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帝國三部曲:戰時的第三帝國(下冊)
- (英)理查德·J.埃文斯
- 28511字
- 2021-01-29 19:59:08
第一節
硝煙彌漫的德國
一
1934年11月9日,德累斯頓(Dresden)的一名男學生寫了篇描述空戰的作文,他想象了在將來的某場戰爭中,如果敵人決定轟炸德累斯頓的話,這座城市將出現什么樣的情況。他寫道,警報長鳴,人們倉皇地躲進防空洞。炸彈落下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將窗戶震得粉碎,所有的房屋被夷為平地。“整個德累斯頓都淹沒在肆虐的戰火中。”第二波敵機緊隨其后,往地面投擲不計其數的毒氣彈。防空洞里的人幾乎無一幸免。放眼望去,整個城市只剩下灰燼和碎石。此次空襲就是一場滅頂之災。但這個男孩的預言并沒有得到高分。“這篇作文簡直糟糕透頂!”老師氣急敗壞地在他的作文上寫道,認為這根本是無稽之談,“愚蠢!混賬!夷平德累斯頓哪有那么容易!你幾乎絲毫沒有寫我們的防御抵抗。整篇作文錯漏百出。”[1]僅僅過了10年,這個男孩的預言就被證實,而且是以一種最戲劇性的方式被證實的。但他老師的話也并非全無道理。自1933年第三帝國成立以來,統治當局就已經開始做防空準備。他們任命了專門的空襲預警員,安裝了防空警報,而且還強制要求住在市中心的居民多次參加空襲逃生演練。統治當局還開始建造防空炮臺,他們篤信地對空炮火(“高射炮火”)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然而,他們并沒有花太多的心思修建防空洞和地下掩體,直到1940年秋天的時候,這一情況才有所改變,但即便是到了那個時候,由于勞動力和原材料匱乏,修建工事也沒取得多大的進展。實際上,該建造計劃兩年后被擱置了。[2]
戰爭爆發后,頻繁的警報(很多時候是錯誤的)擾亂了人們的生活,讓民眾感到極其不滿和憤怒,但至少在最開始的時候,轟炸造成的破壞還相對較輕。1940年5月,隨著德國在法國戰場的戰勢愈發嚴峻,英國決定有選擇地轟炸萊茵河東部的一些地方。其中漢堡是德國的第二大城市,是一個重要的海港,也是工業和貿易中心,交通便利,穿過北海就能輕而易舉到達,因此成為英國的重點攻擊目標。1940年5月17—18日,英國向漢堡發起首次進攻,這也是德國的大城鎮首次遭到攻擊,隨后,截至當年年底,漢堡又遭到69次空襲,總共拉響警報123次。在此期間,漢堡的民眾幾乎每隔一天就要在地下掩體和防空洞中過一次夜。但這些空襲造成的人員傷亡規模相對較小,具體而言:遇難125人,受傷567人。在1941年以及1942年的上半年,空襲仍在繼續,只不過間隔的時間更長一些;截至1942年7月中旬,漢堡總共遭到137次空襲,遇難1,431人,受傷4,657人。漢堡的總人口是200萬,因空襲而無家可歸的人數有2.4萬人之多。漢堡當局采取應對措施的時間雖然相對較遲,但截至此刻,他們也已經加固了絕大部分地下室。在易北河附近的區域,由于地下水面過高,無法修建地下掩體,所以統治當局就在地面修建了掩體。第三帝國的其他城鎮也采取了類似的預防措施。[3]但很快,英國轟炸機開始向更遠的地方轟炸了。在1940—1941年期間,柏林持續遭到英軍夜間空襲,空襲的規模雖然不是很大,破壞力也不是很強,但卻甚是惱人,空襲的頻率如此之高,首都的民眾們也開始變得有點不以為意。當局給民眾的官方建議是,趁傍晚時分轟炸尚未開始,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民眾中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如果一個人來到防空洞,對里面的人說“早上好”,這表示里面的人剛才確實睡覺了;如果一個人來了之后說“晚上好”,這表示里面的人還沒有睡覺;而當好幾個人來到防空洞,然后說“希特勒萬歲”,這表示里面的人已經長眠了。[4]
盡管德國方面也做了諸多準備,但與蘇聯的統治者一樣,第三帝國的領導階層也沒有打算采取大規模轟炸的戰略。雙方都將轟炸機的使用當成一種戰術性策略,或者是派轟炸機去支持地面作戰,或者是派它們去為地面部隊開路。1940年,德國方面襲擊倫敦和其他城市,其最主要的意圖只是迫使英國坐到談判桌上來,但當德國方面發現這樣做其實徒勞無功的時候,就停止了轟炸。對敵人的腹地進行長時間的大規模轟炸進而將其徹底摧毀的做法,柏林方面并不推崇。德國只在東部戰線實施過此種轟炸,但當時也嚴格地限制了軍事打擊的目標,而且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1943—1944年,德國空軍向蘇聯的幾個工業生產中心和通信中心發起了一場戰略性轟炸戰。此次轟炸取得了一定成功,最突出的戰果是在1944年6月份,摧毀了43架美國制造的B-17轟炸機以及近100萬噸的航空燃料,這些轟炸機和燃料在交付給蘇聯之后就停放在波爾塔瓦(Poltava)的機場,德國此舉也有效地解除了美國轟炸機從東西兩翼夾擊德國的威脅。但由于燃料短缺,以及當時英國和美國對德國城市不斷實施轟炸襲擊,德國的飛機生產線轉而全力制造戰斗機,因此德國沒能將此次轟炸戰繼續下去。[5]同樣,斯大林也認為,轟炸的主要作用是輔助前線的地面部隊。他并沒有組建一支龐大的轟炸機隊伍來實施大規模的戰略性轟炸,而且在戰爭的最后兩年,紅軍向德國挺進,沿線的德國城市雖然遭到攻擊,但這些城市最終遭受到的摧毀性打擊卻是由英國和美國的轟炸機造成的,而非俄羅斯轟炸機。但無可否認的是,斯大林的確希望西方的同盟國們能開展一場針對德國本土的大規模轟炸,如此一來,紅軍的壓力就能得到緩解。[6]
20世紀30年代時,全歐洲都因空襲而提心吊膽,特別是德國和意大利的轟炸機在西班牙內戰期間將格爾尼卡(Guernica)徹底炸毀之后,人們愈發憂心忡忡。轟炸機在打擊目標時從來都不太精準,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轟炸機需要裝載足夠多的彈藥,其體型一般很大,如此一來,靈活性降低,操作難度也相應增加,因此轟炸機必須盡可能高地在高空飛行,以免被高射炮擊中。所以,它們一般都在云層之上飛行,這樣一來,要辨別攻擊目標就變得難上加難。白天空襲幾乎不可能,因為對方的戰斗機和地面防御力量會給偷襲方造成慘重的飛機損失。戰爭初期曾發生過幾次白天空襲,但很快就被摒棄了。然而,夜間空襲也并非易事,尤其當所有參戰國都實行了不同程度的“燈火管制”制度,這將各城鎮的公共照明和私家照明都最大限度地掩蓋起來,或直接關閉,如此一來,敵人的轟炸機就無法發現它們。還有一個很常見的現象就是,轟炸機必須飛行相當長的距離才能抵達它們的攻擊目標上空,因此,導航也是飛行員必須克服的一個棘手的問題。飛行員頂多能依照自己的判斷,朝著估計的目標所在地飛行,然后在大概的方向投下炸彈。雖然像斯圖卡這樣的小型俯沖轟炸機精準度更高,能為地面部隊提供更好的戰略支持,但它們能攜帶的彈藥量極為有限,因此不可能用作大規模的戰略性轟炸。所以,在實際操作中,所有大規模空襲都或多或少有些隨意,要實現精準打擊根本不可能。因此,戰略性轟炸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實現兩個目標,一是摧毀敵人的軍事和工業資源,二是削弱敵方民眾的士氣,而事實上,要將這兩個目標涇渭分明地區分開是不可能的。在1941年的眾多襲擊中(按照后來的標準,這些襲擊都是小規模的),大部分炮彈都未能擊中既定目標。飛機在夜晚高空中飛行,只可能擊中那種非常龐大的目標(實際上就是以整個城鎮為攻擊目標),這也是1941年年末丘吉爾和英國領導層最終決定采取的戰略。為了實現該目標,他們任命精力充沛又做事果斷的軍官亞瑟·哈里斯(Arthur Harris)為轟炸機司令部總司令。哈里斯下令,集中火力攻擊德國的主要城市,因為在這些主要城市中,他的轟炸機隊伍能準確判斷戰爭相關工業以及生產工人的住所所在地,無須低空飛行來刻意搜尋。1942年,在歐洲大陸和非洲的兩個地面戰場上,英國的戰爭前景都不容樂觀,而此時哈里斯的轟炸機隊伍給德國城市造成重創,極大地振奮了英國軍隊和普通百姓的士氣。但與此同時,無論看似多么出人意料,幾乎沒有英國人認為可以通過轟炸德國來一雪前恥,讓德國為炸毀考文垂和轟炸倫敦付出代價。[7]
與德國人和俄羅斯人不同,早在20世紀30年代末,英國人和美國人就已經確定,重型轟炸機將成為未來戰爭的戰略性武器。截至1942年,英國已經在大規模地生產重型轟炸機,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就是四引擎的蘭開斯特轟炸機(Avro Lancaster),還有就是哈利法克斯轟炸機(Handley Page Halifax),前者于1941年首飛,而后者于1940年引入。這些重型轟炸機與之前那些重量相對較輕的雙引擎轟炸機相比,破壞力更強,轟炸機司令部之前使用的一款主流雙引擎轟炸機是惠靈頓式轟炸機(Wellington),這款轟炸機當時總共制造了1.1萬多架。哈里斯走馬上任時,手里只有69架重型轟炸機可供調遣。到1942年年底,重型轟炸機已有近2,000架了。這些轟炸機成了英國空襲德國的中流砥柱。最終生產出的蘭開斯特轟炸機有7,000多架,哈利法克斯轟炸機有6,000多架,他們取代了作戰能力較弱的四引擎斯特林式轟炸機(Stirling)。自1942年年末以來,美國轟炸機也出現在了英國的機場上,其中比較突出的機型是被稱為空中堡壘的B-17轟炸機,這種轟炸機異常結實,總共生產了1.2萬多架。還有被稱作解放者的B-24轟炸機,這種轟炸機更輕快敏捷,但也更脆弱,當時是大規模批量生產的,最終生產出1.8萬多架。哈里斯的策略是對主要城市進行大規模的轟炸襲擊。1942年3月28日至29日夜間,他對呂貝克實施了首次試驗性轟炸。呂貝克這座城市并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軍事或經濟意義,但它的建筑物都是陳舊的磚木結構,因此,這成了一個檢測其轟炸策略威力的絕佳目標。因為呂貝克幾乎沒有設防,從海上飛過去極其便利,所以,總共234架惠靈頓式轟炸機、蘭開斯特轟炸機以及斯特林式轟炸機在呂貝克低空掠過,先是投擲大型炸彈炸開城市建筑物,接著以燃燒彈將這些建筑物付之一炬。半個城市都被摧毀,1,425棟建筑物被完全夷為平地,1萬棟建筑物遭到破壞,其中近2,000棟建筑物面目全非。320人在空襲中不幸喪生,另有785人受傷。此次襲擊后,哈里斯又下令在1942年4月對波羅的海沿岸的其他小城市發動進一步空襲,其中就包括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時期的城市羅斯托克(Rostock)。[8]
英軍的這些空襲對希特勒而言是一種挑釁,1942年4月,希特勒宣布將要對英國的特定目標實行“恐怖襲擊”,旨在“以報復為目的……最大限度地破壞他們的公共生活”。[9]英國的城市在過去的一年時間里,都未遭到任何嚴重襲擊,此時,希特勒命令德國空軍發起一場反擊戰,襲擊英國的類似城市,這場反擊戰被稱為“貝德克爾空襲”(Baedeker raids),是以一套知名的旅游手冊命名的。德國只派遣了為數不多的飛機執行空襲(在白天的空襲中,僅有30架戰斗轟炸機可供調遣,而在夜間空襲中,有130架轟炸機可以使用),襲擊目標主要是一些有歷史意義的,幾乎沒有空中設防裝備的小城鎮。此次空襲并沒有給英國的戰斗力造成什么破壞,也未取得任何具有軍事意義的成就。[10]這純粹是希特勒被激怒后的個人情緒宣泄。哈里斯的轟炸機司令部麾下集結了龐大的軍力,希特勒根本難以望其項背。然而,盡管空襲對呂貝克造成了嚴重破壞,但城內民眾的士氣似乎并未受到太大打擊。空襲后的第一天,許多商鋪又重新營業,掛出的標牌上寫著“這里的生活依然繼續!”[11]空襲似乎也沒有激起當地民眾對英國人的憤怒。路易絲·索爾米茨在日記中客觀地記錄了空襲,好像那只是自然災害或者上蒼的旨意一樣。1942年9月8日,她聽天由命地寫道:“我們再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在悲觀和絕望中麻木地承受著命運的一切安排。”[12]呂貝克是德國北部漢薩(Hanse)的同盟城市,有很多古老的紅磚墻建筑,歷史悠久,它的摧毀令索爾米茨傷心感懷,但與此同時,她也記錄了德國對英國城市約克(York)和諾里奇(Norwich)的轟炸,“我為那些被毀的德國文化感到痛心不已……到處都是痛苦和戰火的痕跡”。[13]
呂貝克如此輕而易舉地遭到攻擊,這著實有點出人意料。1940年,英國對魯爾區(Ruhr)實行夜間空襲,因此,德國統治當局任命約瑟夫·卡姆胡貝爾(Josef Kammhuber)為空軍將軍,負責組建全國范圍的空襲防御體系。截至1940年年底,他已經建造了一系列雷達站,成功地建立了一條從巴黎延伸至丹麥的雷達線,而且由中控室直接控制的Me 110夜間戰斗機提供防御保護,再加上地面探照燈以及高射炮,德國的防空實力大為增強。因此,英國在1941年損失了超過1,000架的轟炸機。1942年,英國引入蘭開斯特轟炸機,并安裝了無線電導航設備,該設備能使轟炸機之間保持統一的陣型,讓德國的防御體系應接不暇,到這時,英國空軍的戰斗力才得以增強。哈里斯將“探路者”(pathfinders)戰機部署在轟炸機隊形前方,為其尋找和定位攻擊目標。這些空降引導隊通過投擲燃燒彈為轟炸機指明目標方位。自1943年初,轟炸機上就安裝了機載雷達和無線電目標搜尋設備,雖然這些設備直至第二年才得以進一步完善,但也有助于轟炸機在低能見度的情況下飛行。哈里斯還在每架轟炸機上配備了一名轟炸員,如此一來,飛行員就可以專注于尋找飛行路線。而且自1943年年中以來,英國轟炸機安裝了一種叫“窗戶”(Window)的雷達干擾設備,該設備由一袋袋的鋁箔條組成,飛行員將其丟出炸彈艙,干擾敵人的雷達。英國方面經過了很長時間的考慮,才將此設備用于戰斗,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們擔心德國人或許也想到了這個點子。為了應對英國采取的這些措施,德國空軍研發了自己的航空雷達,借此,他們的夜間戰斗機可以結隊飛行,定位敵人的轟炸機并將其擊落。德國空軍將大部分戰斗機調遣到了西部戰場,只留下了不到1/3的戰斗機去對付紅軍。德國還制造了大量的防空炮臺,截至1944年8月,德國的防空炮臺已達3.9萬個。為了在夜間操作這些炮臺,德國方面調遣了至少100萬名炮手。德國的防空力量成功地擊落了英軍不計其數的轟炸機,造成英國轟炸機司令部的飛行員死亡率高達50%,超過5.5萬人在戰爭中喪生。然而,與防御相比,希特勒素來更傾向于進攻,他堅持對英國進行還擊,下令展開新一輪的轟炸襲擊。同時,他下令減少防御地區的戰斗機生產任務和部署工作。對于戰斗機而言,在任何情況下,要攀升到足夠的高度去攻擊在3萬英尺高空飛行的轟炸機,這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飛行員普遍感覺,只有當他們將機上的彈藥丟掉之后才能攀升上去與敵軍的轟炸機對峙。[14]
然而,在最初的時候,德國并未遭到持續的轟炸。哈里斯為了證明他們能對更大的攻擊目標實行更大規模的襲擊,在1942年5月30日下令,派遣上千架轟炸機對科隆實施大轟炸,摧毀了3,300多棟建筑物,造成4.5萬人無家可歸。在此次轟炸中,474人遇難,5,000人受傷,其中很多人傷勢嚴重。這場空襲說明,大規模的轟炸機戰隊能夠毫無差池地飛抵攻擊目標,并重創當地的防御體系。[15]1942年夏天,英國方面又派遣1,000架轟炸機去襲擊埃森,然而,相對而言,這次轟炸并不成功,英國方面也沒有再次嘗試此種戰術;除了其他的前提條件,要做到如此大規模的轟炸,必須有大量的轟炸機平時受過訓練,而且還要給轟炸機配備指定的飛行員,使其在訓練階段就與轟炸機進行磨合。此后,英國轟炸機不再將注意力放在城市,轉而集中火力進攻位于法國大西洋沿岸的U型潛艇掩藏塢。這些掩藏塢都加蓋了厚厚的混凝土,防護異常嚴密,未曾受到大的破壞。然而,轟炸機的核心任務似乎還是保護在大西洋的艦隊。1943年1月,丘吉爾和羅斯福在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會面,直到此刻,他們才決定正式展開戰略性轟炸行動。斯大林曾要求開辟第二戰場,丘吉爾和羅斯福一致同意將其推遲到1944年,此刻,他們要入侵意大利,用1943年1月21日聯合參謀長委員會(Combined Chiefs-of-Staff)給英國和美國空軍下達的命令來說,該新一輪轟炸的目標是“進一步摧毀及擾亂德國的軍事、工業和經濟體系,打擊德國人民的士氣,予以他們致命一擊,使其喪失軍事抵抗能力”。[16]魯爾區在這輪聯合轟炸中首當其沖,遭受了一系列的攻擊。1943年3月5日,362架轟炸機對埃森進行了空襲,那里是克虜伯軍工廠的所在地。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埃森還遭到了一系列進一步的襲擊。在此期間,杜伊斯堡(Duisburg)、波鴻(Bochum)、克雷費爾德、杜塞爾多夫(Düsseldorf)、多特蒙德(Dortmund)、伍珀塔爾(Wuppertal)、米爾海姆(Mülheim)、蓋爾森基興(Gelsenkirchen)和科隆都遭到了襲擊,它們都是重要的工業和采礦中心。其中,多特蒙德受到的襲擊尤為慘烈。科隆在前一年遭到了千機大轟炸,而與之相比,800架轟炸機此次在多特蒙德投下的彈藥是它的兩倍。650人因此喪生,而且多特蒙德的圖書館被火焰吞噬,里面20多萬卷的書籍和一個獨一無二的報紙檔案室也一并被付之一炬。1943年6月28日至29日,科隆再次受到襲擊,造成近5,000人身亡。在這一波接一波的襲擊中,德國西部的工業城市總共有1.5萬人遇難。此外,1943年5月16日,“堤壩終結者”中隊朝著埃德河(Eder)和默訥河(M?hne)上的主要堤壩低飛過去,發射“彈跳炸彈”炸毀了這些混凝土屏障,大量的水傾瀉而出,嚴重影響了魯爾區的水供應,流瀉出來的水也淹沒了鄉村地區的大片土地,工廠的用電也因此被中斷。1,500多人不幸遇難,他們大部分都是外籍工人和戰俘,德國民眾因恐慌而謠言四起,傳聞說喪生的人數多達3萬。為了徹底摧毀攻擊目標,在大規模空襲的間隙,蚊式戰斗轟炸機也飛到魯爾區內實行進一步轟炸,以確保德國方面沒有喘息的余地。該轟炸機是木制的,因而擁有更快的飛行速度和更大的作戰半徑。[17]德國遭到如此大規模的摧毀,帝國宣傳部長戈培爾駭然不已。“我們已處于明顯的劣勢,絕望無助,”多特蒙德被襲擊后,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們雖然怒火中燒,憤恨難平,但也不得不承受英國人和美國人給我們造成的重創。”[18]
裝備部部長阿爾貝特·施佩爾對此高度警惕。他多次前往魯爾區組織勞動力轉移工作,將那里的勞動力暫時轉移到其他營區;如果這些勞動力所屬的工廠在轟炸中被摧毀,那么他們就會從這些營區再被送到其他工廠去。此外,施佩爾還竭盡所能地采取補救措施,恢復之前的秩序,讓一切都重新運轉。他從齊格菲防線那邊調了7,000人來重建這些大壩。德意志勞工陣線、托特組織和納粹黨地方組織也成立了專門小組來收拾殘局、清理現場,以便安排礦工和軍火生產工人重新投入工作,與此同時,“國家社會主義人民福利”組織也開展了安撫工作,前去關心并撫慰那些因轟炸而流離失所的人。[19]盡管統治當局采取了上述各種措施,但敵軍轟炸機給德國戰爭經濟造成了重創,這一點毋庸置疑。自1942年6月以來,德國軍備產量以平均每月5.5%的比例在增長,而現在,增長全面停止。1943年第二季度,德國的鋼鐵產量暴跌了20萬噸,用于生產武器裝備的鋼鐵配給量也因此削減。飛機零部件也出現了供應危機,所以,從1943年7月到1944年3月,飛機生產一直處于停滯狀態。[20]1943年8月17日,美國轟炸機襲擊了施韋因富特(Schweinfurt),當地許多生產滾珠軸承的工廠遭到了嚴重破壞,滾珠軸承的產量因此暴跌了38%。“我們的工業生產供應……幾乎到了徹底崩盤的境地,”施佩爾對空軍采購辦公室的人說道,“不久之后,我們的飛機、坦克以及卡車都會缺少某些關鍵零部件。”他還提醒希特勒道,如果德國的工業中心繼續受到空襲,那么德國的軍備生產將會徹底停止。[21]
二
在魯爾區遭到了一系列的攻擊之后,漢堡(德國最大的海港城市,同時也是主要的造船中心和工業中心)也遭到了大規模的襲擊。在對漢堡的轟炸中,英國空軍首次使用了名為“窗戶”的雷達干擾設備,結果證明,該設備十分有效。在1943年7月24至25日夜間,791架轟炸機分別從位于英國東部的42個機場出發,沿東北方向飛向易北河河口。其中45架飛機因為機械故障,不得不將所載的炸彈投入海中,中途折返。而絕大部分轟炸機則改變了航向,開始沿東南方向朝著漢堡北部飛去。此舉令漢堡的防御力量措手不及,英軍轟炸機每隔一分鐘就朝空中拋灑一袋袋的鋁箔條,嚴重地干擾了漢堡的地面雷達。漢堡方面幾乎沒能做出任何抵抗,而英軍只損失了12架飛機。飛行員匯報說,探照燈發出的光束在毫無頭緒地移動,四處搜尋攻擊目標。接近凌晨1點的時候,空降引導隊“探路者”向地面投下了燃燒彈以作標記,主力轟炸機部隊隨即將攜帶的炸彈投向了市中心。人們驚慌逃竄,紛紛奔向防空掩體。雖然許多炸彈投向了人口比較稀疏的偏遠郊區和村莊,但市中心以及位于港口的一系列造船廠也被擊中,甚至在轟炸結束之前,漢堡的消防車以及清理工作小組就按照事先的計劃開展了救援工作。但英軍對漢堡的轟炸是一種全新的攻擊行動,即他們要采取的不是一次單獨的襲擊,而是一系列的襲擊,旨在分階段、有步驟地摧毀這個城市。第二天,109架美國空中堡壘轟炸機出現在漢堡上空,開始了第二波襲擊。與夜間空襲相比,在白天展開襲擊要危險數倍,因此,至少78架轟炸機被漢堡的防空火力擊中,導致許多轟炸機還未抵達攻擊目標就被迫投下了炸彈,這次轟炸對港口區域和偏遠郊區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壞。第二天夜晚,英軍再次發動了一場規模較小的襲擊,沒給漢堡任何喘息的機會。而在1943年7月27至28日夜間,735架英國轟炸機從漢堡東部再次襲來。“探路者”(pathfinders)機隊在位于市中心東南部的一個密集區域投下了燃燒彈,標記目標位置,隨后,主力轟炸機部隊在折返之前朝地面投放了2,326噸炸彈。英軍總共損失了17架飛機及其機組人員,但大部分飛機在完成任務之后都成功撤離,因為整個空襲期間,沿線1/3的地面防空炮兵得到的指令都是將炮火打擊高度限制在1.8萬英尺以內,以便德國的夜間戰斗機能予以敵人回擊。但除了斯特林式轟炸機(該轟炸機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退出了歷史舞臺)以外,所有轟炸機都能在這一高度以上飛行;此外,德國夜間戰斗機的數量太少,根本起不到對英軍有效回擊的作用。[22]
當晚,天氣異常的熱,而且還十分干燥。大部分消防員都集中在漢堡的西部地區,忙于處理前幾波轟炸留下的,仍在燃燒的殘余物。而在此次轟炸剛開始的23分鐘內,英軍轟炸機已在這塊漢堡東南部的狹小區域投擲了不計其數的燃燒彈、氣浪彈和高爆炸彈,火焰四處竄起,最后匯聚成了一團,將周圍地區的空氣也吸了進去,直至方圓1平方英里的區域全都吞噬在火光之中,其中心地帶的溫度高達800攝氏度。火焰開始以颶風般的力量吸收周圍的空氣,隨著轟炸機繼續向地面投擲炸彈,火焰又朝東南方向竄燒了2英里的距離。轟炸造成了風暴性大火,火星在風的作用下飛舞亂竄,強風肆虐,力度之大,將樹連根拔起,也將路上逃竄的民眾活生生地點燃,人們如同一支支移動的火把。與此同時,風暴性大火也吞噬了地下掩體中的空氣,那里蜷縮躲藏著成千上萬的民眾,他們有的吸入一氧化碳被毒死,有的被困在地下掩體里,窒息而死。后者是因為地面建筑物被炸成的碎石瓦礫擋住了地下掩體的通風口和出口。截至凌晨3點,長達133英里的街道兩側的1.6萬棟公寓式建筑物都淹沒在火海之中,直到風暴性大火最終開始減弱。到早上7點的時候,大火才熄滅。許多人純粹是因為運氣好才能幸存下來。特勞特·科赫(Traute Koch)當時是名15歲的女孩,她描述了她媽媽是如何將她裹在濕床單中推出防空掩體并朝她喊道“快跑!”的場景:
我在門口不知所措。我的眼簾被大火覆蓋,到處都是紅彤彤的,就像是個火爐口。我被一股熱浪擊中,一團明火就落在我的雙腳前。我立即縮了回來,但正當我要越過這團火時,它又被卷走了,似乎有一股幽森鬼魅的力量在起作用。我沖到了大街上。身上裹著的床單如同船帆一般,我感覺自己就要被風暴卷走。我跑到了一棟五層樓房前面,這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碰頭地點。這棟建筑物已經在之前的空襲中被轟炸過,里面的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個空架子,因此也不容易被大火再次點燃。有人走出來,一把將我抱住,把我帶進了門里面。[23]
他們躲到了地下室中,因而幸免于難。其他人就沒有這么走運了。約翰·布爾邁斯特(Johann Burmeister)是一名賣果蔬的商販,他記錄到,人們為了弄熄衣服上的火焰,紛紛跳進漢堡的運河中。有些人甚至選擇了自殺。一名兜售女帽的19歲女孩回憶了她阿姨拽著她穿越街道的畫面。當時,阿姨拽著她在火星四濺的街道上逃竄,她們突然動彈不得,因為路面上的瀝青熔化了,她們無法挪步向前。“路上還有其他人,有的已經死了,有的仍躺在地上,活生生地陷在瀝青中……他們的腳粘在里面,他們伸出手,試圖借雙手的力量從瀝青中掙扎出來,結果他們的手和膝蓋都陷入了瀝青,整個人四肢著地,在那里尖叫吶喊。”最終,這名女孩橫下心來,決定利用一些燃燒著的樹枝,沿著斜坡向下滾。“我將我的手從阿姨的手中抽了出來,然后向前滾。我感覺自己有時是從活人身上滾過去的。”在斜坡底部,她發現了一條毯子,將其裹在了身上。第二天早上,她發現了阿姨的尸體,這不過也只能憑借阿姨一直戴著的藍白相間的戒指才能辨別得出。許多尸體都是一片焦黑,燒得又干又皺;而有的尸體則凝成一團人形脂肪,臟兮兮地附著在地面上。[24]
然而,漢堡將要忍受的災難痛苦還遠不止這一切。火勢尚未滅盡的廢墟上升騰出一股股煙氣,風還未將其完全吹散,轟炸機司令部就決定向漢堡發動第三波襲擊。在7月29至30日夜間,786架轟炸機往漢堡飛來。其中45架轟炸機因機械故障被迫折回,還有一小部分轟炸機在飛抵漢堡之前就被擊落了。盡管如此,絕大部分轟炸機還是抵達了它們的目的地,借著城市中遍布的火光,飛行員輕而易舉地就辨識出了漢堡的位置,他們甚至在地平線上就看到了這座顯眼的城市。德軍在漢堡城中以及周圍地區匆忙布下了更多的探照燈,探照燈將強光投到轟炸機上,防空炮臺和夜間戰斗機則充分利用這一點,無須依靠雷達讀數就能判斷轟炸機的位置,因為英軍轟炸機拋灑的“窗戶”鋁箔條對他們的雷達仍然具有強烈的干擾作用。在這次襲擊中,英軍炸彈的投擲范圍要廣得多,而且在強風的作用下,“探路者”機隊偏離了航線。因此,漢堡的東北部遭到重創,而英軍預先計劃摧毀的更西邊的地區則逃過一劫。然而,即便到此時,哈里斯對目前的戰果依然不滿意。由于天氣條件惡劣導致了新一輪攻擊的延期后,哈里斯下令于1943年8月2日至3日向漢堡發動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襲擊。兩組轟炸機隊伍同時起飛。第一組機隊有498架轟炸機,由54架“探路者”開道,它們的攻擊目標是位于漢堡中央湖泊阿爾斯特湖(Alster)西面的富人聚居區;第二組機隊有245架轟炸機和27架“探路者”,它們的任務是摧毀位于漢堡南部的工業區。這次,德國防御力量已經學會了如何應對“窗戶”這種雷達干擾設備,那就是讓夜間戰斗機在空中自由飛翔,憑借飛行員自己的可視操作,加上地面人員持續不斷地為飛行員提供實時播報,告知其轟炸機的所在位置,再配合以夜間戰斗機的自身機載雷達,與敵機進行對抗。此外,天氣條件變得愈發惡劣,轟炸機被卷入了龐大的雷暴之中,正如其中一名飛行員報告說,轟炸機的螺旋槳在雷暴的作用下變成了巨大的火輪,導致轟炸機滿天亂飛。一波一波的轟炸機隊伍被徹底打亂,許多轟炸機將炸彈投向了小型的城鎮和村莊,或者直接投擲在了鄉村地區,很多戰機還沒抵達漢堡就折返了回去,還有部分轟炸機墜毀了。德軍的戰斗機和防空火力給它們敲響了喪鐘。在此次轟炸中,英軍共有35架轟炸機未能返航,而漢堡卻并未受到嚴重的破壞。但是,總體而言,在這四次大規模的空襲中,同盟國的轟炸機在漢堡上空的飛行次數共計超過了2,500次,共計朝攻擊目標投放了8,300噸以上的燃燒彈和高爆炸彈。德國的夜間戰斗機總共擊落59架轟炸機,專門用于防空作戰的高射炮擊落11架,而在最后一次空襲中,還有17架轟炸機因風暴破壞等一系列錯綜復雜的原因而折翼。漢堡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該城市的造船廠全都化為灰燼,因此,本來計劃建造以及已經在建的20—25艘U型潛艇的計劃也化為泡影。據后來統計,漢堡的工業產量降到了5個月前的80%,而轟炸對軍工生產造成的損失幾乎等同于漢堡整個城市2個月的產量。轟炸中斷了整個城市的正常秩序,這一影響甚為深遠。漢堡所有的火車站都被炸毀,沉陷的船只堵住了港口和河道,而落入水中的殘骸也給河流和運河造成了堵塞。城市的天然氣、自來水以及電能的供應亦被全部切斷,直到8月中旬才恢復。然而,最慘重的損失還是人員傷亡。由于部分偶然因素和部分人為因素,英軍大量的炸彈都落在了人口聚居區。風暴性大火的破壞力尤其突出,它摧毀了位于市中心東南部的工人階級聚居區,在這一帶生活的居民向來都反對納粹黨。而位于城市西北方向的富人別墅區則基本上毫發無損,這一帶聚居著擁護納粹黨的精英分子,雖然在最后一次不成功的襲擊中,炸毀該區域就是其目標之一。漢堡總共56%的住宅(大約為25.6萬間)都被炸毀,90萬人變得無家可歸。大約4萬人不幸遇難,還有12.5萬人亟需醫療救治,他們很多人都是被燒傷的。[25]
1.4萬名消防員、1.2萬名士兵以及8,000名技術專家晝夜不休,全力對付火勢,他們趕赴重災區展開救援工作,帶去食物和水等緊急物資。早在第一次空襲之后,民眾們就已經開始逃離漢堡這座城市。瑪蒂爾德·沃爾夫·門克貝格的孩子們旅居國外,正如她在一封寫給孩子們但卻并未寄出的信中說道,“到處都彌漫著恐懼,一切都處于混亂無序之中……沒有有軌電車,沒有地鐵,也沒有去郊外的鐵路交通。大多數人都將他們的私人物品裝在手推車上、自行車上、嬰兒車上,或者直接扛在背上,他們都步行前進,只為逃離這個地方”。[26]84萬無家可歸的人從城市中心撤離,在警察的指示下,他們趕往位于市郊的還完好的火車站或渡口碼頭。納粹黨黨區領導人卡爾·考夫曼安排這些人撤離到位于北部和東部的農村地區。625輛火車將75萬多民眾送往新的安置點,其中大多數都是臨時住所。盡管考夫曼呼吁官員們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各司其職,但他們中許多人還是逃走了。漢堡食物分配辦事處原本有2,500名官員,但在空襲過去的3周后,還有900人沒有回到自己的崗位,他們或者失蹤不見,或者已經遇難。許多納粹黨地方領導人擅作主張,強行征用他們所轄城市片區的民眾撤離專列,他們中不少人還大肆挪用汽車和卡車,用來轉移自己的親屬,同時盡可能地將他們的財產轉移出城。納粹黨政府此時似乎已處于坍塌的邊緣。第三帝國是一個家長式統治的國家,一切都由政府裁決,在這種意識形態下,民眾一旦遭遇危機,會理所當然地期待從政府那里獲得援助,然而,在這場空襲災難中,政府卻表現出全方位的無能,這在民眾中引發了廣泛的批判性言論。盡管戈培爾的宣傳機構極力激起民眾對英國的報復情緒,但民眾的憤懣之情卻并未指向英國發起的“恐怖襲擊”,相反,他們的矛頭直指戈林以及德國空軍,指責他們未能捍衛自己的祖國,同時,他們也對納粹黨進行抨擊,指責它給德國招致了如此毀滅性的打擊。“納粹黨成員,”瑪蒂爾德·沃爾夫·門克貝格記載道,“為了保護自己,將納粹黨黨章從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來。城里到處都有人在咆哮道‘打倒那個謀殺犯’。面對這樣的反動言論,警察方面并未采取任何行動。”[27]
這一波又一波的空襲使路易絲·索爾米茨驚駭愕然,她找不出任何恰當的詞語來形容這一切。1943年8月初,她和丈夫提心吊膽地走出房門,來到城市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進入眼簾的“唯有碎石瓦礫,我們的腳下滿是碎石瓦礫”。在恐懼和震驚中,索爾米茨觀察著灼熱的建筑物如何緩慢地冷卻下來:
排屋拐角處的煤倉,終究,終究是燃盡了。這真是一出絕佳的戲劇。煤倉上面的商鋪被摧毀殆盡,閃著紅色或玫瑰色的光。我來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這有點唐突而不負責任。我上面這座巨大的房屋已經被炸得滿目瘡痍,而在地下室下面,我看見的只有一片地獄般的火海,里面火光四起,飛舞亂竄的火焰在其中咆哮肆虐。后來,只有煤倉井壁里還有火光,而上面的商鋪則成了一個個黑漆漆的洞穴,滿是陰森死氣。火焰最后燒成了藍色。在白天的時候,空氣因受熱也在閃爍晃動。[28]
格哈德·M. 是一名士兵,他曾是納粹沖鋒隊的成員,喜歡騎著自行車四處游覽。他曾在幾天前到過漢堡,但1943年7月28日,當他再次來到漢堡時,他發現這個城市已被遺棄了。“這些人都去哪里了?”他自言自語道。在哈默布魯克大街(Hammerbrookstra?e)工人階級聚居區(港口附近),他看到了這樣一番景象:
一片死寂。沒有人來這里尋找他們的私人物品,因為這里的人們也都淹沒在了碎石瓦礫之下。這里的道路也無法通行,我只能將自行車扛在肩上,艱難地跨過這些碎石。房屋全都被夷為平地了。放眼望去,一片廢墟,安靜得如同死亡一般。沒有人成功逃離這里。燃燒彈、空中炸彈以及定時炸彈同時朝這里投來。路面上你還能看到死尸。在碎石瓦礫掩蓋之下的路面上,又究竟躺著多少尸體呢?[29]
他問自己,這里的一切什么時候才能重建起來?人們什么時候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作為一名資深的沖鋒隊員,他深知答案只有一個,即“當我們最終贏得戰爭的時候。當我們能夠再次在德國境內不受干擾地工作的時候。當外國民眾不再嫉妒羨慕我們的時候”。[30]在一個多世紀以前,也就是1842年的時候,漢堡發生大火,整個城市都吞噬在火焰之中,但漢堡依然從這場噩夢般的災難中恢復過來了,格哈德·M. 對此感到十分欣慰。接著,在他的想象中,倫敦民眾“對德國的強大實力一無所知”,正沉浸在一片歡愉之中,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倫敦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遭受同樣的厄運。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有朝一日,高傲的倫敦將會切身感受到戰爭的威力,它將遭受到的破壞會是此刻漢堡遭受的數倍”。[31]他在作這番遐想的時候,或許忘記了德軍“閃電戰”對倫敦造成的巨大破壞和慘烈的人員傷亡。然而,他對漢堡空襲的這種反應并不普遍。在防空洞中,如果有人試圖火上澆油,在民眾中煽動憎恨英國人的情緒,這種人經常會被人們嗤之以鼻。“我們在防空掩體中待了近3個小時,”路易絲·索爾米茨記述了后來發生的一個場景,“負責看守防空掩體的雇傭兵說道:‘倫敦人不得不在他們的防空掩體中待上120個小時。我希望他們永遠也出不來,他們活該!’——‘他們也只能按照政府的命令行事。不然他們還能怎么樣呢?’其中一名婦女回應道。”[32]“盡管在這一系列的襲擊中我們蒙受了沉重的損失,”索爾米茨后來寫道,“但漢堡民眾并未對這位‘敵人’產生多大的仇恨情緒。”[33]
令民眾真正揮之不去的情緒是絕望。“我們已經失去了勇氣,籠罩在一股被動而漠然的氛圍之中,全都啞然失聲,”瑪蒂爾德·沃爾夫·門克貝格寫道,“報紙以及無線電收音機中播報的內容純粹是虛張聲勢,盡是些空洞的垃圾言論,這一點幾乎每個人都了然于心。”[34]黨衛隊保安處匯報說,“大部分民眾都對當前這種形式的宣傳內容置若罔聞”。[35]最終,許多民眾還是回到了漢堡,所以截至當年年底,漢堡的人口數量由60萬人恢復為100多萬人。盡管如此,仍有相當多的難民盤桓在第三帝國的其他地區,這進一步增強了黨衛隊保安處所說的“沖擊效應和極度驚惶的情緒”,這種效應和情緒存在于“整個第三帝國領地內的民眾中”。“撤離的德意志民族的同志們四處講述漢堡遭受的破壞產生了怎樣的后果,這令民眾心中本就存在的恐懼情緒變得愈發強烈。”[36]同盟國軍隊還經常向德國城市空投宣傳冊,警告德國民眾說這些城市將被夷為平地,有時候還帶著一絲威脅的腔調,比如,“哈根(Hagen,魯爾區的一個城鎮)的民眾們,你們雖然躲在洞里,但我們仍然能找到你們”。這些宣傳冊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民眾的憂慮。1943年,同盟國的飛機朝地面投擲了許多偽造的食物定量配給卡,這在普通民眾中引起了一陣混亂,給本就焦頭爛額的當地統治機關增加了更多的工作負擔。漢堡在1943年7—8月的空襲中遭受了慘烈的破壞,這嚴重地挫敗了民眾的士氣;其實,在此之前,德軍在斯大林格勒的災難性敗北已經打擊了漢堡民眾的士氣。1943年8月之后,德國民眾心中不再抱有對戰爭的熱情,此時他們的內心充滿了恐懼——他們恐懼如果德國戰敗他們可能面臨的命運。在戈培爾的組織協調下,媒體愈發利用民眾的這種恐懼情緒,進行大肆宣傳。[37]
與此同時,宣傳部催促德國普通民眾拿出十二分的干勁,投入到全民參與的“總體戰”中,但統治當局顯然尚未做好充分準備,這極大地削弱了宣傳部的鼓勵成效。一名初級陸軍軍官在其家鄉漢堡遭到轟炸后埋怨道:“他們完全是在睜眼說瞎話。漢堡所發生的事情充分證明,‘總體戰’只是句口號,根本沒有付諸實踐。”[38]1943年6月17日,正如黨衛隊保安處所匯報的那樣,在伍珀塔爾和杜塞爾多夫遭到襲擊之后,民眾們已經“徹底精疲力竭,變得完全無動于衷”。但有的人(或者說這是黨衛隊保安處的謹慎猜測)在譴責統治當局。在不來梅,兩名沖鋒隊員看到一位婦女在自家地下室前面痛哭流涕,她的房屋已經被炸毀,房子里面躺著3具尸體,分別是她的兒子、兒媳以及2歲大的孫女。當他們兩人試圖去安慰她時,她大聲叫道:“穿褐色制服的沖鋒隊應該為戰爭負責。他們如果去了前線的話,一切都會好一些,英國人也沒法來到這里。”[39]黨衛隊保安處在報告中繼續說道,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在被轟炸的城市中,民眾碰面時說的是“早上好!”這種舊式的寒暄方式,而非“希特勒萬歲!”。一名對數字敏銳的納粹黨員匯報說,在巴冕城(Barmen)遭受襲擊后的一天,他用“希特勒萬歲!”這句話跟51個人打招呼,但只有2個人以同樣的措辭予以回應。1943年8月,黨衛隊保安處匯報說民眾中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任何人只要能帶5名新人加入納粹黨,那么他自己就可加入納粹黨。要是能帶10名新人加入納粹黨,那么他就能得到一張證書,承認他跟納粹黨永遠不沾邊。”[40]另一個在第三帝國許多地方流傳的笑話是這樣的:
有這么兩個人,一個來自柏林,一個來自埃森,他們在討論各自城市在轟炸中所受到的破壞程度。來自柏林的這個人說道,柏林遭到的轟炸實在是太恐怖了,甚至在襲擊結束5小時后,窗戶玻璃還在往房子外面掉。來自埃森的那個人則回答說,這不算什么,在埃森,甚至襲擊結束2周后,元首的肖像都還在往窗戶外掉呢。[41]
在杜塞爾多夫,有人將希特勒的畫像掛在一個自制的絞刑臺上。[42]在諸如此類的城鎮,民眾對希特勒完全不抱希望,早在1933年以前,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組織的勞動運動就已經在這些地方出現了。但在幾乎所有的,包括漢堡和柏林在內的大城鎮,對希特勒政權不抱幻想的這種情緒都普遍存在。因為納粹體系從未深入民心,所以民眾中的不滿情緒很容易就顯現出來了。
三
除了漢堡以外,第三帝國的其他城鎮也出現了大規模的居民撤離。敵軍每開展一次大型襲擊,德國方面都會出現一次人口撤離。盡管如此,每一次人口撤離都會事先制定一個撤離計劃。最初撤離計劃的對象主要是年輕人,換言之,就是不能直接服務于戰爭經濟的群體。統治當局制定了一個詳細的“兒童下鄉運動”(Kinderlandverschickung)計劃,將10歲以上的城市兒童送往位于德國南部、薩克森州以及東普魯士的營區,同時還有一部分兒童被送往位于波蘭、丹麥、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保護國以及波羅的海國家的營區。截至1940年年底,大約有30萬名兒童已被送到了共計近2,000個營區,他們大部分人只是在那里待幾個星期;10歲以下的兒童被安排在當地人的家中。到1943年的時候,他們在營區逗留的時間要更長一些,有時要連續待上好幾個月,而且無論什么時候,分散在大約5,000個營區中的兒童,其總數都一直在100萬以上。[43]該計劃是由希特勒青年團和國家社會主義人民福利組織共同負責的,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保證希特勒青年團能夠轉移兒童,使其免受家庭尤其是教會的影響,同時為他們提供嚴格的納粹教育。這些營區都禁止神父和牧師靠近,主教們開始抱怨說這些孩子們缺乏宗教教育。[44]在希特勒青年團的負責人巴爾杜爾·馮·席拉赫及其下屬看來,在納粹教育這方面上,該計劃顯得異常成功,因此,他們甚至擬訂方案,決定在戰爭勝利后繼續沿用該計劃。[45]然而,鄉村民眾卻對該計劃表現出強烈的敵對情緒,尤其是其中一些家庭,安排他們接待的兒童來自德國大城市中凋敝的工人階級聚居區,這些孩子魯莽放肆,無法無天,因此,即便統治當局以金錢作為補償,許多農村家庭也拒絕接收他們。城市里的學校因炸毀而被迫關閉,小學生和老師被迫轉移到鄉村地區,相對而言,出現這些現象的區域范圍還是較小。甚至在1943年年底,柏林24.9萬名小學生中也只有3.2萬名以這樣的方式被撤離;有8.5萬名仍留在城市里,還有13.2萬名被他們的父母送到德國的其他地方,寄居在自己的親戚家中。德國各大城鎮中有眾多區域都被炸為一片廢墟,而據上述情形所見,此時,在將兒童撤離出這些區域的過程中,自立自助要比等待政府或納粹黨的指導更重要。[46]
在整個1944年及1945年初期,隨著空襲強度愈演愈烈,越來越多的人落得無家可歸,撤離者和難民的數量不斷攀升,最后超過了800萬人,其中不僅包括兒童,還有母親、嬰兒以及老人。[47]1943年11月18日,黨衛隊保安處就當前情況做了總結。總結指出,盡管絕大部分撤離的婦女和兒童都能理性接受他們的命運,但還是有一小部分人仍對此感到不滿,那些被迫丟下家中男性成員的人尤其如此。男性也發出了類似的抱怨,這一點在工人階級男性成員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們的家庭被撤離到鄉村地區,他們感覺自己被拋棄、被忽視了,感到落寞無助。據報告,魯爾區的一名礦工在輪班結束之后對他的工友說:“一想到漫長的夜晚,我就又痛苦萬分。只要在工廠,我就不會去想,但一回到家,我就籠罩在一股深深的恐懼中。我想念我的妻子,想念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而且,這份報告繼續寫道:“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該男子已在落淚了,他毫不掩飾,也不覺得當眾落淚是丟臉的事情。”[48]有的工人階級家庭被撤離到了天主教地區,他們與接收他們的當地虔誠教徒之間的關系變得十分緊張,因而導致了一系列棘手的問題。在慕尼黑和紐倫堡也遭到襲擊后,巴伐利亞人被撤離到了德國北部,據說,一些巴伐利亞人對當地人說道:“我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拜你們漢堡人所賜。之所以這樣,都是因為你們不信教!”[49]正如該報告所指出的那樣,“絕大多數被撤離的婦女和兒童都被安排在小村莊和農村社區,這些地方的環境是最原始落后的”,這使得緊張氛圍愈發強烈。婦女們不得不走很長一段距離去領取物資,“不管是風雨天氣還是冰雪交加”,她們都只能將自己的孩子留在住的地方,無人照看,這令她們愈發焦慮不安。人們感覺農村地區的地方管理機構和納粹黨組織根本幫不了什么忙。還有一個很明顯的情況就是,中產階級和上層階級的房子還有空余閑置的房間,而農民和工人卻不得不在他們本就擁擠不堪的農舍中為撤離者騰出一些空間,這也導致了民眾怨聲載道。撤離者還有一些受損的財產留在原來的城市,這些財產的命運如何,這也是令其憂心不已的問題。[50]
由于諸如此類的問題,許多婦女帶著她們的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故鄉,統治當局力圖阻止此舉,并出臺命令,規定她們的定量配給卡在自己家鄉是無效的。因此,1943年10月11日,300名婦女在多特蒙德附近的工業城鎮維滕(Witten)發起了一場公共游行,當地統治當局不得不命令警察前來恢復秩序。然而,警察到達現場之后卻拒絕采取任何行動,因為他們被成功說服,認為婦女們的抗議是正義的。在魯爾區的其他地方也上演了類似的,戲劇性稍差一些的場景。一份報告以震驚詫然的口吻指出:“人們甚至辱罵官員和領導。”[51]報告稱,其中一名婦女說道:“你們為何不直接把我們送到俄羅斯去,用機關槍把我們全都殺死呢?”這句話顯然在隱射德國猶太人的命運。[52]民眾希望他們的房屋能盡快得到修繕,或者統治當局能直接修建新的房屋。[53]但這幾乎不可能,因為遭到破壞的房屋規模非常大。漢堡黨區領導人卡爾·考夫曼等一些官員要求加快驅逐猶太人,以便為在轟炸中房屋被毀的德意志人提供更多的容身之所。但德國的猶太人本就少得可憐,即便是在頂峰時期,其人數也不到德國總人口的1%,所以盡管德國領導成員們確實利用了該機會來驅逐猶太人,尤其是阿爾貝特·施佩爾,他借此機會為工人尋覓住所,但這也只是杯水車薪,完全解決不了問題。地方統治當局計劃建造臨時住宿點,其中包括兩層樓的簡易木質房屋,但這些修建計劃與官方優先發展戰爭相關行業的規定相沖突。1943年9月9日,希特勒頒布法令,成立“德國住房援助”(German Housing Aid)機構,由羅伯特·萊伊負責,統治當局提供專項資金,建造用預制構件組裝而成的房屋,其中一些房屋是由猶太集中營囚犯建造的。但這也無濟于事。據官方統計,截至1944年3月,無家可歸的人多達190萬,總共需要65.7萬處新的住所。而截至1944年7月底,僅有5.3萬處住所落成。有的雇主僅為德國工人提供一些設施簡陋的新住所,但即便是這樣的住所,其數量也頗為有限。1944年12月,戈培爾參觀了波鴻,他指出尚有10萬居民住在那里,隨后又糾正了自己的措辭,“說他們‘住’在那里是不對的;他們只是在地下室和地洞里面搭了個窩”。[54]
1943年1月,希特勒任命戈培爾為部際轟炸破壞委員會(Inter-Ministerial Bomb Damage Committee)主席,因此,在處理空襲相關的事宜方面,他的角色愈發舉足輕重。這一職位極大地擴展了他的權力范圍,他在受災城市采取了緊急救援措施,其中甚至包括征用軍營來為無家可歸的民眾提供臨時住所。1943年10月22日,卡塞爾市(Kassel)遭到空襲,轟炸所引起的風暴性大火損毀了全市63%的房屋和公寓,令其無法再用于居住。戈培爾派去的隊伍幾乎剛到卡塞爾市就報告說,當地的納粹黨負責人卡爾·魏因里希(Karl Weinrich)完全無法應付空襲造成的破壞。在戈培爾的要求下,魏因里希很快就以身體原因退休了。這件事情促使戈培爾說服希特勒在1943年12月10日設立了帝國人民空戰措施督察委員會(Reich Inspectorate for Civil Air War Measures),由戈培爾本人負責。這一切賦予了戈培爾充分的權力去批評他不喜歡的納粹黨官員,同時,他也憑借自己的影響力開始凌駕于他們之上,甚至直接將他們換掉。當然,在處理空襲事宜的領域中,他也并未達到擁有全部控制權的地步。而且,事實上,從某些角度來看,這反而將他置于與其他權力人物針鋒相對的處境,比如戈林和希姆萊,前者負責民防工作,后者負責警察服務體系和消防工作。敵軍投擲的炸彈很多還未爆炸,而處理這些隱患的工作是由帝國司法部負責的,在接到希特勒1940年10月頒布的命令后,帝國司法部派遣關押在國家刑罰機構的犯人去拆除這些炸彈。帝國司法部向希特勒匯報道,截至1942年7月,他們已經成功拆除了3,000多枚炸彈。在隨后幾個月中,隨著空襲愈演愈烈,被拆除炸彈的數量也大幅度上升。參與炸彈拆除工作的犯人,其死亡率在50%左右。起初,這些囚犯得到了能減刑的承諾,于是才鋌而走險參與拆除炸彈的工作,而此刻,對那些幸存下來的犯人而言,這一承諾根本沒有兌現。此外,在重大空襲之后,許多其他緊急措施是由國家社會主義人民福利組織采取的,該組織臨時設立了戶外伙食供應處,為民眾提供食物,有時部隊也會對其施以援手。在戰爭背景下,該組織也轉而肩負起了承擔救援行動的重任,以實際行動響應總體戰的號召,安置撤離者,照顧老人,為孤兒找合適的收容者,設立尋找遺失兒童的服務機構,還有提供其他服務,不一而足。截至1944年,在該機構及與其緊密相連的德國紅十字會中服務的志愿者人數超過了100萬。國家社會主義人民福利組織成功地打敗了教會團體在福利工作上的競爭。[55]盡管如此,它仍然還有競爭對手,即納粹黨內的婦女組織,該組織在安撫帶小孩兒的家庭上亦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些家庭的房屋都在轟炸中被炸毀了。[56]納粹黨黨區領導人們也被賦予了一些權力,他們有權提高食物配額,分發額外的食物,同時為那些在轟炸中丟失定量配給卡的人發放新的卡片。然而,物資供應還是經常短缺,此外,由于原材料匱乏,以及原材料需要優先滿足軍工生產,因此民眾對炊具和其他家庭用品的需求也得不到滿足。雖然政府為房屋被炸毀的人提供經濟補償(這是1940年11月出臺的兩個法令所要求的),以便他們能租賃新的容身之所,更換必要的生活用品,但受惠人群極其有限。[57]
結果證明,要將防空設施的水平提升到令人滿意的程度也并非易事。盡管納粹黨高級官員經常實地巡查,這其中就包括漢堡的黨區領導人卡爾·考夫曼,他在1945年1月巡視德累斯頓時曾就防空掩體匱乏的問題提出了嚴厲批評,但各地方當局也并未因此采取措施予以改善。起初,希特勒計劃在1940年9月底之前建成2,000個防空掩體,但到了1943年8月底,落成的掩體僅有1,700多個。1941年年中時,柏林市內的掩體建造達到了頂峰,在首都這里建造防空掩體的工人達2.2萬多名,其中許多人都是國外強制性勞動力。但很顯然,即便是建成了2,000個防空掩體,這對于德國龐大的城市人口而言也只是杯水車薪。建造U型潛艇基地需要混凝土,開展軍工業生產和修建西部壁壘需要勞動力,運送制造武器的相關原材料需要交通運輸設施,建造飛機坦克更需要錢。因此,當空襲來臨的時候,那些已建成的防空掩體就變得異常擁擠,尤其是那些混凝土加固過、墻體厚實的地面防空掩體更是被擠得水泄不通。例如,1945年年初,漢堡—哈爾堡(Hamburg-Harburg)的一個防空掩體里面塞了5,000人,而該掩體建造的時候,其預期容量僅為1,200人。無論是在小城鎮還是在大都市,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口能得到防空保護。比如,呂登沙伊德(Lüdenscheid)有38,400人,但防空設施僅夠1,200人使用,而索斯特(Soest)有25,100人,防空設施卻只夠4,000人使用。早在1943年的時候,人們就已經開始抱怨,說在戰爭初期的時候,錢、人力以及原材料都已經準備就緒,但統治當局卻并未采取任何行動修建防空設施。很快,謠言便甚囂塵上,說納粹黨的領導人們為自己修建了私人防空掩體,就像薩克森州的黨區領導人馬丁·穆奇曼(Martin Mutschmann)一樣,他命令黨衛隊先鋒勞動隊在自己位于德累斯頓的私人別墅下面修建防空洞,這是整個城市中的唯一一個防空洞。當然,其中最奢侈的還是希特勒,他在位于柏林的帝國總理府下面為自己修建了一個龐大的防空掩體群。其實,自1936年以來,這個防空掩體就已經存在了,在1943年初的時候,針對該防空洞的擴建計劃開始實施。這個防空洞分為兩層,位于地下40英寸的地方,頂部加蓋了一層厚達12英寸的混凝土,里面有柴油發電機,用來取暖和照明,同時還用來取水,并將廢物排出去。該防空洞由埃森的豪赫蒂夫公司(Hochtief)建造。此外,希特勒在圖林根州奧爾德魯夫(Ohrdruf)的現場指揮部還有一個指揮中心防空掩體,以及一個地下指揮中心建筑群,這些建筑也由豪赫蒂夫公司建造。修建上述這三處建筑消耗了大量的混凝土,動用了眾多的勞動力(總共投入了2.8萬人),其投入比1943和1944這兩年德國用于修建民事防空掩體的總投入還要大。[58]
正如戈培爾在對波鴻的評論中所提到的那樣,在戰爭后期,德國各個大小城鎮的居民在很多時候甚至是絕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在防空洞、掩體以及地下室中度過的,而且這一形勢愈演愈烈。空襲不分晝夜,警報拉響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人們一聽到警報聲就匆忙跑進這些防空掩體中。例如,1943年和1944年,明斯特的空襲警報分別拉響了209次和329次;而且,在1944年時,有231次或者更多的空襲警報是在白天拉響的。而僅在1945年的頭三個月中,明斯特的空襲警報就拉響了293次,這比1943年全年的拉響次數還要多。德國的其他城鎮也出現了類似情況。空襲警報嚴重地打亂了民眾的日常生活、睡眠以及經濟活動,在戰爭的最后幾個月,很多地方的民眾對空襲警報的忍耐幾乎都達到了極限。民眾嘗試著用笑話來消除這一緊張情緒,其中一個笑話是這樣的:“‘夜間戰斗機這個事情我們該感謝誰呢?’‘赫爾曼·戈林。’‘整個空軍這個事又是拜誰所賜呢?’‘赫爾曼·戈林。’‘赫爾曼·戈林是奉誰的命令呢?’‘元首的命令!’‘要不是赫爾曼·戈林和元首,我們現在在哪兒呢?’‘在我們自己床上!’”[59]1944—1945年,敵軍向前推進而穿過歐洲淪陷區時,德國的預警雷達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且,從空襲警報拉響到襲擊正式開始之間的間隙也越來越短。人們開始陷入恐慌,匆忙而無序地沖進防空洞中,擁擠中導致的受傷甚至死亡的情況越來越多。事實上,1944年1月,當民眾們你爭我搶地試圖鉆進位于柏林赫爾曼廣場(Hermannplatz)的一個防空掩體時,有30人因踩踏而亡。當年11月,類似的悲劇也在一個名為萬訥艾克爾(Wanne-Eickel)的城市上演了,35個人因此不幸喪生。[60]
那些躲在自己家中的人準備好了一袋袋的沙子以及一桶一桶的水,以便及時撲滅轟炸引起的火勢。他們都深知,如果自己的房屋被炸彈直接擊中,這屋子根本無法提供有效防護。人們把地下室的墻壁鑿穿了,這樣一來,如果炸彈落在他們自己房屋上,他們就能借此逃到鄰居家去。在一次夜間空襲中,一名日記作者躲在自己的地下室里,這樣描繪了那晚的情形:
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附近落下來許多燃燒彈,隨即,這些燃燒彈一枚枚地爆炸開來,震耳欲聾,威力駭人。因為我們家的地下室不是很深,所以我們都蹲在地上,或者蹲在席子上,緊挨著我們鑿開的墻洞(這是用來逃生的,方便我們逃到鄰居家去,鑿洞也是統治當局的規定)。每個人頭上都裹著一層濕布,手里拿著防毒面具,兜里面揣著火柴,隨身還帶著一張濕毛巾,一聽到“注意!”的口令,我們就將毛巾蒙在臉上。這一聲命令意味著重型炸彈即將來臨,甚至大家都能聽到它飛射而來的聲音,這時,我們就用拇指和小指將濕毛巾捂著嘴和鼻孔,如此一來,炸彈爆炸后產生的強烈氣壓以及四處亂濺的碎石揚塵就不會鉆進我們的嘴里以及緊閉的雙眼。盡管我們所在的街道并未遭受高爆炸彈和雷彈的攻擊,但我們的墻壁仍然晃動得厲害,這令我們膽戰心驚。燈光熄滅了,我們點亮了燈籠。玻璃碎裂的聲音、瓷磚墜地的聲音和窗框被炸落的聲音等混雜在一起,接連不斷。我們估計,整個房屋應該都被炸成了碎石瓦礫。此外,我們還聞到一股東西燒著的味道。[61]
在公共防空洞中,有專門的看守人員對民眾的進入以及他們在防空洞中的行為進行嚴格管理和控制,但在戰爭的最后階段,民眾愈發無視這些規定。按照規定,只有自己家中沒有防空掩體的人才有資格躲進防空洞,而且猶太人和吉卜賽人是無權進入的。1944年,戈培爾頒布命令,規定從事核心軍工行業的工人可優先使用防空洞。人們要想進入公共防空洞,必須出示進入許可證。到1943年下半年,基本上沒人在意這些規定了。人們你爭我搶,毫無秩序地涌入防空洞,里面的通風設備原本只夠容納少部分人,此刻完全不夠用,所以,防空洞里臭氣熏天,人們也汗流浹背,疥瘡以及其他由環境污穢引起的疾病和感染在里面蔓延滋長,人們開始徹底失去秩序。正如哈姆(Hamm)的一名衛生官員在1945年1月時所記載的那樣:“他們搶奪其他人的財產,完全不尊重婦女和兒童,所有秩序和衛生都蕩然無存。此刻,那些素來衣著講究的人也一整天都不洗漱,也不再梳理自己的頭發……在防空洞中,他們不再去廁所排便,而是直接選個暗處解決,比如就在防空洞中的某個角落。”[62]
與此同時,在重大空襲之后,警察部隊竭盡所能地恢復地面秩序。他們將那些存在安全隱患的廢墟封鎖起來,清理街道,整理尸體,如果可能的話,還對尸體進行辨認,并將其埋葬,有時候僅僅在尸體上裹一層紙,然后埋在集體墓坑里。盡管希特勒曾禁止這樣的做法,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采取其他更人性化的措施根本不切實際,因為尸體的數量實在太大,遠遠超過了公墓的容納量,而且長期以來,宗教傳統反對尸體火化,這意味著此刻即便他們要火化這些尸體也沒有足夠的設備可以利用。人們的房屋被炸得面目全非,但他們仍然在殘余的墻壁上寫上粉筆字,給失蹤的親人留下信息,希望他們能活著看到信息找到他們。人們的財產散落在廢墟的各個角落:床、家具、鍋碗瓢盆、衣服、盛裝食物的瓶瓶罐罐,還有其他一切能想到的東西。特遣小分隊四處搜集這些散落的財產,將其送到專門用于儲藏遺失物品的倉庫,直到他們的主人(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來認領。僅在科隆,這樣的倉庫就有150個,但其中絕大部分倉庫在后來的空襲中都被炸毀了。[63]在這種情況下,街上到處都游蕩著絕望而流離失所的人,倉庫的物品對他們來說具有非常強烈的誘惑力。那些因偷盜而被抓住的人會受到嚴厲的懲罰。1939年9月5日出臺的法令明確規定,燈火管制期間偷盜的人都是“國民害蟲”(Volkssch?dlinge),將被處以死刑。正如漢堡的一份報紙在1943年8月19日(漢堡受到重大空襲之后不久)所報道的那樣:
警察和法庭開始全力以赴地打擊偷盜搶劫等案件,他們持續工作,使越來越多趁亂打劫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因為這些犯人自私地為了滿足一己私利而給受苦的同胞們帶來了絕望的情緒。任何因搶劫而使民眾受到嚴重冒犯的人都會遭到清算![64]
如果犯人搶劫的物品較少,造成的不良影響較低,那么他有可能被囚禁在州立監獄一至兩年。但那種屢教不改的偷盜搶劫者或者參與大規模偷盜的人將被處以死刑,倘若負責清理工作的別動隊成員犯罪時,處罰更是如此。
1943年3月4日,不來梅的特別法庭判處一名男子15年監禁,他的偷盜罪名有15項,其中包括夜間在遭轟炸的災區偷盜衣服、收音機、食物以及其他物件,然后又將其賣給一名銷贓犯。法庭指出此人有前科,并宣布此人為一名危險慣犯。然而,檢察官認為這一判處實在過于寬大仁慈,于是提出申訴,要求將其改為斬首死刑。在審理該申訴案的前一天,這名犯人就直接自盡了。[65]在另一個于1945年1月23日審理的案件中,一名有10項前科罪名的勞工被處以死刑,他的罪名是在前一年6月份的時候偷盜空襲遇難者身上的物品,包括一只腕表、一個煙斗、一罐煙草、一把修面刷、一串鑰匙、一把指甲刀、兩個打火機以及一支煙嘴和一個煙盒。他在1945年3月15日被處死。[66]各地的特別法庭處理的此類案件越來越多。1941年,多特蒙德、埃森以及比勒費爾德的特別法庭一共做出了52次死刑判決,其中32次與財產相關。而1943年,在全德國做出的所有死刑判決中,有1/4都與財產相關,絕大部分罪名都是在被轟炸的地方進行搶劫。[67]然而特別法庭采取的這種判決措施也只是徒然。德國被摧毀的城市越多,其社會體制就愈發趨于傾覆解體。1943年,整個德國由“民族共同體”開始逐漸轉向“廢墟社會”。到了1945年的時候,整個德國社會幾乎完全崩盤。
四
1943年春天和夏天,同盟國進行的一系列轟炸行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無異于是對戈林麾下的空軍發出了一次嚴厲的控訴。戈林在納粹黨領導層中的地位開始動搖,同時,他在民眾中的威望也大打折扣。很快,關于他的各種揶揄笑話便四處流傳。因為他曾夸下海口,說哪怕有一枚敵軍炸彈落到祖國領土上,他就改姓“邁爾”(Meier),因此,人們現在都習慣性地稱他為“邁爾先生”。然而,據施佩爾后來回憶道,這位帝國元帥對此只是避而不談。阿道夫·加蘭德(Adolf Galland)將軍是戰斗機隊伍的負責人,他警告道,美國戰斗機的油箱容量擴大了,已經能隨著轟炸機深入到亞琛(Aachen)這樣遠的城鎮,但戈林對此不予理會。因為作為一名資歷頗深的戰斗機飛行員,他斷定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即使出現,也一定是風把小部分飛機吹到東邊去的。當加蘭德一再堅持,稱其中一些戰斗機已經被擊落而且已經獲得地面確認時,戈林徹底失去了耐性,火冒三丈地叫道:“我此刻正式給你下達命令,它們飛不過來!”當時,加蘭德嘴里叼著一支長長的雪茄,然后向戈林妥協了,流露出明顯的諷刺意味。施佩爾回憶說,加蘭德面帶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笑容答道:“屬下遵命,長官。”面對如此慘烈的空襲,德國空軍參謀總長漢斯·耶順內克(Hans Jeschonnek)陷入了絕望無助的境地。因此,1943年8月18日,他選擇了自殺,并留下了一張紙條,表示不想讓戈林出席他的葬禮。當然,身為帝國元帥,戈林不可能不參加他的葬禮,事實上,他還代表希特勒獻上了一個花圈。兩年前,王牌飛行員恩斯特·烏德特選擇自戕;兩年后,耶順內克也選擇了同樣的命運,這再次表明,戈林目無一切的傲慢和大言不慚的作風正把他的部下逼上絕路。[68]
1943年,同盟國軍隊并未繼續對魯爾區實施進攻,而是開始將注意力轉向柏林。柏林既是第三帝國的首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也是全德國最大的工業中心。但英國機場到柏林的距離要比到漢堡和魯爾區的距離遠得多,轟炸機必須飛行很長一段距離,繞一個大圈子才能到達柏林。如此一來,德國的防御力量便有時間來對這些轟炸機進行定位。此外,由于地面曲度的影響,柏林的地理位置比較隱蔽,所以即使是最有效的導航輔助手段也無法準確定位柏林。然而,同盟國的空軍無所畏懼。1943年11月22至23日夜間,700多架轟炸機飛到柏林上空,借助雷達的指引,在厚厚的云層上投下了攜帶的炸彈。盡管許多炸彈沒有擊中其預期目標,但此次空襲仍然摧毀了眾多人們所熟悉的標志性建筑,其中就包括主要的火車站,而且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連英國和法國之前駐德國的大使館也被炸毀了。阿爾貝特·施佩爾從一個高射炮臺那里觀察了一場空襲,此處視野極其開闊,他看到“空中落下一枚枚的降落傘照明彈,發出明亮的光芒,柏林民眾稱這些照明彈為‘圣誕樹’;隨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爆炸帶來陣陣亮光,被吞沒在厚厚的煙層中。不計其數的探照燈到處晃動,有架飛機被探照燈逮住,它試圖逃出探照燈的錐形射束,在空中驚慌亂竄,而當這架飛機被擊中后,迅速墜落到地面,仿若一支燃燒著的火把,轉瞬即滅”。破曉時分,整個城市淹沒在濃厚的煙霧和塵埃之中,這些煙霧和塵埃緩緩升騰,達到2萬英尺的高度。[69]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轟炸機司令部又對柏林發動了18次空襲。在這一系列的空襲中,柏林總共有9,000人遇難,共造成81.2萬人無家可歸。但同盟國的損失也甚為慘重。英國飛行員和機組人員共計3,300多人遇難,近1,000人被迫跳傘逃生,結果被俘。在1944年3月24日的空襲中,10%的轟炸機徹底被毀,此外還有很多轟炸機被擊中。這是英國對德國實施的最后的空襲。1944年3月初,美國對德國展開了日間襲擊,并一直持續到4月和5月。[70]截至此刻,美國人已經學會了如何減輕損失,他們派出戰斗機去應付德國的空中防御力量,以協助轟炸機的空襲。然而,戰斗機的作戰半徑實在有限,以至于剛飛至德國邊界便被迫折回。1943年10月14日,一支由近300架B-17轟炸機組成的機隊途徑亞琛飛入第三帝國境內。美國戰斗機護航機隊剛剛折返,一大群德國戰斗機就出現在空中,用機炮和火箭瞄準這些轟炸機射擊,在完全打亂轟炸機的陣型后,隨后將其各個擊滅。雖然有220架美國轟炸機飛抵施韋因富特,給那里生產滾珠軸承的工廠造成了進一步破壞,但同時也有60架轟炸機被擊落,還有138架轟炸機機身受損。同樣,在1944年3月30日對紐倫堡實施的空襲中,795架轟炸機甚至在飛抵德國之前就已經被德國的防空力量發現了,因為當天夜晚月光明亮,所以轟炸機飛行時留下的水汽尾跡異常明顯。這導致這些轟炸機在飛向其最終目標的漫長航程中,一路上都遭到德國夜間戰斗機中隊的攻擊。95架轟炸機被摧毀,相當于此次執行任務的轟炸機總數的11%。哈里斯警告道,如此慘烈的損失他們負擔不起。[71]
顯然,轟炸機需要戰斗機來保駕護航,以應對德國的夜間戰斗機。雖然P-38閃電式戰斗機(P-38 Lightning)和P-47雷電式戰斗機(P-47 Thunderbolt)都在機翼下安裝了額外的油箱來延長飛行距離,但真正取得突破性進展的還是P-51野馬戰斗機(P-51 Mustang),這款戰斗機由美國產機身和英國產勞斯萊斯“梅林”(Rolls-Royce Merlin)發動機組裝建成,裝有額外的油箱,最大續航能力達1,800英里,這使其足以護送轟炸機一直飛到柏林并返回,而且還有燃料剩余。很快,數千架P-51戰斗機就生產完畢并投入使用。1943年12月,在對基爾(Kiel)的空襲中,第一批P-51戰斗機飛抵德國。不久之后,每次對德空襲,同盟國的轟炸機都有戰斗機中隊護航,這些戰斗機雖然攜帶額外的燃料,但它們依然迅速而敏捷,足以與德國戰斗機相抗衡。其實,早在1943年11月,隨著同盟國空軍開始采取這一新的戰略,德國戰斗機折損的數量就逐漸攀升。到12月份,德國戰斗機編隊的戰斗力損失已接近1/4。到1944年春天,德國戰斗機每月的損失數量達到50%,戰斗機的產量完全跟不上,無法彌補這一豁口。而且,受空襲的影響,飛機制造廠的產量由1943年7月的873架減少為1943年12月的663架。德國將戰斗機調往西部對付敵方轟炸機,這極大地削弱了它在東部戰線的戰斗力,到1944年4月,德國空軍在東部戰線只剩500架戰斗機,而它面臨的是蘇聯的1.3萬多架飛機。德國航空部認為,每個月的飛機產量必須達到5,000架,才有可能在這些對抗中取得勝利。然而,到1944年6月,同盟國的轟炸機不僅炸毀了德國的飛機制造廠,而且還破壞了德國的煉油廠和燃料生產設施,使德國空軍只能使用之前積存的燃料。事實上,德國空軍此時已經被徹底擊敗了,同盟國軍隊的戰略轟炸進攻在不斷擴大,德國的領空已經任其魚肉了。[72]
當然,盡管德國的戰斗機防御力量急劇削弱,難以對同盟國構成重大威脅,但同盟國的轟炸機中隊仍然必須與數量龐大的德國防空炮臺周旋,而且飛過德國城鎮的上空依舊是一個危險甚至致命的任務。但同盟國空軍的損失已經降到了空軍負責人可以接受的程度,而且英國和美國的飛機產量取得了大幅度的增長,所以要彌補這些損失綽綽有余。截至1945年3月,參與空襲行動的美國轟炸機和戰斗機數量達到了7,000多架,而英國出動了1,500多架重型轟炸機,在全德國范圍內幾乎連續不斷地實施轟炸。戰爭期間,投放在德國境內的炸彈總量達142萬噸,而在1944年4月底到1945年5月初之間,這也是戰爭的最后一年,投放的炸彈超過了118萬噸。但這不僅僅是一個數量問題。德國防御力量受到削弱,這給了體型較小的戰斗轟炸機進入德國。轟炸攻擊目標的機會,其精確性比蘭開斯特轟炸機和有空中堡壘之稱的B-17轟炸機都高。在1944年下半年時,這些轟炸機將注意力轉向德國的交通運輸系統,開始轟炸鐵路和通信中心。截至1944年年底,德國鐵路貨物運送減少了一半。此外,軍工廠也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壞。據施佩爾的裝備部統計,截至1945年1月底,與預期計劃相比,整個戰時經濟生產的坦克減少了25%,飛機減少了31%,卡車則減少了42%,而罪魁禍首都是轟炸造成的嚴重破壞。但即便這些生產目標都完成了,德國的軍工業產量也無法與美國驚人的軍工業產量相匹敵,更何況英國和蘇聯的軍工業也在大力生產軍備武器。此外,為了對付同盟國的轟炸,德國不得不投入越來越多的資源。1944年時,德國生產的大炮中已有1/3都是高射炮,而且為了部署防空力量以及組織空襲后的修復與清理工作,德國投入了200萬人力。此時,德國已經失去了它在東部戰線的空軍優勢,戰斗機和轟炸機數量都已不足以為地面部隊提供協助支持,但在戰爭初期,德國空軍曾為地面部隊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支持。到了1944年,同盟國的轟炸機隊伍已經能夠肆意轟炸諾曼底海灘背后的公路、大橋以及鐵路系統,這使得德軍完全無法調遣足夠的增援部隊。如果德國空軍仍保持著空中霸主的地位,那么同盟國的入侵也不會發生。[73]
據此,有人認為,轟炸縮短了戰爭持續的時間,因而有助于減少傷亡人數,尤其是削弱了德國方面的抵抗,這減少了同盟軍的人員傷亡。然而,轟炸也導致了德國城鎮中的遇難人數達到40萬至50萬,而且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普通居民。在這些死者當中,于1942年年底遇難的大概有1.1萬人,于1943年遇難的大約為10萬人,于1944年遇難的大約為20萬人,而在1945年戰爭最后幾個月的時候,遇難人數在5萬到10萬之間。其中10%的遇難者是外籍工人和戰俘。所有的數據基本上都只是估算值,但毋庸置疑的是,大部分遇難者都是在戰爭最后兩年內遇難的。同盟國方面,在對德國的空襲中大約有8萬名空軍士兵遇難,而在德國發動的空襲中,英國有6萬名平民遇難,在德國對華沙、鹿特丹、貝爾格萊德、列寧格勒、斯大林格勒以及其他歐洲城市的一系列空襲中,平民死亡人數極有可能與英國死亡人數不相上下。在德國方,居民數量在2萬人以上的德國城鎮,40%左右的住宅被同盟軍炸毀,而像漢堡和科隆這樣的城市,高達70%的住宅被炸毀。在帕德博恩(Paderborn)和吉森(Giessen)這樣的小城鎮,幾乎每一棟住宅都遭到了破壞,不再適于居住。這些住宅遭到如此嚴重的破壞,要花很多年才能將其修復。[74]
多年后,在其他地方的人們習慣用“附帶傷害”來形容在這場戰爭中喪生的德國民眾,但事實上,德國民眾遭受的遠遠不止于此。盡管攻擊普通民眾會被判為戰爭罪,但毫無疑問,同盟國的戰略轟炸行動目標,不僅包括對德國民眾的士氣進行徹底打擊,甚至還包括對德國和德國民眾實施報復。即使人們對整個轟炸行動是否有必要仍存在爭議,但至少有一點是沒有爭議的,那就是轟炸行動沒有必要持續那么長時間,尤其在戰爭最后一年,同盟軍進行的無差別轟炸活動,更使其難辭其咎。[75]顯而易見,關于這個棘手的問題,激烈的爭論將持續不休。然而,無可否認的是,轟炸行動對民眾的士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英國國內的一些人希望德國普通民眾在轟炸行動的刺激下能站起來反抗納粹黨,采取革命行動以盡早地結束戰爭,這種希望根本不切實際。大部分受空襲影響的德國人都自顧不暇,他們忙于在廢墟中求生,忙于重建被炸得滿目瘡痍的家園和恢復被徹底打亂的生活,他們想方設法躲避死亡,根本沒有時間來思考如何反抗。戰后,當被問及德國民眾當時最無法忍受的事情時,91%的人都回答說是轟炸;而且超過1/3的人回答說轟炸削弱了民眾的士氣,包括他們自己在內。[76]民眾對納粹黨不再抱有幻想,這種負面情緒的傳播甚至要比德軍在斯大林格勒和北非的戰敗還有影響力。在這方面,傘兵馬丁·珀佩爾的家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時他正在一支隊伍中服役,對抗在諾曼底登陸日之后前來進犯的同盟國軍隊。1944年,遠在德國家中的妻子給他寄來越來越多飽含絕望之情的信件。她再也無法理解,更不會支持納粹黨了。“德國曾如此美好輝煌,他們究竟把我們這個國家變成什么樣子了啊?”她問道,“這足以讓人痛哭流淚。”同盟國的轟炸在毀掉一切。顯然是時候叫停這場戰爭了。“為什么會有人讓我們的士兵去白白送死呢?他們為什么還要將德國剩下的地區也摧毀殆盡呢?這一切的災難痛苦是因為什么?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77]
戈培爾的宣傳部將怨憤發泄在同盟國的轟炸機機組人員以及他們的政治領導人頭上,罵美國人是惡棍,說他們的空軍都是從監獄里面放出來的犯罪分子,沒有一點教養。此外,德國媒體還聲稱,相比而言,英國飛行員則主要是從那些沒落的貴族里選出來的。然而,依照納粹媒體所大肆宣揚的觀點來看,這兩方面的勢力都效力于猶太陰謀者,并且猶太陰謀者還操控著羅斯福和丘吉爾,試圖借此將德國徹底摧毀。[78]這樣的宣傳的確產生了一定的作用。[79]至少自1943年以來,民眾紛紛要求對倫敦實行報復性轟炸,但這并非出于憤怒,而是因為在他們看來,唯有如此才能阻止敵軍對德國的進一步轟炸,他們甚至認為這是阻止德國全面戰敗的唯一手段。[80]黨衛隊保安處匯報說:“人們經常能聽到這樣的言論,說‘如果我們再不盡快采取行動,那我們做什么也無濟于事了’,或者是說‘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被炸毀了,我們不能再忍了’。”[81]
1944年,連續不斷的空襲警報給德國民眾造成嚴重的心理壓力,伴隨著襲擊、死亡和破壞的發生,以及戈培爾控制下的大眾傳媒不停煽風點火,民眾中滋生了一些仇視同盟國轟炸機飛行員和機組人員的情緒。這種情緒開始以暴力的方式宣泄出來,其具體表現就是,同盟國空軍因飛機被擊中而被迫跳傘后,往往遭到暴力對待。1944年8月26日,7名美國空軍在呂塞爾斯海姆(Rüsselsheim)的上空被迫跳傘,結果被一群憤怒的當地人活活打死。1945年3月24日,一名英國空軍被迫跳傘,落在波鴻附近的田野上,結果被一名士兵用步槍槍托攻擊。他摔倒在地,被一群人團團圍住拳打腳踢,受傷嚴重。有人試圖一槍打死他,但槍卻卡殼了,因此他被人們一直拖著走,直到人群中有人拿來一把錘子打死了他。還有3名英國空軍也落在這片區域,結果被蓋世太保抓獲,在遭到一番折磨拷打之后也被槍殺了。當地工廠的一名消防員反對自己的工友們殺害這些空軍,結果自己卻遭到舉報,隨后被蓋世太保抓捕并槍殺。不僅是警察不能插手阻止類似的事件,任何插手干預的人,都會以“與戰俘非法接觸”的理由被逮捕和審判。1945年2月25日,威斯特法倫(Westphalia)南部地區的黨區領導人下令道,“被擊落的飛行員在民眾的憤怒面前是不受保護的”。在戰爭最后兩年,總共有至少350名同盟國飛行員被民眾私自處死,還有60名左右的飛行員雖然沒有被處死,但也受到了傷害。其中尤其臭名昭著的案件就是,1944年3月24日,58名英國飛行員逃離了一個位于下薩克森州薩根(Sagan)附近的戰俘營,蓋世太保奉海因里希·希姆萊明確下達的命令,將所有被抓回來的飛行員都槍殺了。但是我們必須正確看待這些事件。由蓋世太保私自處死或槍殺的同盟國飛行員,其數量還不到被俘飛行員總數的1%。[82]這些殘忍行為都是受到了仇恨情緒的驅使,而滋長這股仇恨情緒的最直接原因就是最后階段的空襲,正如黨衛隊保安處所言,這種仇恨情緒在1944年以前還不曾出現。保安處的觀察員指出,民眾(尤其是那些在轟炸中無家可歸的人們)中有這樣一種呼聲,要將英國人關進毒氣室毒死或“全部清除”,但這些觀察員也補充道:“這種對英國充滿敵意的措辭很多時候只是一種絕望情緒的發泄,而且說這種話的人也只是篤信唯有摧毀英國才是唯一的出路……我們不能說這種敵對情緒是針對全部英國人的。”其中一名婦女在轟炸中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境地,觀察員引用她的話說道:“我擁有的一切都永遠失去了,這令我痛心不已。但這就是戰爭。至于英國人,不,我根本不恨英國人。”[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