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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恐怖的暴民”

如果波蘭人在總督府還算是二等公民的話,那么猶太人幾乎連人都算不上,德國占領者都這么看,無論是士兵還是平民,納粹黨人還是非納粹黨人。在過去6年半的時間里,德國統治當局通過不間斷的納粹政治宣傳將大部分德國民眾成功洗腦,使他們對猶太人既恐懼又鄙視。在此期間,德國的猶太人——占德國總人口不到1%——遭受了政府愈演愈烈的歧視、財產剝奪和納粹分子周期性的暴力鎮壓。一半的猶太人移居了,其余的則被剝奪了公民權利和賴以為生的工作,他們不允許與其他德國人進行正常的社交,還被迫成為強制性勞動力,事實上是把他們從德國社會中隔離出來了。1938年11月,他們在全國范圍內受到了一系列的迫害,德國所有的猶太教堂都被摧毀,成千上萬猶太商店被砸毀,猶太人的公寓和房子也遭到了洗劫。有3萬猶太人被捕,而后被投進了集中營。集中營里的猶太人經歷了數周的暴打和恐嚇,直到他們保證移居國外后才被最終釋放。緊接著,留在德國的猶太人被剝奪了最后的資產。盡管德國的猶太人充分融入德國文化,在衣著和長相上也與其他德國人并無二致,但德國的非猶太人還是將這些猶太同胞當作另類,這個過程緩慢不一,但是到1939年,該現象就已經十分普遍了。[142]

不過,德國人入侵波蘭時,他們遇到的情況是大不相同的。1939年時,就人口比例而言,波蘭的猶太人多過任何一個歐洲國家,數量接近350萬,而如果按宗教信仰來分,這占到了波蘭總人口的10%。其中,超過3/4的猶太人居住在波蘭的城鎮地區。僅在華沙一地,猶太人的數量就超過了35萬,占到了首都人口的近30%。20多萬猶太人居住在羅茲,占到居民總數的1/3。總督府30%以上的城鎮里,猶太人實際上都占了多數。他們中85%的人將意第緒語或希伯來語作為第一語言,而非波蘭語。絕大多數人信奉猶太教,許多人在穿著上與信奉基督教的波蘭人也不同,還根據宗教習俗留著胡須或側邊發辮。他們形成了獨特的少數民族,在20世紀30年代后半期,反猶太的波蘭軍政府不斷地排斥他們。多數波蘭猶太人是小商販、店主、工匠、商人或工薪階層,只有不到10%的猶太人是專業人士或成功的中產階級。許多人都非常貧窮,1934年里有超過1/4的人靠救濟金生活。1939年9月,只有200多萬猶太人居住在被德國占領的地區,其中有35萬人隨即就逃往波蘭東部、立陶宛或匈牙利。對于即將到來的德國人而言,這些人是“東方猶太人”,他們完全是陌生而低賤的少數民族,許多德國人將他們視作“非歐洲人”,認為相比于德國本土的猶太人,這些猶太人更應受到輕視和懷疑。[143]事實上,1938年10月,有1.8萬名波蘭猶太人從德國被趕入波蘭,第二年6月又有2,000人被驅逐。[144]

在波蘭,納粹黨的種族壓迫和滅絕政策首次全面實施,這是納粹黨的一次巨大實驗,他們不久就會在東歐其他地方如法炮制,但規模會更大。德國在波蘭的統治很殘酷,而且是專門用來增進納粹黨眼中的德國利益的,包括德國的種族利益。德國人蓄意將波蘭社會倒退到一種原始狀態,無休止地掠奪資源,大幅降低波蘭日常生活水平,濫用強權,暴力地將波蘭人趕出家園——所有這一切形成了對波蘭猶太人肆意的恐怖統治。而且,國家的混亂局面和希特勒一再堅持種族政策在波蘭問題上的優先地位,從一開始就助長了濫用職權的情況,這些職權掌握在納粹黨和黨衛隊中最狂熱和頑固的人手中。[145]由烏多·馮·沃伊爾施(Udo von Woyrsch)統領的黨衛隊別動隊在攻擊猶太人方面尤其積極。1939年9月8日,他們在本津(B?dzin)謀殺了大批猶太小孩,用噴火器燒了當地的猶太教堂,還放火點燃了附近鎮里猶太人的房子。別動隊不分青紅皂白地槍殺他們在街上遇見的每一個猶太人,他們離開的時候,鎮里約有500名猶太居民被害。1939年9月11日,沃伊爾施在克拉科夫與海德里希和施特雷肯巴赫會面后,得知希姆萊已經下令對猶太人采取最嚴厲的措施,這樣猶太人就會被迫向東逃亡,離開德國人控制的區域。于是別動隊加倍對猶太人實施恐怖政策,逼迫他們逃亡。他們在迪努夫(Dynów)的猶太教堂中活活燒死了一群猶太人,還在各地大量槍殺猶太人。[146]

1933年以來,納粹宣傳機構大肆提倡反猶主義,歧視“東方猶太人”,因而普通士兵和低層軍官都有了種族偏見。[147]漢斯·費爾伯(Hans Felber)是布拉斯科維茨領導的第8集團軍的參謀長,他的言論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德國人的此種態度。1939年9月20日,他將羅茲的猶太人描述為“恐怖的暴民,骯臟又狡詐”。他說他們必須被驅逐。[148]他這是在重申希特勒對猶太人的看法,希特勒在1939年9月10日視察凱爾采(Kielce)的猶太人聚居區時表達過這種看法,陪同他的首席新聞官奧托·迪特里希(Otto Dietrich)記載道:“這些人的外貌簡直不可思議……他們的居住的棚屋骯臟得令人難以置信,在德國,即使是流浪漢也不愿意在里面過夜。”[149]“他們已經不算是人了,”戈培爾在1939年11月初視察羅茲之后這樣評論道,“他們是動物。因此,我們要做的不是人道主義的關懷,而是一場大手術。必須在這里采取激進的措施,否則歐洲將會被猶太人帶來的瘟疫所吞噬。”[150]戈培爾讓影片攝制組拍攝每周新聞片,在德國電影院放映。猶太教的會眾和拉比被迫舉行特殊的宗教儀式,以供德國攝制組拍攝,這些人還走進猶太人的屠宰場,拍攝屠殺牲口的祭祀儀式。所有的素材都在戈培爾的親自指揮下采集,希特勒本人也參與了一部長篇紀錄片的拍攝,該紀錄片名為《永恒的猶太人》(The Eternal Jew),于一年后,即1940年11月上映。[151]

希特勒在戰前給將領們的指示促進了種族仇恨和蔑視氣氛普遍蔓延,這使得士兵們相信他們可以對波蘭的猶太人為所欲為。德國軍隊一進入華沙時,士兵便開始洗劫猶太人的商店,并持槍搶劫街上的猶太人。[152]1939年10月6日,猶太校長哈伊姆·卡普蘭在日記中記載到,德國士兵闖進他的公寓,強奸了他的基督教女仆(他們沒有強奸猶太婦女,他認為這是由于《紐倫堡法案》[Nuremberg Laws]的約束——盡管這一法令在現實中似乎并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然后他們毆打她,企圖逼她說出他把錢藏在了什么地方(事實上,他已經把錢都轉移了)。卡普蘭甚至記下了軍官在街上虐待猶太人并殘暴地割掉他們胡須的情景。他們還強迫猶太女孩用自己的襯衫清洗公共廁所,除此之外,還對華沙的猶太居民進行了大量的施虐行為。[153]齊格蒙特·克盧科夫斯基記載了許多德國士兵在當地波蘭人的幫助和慫恿下偷盜和搶劫猶太人商店及經營場所的事件。偷盜行為經常伴隨著縱火和恣意破壞,包括一些波蘭天主教大人物在內的當地波蘭人都熱情地參與其中。多年以來,當地波蘭人在反猶主義的宣傳和波蘭民族主義者的思想灌輸下,對猶太人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偏見。[154]

1939年10月22日,德國士兵動用卡車來運走扎莫西奇地區猶太人商店里的東西,扎莫西奇是離克盧科夫斯基住處最近的一個大城鎮。8天后,德國軍官開始從鎮里的猶太人家中攫取現金和首飾。[155]漸漸地,掠奪者和強盜開始使用武力對待猶太受害者。[156]克盧科夫斯基在他的日記中寫道,1939年10月中旬,德國人在扎莫西奇安頓下來后,他們命令猶太人“打掃街道,清理公共廁所,注水清理污水溝。他們命令猶太人在進行任何工作之前都要做至少半小時的大強度體力訓練,這對許多人而言,尤其是老年人,是致命的”。“德國人對待猶太人十分殘忍,”他在1939年10月14日記載道,“他們割下猶太人的胡須,有時候甚至揪掉猶太人的頭發。”[157]1939年11月14日,鎮里的猶太教堂連同附近的猶太民房都被燒毀。這無異于1938年11月9—10日德國境內迫害猶太人運動的翻版,它們造成的后果也如出一轍。他們命令猶太社區繳納巨額的罰金作為“賠償”。[158]從1939年12月22日開始,所有年齡在10歲及以上的猶太人都必須在袖子上佩戴黃色六角星,商店也必須掛出明確的標識以表明它們是否是猶太人開的店。[159]除了猶太醫生外,其他人不準為猶太人提供醫療服務。1940年3月29日,對于為猶太病人看病的情況,克盧科夫斯基醫生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在路上一直在想有沒有人正監視著我。我覺得很害怕。在我的處方上,我甚至省略了患者的姓名。所以我們現在的狀況是這樣:醫生的主要職責是給予醫療幫助,但是現在行使這一職責成了一種犯罪,會受到監禁的懲罰。”[160]

令人吃驚的是,這些行動不是由黨衛隊實施的,而是由德國正規軍的軍官和士兵實施的。進入鎮里的猶太聚居區時,一群群笑嘻嘻的德國士兵朝他們經過的房子里面任意射擊,或者將猶太男子聚集在街上,逼迫他們向對方身上涂抹糞便,燒他們的胡須,強迫他們吃豬肉,或者用刀在他們的額頭上刻上猶太之星。[161]對許多普通士兵來說,這是他們與波蘭猶太人的首次對峙;就外表來看,許多波蘭猶太人非常符合納粹當局對他們的形象宣傳,德國在過去6年中一直給國民灌輸這一形象。這些人——就像一個下士在1940年8月所寫的那樣——“是留著胡須的純種猶太人,確切地講,他們甚至比《沖鋒報》(The Stormer)經常描繪的還要骯臟”。[162]另一個下士在1939年12月寫道,這里的“猶太人骯臟、油膩,我幾乎沒見過如此不堪的人,他們在四周游蕩,身上裹著破布。這些人對我們來說就像是瘟疫。他們看我們的方式讓人惡心,問的問題透露出奸詐,大驚小怪的樣子顯得裝模作樣,這經常迫使我們伸手去掏出手槍,以便使這些過分好奇而又愛打聽的人清醒過來。”[163]

戰爭剛爆發,一名猶太學者就決意盡可能地將這種行為完整記錄下來,以提醒子孫后代。伊曼紐爾·林格爾布盧姆(Emanuel Ringelblum)生于1900年,主修歷史學課程,在1927年獲得了博士學位。作為一名活躍的左翼猶太復國主義者,他決心將華沙猶太人在德國統治下的所有遭遇都記錄下來,在日記中翔實地記載了每天發生的事件。根據林格爾布盧姆的大量詳盡記錄,德國士兵和黨衛隊每天都對波蘭人進行搶劫、毆打、槍擊和羞辱。在占領的頭幾個月中,德國士兵強奸波蘭和猶太婦女的事情比比皆是。“在特沃馬茨凱廣場(Tlomackie Place)2號,”他在1940年初記載道,“3名主人(lords and masters)強奸了一些婦女,尖叫聲在整個屋子里不斷回響。蓋世太保擔憂種族退化——雅利安人與非雅利安人廝混——但是卻不敢報告。”[164]賄賂和腐敗行為迅速擴散。他記載道:“只有窮人才去難民營。”[165]林格爾布盧姆記錄道,波蘭基督徒有時會保護被年輕波蘭惡棍欺負的猶太人,但是在德國人面前他們卻無能為力。[166]隨著猶太人的境況日漸惡化,林格爾布盧姆開始記錄一些苦澀的幽默,猶太人試圖依靠這些幽默減輕生活的負擔。其中一個玩笑是關于一個猶太婦女的,她將在睡夢中不停大笑或大喊的丈夫叫醒后。丈夫說道:“我夢到有人在墻上亂畫,‘打倒猶太人!取消祭祀儀式!’”“那么你為什么如此高興呢?”妻子問道。“難道你不明白嗎?”他回答,“那意味著過去的好日子又回來了!波蘭人重新開始管事了!”[167]他們可以應付得來波蘭人實施的迫害手段,但是對德國人的慘無人道他們卻無能為力:“一個警察局局長來到猶太人家里想拿走一些東西。那個婦女哭訴說自己是寡婦,還拖著一個孩子。警察局局長說如果她能猜出他的哪一只眼睛是假的,那他就不拿走任何東西。她猜對了,是左眼。警察局局長問她是怎么猜到的。‘因為另一只眼睛,’她回答道,‘有人的眼神。’”[168]

且不說華沙,在波蘭的許多其他地方,軍隊將猶太人抓走作為人質,很多地方還發生槍殺猶太人的個體或群體事件。像其他戰俘一樣,軍隊將5萬名被劃為猶太人的波蘭戰俘征召為勞工,但是這些勞工飽受饑餓和虐待之苦,所以截至1940年春,其中的2.5萬人就已經死亡。[169]哈伊姆·卡普蘭在1939年10月10日記載道,他們大肆抓捕猶太男子充當勞動力。[170]弗蘭克確實已經下令強迫總督府的猶太人參加勞動,還開始設立勞改營。在勞改營里,猶太人境況悲慘,他們有的是在街上被捕的,有的是在家里被警察搜捕出來的。一份貝烏熱茨(Belzec)勞改營的醫療報告在1940年9月記載道,勞改營的住宿條件昏暗又潮濕,且布滿了寄生蟲。30%的工人沒有鞋子、褲子或襯衫,睡在地板上。75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屋子面積僅有30平方米,過于擁擠,以至于其中一些人要躺在另一些人身上。他們住的小屋里沒有肥皂和衛生設施,由于禁止外出,男人們晚上不得不在地板上方便。對于那些必須從事重體力活——大部分是修路和加固河堤——的男子來說,食物配給嚴重不足。[171]

一個名為達維德·謝拉科維亞克(Dawid Sierakowiak)的猶太男學生在日記中冷靜地記下不斷惡化的境況。他在1939年9月9日記載了“德國占領的最初跡象”。“他們抓捕猶太人去干挖掘工作。”盡管已經開學了,但是他的父母不敢讓他去上學,怕他被德國人抓走。兩天后,他記載了四處發生的毆打和搶劫事件,還記下了他父親工作的商店遭洗劫一事。“當地的德國人恣意妄為,”他記載道,“所有的人類基本自由都被摧毀了。”德國人在一個猶太宗教節日當天關閉了猶太教堂并強迫商店開門營業。謝拉科維亞克記錄道,他的母親不得不每天早晨五點就在面包店排隊,要排整整兩個小時,但德國人卻將排隊等待購買食物的猶太人從隊列中拉出去。此外,他的父親也失業了。接著德國人關閉了謝拉科維亞克的學校,他不得不去另一所學校,但是由于家里已經無力支付他上學的電車費了,因此他每天必須步行5千米去上學。1939年11月16日,謝拉科維亞克和其他猶太人一樣,被迫在外出時佩戴一個黃色的臂章,12月初臂章換成了一個10厘米大小的黃色大衛之星,要求戴在右胸處和右肩背部。“每晚的新工作是,”他記錄道,“扯掉臂章然后縫上新的裝飾物。”隨著冬天的首場雪的到來,他的學校被關閉了,學生們得到了一些教科書,“我得到了一本德語猶太史、幾本德國詩人的詩集、拉丁文課本和兩本英語課本。”謝拉科維亞克開始目睹德國人在街上毆打猶太人。猶太人的境況江河日下。[172]

到了第二年秋天,針對猶太人的駭人暴力場景在波蘭許多城鎮的街道上不斷上演,包括什切布熱申。1940年9月9日,克盧科夫斯基記錄道:

今天下午我在屋里靠窗站著,目睹了窗外的丑惡行徑。醫院的對面是一些被燒毀的猶太人的房子。當三個德國士兵經過的時候,一位猶太老人和幾個猶太婦女正站在一座房舍邊上。其中一個士兵突然一把抓住那個老人家,將他扔進了地窖里。婦女們開始慟哭。幾分鐘后更多的猶太人趕來,但是士兵們就這么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我對此感到困惑不解,但是幾分鐘后這個老人被帶到我這里進行醫治,他告訴我,德國人經過的時候,他忘了摘下帽子。德國法令要求,無論何時,當德國士兵經過的時候,猶太人必須立正站好,男子必須脫帽。[173]

克盧科夫斯基所目睹的一切,不僅僅是侵略軍在對他們所鄙視的少數民族任意行使權力,它更是柏林方面最終決策的直接結果。這一決策經歷了漫長的制定過程,處于第三帝國權力中心的新體制架構對此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該體制架構將在未來幾年里將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174]

納粹政權的最初設想是將波蘭劃分為德國人、波蘭人和猶太人三個聚居帶,分屬三個不同的區,大致是在西部、中部和東部。這一規劃的落實絕不是黨衛隊的專屬特權,早在1939年9月13日,陸軍總司令部軍需總監就已經下令,讓南方集團軍群(Army Group South)將上西里西亞東方地區的所有猶太人都驅逐到即將被紅軍占領的區域。但在執行的時候,統治當局很快就采取了一種由中央直接管理的方式。第二天,海德里希提到,希姆萊將給希特勒提交一個全面的政策,以處理“波蘭猶太人問題,……這只有元首才可以決定”。1939年9月21日,希特勒批準了一個驅逐計劃,該計劃將在接下來的一年予以實施。猶太人立即遭到圍捕,尤其是那些從事農業生產的猶太人。所有猶太人——超過50萬人——將被趕出第三帝國所吞并的領土,一同遭到驅逐的還有3萬名吉卜賽人以及布拉格、維也納和帝國與保護國其他地區的猶太人。海德里希說,這是邁向“終極目標”的一步,要高度保密,這一“終極目標”就是將猶太人從德國和德國所占領的東部區域驅逐到一個專門設置的保留地。

負責這一行動的是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他是布拉格的黨衛隊猶太移民中央辦公室(SS Central Office for Jewish Emigration)的負責人。此人工作賣力,熱情極高,一面盡力確保相關區域的官員同意驅逐計劃,一面在尼斯科(Nisko)的桑河(San)邊上設立一個臨時收容所。1939年10月18日,一輛載有900多名猶太人的列車駛離了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保護國的俄斯特拉發(Ostrava),兩天后又有912名猶太人從維也納被運走。然而,尼斯科已經沒有足夠的場所收容他們了。少部分人被派去修建軍營,其余的人則被一支黨衛隊別動隊帶到了幾千米之外,接著衛兵朝他們鳴槍,將他們趕走,嘴里還大喊著:“去找你的紅軍兄弟吧!”希姆萊與蘇聯在1939年9月28日達成協議,將德意志人轉移到吞并區域,然后暫停了遷移猶太人的整個行動,因為他們急需交通設施和人力資源來應付從東邊來的德國移民。總之,正如希特勒指出的那樣,在尼斯科區域建立一個大型的猶太人保留地,會削弱這一地區作為將來入侵蘇聯的軍事橋頭堡作用。艾希曼的宏偉計劃終未實現。限于困境的猶太人就那么待在那里,他們住在臨時避難所里,只有盧布林的猶太社區給予他們幫助。直到1940年4月,黨衛隊才將他們遣散,讓他們自己回家,但是最終只有300人順利返回家里。[175]

不過,這一計劃并不算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它表明,將大量猶太人從他們在帝國和保護國的家里驅逐到東邊是可能的,尤其是可以用一些委婉的說法——比如在自治“殖民地”或“保留地”“重新定居”——來掩蓋該行動的血腥意圖。艾希曼被提拔為帝國保安總局負責被占領地區的第4局D處4科(Department IVD4)的負責人,全權負責“撤離”和“再定居”事宜。[176]他沒能在尼斯科為所設想的保留地提供足夠的設施,這并非是他組織不利的結果,而是蓄意所為。說到底,他們只是為了將德國和德國占領的中歐地區的猶太人拋棄在那里,然后讓他們自謀生路。正如漢斯·弗蘭克所言:“能通過物理手段最終解決猶太種族問題是一大樂事。死的人越多越好。打擊猶太人就是我們帝國的勝利。猶太人必須時刻感覺到我們已經來了。”1939年11月20日,總督府主要官員訪問了一座名為齊楚夫(Cyców)的村莊,一報告就此次訪問評論道:“根據大區長官施密特的說法,這片極其潮濕的土地可以作為猶太人的保留地。這一措施將會導致大批猶太人的死亡。”畢竟,正如德國外交事務研究機構(German Foreign Affairs Institute)的一名成員在1939年12月的匯報所言,“消滅這些次等人是造福全世界”。他認為最好通過“自然”方式——比如饑餓和疾病——來實現該目標。[177]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帝國保安總局、外交部和其他權力機關對各種重新安置中歐猶太人的替代方案進行了詳細討論,這些方案都涉及大規模屠殺猶太人,只不過在措辭上有的直截了當,有的則含蓄委婉。1940年2月和3月,在海德里希的命令下,斯德丁(Stettin,今什切青[Szczecin])幾乎整個猶太社區1,000多名猶太人都慘遭驅逐,轉移他們的運輸條件極其惡劣,以致其中近1/3的人因饑餓、寒冷和精疲力竭而死于途中。1939、1940年間以及1941年的頭四個月,一系列無組織的行動讓6.3萬多名猶太人被驅逐到總督府,其中有3,000多人來自阿爾薩斯(Alsace),6,000多人來自巴登(Baden)和薩爾(Saar),甚至還有280人來自盧森堡。這些驅逐行動并未形成一個能在更大范圍實施的系統政策,許多行動都是心急的納粹地方官員自行發動的。其中最著名的要數瓦爾塔蘭大區長官阿圖爾·格賴澤,此人野心勃勃,希望盡快地將猶太人逐出他所轄的區域。尼斯科計劃已經流產,加上戰時的壓力和處境,波蘭境內人口轉移的規模和速度降了下來。然而,盡管存在這些困難,將中歐猶太人趕進位于波蘭東部的某處保留地的想法仍在討論中。第一步,希特勒設想將帝國和新近吞并領土上所有猶太人集中安置在波蘭主要城市的猶太隔離區。他和希姆萊以及海德里希一致認為,這將大大簡化對猶太人的最終驅逐。[178]1939年11月,美國記者威廉·L. 夏伊勒斷定,“納粹黨的政策純粹是為了根除波蘭猶太人”,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么將他們隔離起來還會產生什么別的后果呢?如果猶太人無法謀生,他們如何生存下去?[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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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3 在德國占領下波蘭的猶太隔離區,1939—1944年

1938年11月9—10日迫害猶太人的運動發生之后,德國人便即刻探討了猶太隔離區的問題。[180]因為幾乎沒有人覺得隔離區將會長期存在下去,所以柏林方面并未就如何經營隔離區下達集中指令。海德里希建議,應該將猶太人限制在主要城市的特定區域,但是他并沒有給出具體操作方案。意識到行政機關尚未做好準備,還沒有能力接收和管理大量涌入的身無分文的難民,漢斯·弗蘭克想阻止將瓦爾塔蘭的猶太人驅逐到總督府,因此,格賴澤便在這個總的政策方針下自行其是。[181]他下令將瓦爾塔蘭的剩余猶太人集中到羅茲北部一個“封閉的隔離區”,那是一片貧困區,有不少猶太人已經居住在那里了。1939年12月10日,地方行政部門起草了一系列方案,涉及隔離區邊界的劃定、如何重新安置那里的非猶太人、食物和其他物資的配給、公用事業的建設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相關事宜。1940年2月8日,衛兵到達隔離區的邊界,開始在那里設立屏障,將隔離區與外界隔絕開來。正如達維德·謝拉科維亞克所言,早在1939年12月份,城里就開始大規模逮捕猶太人。“每個地方,每一個人,”他記載道,“都準備好了背包,里面裝著貼身衣物、必要的衣服和家用設備。所有人都極度緊張。”許多猶太人逃離城市,盡可能地將東西裝在手推車里帶走。[182]到了1940年4月30日和5月1日隔離區最終封鎖完成的時候,城中原來的22萬名猶太人中有16.2萬人都被聚集在里面。[183]隔離區的基礎設施極其糟糕,3萬多猶太人的住處既沒有自來水也沒有設置污水處理系統。[184]納粹分子本就將猶太人與骯臟和疾病相聯系,結果,這一聯系好像很快就要被證實了。

1939年9月21日,海德里希制定了總的原則,規定每一個隔離區都由居民委員會(Judenraete)管理,委員會由德高望重的猶太人組成,由一位長者領頭。委員會成員被當作德國的人質,他們要確保隔離區內不發生任何反抗或動亂事件,組建猶太警察部隊以維持秩序,負責社區的生活,做好居民的登記工作,還必須分發補給。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執行德國行政當局的命令。[185]德國人選擇由哈伊姆·倫科夫斯基(Chaim Rumkowski)領導羅茲猶太隔離區。倫科夫斯基曾經歷了一連串的生意失敗,之后成為羅茲市猶太孤兒院的負責人。他現在70多歲,看起來是最佳人選:雪白的頭發,健康的體魄,飽滿的精神狀態,加上他那同輩人常說的高貴、威嚴甚至帶皇家范兒的面貌和神情。他迅速走馬上任,成為隔離區實際的獨裁者。他印制了隔離區專用的貨幣,創建了一個包含食堂、幼兒園和社會服務的綜合體系。他還與德國行政當局交涉,獲準在隔離區開展生產性工作。這些工作包括進口原材料用于加工,讓沒有技能的猶太勞工去外面從事建設工作,以及賺取收入用來購買必要的食物和其他商品,以此維持隔離區的人民生活。截至1940年10月,他在與羅茲市長和隔離區管理人的合作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羅茲市長是德國人,工作務實;隔離區管理人是個商人,來自不來梅(Bremen),他想減輕因接濟猶太人而產生的公共開銷負擔,而70%的猶太人都單靠這接濟來養活。起初,德國行政當局主要將隔離區作為一種消耗和減少猶太人口的手段。在克服了行政當局的內部阻力后,他們成功地在隔離區發展工業,建立車間,使其成為服務德國戰時經濟的一部分。[186]但是權力也沖昏了倫科夫斯基的頭腦。他常帶著保鏢繞著隔離區來回視察,有次他還向圍觀的群眾拋灑糖果。只要隔離區存在一天,他對德國人來說就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在隔離區內部受到廣泛抨擊,甚至是憎恨。但另一方面,他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對隔離區的生存至關重要。[187]

在總督府,盡管漢斯·弗蘭克的言辭決絕犀利,但很快他就不得不面臨建立某種秩序的問題,因為成千上萬的波蘭人和猶太人被驅逐到這里,他們身無分文,而總督府又還沒有做好接收他們的準備。他一方面比較成功地對柏林方面施加了巨大壓力,要求停止往他那里驅逐猶太人,另一方面開始建立隔離區,以便將猶太人先集中在那里,再進一步將他們驅逐到保留地,保留地將設立在更遙遠的東方,但具體在哪里尚未完全確定。1939年12月,總督府的首個隔離區在拉多姆斯科(Radomsko)建立,之后其他的隔離區也陸續建立。在這些隔離區中,有的很小,有的只維持了幾個月的時間;但是最大的隔離區迅速站穩了腳跟,就像羅茲隔離區那樣,它們成為重要的經濟剝削中心。1940年1月后,情況尤其如此,當時弗蘭克宣布,總督府不再僅僅作為掠奪的對象,而是要為帝國的經濟做出貢獻。[188]1940年5月19日,弗蘭克下令讓華沙的猶太人集中到市里的猶太人專區。最初,為了表明這一行動的正當性,他頗具諷刺地聲稱,猶太人在傳播斑疹傷寒一類的疾病,因此,為了公眾健康著想,必須將他們隔離開來。他還用納粹分子的慣有方式指責猶太人,說他們通過黑市交易引發了通貨膨脹。[189]夏天時,隔離區圍墻的建設工程停了下來,因為弗蘭克開始想把猶太人轉移到馬達加斯加(Madagascar)。但是10月份時,建設工程又重新展開。[190]1940年11月16日隔離區封鎖完成時,市里絕大多數的猶太人連同眾多的外地的猶太人都被趕了進去。

驅趕行動伴隨著令人恐怖的暴力場景,正如伊曼紐爾·林格爾布盧姆記載的那樣:

在赫洛德納和熱拉內的街角,沒有及時向德國人脫帽行禮的猶太人要被迫用鋪路石或瓦片當重物做平衡體操。年老的猶太人也被命令做俯臥撐。他們[也就是德國人]將紙撕成小碎片扔進淤泥里,然后命人撿起來,趁那些人俯身去撿的時候毆打他們。在波蘭人居住的區域,德國人命令猶太人躺在地上,然后從其身上踩過去。在萊什諾街,一名士兵乘貨車經過時,突然下車毆打一名猶太路人,他命令這名猶太人躺進淤泥里并且用嘴舔路面。邪惡的浪潮席卷整個城市,就像是對上級的默許做出的響應。[191]

一名德國管理者記錄,“通過利用既存的圍墻,借助原有街道、窗戶、門以及建筑物之間的空隙圍起新的屏障”,隔離區正式建成,他還補充說道,“圍墻有3米高,加上頂部的鐵絲網就更高了。在圍墻外,還有機械化的配車巡警監視”。有15個檢查站,波蘭和德國的警察在這些檢查站管制進出隔離區的交通。隔離區內部被分成大小兩個分區,這兩個分區由一條“雅利安街”分開,一座木橋橫穿此街。[192]

在圍墻內,按照羅茲的既定準則,華沙的猶太隔離區由一名長者領頭的猶太居民委員會管理,選定的這名長者是工程師,名叫亞當·切爾尼亞庫夫(Adam Czerniaków)。切爾尼亞庫夫60多歲,在當地猶太人中有一定威信。切爾尼亞庫夫每天拼命工作,利用德國占領當局的內部分歧盡力使德國人做出一些小的讓步,還不斷地報告隔離區的糟糕處境以引起他們的注意。他猛烈地抨擊羅茲隔離區長者哈伊姆·倫科夫斯基的專橫態度和腐敗行徑(“一個虛偽愚蠢的人,也是一個危險人物,因為他總是告訴德國當局,在他的管理下,隔離區一切安好”)。[193]切爾尼亞庫夫的態度導致他分別在1940年11月4日和1941年4月兩次被黨衛隊逮捕。他備受折磨和羞辱,但仍然拒絕妥協,不遺余力地堅持捍衛隔離區居民的利益。但他也偶爾才能成功地使德國人做出讓步。在漫長的談判結束后,德國人向他做的允諾很多都未得到兌現。“所有的辛苦,正如我所見,”他在1941年11月1日寫道,“都毫無結果。我的頭腦眩暈,思維陷入混亂。沒有一個積極的成果。”[194]

華沙隔離區的設立,容納了近1/3的城市人口,但面積只占到城市總面積的2.4%。1941年頭三個月,6.6萬名周邊地區的猶太人被送進華沙隔離區后,總計約44.5萬人擠在這么一片400公頃的區域。根據德國的官方估計,隔離區內平均人口密度是超過15個人一間公寓或者六七人一間房,達到了該城市其他地方的兩倍。一些房間不超過24平方米,卻不得不容納25或30個人。[195]燃料非常緊缺,因此幾乎沒有公寓可以得到供熱,即使在最冷的寒冬亦是如此。華沙猶太人口的死亡率從1939年的1‰上升到1941年10.7‰;羅茲的猶太人死亡率甚至更高,1940年為43.3‰,第二年則升到75.9‰。兒童更是處于弱勢,僅1941年6月,華沙隔離區的避難所就有1/4的兒童死亡。總體而言,兒童的處境實在惡劣,以致許多家庭想把他們的子女給周圍城市的非猶太家庭撫養。[196]在隔離區街道上,流浪孤兒的數量不斷上升。伊曼紐爾·林格爾布盧姆承認說:“小孩乞討或哀訴無家可歸的哭聲,給人一種恐怖又特別怪異的印象。”他記載道,“晚上,小孩子在萊什諾街和馬爾克利卡街的轉角,痛哭流涕。盡管我每天晚上都聽到這樣的哭泣,但還是久久難以入眠。我每晚都給他們些許錢,但這也不能使我心安。”[197]

1941年春天,華沙猶太隔離區人口過度擁擠且虱子叢生,斑疹傷寒肆虐傳播,死亡率達到新高。“人們漠不關心地從尸體旁經過,”伊曼紐爾·林格爾布盧姆在1941年5月寫道,“這些尸體簡直是骷髏,骨架上只裹著薄薄的一層皮。”[198]經過隔離區時,斯坦尼斯拉夫·羅伊齊茨基(Stanislav Royzicki)看見居民像是“噩夢中才會出現的怪物,如同死人的鬼魂”,并寫道,“他們眼窩深陷,周圍的骨頭甚為突出,面色蠟黃,皮膚松弛下垂,形容枯槁,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另外,臉上還掛著悲慘、驚恐、不安、無情和氣餒等情緒交錯的復雜表情。”醫院里,一張床擠了兩三個病人。[199]1941年秋,醫院每天大約接診900名斑疹傷寒病人,此外,還有6,000多名病人抱病在家。結核病也在傳播,供水污染則導致許多人感染傷寒。營養不良削弱了人們的疾病抵抗力,醫療服務跟不上來。在華沙隔離區里,目睹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經歷;在隔離區存在的整個時期,約有14萬人死在里面。[200]1941年9月初,齊格蒙特·克盧科夫斯基乘電車穿過隔離區,他記下了猶太人可怕的生存條件和極高的死亡率。他寫道“很難想象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201]林格爾布盧姆還記載道,就在所有這一切發生時,一個德國電影攝制組來到了隔離區,他們為國內的電影觀眾取景展示,在他們展示出來的場景中,和善的德國士兵沖上前去保護猶太人,使其免受波蘭警察的殘忍暴行。[202]

饑餓導致了社會關系惡化。人們爭奪殘羹剩飯,偽造配給卡,或者從路人手中搶奪食物,一邊逃跑一邊吃。家庭之間開始為食物配給爭吵,新來者賣掉一切可能的東西以便在黑市上購買食物。小孩子冒著被衛兵槍殺的危險從只有鐵絲網圍起來的地方溜出隔離區,到城市中找尋食物。那些在外工作的勞工返回時,總是設法私自攜帶食物進入隔離區,與此同時,有組織的走私者與德國衛兵展開了游擊戰。[203]大約2.8萬名各年齡層的猶太人在華沙隔離區之外尋找到藏身之處,他們主要是靠非猶太波蘭人的幫助;在德國人到來之前,他們許多人與這些非猶太波蘭人建立了良好的社交關系,成為朋友或熟人。父母時常試著將他們的孩子送到隔離區之外的安全地方。孩子們有時被藏在閣樓或地下室里,有時候冒充“雅利安人”,他們過著極不穩定的生活。許多孩子被捕,如果他們的父母已經去世,那么他們將被送進類似監獄的孤兒院,這種情形經常發生。一些波蘭人幫助藏匿猶太人是為了經濟收益,一些純粹是出于同情心,不過還是有人在發現這些孩子是猶太人時,向德國警察告密。少數人甚至雇傭猶太人工作,他們成功地將這些工作歸為必不可少的工作,然后盡可能多地雇傭猶太人,保護他們免遭德國人以種種理由帶走。波蘭1.1萬名猶太人能在戰爭中幸存下來,大都要歸功于波蘭幫助者。但是,以種種形式幫助猶太人的波蘭人只是少數,更多人持反猶主義的立場,他們愿意參與設立隔離區以及將全部猶太人趕出城市的行動,并從中獲益。無論是波蘭地下民族主義組織“家鄉軍”(Home Army)還是倫敦的波蘭流亡政府,甚至是波蘭天主教會,都沒有采取明確的立場反對德國人對波蘭猶太人的謀殺政策;而如果他們有立場的話,那也正相反,這三個組織都將波蘭的猶太人視為布爾什維主義的支持者。正如1941年夏天波蘭教會給流亡政府的一份半官方報告所宣稱的那樣,德國人“已經證明將波蘭社會從猶太瘟疫中解放出來是可能的”。[204]

波蘭警察也盡力地將隔離區與城市其他地區隔離開來。1941年9月,維爾姆·霍森費爾德經過隔離區時記載道:

隔離區圍墻下有暗渠,住在外面的猶太孩子通過暗渠將土豆偷運進來。我看見一名波蘭警察在毆打一個試圖這樣做的男孩。當看到孩子衣服下面瘦弱的雙腿和他臉上驚恐的表情時,我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同情。我非常愿意將我的水果給那個男孩。[205]

但是即便是德國軍官,這樣做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因此他不敢冒險去嘗試。甚至像霍森費爾德這樣,向他們隱隱表示同情的也極端罕見。德國官員、士兵、警察和黨衛隊時常進入隔離區,用棍棒肆意毆打他們遇見的猶太人。1941年2月的一天,哈伊姆·卡普蘭朝窗外看時,發現一群人驚恐地跑過下面的街道,在他們后面是“一個面色如火的納粹謀殺者,一舉一動都透露出憤怒,他正跨著沉重的步子搜尋下手對象。手里握著一條鞭子”。當這個人遇見一個乞丐時,便開始無情地毆打他,乞丐倒地后,還在他身上踩踏,對他拳打腳踢長達“20分鐘”,而乞丐早已一命嗚呼了。“很難理解這種虐待現象背后的秘密,”卡普蘭在日記中寫道:

畢竟,這名受害者只是個陌生人,并非宿敵;他并沒有對他說無禮的言語,更別說與他有身體碰撞了。那為什么德國人會有如此憤怒的殘忍行為呢?是我的話,怎么能毫無理由地攻擊一個像我一樣有血有肉的陌生人呢,甚至把他打傷,蹂躪他,在他身上留下瘡疤、瘀傷和鞭痕?這怎么可能呢?但千真萬確,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206]

對德國占領軍中的許多士兵而言,隔離區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對無助的猶太人盡情施暴的機會,他們這樣做不會遭到一絲一毫的報應。

一些德國人確實時不時地乘車穿過隔離區,挑選一些下手的對象。還有一些德國人只不過是來觀看或來拍照的,有時會讓他們擺好姿勢拍攝照片以用于宣傳。波蘭流亡政府甚至宣稱,納粹休閑組織“力量來自快樂”(Strength Through Joy)還組織游客參觀隔離區,德國人親手在隔離區中造成的環境進一步肯定了參觀者們的優越感,因為他們在里面看到的猶太人都衣衫襤褸、饑腸轆轆和疾病纏身。[207]梅利塔·馬施曼在經過庫特諾的一個猶太隔離區時,看到高高的鐵絲網后面關著的這些人,讓人震驚,他們無精打采,貧窮落魄。一些孩子將手伸出鐵絲網來乞求。

孩子們的悲慘處境令我如鯁在喉。但是我咬緊牙關。在這種處境中我慢慢學會了如何迅速而徹底地壓制自己的“私人感情”。我對自己說,這太可怕了,但是如果要讓瓦爾塔蘭帝國大區成為一個德意志國家,那么驅逐猶太人這種不幸的事就是我們必須要做的。

她看見一些德國鐵路官員走近鐵絲網,盯著那些猶太人看,好像這些猶太人是動物園里的動物。[208]盡管他們看到的景象是德國侵略的結果,但還是加深了他們對“東方猶太人”的偏見。正如一名陸軍士官在1941年6月30日所寫的那樣:

我們驅車穿過了隔離區,那里瘟疫肆虐。我無法描述這一地區和其中居民的狀況……數千人在雜貨鋪和煙酒店外排隊……我們經過時,看見一個人無端地摔倒了,肯定是餓得不行了,因為每天都有大量烏合之眾餓死。少數人仍然穿著戰前完好的衣服,但是大多數人都衣衫襤褸,裹著麻袋和破布,這些組成了一幅饑餓貧困的景象。孩子和婦女在我們后面跟著跑,大聲喊著“面包,面包!”[209]

像維爾姆·霍森費爾德那樣的德國官員確實太少了,1941年初他在出差時參觀隔離區,發現里面簡直是“恐怖的處境”,“所有一切都是對我們的指控”。[210]

盡管處于這種悲慘而可怕的處境,甚至生存壓力讓他們難以遵守安息日休息的習俗,嚴峻的醫療衛生條件使其無法保持個人清潔的傳統,隔離區居民仍設法維持一定的文化、宗教和社會生活。在華沙,演員和音樂家上演戲劇和音樂會,而在羅茲,哈伊姆·倫科夫斯基一如既往地自己組織各種文化活動。亞當·切爾尼亞庫夫在日記中記載他經常參加室內音樂演奏會,哪怕到1942年6月6日,他還在考慮上演一場歌劇——《卡門》,又或許《霍夫曼的故事》。華沙隔離區最重要的項目之一是由年輕歷史學家伊曼紐爾·林格爾布盧姆組織的,他將許多不同政治信仰的人集合起來,將他們的日記、書信、回憶錄、訪談和文獻收集歸檔,為子孫后代保留了這段隔離區歷史。隔離區的生存環境愈發讓人難以忍受,他在這樣的環境下求得生存的同時,還寫了一部嚴肅探討戰爭期間波蘭—猶太關系的作品。[211]

戰爭的頭兩年,留在德國國內的猶太人處境持續惡化。根據納粹的官方種族劃分,1939年9月時國內猶太人的數量為20.7萬,大多是中年人或老年人。德國猶太人的所有資產幾乎都已經被剝奪了。他們實際上被排除在德國社會之外,只能依靠自身的組織來維持任何形式的集體生活。早在戰爭爆發之前,許多待在德國的年輕猶太男子就已經被征募為強制性勞動力。義務勞動經常是做一些沉重骯臟的體力活,比如挖溝或鏟雪,這種勞動一直持續到1940年。那年春天,在盧布林區建立猶太人保留地的計劃被擱置,加上軍事工業出現了嚴重的勞動力短缺,政策因而發生改變。處于當兵年齡的猶太男子被禁止移民出境,以防止他們武裝起來反對德國。所有年齡在15歲到55歲之間的猶太男子以及15歲到50歲之間的猶太女子都被要求充當勞工。截至1940年10月,4萬名猶太人被強制勞動,從事戰爭相關工業的人數不斷上升。事實上,戈培爾于1941年3月22日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柏林有3萬名猶太人在軍工廠工作(“誰會想到那是真的呢?”),猶太勞工非常廉價,而且雇主不需要為他們提供專門的宿舍,也不像波蘭或捷克工人那樣需要為他們聘請翻譯。[212]

1933年以來,已經有超過一半的德國猶太居民移民出境,但是由于急需猶太勞動力,移民出境的計劃就開始顯得次要了。1940年期間,只有1.5萬名左右的猶太人在中立國家找到了避難所。1939年,在美國捐贈者的資助下,梵蒂岡方面安排簽證,幫助約1,000人去往巴西。令人有些吃驚的是,一位名叫杉原千畝(Chiune Sugihara)的日本領事主動向找他的猶太人簽發去往日本的過境簽證,雖然這些人并未得到進入日本的許可。1939到1941年,他先后駐在立陶宛、布拉格和柯尼斯堡(K?nigsberg),主要任務本應是觀察軍務。大約有1萬名猶太人持有他簽發的文件,其中可能有一半的人最終通過非法途徑進入加拿大、美國或其他地方。[213]一些猶太人繼續非法遷往巴勒斯坦,這是蓋世太保所鼓勵的,但是巴勒斯坦的英國托管當局卻設立關卡加以阻止,因為英國人害怕猶太人的到來會引起巴勒斯坦人的憎恨。1940年11月,英國不允許一艘載滿猶太難民的船只進入巴勒斯坦,難民們經由多瑙河和黑海抵達巴勒斯坦,入境卻遭到拒絕,之后被轉移至另一艘返回羅馬尼亞的船只。在這艘船發生爆炸事故而沉沒,導致251名乘客喪生后,英國當局才允許生還者上岸,在巴勒斯坦定居下來。相比之下,上海就沒有對移民施加什么限制,在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前都一直保持開放。截至1941年夏天,2.5萬多名猶太難民從包括德國在內的各個歐洲國家出發,途徑匈牙利或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然后經由西伯利亞大鐵路,最后走海路成功逃到了上海。[214]

那些仍在德國的猶太人現在大多數都集中在柏林。盡管處境極端艱難,但是他們仍設法維持一些社會和文化生活,這歸因于猶太文化聯盟(Jewish Culture League)的存在。猶太文化聯盟負責出版書籍和期刊,舉辦音樂會和戲劇表演,安排講座并放映電影,但這一切都必須得到猶太文化聯盟的納粹黨負責人漢斯·欣克爾(Hans Hinkel)的批準,此人禁止猶太文化聯盟染指宣傳“德國”文化遺產。在戰時的限制條件下,猶太文化聯盟開展工作也比之前更加困難,特別是在柏林之外的地方。[215]德國的帝國猶太人協會(Reich Association of Jews)代表第三帝國境內猶太人社區的整體利益,根據希特勒的明確指令,它被賦予了一些特定的職責,包括進行慈善施舍、組織教育和培訓、安排移民以及在可能的地方為猶太人找工作。1939年1月,根據納粹黨的指令,猶太文化聯盟實質上已經并入了帝國猶太人協會,這樣做的一個重要考慮就是使該協會可以利用文化聯盟的財政資金促使猶太人向外移民。此外,一個新的行政委員會也成立了,其成員包括帝國猶太人協會以及柏林和維也納猶太教會中的代表。不過,盡管資金幾近枯竭,猶太人文化聯盟呈現的文化活動依然保持著很高的質量水平,其中包括法國劇作家莫里哀(Molière)和其他劇作家的經典戲劇,馬勒(Mahler)和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的交響樂作品,此外,還為地方首府的猶太觀眾提供室內音樂團體演奏。盡管在1938年11月9—10日的迫害中,德國的猶太教堂都被摧毀了,但對那些猶太教的信徒而言,宗教生活仍在繼續,只是規模明顯縮小而已。[216]

在帝國境內沒有設立這樣的猶太隔離區,但在1940和1941年間,猶太人開始被驅逐出他們的住處,被迫搬進“猶太人之家”(Jews' Houses),那里的住宿越來越擁擠。德國猶太人的遭遇與波蘭淪陷區猶太人的處境別無二致,只不過波蘭淪陷區的猶太人遭受了更大規模和更殘忍的迫害。1939年4月30日頒布的法令規定,如果猶太租客有其他住所,房東可以驅逐猶太租客,據此,各地方當局開始將猶太人口集中起來,同時還根據此法令的其他規定,強迫猶太房主接納猶太租客。在許多情況下,替代的住所就是廢棄的營房及類似的建筑。在靠近科隆(Cologne)的穆格斯多夫(Müngersdorf),2,000名猶太人被置于一個荒廢的堡壘中,20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戰爭爆發后,約38個類似這樣的“住宅營”建立起來。戰爭也導致德國猶太人的所有無線電設備都被沒收了,1940年,猶太人的電話被沒收,微薄的收入被課以新稅,用于換購鞋子、衣服和織物的定量配給卡也被收回去了。眾多新的警察條例和法令使他們的生活更加艱難,也使他們更易于觸犯法律。戰爭爆發后,統治當局立即對德國猶太人實行宵禁政策,嚴格限制其外出購物時間。德國猶太人只能在特定的時間在指定的雅利安人商店購買日用品(已經沒有猶太人開的商店了)。與非猶太人相比,他們的食品和衣物配給額要低得多,而且還被禁止購買巧克力。希姆萊在1939年10月宣布,任何違反條例、不遵守指示,或對國家及其命令做出任何抵抗的猶太人都將被逮捕并關進集中營。相應地,警察和其他機構騷擾和迫害猶太人的權力也不斷增長。例如,在克雷費爾德(Krefeld)的萊茵鎮(Rhenish),戰前由蓋世太保處理的與猶太人相關的案件占全部案件的20%,而戰爭開始后,該比例升至35%。而且,1941年春天,希姆萊宣布,任何猶太人一旦被關押進集中營,那么在整個戰爭期間將被一直囚禁在那兒。[217]

1940年10月,希特勒就已經親自下令驅逐兩個特別的德國猶太人團體,他們居住在巴登、薩爾蘭(Saarland)和普法爾茨(Palatinate)這三個位于德國西南部的州。帝國保安總局負責此次驅逐行動。依據警察部門整理的詳細名單,這些猶太人被聚集起來,送上公共汽車。他們每人只允許攜帶一個50千克重的手提箱,以及寢具和食物,此外每人最多可以帶100帝國馬克,但他們的住所、家具和值錢的東西都必須留下來,由帝國接管。同樣的命運早在1940年7月16日就已經降臨到阿爾薩斯—洛林的猶太人身上,當時法國戰敗后,阿爾薩斯和洛林被德國人占領。如此一來,薩爾州、普法爾茨州和阿爾薩斯—洛林將被合并起來,形成一個新的單一的納粹黨行政區,這片區域上將完全“沒有猶太人”。所有猶太人都被驅逐出法國邊界,關進未占領區的營區中;之后,更多人被帶去波蘭總督府。法國當局承諾很快就會將剩余猶太人放逐到法國的殖民地馬達加斯加。眼下,這些是僅有的從德國境內被放逐的猶太人,同他們一起的還有前一年2月被強迫帶到盧布林的施奈德米爾(Schneidemühl,今皮瓦[Pi?a])和斯德丁的猶太居民,以及從維也納和帝國保護國被帶到尼斯科的猶太人[218]

在德國其他地方除了剩余的猶太人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群體,他們被定義為“混血種族”,即有一半猶太血統或有1/4猶太血統的人。盡管并非全部,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在先前的6年中必須忍受納粹黨的一些歧視性政策。他們不能在國家的單位工作,包括授課和參與地方行政管理,但是,至少直到1941年,他們可以在軍隊服役。如果他們有一半猶太血統,那么他們就被禁止與非猶太人結婚,如果他們信奉猶太教,那么就會被劃為完全的猶太人。而另一方面,如果一個猶太人與一個非猶太人結婚,并且這對夫婦的孩子從小不信奉猶太教,那么這個猶太人就可以免受大部分反猶主義政權的壓迫;而且,即使這對夫婦沒有孩子,只要他們自己不信奉猶太教,那么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豁免。[219]維克多·克倫佩雷爾(Victor Klemperer)夫婦就屬于這種情況。克倫佩雷爾是一名研究法國文學的退休猶太教授,妻子埃娃(Eva)是非猶太人,曾經是一名鋼琴家。戰爭期間,克倫佩雷爾寫了大量的日記,幸虧這些日記保存了下來,使得這對夫婦在此期間的生活可以被詳細地還原。表面上看,克倫佩雷爾丟失工作并非因為他是猶太人,而是因為他的職位被認為是多余的,因此他只能靠少量的退休金生活。到了1939年,他被禁止使用德累斯頓(Dresden)的圖書館,而他就住在德累斯頓。他也不準使用市內的大部分公共設施,還必須隨時攜帶猶太人身份證,身份證上他自己的姓名處被加上了“猶太人”的字樣。事實上,寫回憶錄和日記,以及在德累斯頓的多爾茲肯(D?lzschen)郊區照看他的房子和花園,成為他僅有的活動。他還專注于整理納粹主義的語言表達方式,他稱之為LTI—Lingua Tertii Imperii,即“第三帝國的語言”。他定期地將手稿和日記存放在一個非猶太人朋友安娜瑪麗·克爾勒(Annemarie K?hler)那里。此人是一名醫生,在德累斯頓之外的皮爾納(Pirna)經營一家診所。[220]

起先,戰爭對克倫佩雷爾沒有什么影響。蓋世太保搜查他的房子,以確保里面沒有無線電設備和違禁著作,但是警官們對他足夠客氣。作為一個猶太人,他面對的主要問題是政府對他征收的特殊稅種,這令他不堪重負。然而,1939年12月9日,他和妻子得到通知,必須將他們的房子租給一個當地的菜販子,讓其在里面開店,他們則必須搬到城里專為猶太人準備的一個房子里。在這個房子里,他們可以分到兩間房間,剩余的房間則由其他猶太人居住。承租條款在1940年5月26日生效,條款規定,克倫佩雷爾不準靠近他的舊宅,菜販子對這一房子有優先購買權,價格定在16,600帝國馬克,克倫佩雷爾認為這定價低得荒唐。沒過多久,房子的新占有者就開始尋找借口將買賣成交。位于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街15B號的“猶太人之家”是一幢孤立的住宅,里面“塞滿了相同命運的人”。克倫佩雷爾被“陌生人不斷的騷擾”激怒了,而且無法閱讀他的書籍也令他惱怒,因此他被迫將這些書藏了起來。他開始變得越來越焦躁,火氣越來越大,而且他還與另一名居住者陷入了“激烈的爭執”中,這名居住者指責他用水過度。[221]

盡管外出購物會遭到不斷的羞辱(“對我來說,展示猶太人卡總是令人討厭的”),但克倫佩雷爾一家人還是盡量外出。非猶太公司不能再給他們送貨,所以他現在不得不去商店購買一切必需品,包括牛奶。在大半年的時間里,克倫佩雷爾一家人的生活都是這樣的,直到1941年6月災難降臨。克倫佩雷爾有一種學究氣,對細節格外注意,這也使他的日記非常有價值,也正因為如此,克倫佩雷爾能夠生存下來,特別是他能謹小慎微地遵守第三帝國為猶太人制定的所有規章制度。“在戰爭進行的17個月中,”他寫道,“我們對燈火管制總是格外小心。”但是2月的一個夜晚,他外出散步回來后,意識到自己忘了熄燈,鄰居看見他的屋子里有燈光,便向警察投訴。警察處理了這一事件,克倫佩雷爾被判監禁8天。他從未聽過任何一個人首次違反燈火管制條令就被監禁。“毫無疑問,我只能將其歸咎于我的猶太身份。”1940年6月23日,在請求寬大處理被拒絕后,他前往警察局開始坐牢。在牢房的隱蔽世界里,他攜帶的老花眼鏡以及用于打發時間的書籍都被沒收了,典獄長粗暴地催促他,將他領進89號牢房,里面有一張折疊床,也可以當桌子用,一些刀叉和瓷具、一個臉盆、毛巾和肥皂,還有一個廁所(每天能沖兩次水,水是從外面沖進來的)。無聊的時間難以打發,他感覺遙遙無期,“被可怕的空虛填滿的192個小時,時間都靜止了”。深知自己的猶太人身份是鋃鐺入獄的主要原因,他開始思考自己究竟能否活著走出去。[222]

在戰爭頭兩年,猶太人和波蘭人并非是納粹種族政策和實踐激進化的唯一打擊目標。入侵波蘭期間,為了在中歐和中東歐建立種族新秩序,納粹黨制定了一系列的方案,大約2.6萬名居住在德國的吉卜賽人也在方案之中。截至1939年9月,希姆萊在刑事學家羅伯特·里特爾(Robert Ritter)的勸說下,認定混血的吉卜賽人對社會尤其是一種威脅,于是命令各地的刑警局設立一個專門應對“吉卜賽問題”的辦公場所。他發布一項命令,禁止吉卜賽人與雅利安人結婚,還將大約2,000名吉卜賽人關入特殊營區。[223]戰爭爆發時,海德里希禁止吉卜賽人在德國西部邊境經營流動性的貿易。甚至在這之前,這些地區的一些地方當局因為固有的傳統觀念,害怕吉卜賽人在戰時充當間諜,已經主動采取措施將吉卜賽人驅逐出管轄區域;由于同樣的原因,已經被招募進軍隊的吉卜賽人也被逐出部隊。[224]1939年11月,法律禁止吉卜賽婦女進行占卜活動,認為她們在傳播關于戰爭結束的錯誤預言(很明顯,對于咨詢她們的許多德國人來說,戰爭結束的日期是他們特別想要知道的事)。結果,許多人被關進了拉文斯布呂克(Ravensbrück)婦女集中營。1938年12月,希姆萊宣布“針對猶太人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為了實現該目標,海德里希在1939年9月21日通知他的高級下屬,表示要像對待猶太人一樣,將吉卜賽人從德國驅逐到波蘭東部。在進行人口統計的時候,德國的吉卜賽人被命令待在原處,違者將被投入集中營;之后,德國當局允許吉卜賽人在有限范圍內進行活動,這對吉卜賽人維持生計是必需的,但此舉并不能算是德國當局做出的一種讓步。[225]

同時,希姆萊在1940年1月開始制定驅逐吉卜賽人的詳細計劃,將他們聚集起來,投入集合營。1940年5月,大約有2,500名吉卜賽人被送上火車,然后從萊茵蘭、漢堡、不來梅和漢諾威的7個搭乘中心被帶到波蘭總督府。他們可以攜帶數量有限的行李,而且還可以得到食物和醫療護理,但是他們留在住處的財產和物品最終都被奪走充公了。剛到達波蘭總督府,他們就被驅散到各個城鎮、村莊和勞改營。其中一輛火車甚至停在了空曠的鄉下,衛兵將吉卜賽人丟在那里,任其自生自滅。在勞改營惡劣的條件下,許多吉卜賽人死于營養不良或疾病,還有一些人在拉多姆附近的一次屠殺中被殺死。盡管如此,在多數情況下,他們可以自由地行動,許多人找到了不同類型的工作。許多人借機返回德國,在德國他們通常會被逮捕,但是不會被送回波蘭。然而,針對吉卜賽人的驅逐行動,與計劃性驅逐猶太人行動一樣,迅速終止了。因為弗蘭克反對進一步大規模地將吉卜賽人驅逐到波蘭總督府,而且在德國征服法國后,原本認為將吉卜賽人從帝國的西部邊界移走的軍事必要性也隨之消失了。那些留在德國的吉卜賽人暫時留在原處。越來越多身體健康和有勞動能力的人被征募為強制性勞動力。[226]

與猶太人一樣,戰爭開始后,德國吉卜賽人的處境也迅速惡化。他們清楚地知道德國不是他們可做長久之計的地方,而且當大規模驅逐行動最終到來的時候,德國當局必將采取暴力殘忍,甚至謀殺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在波蘭的利益沖突加上瞬息萬變的戰爭形勢,使得針對吉卜賽人的驅逐暫時停止,這給了他們一個喘息的機會。然而,希特勒公開宣稱的驅逐帝國所有猶太人和吉卜賽人的決定絕不會半途而廢。最終完成這一目標只是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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