥片粥,我們也就無法確定自己的存在。

痛苦是一種撕裂,將我們與幻想撕裂,與他人撕裂,最后剩下一個真實的存在。帶著這個真實的存在,我們可以腳踏實地去體驗生命的波瀾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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