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帝國三部曲:戰(zhàn)時的第三帝國(上下冊)
- (英)理查德·J.埃文斯
- 14128字
- 2020-09-17 17:32:04
第二節(jié)
新的種族秩序
一
戰(zhàn)前,希特勒就曾宣稱他要將波蘭人從波蘭清除出去,讓德國人在此定居。實際上,波蘭之于德國就像澳大利亞之于英國,或者美國西部之于美國,它將是一塊移民型殖民地;殖民地上被認為低等的原住民將會被以各種手段驅逐,為入侵的優(yōu)等民族騰出空間。強迫某個民族遷移來改變歐洲民族分布的想法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戰(zhàn)剛結束時就有土耳其和希臘之間少數民族大規(guī)模對調的先例。1938年,希特勒曾幻想在《慕尼黑協(xié)定》(Munich Agreement)中加上一項條款,將德意志人從捷克斯洛伐克殘存國土中調回蘇臺德地區(qū)(Sudetenland)。第二年春天,在吞并其殘存領土后,他隨即想到一個更加極端的主意,也就是將600萬捷克人驅逐到東部。不過這些想法都沒有付諸實踐。但是波蘭的情形就不同了。納粹黨的人種與移居部(Head Office for Race and Settlement)最初由里夏德·瓦爾特·達雷(Richard Walther Darré)設立,旨在鼓勵城市居民向德國境內新的農場地區(qū)遷移,隨著侵略的進程的推進,該部門開始將注意力轉向東歐。德意志人零散地分布在各個遙遠的定居點,遍布整個東歐地區(qū);現(xiàn)在,在“一個民族、一個帝國、一個領袖”的口號下,納粹理論家開始考慮將他們帶回帝國境內,從1939年秋天開始,大片波蘭人聚居地也被當作安置德意志民族之地。[83]
1939年10月7日,為鞏固日耳曼人種的優(yōu)勢,希特勒任命海因里希·希姆萊為強化德意志民族性國家專員部(Reich Commissioner for the Strengthening of the German Race)部長。就在前一天,為了慶祝戰(zhàn)勝波蘭,希特勒對國會發(fā)表了一個冗長的演說。他宣稱,是時候“重新審視民族關系了,奠定了如此發(fā)展趨勢的基礎后,只有重新安置各個民族,民族之間的界限才會得到更好的劃分”。[84]在1939年10月7日頒布的法令中,希特勒命令黨衛(wèi)隊首領處理好以下幾件事:
(1)將國外符合永久返回帝國條件的德國公民和德意志人帶回國內;(2)消除威脅帝國及德意志共同體的外來人口不利影響;(3)通過重置居民建立新的德國殖民地,尤其是重新安置那些從國外回到德國的德國公民和德意志人。[85]
1939到1940年的冬天,為執(zhí)行上述任務,希姆萊成立了一個復雜的官僚機構,該機構充分借鑒了納粹黨種族政策辦公室(Racial-Political Office)和黨衛(wèi)隊人種與移居部的前期工作成果。兩項龐大的強制性人口遷移幾乎是立即同時展開:遣散在吞并領土上的波蘭人,以及確認并調回歐洲東部地區(qū)的德意志人以取代原來的波蘭人。[86]
1939年12月上半月,8.8萬名波蘭人和猶太人在波森被捕,然后由火車運往總督府,一到站就被趕了下去,淪陷區(qū)的日耳曼化*運動也就此拉開序幕。身體健康及四肢健全的男性被挑選出來送到德國充當強制性勞動力。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土地、工作和財產,但是沒有任何人得到了任何補償。遣送時時值隆冬,他們被關在冰冷的火車車廂里,沒有足夠的御寒衣服和食物供給,境況慘得要命。1939年12月中旬,一輛運送勞動力的列車抵達克拉科夫后,接車官員不得不從車上抬下40具孩子的尸體,都是在運送途中被活活凍死的。[87]1939年12月的第二周,克盧科夫斯基醫(yī)生在他位于什切布熱申的醫(yī)院里為波森的撤離人員治療,他說道:其中有160人,包括“工人、農民、教師、文書、銀行家和商人”,在經過20分鐘的訓話后,就“被塞進冷冰冰的火車車廂中……德國士兵極其野蠻。我在醫(yī)院里接收的病人里有個會計員,因為遭到了毒打,必須接受長期的住院治療”。[88]克盧科夫斯基醫(yī)生報告說,1940年5月28日,又一批遣送者抵達,共有1,070人。這些人“處境極其凄慘,倍受命運摧殘,尤其是那些孩子被送往勞改營的父母,更是慘不忍睹”。[89]驅逐運動仍在持續(xù),受害者一抵達,克盧科夫斯基和其他一些同行就拼命地給他們準備食物、醫(yī)療護理和住所。截至1941年初驅逐運動結束時,波森共有36.5萬人被遣散。同樣的暴行也在原波蘭共和國的其他地區(qū)上演。總共有超過100萬人被牽連影響,而其中1/3是猶太人。他們喪失了所有的土地、財物和其他資產。克盧科夫斯基寫道“許多人前腳還是農民,后腳就淪為乞丐”。[90]
維爾姆·霍森費爾德(Wilm Hosenfeld)是一名德國軍官,身體狀況較差讓他免于親自沖鋒陷陣,他也是波蘭流放者抵達總督府的目擊者之一。1895年,霍森費爾德出生于黑森(Hesse),此前,他主要的身份是一名教師而非軍人。1933年,他因參與德國青年運動而加入了褐衫軍,同時也成為國家社會主義教師協(xié)會的一員,并于1935年加入了納粹黨。但霍森費爾德強烈的天主教信仰慢慢超越了對納粹主義的擁護,哪怕是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他公開譴責阿爾弗雷德·羅森貝格(Alfred Rosenberg)對天主教的攻擊,這給他在黨內招來了一系列麻煩。隨后,他于1939年8月26日被征召入伍,一個月后被派往波蘭修建戰(zhàn)俘營。在戰(zhàn)俘營里,波蘭犯人虔誠的宗教信仰逐漸激起了他的同情心。12月中旬,當他看到一列滿載波蘭流放者的列車時,他設法與其中一些人交談,這些人訴說的故事令他深感震驚。他私下里給他們提供食物,還給了孩子們一袋糖果。1939年12月14日,他在日記中記下了他不安的情緒:
我想去撫慰所有這些不幸的人們,請求他們原諒德國人的暴行,德國人行為殘酷無情、慘無人道。既然無處安頓這些人,為何要將他們逐出家園呢?他們整天都佇立在寒風中,依偎著癟癟的包裹,里面只有很少的行李,沒有人給他們提供食物。德國人這樣做極具策略性,目的就是讓這些人生病、窮困和無助,他們必死無疑。[91]
幾乎沒有德國人會像霍森費爾德這樣想。霍森費爾德記錄下了波蘭人經受的大量逮捕和暴行。另一名同行軍官還跟他說自己是如何委婉地責問一位蓋世太保官員的:“你認為這些方式可以說服他們參與改造嗎?當他們從集中營返回的時候,將會是德國人最可怕的敵人!!”“是的,”這位警員回答道,“那么你認為他們中還會有人活著回來嗎?任何試圖逃跑的人都將被槍殺。”[92]
1940年期間,戈林擔心移民計劃會攪亂戰(zhàn)爭經濟,但希姆萊不顧戈林的反對,仍從瓦爾塔蘭驅逐了26萬多名波蘭人,加上成千上萬其他地區(qū)的波蘭人,尤其是上西里西亞和但澤—西普魯士。內政部認為現(xiàn)在需做的就是將剩余的波蘭人都編入德意志民族的下等之列,瓦爾塔蘭的黨衛(wèi)隊領導人對這一觀點置之不理,并說服地區(qū)領導人格賴澤做了一份德意志民族名單。那些被認為適合于日耳曼化的波蘭人將以各種各樣的身份被編入名單中,比如親納粹的德國人、遭受波蘭影響的德國人等等,根據不同的身份賦予他們不同的特權。1941年3月4日,這一體系進一步應用到了所有的占領區(qū)。[93]
一整個官僚機構就此迅速成立,它的職責是根據民族、語言、宗教和其他標準評估這些人是否可以日耳曼化。在實踐中黨衛(wèi)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正如預想的那樣,領導抵抗運動的波蘭人大都“有較大比例的北歐日耳曼血統(tǒng),對應持宿命論觀點的斯拉夫種族來看,該血統(tǒng)讓他們具有主動挑戰(zhàn)性”。其解決方案是把這些家庭中的小孩抱走,讓他們免受波蘭裔父母的影響。此外,1941年春,占領區(qū)的波蘭孤兒院都被關閉,所有孤兒均被帶到“舊帝國”。就像1940年5月15日希姆萊在一份備忘錄中所說的那樣,這一舉措將“消除該次等東方民族借由這些良好血統(tǒng)而成立領導階層的隱患,由于他們會跟我們平起平坐,這對我們來說是種危險”,這份備忘錄還得到了希特勒的認可。[94]成千上萬被認為適合日耳曼化的波蘭兒童被送到了帝國的特殊安置營。在這里,他們有了德國名字和身份證明(包括偽造的出生證),然后進行了6個月的課程學習,以掌握德語并被灌輸以納粹思想的初步理論。這當中的很多小孩確實是孤兒,他們的父母已經被槍殺或作為強制性勞工被驅逐。還有不少小孩是在街上找來的,有的是由德國警察或者黨衛(wèi)隊發(fā)現(xiàn),也有的是由納粹的福利組織“國家社會主義人民福利”(Nazi People's Welfare)的婦女志愿者送來的。“國家社會主義人民福利”只負責這之中的少部分小孩,他們的年齡介于6至12歲(大多數孩子都在6歲之下,最后都送到黨衛(wèi)隊設立的“生命之泉”[Well of Life]收容所)。這些孩子最終會被寄養(yǎng)給認可納粹意識形態(tài)的家庭。一種合法的黑市也由此誕生,專門販賣嬰兒和幼童,膝下無子的德國夫婦可以從黑市中獲得波蘭嬰兒,將他們當成德國人來撫養(yǎng)。80%的流放兒童再也沒有返回波蘭家中。[95]
知道希特勒和希姆萊都想把占領區(qū)盡快日耳曼化后,但澤—西普魯士的大區(qū)長官福斯特將所有村莊和城鎮(zhèn)的人口全都編入了官方德意志民族名單中。一位移民官在戰(zhàn)后回憶道,只要當地領導人或者納粹黨支部領導拒絕服從福斯特的命令,將當地80%的人口列為德國人——因為這些人事實上是波蘭人,福斯特便會親自來到這一村莊,強迫他們執(zhí)行自己的登記命令。一拿到這樣的文件,大量被登記人口便以書面形式向當地領導人表示拒絕。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被登記注冊了。因為這一舉動,截至1942年底,但澤—西普魯士新收到了60萬份日耳曼化的申請。[96]阿圖爾·格賴澤是瓦爾塔蘭的大區(qū)長官,因不滿臨近地區(qū)的競爭對手使用這些花招,他告訴希姆萊說:“在但澤—西普魯士區(qū)實施的政策……對我的民族政策構成了威脅。”[97]但是隨心所欲的日耳曼化運動仍在繼續(xù),而且從占領區(qū)內迅速蔓延到了總督府。1943年初,像鎮(zhèn)里的其他許多波蘭人一樣,齊格蒙特·克盧科夫斯基也被要求填寫一個表格,表格名為“德意志民族身份證領取申請表”,他用紅墨水劃掉了這一標題,簽上了“波蘭人”。[98]
弗蘭克總督對這種方式愈發(fā)惱羞成怒,因為他所管轄的地區(qū)正被當成專門處理討厭的波蘭人的垃圾場。1939年10月底,人們估計,總督府的人口到來年2月將從現(xiàn)在的1,000萬猛增到1,300萬。[99]從1940年5月開始,弗蘭克與希特勒達成協(xié)議,放棄了此前將總督府作為波蘭殘存國的政策,著手準備在中長期內將總督府并入帝國。依據這一新目標,弗蘭克開始把他管轄的行政區(qū)當作德國的一個殖民地,由移居者管理,用無知的波蘭人充當廉價勞動力。“在這里我們要從空前的帝國高度來思考問題,”他在1940年11月這樣宣布。[100]出于對黨衛(wèi)隊獨立權力的憎惡,弗蘭克明確表示波蘭人不受法律的保護。他在1940年12月說道:“波蘭人必須明白,我們不是在為他們建立一個法治國家,他們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盡力勞作并好好表現(xiàn)。”此外,對占領區(qū)的波蘭人也實行了特殊的法律條款,雖然并沒有完全取代最初幾個月的恐怖統(tǒng)治,但還是逐漸發(fā)揮了作用。在嚴苛的法律管制下,德國公民違法,只會招來監(jiān)禁,但若是波蘭人因同樣的行為違法,就會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送去勞改營、殘酷體罰甚至是死刑)。上訴權利被剝奪,說德國人壞話這樣的行為有時都會被處以死刑。這些措施從1941年開始正式推行,它們事實上是將早已廣泛實施的懲罰方式加以法律條文化,而這些處罰在實踐中其實更加隨意武斷。與此相對應的是在帝國中實施的苛刻律令,這些律令專門針對波蘭和其他國家的勞工。波蘭人淪為次等公民,許多地方的警察法規(guī)都凸顯出了他們的卑微身份,這些條例要求他們在街上遇到德國人時必須站到路邊脫帽致敬,商店里和市場上都要優(yōu)先為德國人服務。[101]
盡管1939年時瓦爾塔蘭只有7%的人口是德意志人,但日耳曼化運動仍然在這里拉開序幕,因為1918年之前它曾是普魯士的一部分。19世紀在俾斯麥領導下,為了在普魯士—波蘭培植德國文化并壓制波蘭人對自己民族身份的認同,德國人已經采取了很多強硬措施。但其程度遠不如1939年后實施的政策夸張。波蘭的學校、劇院、博物館、圖書館、書店、報社以及其他所有波蘭文化和語言機構都被關閉,波蘭語亦被禁止使用。波蘭人不允許擁有留聲機和照相機,一旦被發(fā)現(xiàn)出入德國人的劇院就很有可能遭到逮捕和監(jiān)禁。各行政區(qū)、城鎮(zhèn)和村莊的名字都被日耳曼化,有的直接根據波蘭語進行翻譯,有的則使用當地德國名人的名字,但是在先前由普魯士統(tǒng)治的區(qū)域,只要有可能,就恢復成1919年以前使用的德語名字。街道名字和公示同樣要用德語。大區(qū)長官格賴澤對天主教堂發(fā)動了一次猛烈攻擊,沒收了教堂財產和資金,關掉其下屬機構。幾個世紀以來,在維護和凝聚波蘭民族身份方面,天主教體制比其他任何一種體制都更有效。教會眾多的教士、僧侶、教區(qū)長和行政人員都被逮捕,或被流放到總督府,或被送往帝國的某個集中營,或直接被槍殺。共有約1,700名波蘭教士被送到達豪(Dachau)集中營,其中一半人都在監(jiān)禁中死去。在實施這些政策時,格賴澤得到了海德里希和馬丁·博爾曼(Martin Bormann)的支持,還受到瓦爾特蘭行政長官奧古斯特·耶格(August J?ger)的鼓勵。1934年,耶格因負責對普魯士境內的福音派教會灌輸納粹思想而名聲大噪。到1941年底,瓦爾塔蘭的波蘭天主教會實際上淪為非法組織。盡管早在1939年10月27日教皇就發(fā)布通諭對這一迫害表示抗議,但在其他占領區(qū),波蘭天主教會也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德國色彩。[102]
在總督府,波蘭文化也遭到了沖擊。1939年10月27日,華沙市長被捕(之后被槍殺),同年11月6日,182名克拉科夫的大學和其他高等教育機構的教學人員遭到逮捕并被送往薩克森豪森(Sachsenhausen)集中營。[103]大學、中學、圖書館、出版社、檔案部門、博物館和其他波蘭文化中心都被關閉。[104]弗蘭克說道:“波蘭人不需要大學或中學,波蘭的土地將變成文化沙漠。”他在1939年10月31日宣稱:“對于波蘭人而言,唯一可能存在的教育機會,是向他們展示波蘭無望的民族命運。”[105]弗蘭克只允許波蘭人參與卑賤、低級的娛樂活動,比如情色表演、輕歌劇和飲酒。[106]波蘭作曲家(包括肖邦)的音樂是被禁止的,波蘭民族紀念碑都被炸毀或推倒。[107]德國人對波蘭教育觀的攻擊與他們對波蘭文化的壓制是同時開始的。在什切布熱申,德國軍事當局依照慣常的模式,于1939年11月20日關閉了當地的兩所高級中學。
這兩個學校沒有復課。不久后,德國當局開始攻擊當地小學的教育體系。克盧科夫斯基醫(yī)生在1940年1月25日記載道:“今天,德國人給所有校長下令,讓他們沒收孩子們的波蘭語手冊以及歷史和地理教科書。在什切布熱申,每一所學校的每一間教室里都是孩子們歸還課本的場景……我感到很震驚,心情十分沮喪。”[108]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1941年4月17日,他記錄道:“德國人把文法學校閣樓中的所有書本和教學器材都搬走了,將它們堆在操場上,一把火燒掉。”波蘭知識分子和教師盡其所能,私下教授非正式的高級課程,盡管這一行動的象征意義非常重大,但是由于德國侵略者大規(guī)模謀殺知識分子和教師,這些努力的效果非常有限。[109]日復一日,齊格蒙特·克盧科夫斯基在他的日記中記載著德軍對波蘭作家、科學家、藝術家、音樂家和知識分子的謀害行徑,許多受害者還是他的朋友。1940年11月25日,他寫道:“許多人已遇害,還有不少人即將在德國軍營中被殺害。”[110]
二
那些符合條件的波蘭人被重新劃歸為德國人,同時,在波蘭人被殘忍地驅逐出去之后,大批德意志人迅速遷入,接收了他們的農地和生意。1939年9月末,希特勒提出明確要求,要把拉脫維亞、愛沙尼亞以及蘇聯(lián)控制的波蘭東方地區(qū)的德意志人“遣送回國”。在接下來的數月中,希姆萊采取一系列措施將這些要求付諸實施。數千名德意志人從總督府遷入德國吞并地區(qū),其中大多數人是希姆萊經一系列國家協(xié)議的商定從蘇聯(lián)控制區(qū)域中遷來的。20世紀40年代初期,眾多德意志移民抵達了總督府和吞并的地區(qū),相應地,從1941年3月開始,有40萬的波蘭人被逐出家園但又并非被遣送走,只是為了給德意志移民騰出住所。在隨后的過程中,有13.6萬名德意志人從波蘭東部遷來,15萬人從波羅的海國家遷來,3萬人從總督府遷來,還有20萬人從羅馬尼亞遷來。為了勸他們遷徙,當局軟硬兼施,一方面向他們允諾更富足的生活條件,另一方面用蘇聯(lián)共產主義或羅馬尼亞民族主義的壓迫統(tǒng)治來嚇唬他們。截至1943年,約40.8萬人在瓦爾塔蘭和其他吞并的波蘭地區(qū)重新定居下來,還有7.4萬人定居于“舊帝國”。[111]
為了獲得重新安置的資格,近50萬移民中除了5萬名幸運者之外都被安放進了臨時難民營,遷移高峰期有1,500多個這樣的臨時難民營。這些人必須接受種族和政治審查,這一程序由希特勒于1940年5月28日親自批準的。這些難民營通常是由工廠、修道院或從波蘭人手里搶來的公共建筑改造而來。盡管當局盡力保證一家人能夠住在一起,他們被迫遷移時丟棄的財產也會用債券或財物進行補償,但難民營里的條件一點都不理想。來自黨衛(wèi)隊人種與移居部的審核員抵達難民營后開始工作,他們將自己的辦事處設在羅茲的警察移民中心。只經過四周的種族生物學評估培訓,這些官員就有了一套評估原則,其中包括21條體格標準(有15條與外貌相關),但憑借這些標準,他們只能做出一些極其粗略的估計,根本無法準確判斷。他們對這些移民進行了X光檢查、醫(yī)療檢查、拍照,并詢問他們的政治傾向、家庭情況、工作狀況以及興趣愛好等。分類的結果按等級從上到下排列,最上的等級是“非常適合重新安置”的人,這些移民是“純正的北歐日耳曼人、純正的伐利亞人(phalian)或者北歐—伐利亞人”,沒有明顯的“智力、性格或遺傳性缺陷”;最下的等級是“在民族或生物學上不適合重新安置”的人,他們認為這些人或者具有非歐洲血統(tǒng),或者擁有畸形的體格,或者屬于“社會弱勢或無能家庭”。[112]這一鑒定過程必然導致人員重置的計劃進展得非常緩慢。截至1942年12月,移民總共接管了吞并區(qū)20%的企業(yè),帝國的德國人接管了8%,當地的德國人接管了51%,代表未來退伍軍人的受托人接管了其余的21%。在這片區(qū)域的92.8萬個農場中,移民接管了4.7萬個;在920萬公頃土地中,有190萬公頃是從波蘭人手中攫取過來由德國人接管的。但是在125萬名移民中,此時只有50萬人真正獲得重新安置,絕大多數人都待在各式軍營中,上千人則已經在那里待了一年以上。在吞并區(qū)域中,有300萬人被登記為了德國人,但是在大德意志帝國中還有1,000萬波蘭居民未得到安置。毫無疑問,日耳曼化計劃雖然進入了第四個年頭,但它的成功之日還遙遙無期。[113]
1943年,這一計劃繼續(xù)執(zhí)行,更多的波蘭村莊遭強制遣散。希姆萊用該方法來對付“舊帝國”邊境地區(qū)那些所謂不值得信任的群體,比如與盧森堡(Luxembourg)交界地區(qū)的群落。若丈夫在德國軍隊中當了逃兵,這樣的家庭就被聚集在洛林(Lorraine)地區(qū),然后當作移民遣送到波蘭。1941年,5.4萬名斯洛文尼亞人從奧地利邊境地區(qū)被帶到了波蘭的臨時難民營中,其中有3.8萬人被認為具有種族價值,因而被當作移民對待。[114]1943年5月,齊格蒙特·克盧科夫斯基在經過維隆恰克(Wieloncza)和扎瓦達(Zawada)人口凈空后的村莊時,記載道:“德國移民正在遷入。到處都能看到德國年輕男孩身著希特勒青年團標志的身影。”[115]一直到1943年7月,他不斷記錄下那些被強制遣送的村莊名單,這些村莊的波蘭居民都被帶到了附近的營區(qū)中。1943年8月參觀該營區(qū)時,克盧科夫斯基看到鐵絲網后面那些營養(yǎng)不良及病痛纏身的被收容者,“幾乎不能走路,看起來非常令人痛心”。營區(qū)醫(yī)院里有40個還不到5歲的孩子,他們患了痢疾和麻疹,每兩個孩子躺一張床,看起來“像是一副副骨架”。他提出將一些孩子帶到他的醫(yī)院進行醫(yī)治,但被德國官員粗暴地拒絕。在他本人所在的什切布熱申鎮(zhèn),也越來越多波蘭人被驅逐出家園,以便為即將到來的德國移民騰出地方。[116]
希姆萊不顧漢斯·弗蘭克的反對,在扎莫希奇地區(qū)全面推行的日耳曼化運動,實際上是綜合計劃的第一步,該計劃將在適當的時候影響到整個總督府,盡管這一計劃從未進行到如此程度。即便這樣,在整個過程中,依然有約11萬波蘭人被剝奪了土地,并且從盧布林地區(qū)被驅逐出去,這占到了當地人口的31%。1942年11月到1943年3月之間,為了給即將到來的德國人騰出地方,扎莫希奇地區(qū)有47個村莊被清空。許多波蘭居民帶上自己能帶的所有東西,逃往了山林去加入了地下抵抗組織。[117]截至1943年7月中旬,克盧科夫斯基的家鄉(xiāng)什切布熱申被正式宣布為德國殖民地,并由城鎮(zhèn)降為村莊。[118]克盧科夫斯基拒絕接受對他家鄉(xiāng)的這種侮辱性設置,他記載道:“在城市街道上,你可以看到許多身著平民衣服的德國人,大部分是婦女和兒童,他們全都是新來的移民。”新的設施對他們開放,還包括一個幼兒園。不久,他又記載道:“商店由德國人經營,理發(fā)師、裁縫、鞋匠、面包師、肉商和機械工里都有德國人。一個名為新家鄉(xiāng)(Neue Heimat)的新餐館開張了。”那些沒有登記為德意志民族的波蘭人淪為二等公民,被當作強制性的勞動力,可以任意驅使,就好像他們的生命一文不值。1943年8月27日,克盧科夫斯基記錄了一個8歲波蘭男孩的案例,人們發(fā)現(xiàn)他“受了槍傷,躺在一個果園里。被送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已經無法挽回他的生命了。我們得知,男孩跑到那里是想去摘蘋果。果園的新主人是一個德國鎖匠,他向這個男孩開槍之后,便丟下不管,也沒有告訴任何人”。[119]
遷到瓦爾塔蘭的德國人對于驅逐該地區(qū)的波蘭人,來為他們騰出空間的做法沒有什么意見。“我真的喜歡波森,”赫爾曼·福斯(Hermann Voss)在1941年4月寫道,“假如這里完全沒有波蘭人,它將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他是一名解剖學家,被任命為波森新帝國大學醫(yī)學院的教授,該大學是德國教育系統(tǒng)在占領區(qū)的最高機構。1941年5月,他在日記中記載了黨衛(wèi)隊接管醫(yī)學院的焚尸爐一事。對此,他不僅毫無異議,反而相當認可:“學院的地下室中有一個焚燒尸體的焚尸爐,是專供國家秘密警察使用的。他們槍殺波蘭人后,夜晚把尸體帶到這里焚燒掉。如果誰能將整個波蘭社會化為灰燼就好了!”[120]除了東面遷來的移民外,還有約20萬德國人從“舊帝國”遷移到吞并地區(qū)。他們中有許多人是為躲避空襲而從德國城市撤離出來的孩子和青少年,其中有數千人被安置在軍事化的營區(qū)中,他們在那里要忍受嚴格的紀律,承受士兵的欺凌,只能接受一種粗糙的教育,這種教育明顯缺乏學術氣息。[121]
但是許多成年人自愿前往德國吞并區(qū),他們認為這些地區(qū)是理想的殖民定居點,還常常將自己比作拓荒者。梅利塔·馬施曼就是其中一員。1939年11月,她作為希特勒青年團的媒體官員被派往瓦爾塔蘭。由于看到波蘭人口中缺少知識階層,她就認定波蘭人是卑賤、貧困且未開化的民族,無法為自己組建一個可靠的國家。波蘭人口的高出生率給德國人未來的發(fā)展構成了嚴重威脅,這種觀點也是她在學校的“種族科學”課上學到的。她同情無數波蘭兒童的貧窮和悲慘遭遇,她見過這些孩子在街上乞討或是從儲藏庫中偷取煤塊,但是,受到納粹宣傳的影響,她在后來這樣寫道:
我告訴自己,如果波蘭人誓死捍衛(wèi)那片充滿爭議的東方地區(qū),那么他們仍舊是我們的敵人,因為這一地區(qū)是德國的“生存空間”。盡管我對波蘭人有所同情,但是如果他們罔顧政治必然性,那么我必須抑制這種個人情感……我們是被選召的領導民族,因此對我們而言,從‘劣等人群’手中奪取領土是不應受到阻礙的。
很多德國人堅信他們是“主宰民族”而波蘭人注定是奴隸,雖然她覺得自己跟這些人不一樣,她后來仍這樣寫道:“為了我們的民族和德意志文化,我和同事們都覺得能為‘征服’這片土地盡一份力是一件光榮的事。我們有‘文化傳教士’般引以為豪的熱忱。”
馬施曼和同事們負責清理波蘭農莊,以便為新德國移民的到來做準備。他們還參與了黨衛(wèi)隊領導的驅逐活動,也不問這些波蘭人將會被驅逐到什么地方。[122]在這一過程中,她大搖大擺地加入掠奪波蘭人財產的行列中,那些遭驅逐的波蘭人被迫將自己的家具和設備留給德國移居者。她手持一份偽造的征用令和一把手槍(她根本不會使用)就開始了掠奪。她甚至在重新安置計劃尚未開始實施的地區(qū)搶奪波蘭農民的床上用品、餐具和其他東西,把這些留給即將到來的德意志人。她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她的工作經驗也是完全正面的。[123]許多其他德國婦女亦有同感,她們來到占領區(qū),或作為志愿者,或作為新任教師,或是納粹婦女組織的低層官員,或是滿懷雄心的公務員。當被問及她們的工作時,所有人都認為在波蘭淪陷區(qū)的活動是她們教化使命的一部分,而且還表達了他們對波蘭人口貧窮和骯臟狀況的驚恐之情,這種認識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數十年后都是一致的。與此同時,他們還享受到了美麗的鄉(xiāng)村風景,感受到了令她們興奮的被委以重任遠赴他鄉(xiāng)的使命感。作為中產階級的婦女,清理波蘭人被遣散后留下的農莊,精心進行布置,營造出一種家庭親切感來歡迎移居者,這些工作顯然賦予了她們一種滿足感。她們實際上都覺得,波蘭人的遭遇是可以忽視的,或者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正當的。[124]
三
梅利塔·馬施曼憧憬著一個由德國人主導的文明在東歐土地上冉冉升起,但她這一憧憬很快就因當時的現(xiàn)實破滅。謀殺、偷竊、搶劫和驅逐出境只是現(xiàn)實圖景的一部分而已。德國人管理之下的總督府充斥著賄賂和腐敗。在1940年的華沙,據說一名猶太人只要花費125茲羅提(zloty)就可以賄賂官員,使其免于強制性勞動,而花500茲羅提就可以不用佩戴黃色之星,1,200茲羅提可以買一份雅利安血統(tǒng)證明,1萬茲羅提可以免受牢獄之災,15萬茲羅提則可以買到意大利移民資格(但最后這項在1940年6月突然終止了,因為當時意大利站在德國這邊加入戰(zhàn)爭)。[125]總督府于1939年成立,不久后就陷入了混亂的體制,這很大程度上促使腐敗行為的滋長。總督漢斯·弗蘭克的總部設在克拉科夫的古老皇宮里,裝飾十分奢華,他在那里發(fā)表了一系列夸張的言論。但是他的權威時常遭到競爭對手弗里德里希·威廉·克呂格爾(Friedrich Wilhelm Krüger)的打壓。克呂格爾是東方地區(qū)的“黨衛(wèi)隊和警察高級長官”(Higher SS and Police Leader),不僅受到了希姆萊和海德里希的積極鼓勵,還得到希特勒本人的支持。同在其他地方一樣,希特勒也喜歡讓這里的下屬們?yōu)闋帄Z最高權力而相互斗爭,而不是建立一種平穩(wěn)有效、層級分明的指揮體系。
克呂格爾的權限不僅包括治安,還包括實施希姆萊的人口轉移計劃。他對總督府波蘭人口實行的恐怖統(tǒng)治幾乎沒有知會弗蘭克,而弗蘭克則開始擔心這些行動會在波蘭人中激起仇恨和動亂。1942年,雄心勃勃的克呂格爾看起來像是要完全取代弗蘭克。當拉多姆(Radom)的前任行政長官因腐敗指控而被捕時,希姆萊迅速啟動了調查。這位行政長官的父親駕駛官方車輛從總督府向帝國運輸毛毯、絲綢、烈酒和其他商品。調查結果顯示這一事件只是冰山一角,許多官員參與了類似的活動,而總督首先開了這樣的風氣。希姆萊經調查發(fā)現(xiàn)弗蘭克利用國家資金和掠奪的財產為自家牟利。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大倉庫,里面滿是商品,比如毛皮、巧克力、咖啡和烈酒,這些都是弗蘭克為自己和家人準備的。僅1940年11月,弗蘭克就往他在帝國的家中送回了72千克牛肉、20千克鵝肉、50千克雞肉、12千克乳酪和許多其他東西。漢斯·海因里希·拉默斯(Hans Heinrich Lammers)是帝國總理府秘書長,因此也是民政部門的實質領導人,他將總督召回柏林狠狠地訓斥一番。隨著警察部門對腐敗案件的進一步揭露,弗蘭克力圖予以回擊。他在德國大學中發(fā)表一系列演講,譴責警察部門日益增長的權力問題(毫無疑問,他所譴責的警察部門是由他的對手和主要反對者希姆萊領導的),結果希特勒大發(fā)雷霆,禁止他再發(fā)表公共演說,還剝奪了他所有的黨內職務。然而,弗蘭克最終還是挺過來了,到1943年5月,在戈林四年計劃辦公室的支持下,他成功說服了希特勒,雖然這一天來得有些晚了。他告訴希特勒,警察部門在總督府的殘忍暴行使波蘭人心中充滿了怨恨,導致他們消極怠工,因此沒有完成預先規(guī)定好的食物產量,破壞了經濟發(fā)展。1943年11月9日,一個更負責的警察局長取代了克呂格爾,但腐敗狀況仍在持續(xù)。[126]
由于波蘭人的生活環(huán)境持續(xù)惡化,社會底層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黑市。據估計,波蘭人口80%以上的日常需求都是由黑市經濟滿足的。波蘭雇主避開了德國人強加的工資條例,給他們的工人支付實物工資或者不過問工人的大規(guī)模曠工。據估計,截至1943年,總共有30%的雇主都這樣行事。無論如何,工人們每周都至多只能上2—3天的班,因為他們的其他時間都被黑市占用了。當時流行一個波蘭笑話,講述了兩個朋友久別重逢的場景:“你最近在哪兒工作?”“我在市政廳工作。”“你的妻子呢,她最近如何?”“她在一家紙張店工作。”“那么你的女兒呢?”“她在一家工廠工作。”“天哪,那你們靠什么生活的?”“還好,我兒子還沒有工作!”[127]黑市商人做生意不單單是為生計,一些人可以在數周內賺取巨額的利潤。當然,被抓的風險也很高,但是大部分人甘冒風險,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再者,他們也僅僅是仿照德國統(tǒng)治者的做法而已,對那些德國人來說,賄賂、腐敗和牟取暴利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128]
黑市在食品供給領域尤其猖獗。德國剛入侵,波蘭就出現(xiàn)了食物匱乏的問題,而撤退的波蘭軍隊燒毀莊稼,又使該問題進一步惡化。總督府管轄著波蘭較為貧困的農業(yè)區(qū)域,情況尤其嚴峻。1940年,在克盧科夫斯基所在地區(qū),德軍開始統(tǒng)計當地農莊的豬和其他牲畜,下令這些牲畜屠宰后只能供德軍食用,當地居民不能食用。[129]食品店外排起長隊成為司空見慣的事情。[130]德國人開始向農民強制征收食物,規(guī)定他們上交食物的數額,還懲罰那些不履行該規(guī)定的農民。[131]從1940年到1944年,波蘭總共有60%的肉制品、10%的糧食,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被運到帝國供德國人使用。[132]食物供應的狀況如此糟糕,連弗蘭克都深感震驚。在1940年的前幾個月中,他設法確保了來自帝國的糧食供應,但是這些來自帝國境內的糧食供應也存在同樣的分配問題,即大部分糧食首先提供給德國占領者,其次提供給那些從事關鍵設施建設——比如鐵路建設——的波蘭人,再次提供給烏克蘭人和普通的波蘭人,最后才輪到猶太人。截至1941年,華沙波蘭人的口糧低至每天669卡路里熱量的食物,相比之下,德國人的口糧為每天1,613卡路里熱量的食物,而分給猶太人的口糧為僅每天184卡路里熱量的食物。[133]沒有人可以靠這么點口糧活下來。人們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由營養(yǎng)不良而帶來的疾病蔓延開來,死亡率急劇攀升。多數波蘭人都想盡辦法通過其他途徑獲取他們所需的大部分食物供給,這再次意味著他們不得不依賴于黑市。[134]
暴力、破壞和掠奪的程度之甚,令人咂舌,在這樣的背景下,波蘭社會迅速瓦解,克盧科夫斯基醫(yī)生絕望地記載下了這一切。成群的劫匪在鄉(xiāng)村游蕩,他們闖入居民家中,搶劫財物,奸淫婦女。為了侵占別人私藏的武器,波蘭人之間相互告發(fā)。許多人自愿到德國工作,通敵情況很普遍。波蘭女子勾搭德國士兵,賣淫之風流行。截至1940年11月,克盧科夫斯基在他的醫(yī)院接收了32名患性病的婦女,他記載道:“其中一些人還是年輕女孩,有的甚至只有16歲,她們先是被德軍強奸了,之后便開始賣淫,以此作為唯一的維生之計。”“酗酒情況也越來越嚴重,”他在1941年1月記錄到,“自然而然,酒后鬧事也越來越多,但是德國人似乎對這種情況相當滿意。”波蘭人加入了搶劫猶太人商鋪的行列,戰(zhàn)前的波蘭警官現(xiàn)在開始為德國人服務。他在1940年2月寫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波蘭人的士氣會如此低落,完全喪失了民族氣節(jié)。”[135]“我們不能團結一致抵抗德國人,”他在兩個月后抱怨道,“謠傳、陰謀和告發(fā)行為越來越多。”[136]
四
由于《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從1939年9月17日起,蘇聯(lián)紅軍侵占了部分波蘭領土,在這些地方,境況也好不到哪兒去。[137]蘇聯(lián)侵占的波蘭領土達20.1萬平方千米,其人口達1,300萬人。紅軍俘獲了20萬波蘭戰(zhàn)俘,其中一部分被遣散回家,特別是那些住在波蘭德占區(qū)的人,還有一部分被送到波蘭東南部的勞改營從事建設工程。但是,他們中的官員則被驅逐到蘇聯(lián)的軍營中,與波蘭海關官員、警察、獄警和軍警待在一起,總人數后來達到了1.5萬。1940年4月到5月初,在莫斯科方面的命令下,其中4,443人被蘇聯(lián)秘密警察內務人民委員會(NKVD)分批帶到斯摩棱斯克(Smolensk)附近的卡廷森林(Katyn Forest),在這里他們被蓄意槍殺,中槍部位在腦后方,然后尸體被集體掩埋。剩下的波蘭官員后來也被殺了。在這1.5萬人中,只有約450人幸免于難,他們要么是共產黨員,要么被認為可接受共產主義。其余的人連同1.1萬名所謂的反革命分子在各地或各軍營被槍殺。有人估計被殺的總人數在2萬左右,確切的數字可能無從知曉。這些人中大多數是預備役軍官、專業(yè)人士、醫(yī)生、地主、公務員以及類似的人。[138]
這一滅絕行動是蘇聯(lián)根除波蘭民族文化運動的一部分。與此同時,種族之間的大規(guī)模暴力事件也相繼發(fā)生,在這些事件中,成千上萬的波蘭人在波蘭東部遭到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準軍事部隊屠殺,而這些部隊都受到了蘇聯(lián)占領者的鼓動。在一場作弊的全民公投后,占領區(qū)并入蘇聯(lián),占領區(qū)內的經濟和社會體制調整為蘇聯(lián)模式,商業(yè)機構和地產也被政府征用接管,而后交由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來管理。波蘭的紀念碑和街道標識都被損毀,書店和文化機構都被關閉。在蘇聯(lián)占據的波蘭地區(qū),50萬波蘭人被囚禁。許多人忍受著折磨和毆打,慘遭殺戮和處決。大規(guī)模的驅逐運動拉開了序幕。被驅逐的人包括黨派成員、俄羅斯和其他國家的流亡者、警官和獄警、波蘭軍隊的軍官和志愿者、活躍的天主教會下層成員、貴族、地主、銀行家、實業(yè)家、旅館經營者、餐館老板、難民、“到過國外的人”,甚至包括“學習世界語或集郵的人”。占領區(qū)內幾乎所有的波蘭專業(yè)人士都被逮捕和驅逐。多數情況下,他們的家人也一同被驅逐。據估計,被驅逐的總人數達到150萬。1940年上半年,他們先是被塞進運牛車里,車里擠得只夠下腳,然后由大量的火車送往哈薩克斯坦的集體農莊或其他更遠的地方。數以萬計的波蘭人遭到逮捕,他們被控以捏造的罪名,然后送到西伯利亞的勞改營中,這些人要么曾供職于前政府,要么是不愿接受蘇聯(lián)的馬列主義思想。1941年6月德國進攻蘇聯(lián)后,幸存者被釋放,但在這之前,約1/3被驅逐者已經死去。彼時,蘇聯(lián)在波蘭占領區(qū)的政策開始略微放松,因為莫斯科方面越來越擔心德國可能會入侵蘇聯(lián),而烏克蘭人或許會施以援手,這將在一定程度上激起波蘭人的民族身份意識,發(fā)泄長久以來的反德情緒。盡管如此,就破壞性而言,蘇聯(lián)對波蘭的占領與德國對波蘭的占領不相上下。[139]
起初,生活在波蘭蘇占區(qū)的120萬猶太人以及約35萬為逃離德軍而躲到那里的猶太難民都對蘇聯(lián)的接管表示歡迎,因為這是救他們于水火。他們認為在這里能得到保護,不僅能遠離德國人實施的種族滅絕措施,還可免遭當地波蘭人反猶主義的迫害。甚至連保守的猶太教民也都歡迎蘇聯(lián)占領者的到來。有相當多的猶太人在蘇聯(lián)共產黨的統(tǒng)治機構中擔任行政職務,盡管準確的供職人數飽受爭議,但不管供職的猶太人究竟有多少,其數量足以使許多波蘭和烏克蘭的民族主義分子相信,所有猶太人都在為他們所憎恨的蘇聯(lián)共產黨工作。事實上,當猶太富人和其他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和專業(yè)人士遭到逮捕和驅逐時——這些人都像波蘭愛國人士一樣拒絕在蘇聯(lián)公民身份證明上簽字——猶太人對蘇聯(lián)統(tǒng)治本質的美好幻想就被徹底打破了。被驅逐到西伯利亞和蘇聯(lián)其他偏遠地區(qū)的人中,猶太人占了1/3,據估計,死在途中的人數多達10萬。可是,災難已經釀成。當紅軍最終被德軍趕出去的時候,那些幸存者將為他們當初對蘇聯(lián)入侵的熱情付出沉重代價。同時,由于波蘭蘇占區(qū)的境況迅速惡化,逃離波蘭德占區(qū)的猶太人又開始折返。[140]
然而,波蘭德占區(qū)和波蘭蘇占區(qū)二者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與附屬于納粹的波蘭西部不同,波蘭東部的大多居民并不是波蘭人。他們主要是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而且大多是農民,占領當局慫恿他們起來反抗所謂法西斯主義的波蘭地主階級和猶太人。為了進行社會革命,蘇聯(lián)當局沒收了波蘭人的財產,將銀行收歸國有,還將大地產分成小塊,撥給小農。每一個人都被賦予了正式的公民權利,年輕的猶太人尤其歡欣鼓舞,因為他們可以擺脫波蘭軍官政權實施的反猶主義歧視政策。當這些猶太人滿懷對新政權的熱忱加入共產黨時,便拋棄了自身的猶太人身份。德國和蘇聯(lián)兩國占領當局都將波蘭精英階層視作波蘭民族主義的領導者,認為應該用武力予以鎮(zhèn)壓和消滅。但是蘇聯(lián)人更關心的是從政治上摧毀他們,所以他們不是將這些人從蘇聯(lián)驅逐出去,而是送往內地深處。在斯大林看來,在波蘭的占領區(qū)內所實施的政策是有利于多數人的社會革命;而在希特勒看來,在波蘭的占領區(qū)內實施的政策是維護小眾利益的種族革命,這個小眾就是德意志人。占領區(qū)的資本、個人財產和私有企業(yè)都原封不動地保留,但不再是波蘭人或猶太人的了。[141]
* 日耳曼化(Germanisation),又作“德意志化”“德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