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達是當仁不讓的好學生,還是個細高挑,白凈臉,有點駝背,但是不嚴重,只要你不要讓他跑,你就不會知道他跑起來像一只受驚的鴕鳥。初一的時候他坐在我的前面,初二的時候他坐在我的后面,初三的一年他坐在我右面。但是我和他成為好朋友不是因為這三年他一直環繞在我左右,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一度和這個人成了不可救藥的死黨,也許是我們后來都成為了瘋子,想必當初未瘋的時候已經有些病狀的前兆讓我們不自覺地相互吸引,終于成為一對除了有瘋病之外,毫無共同點的摯友;也可能是我們彼此需要對方在自己一無所知的領域提供一點安全感,就像是對于婦科病我狗屁不知,但是如果我的小姨曾經被這些病折磨二十年或者我的二姑是一個婦科大夫,當我認識的某一個女孩兒向我求助的時候,我會敢于讓她撲進我的懷里,然后安慰她一切都會好起來。這不是一個憑空的比喻,為了炫耀我是多么的觸類旁通,婦科知識只是劉一達浩瀚生理知識的冰山一角,他的沉默寡言讓老師和女孩子以為他只是一個純潔的內向的小傻逼,他是個傻逼不假,對于他的這種認識即使在他有了后來的成就之后在我心中也沒有絲毫動搖,不過在生理健康這一門,我相信以他的天賦和用功程度,在初三的時候大可以在班里坐診,到了初三下學期,他被從清華附中的天才班遣送回來,已經可以憑借著遙遠的一瞄就能知道女孩兒是不是經期紊亂或者男孩是不是已經包皮過長,我們另一個后來徹底瘋掉的好友霍家麟經常會旁敲側擊地追問或者干脆直截了當地走過去詢問驗證,證明劉一達從未失手。
早在老師們發現他的才華之前,我已經知道劉一達以后會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瘋子。初一的第一堂幾何課,老師是一個看似極其慈祥的老太太,只是記性不是太好,耳朵也有些毛病,所以后來很受一些學生的愛戴。她在課上問:同學們,我是你們的幾何老師,我姓張,你們不用知道我叫張什么,告訴你們你們也用不上,你們就叫我幾何張就行了,因為教你們代數的老師也姓張。同學們,我再問你們一遍,以后你們叫我什么?我們齊聲說:幾何張。她微微一笑,對,叫我張老師就對了。底下有些騷動,后排的汪洋說:這老師好,有點傻。幾何張擺了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說:同學們,在講課之前,我想摸一次底,不用害怕,不是考試,誰知道自己站起來回答就行,你們都知道哪些圖形是對稱的?第一排的于和美一邊舉手一邊把自己拽了起來,幾何張說:這位小同學,你說。她說:正方形。幾何張說:非常好,非常好,答得非常對,你的基礎很好。還有誰?第一排的于和美又把自己拽了起來,幾何張看了看她說:這位小同學,你說。于和美說:長方形。幾何張說:非常好,非常好,你的基礎很好,你叫什么名字?于和美說:于和美,干鉤于,和平的和,美麗的美。幾何張說:干鉤于,下個答案你要留給別的同學,還有誰知道?
又有兩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站起來說了幾個大家都知道的答案,我冥思苦想再也想不起有什么東西是對稱的了,不知道語文里的對偶算不算對稱,肯定不算,就是算她也不會知道,她也不是語文張。這時幾何張發現了劉一達。劉一達總是一副膽怯的表情,他這點經常讓老師難堪,因為就算一個問題他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會舉手,而是裝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讓別人以為他對此一無所知。對于某些老師,這種表情比高高舉起手來更有吸引力。幾何張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她對劉一達說:這位同學,你說一說哪些圖形是對稱的?劉一達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我坐在他后面和幾何張一樣,心想這下子你可要難堪了,你看干鉤于多有霸氣,簡直就是跳起來的。劉一達說:直線。然后坐下。教室里其他人馬上陷入了一種冥想,對于我來說,這個答案太深奧了,我沒法指出它是對是錯。幾何張的表情告訴我,她和我一樣,對這個答案束手無策。過了一會,幾何張說:下面我們來講第一章,線段。
幾何張如今是否在世已無從知曉,在2000年走出那個校門之后我從未想去驗證那些在上個世紀就已經開始衰老的老教師們是否健在,或者還能否記起我們這一批短暫而特別的學生。我想他們也許已經把我們忘記,也許那些溫順而杰出的孩子會占據他們回憶的頂端,而我們包括劉一達在內,已經被他們順理成章地掃進垃圾桶,當然至少我,寧愿待在垃圾桶里也不愿意在他們的記憶中出現。劉一達也許也抱著這樣的想法,更有可能的是,他不想存留在任何人的記憶里,他后來說他從小就相信,只有他自己的記憶對自己有意義,至于他對別人的影響他從未在乎過,于是別人也無從對他施加影響,他通過這種漠視其他人以換來其他人對他漠視的方式獲得某種自由,他的沉默和奇異成為他的保護色,讓他隱藏在自己的影子里暢快地思考他認為有意義的問題。我不相信他后來的話,關于過去的解釋總是可疑的,因為你已經不是過去的你。我不相信他在那個年紀就已經如此的老練,我更加傾向于是性格使然,他原本淡泊的性格也許在某一瞬間流露出激情,但是他馬上意識到了危險,他的淡泊逐漸變成了冷漠,對別人也對自己,不動感情,只是要永遠向前。
所以我相信在幾何張的記憶里和劉一達的記憶里也許那個初一的早晨已經不復存在,而對于我來說,那是一個意味著一切已經開始的早晨,在劉一達從唇齒間吐出“直線”兩個字的時候,一條兩端無盡頭的線在我的面前展開,一向多慮的我發現這個空間里不會再有我那些滿街瘋跑,不顧后果的玩伴,有的是于和美這樣有著近乎于病態競爭意識的女孩兒,也有劉一達這種不動聲色的隱者。而孫老師和幾何張的出場宣布了我面前的老師再也不會是簡單粗暴指哪打哪的金老師,而是一群會動腦筋的老手,盡管幾何張看起來一副老糊涂的模樣,她還是讓我覺得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我那時還無法斷定這些人是好是壞,和他們一起是一段什么樣的旅程,只是隱約感覺到,無論風景如何,這段路都不會輕松。
劉一達的答案并沒有贏得老師的贊賞,不知道幾何張的慌張和對這個精彩答案的冷落是不是因為劉一達他搗了亂,破壞了師生之間的某種默契。但是我知道我的前面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坐下之后,我不斷盯著他的背影,之前還傻頭傻腦的,現在忽然連頭發都顯得聰明起來。然后我發現,原來這個小子并沒有聽課,而是拿著一本上面有著“宇宙”兩個字的書冒充幾何書。我就用腳踢他的椅子,他微微向后靠靠,左耳朝前,我說:看什么呢?他說:線段。我說:線段和宇宙有什么關系?他說:任何事都和宇宙有關系。然后就把身子挪走,繼續看他的宇宙書。我又踢他,他猶豫了一下,左耳過來了,耳朵看起來不是很耐煩,我說:我會背詞。幾何張發現了我們倆,這次她機警地避開了劉一達,而是把我叫起來問:我剛才講了一個定理,是什么,這位同學你不要晃,好的,現在不要舔嘴唇,我提醒你一下,兩點之間……我又晃了起來,每當我對一個問題毫無辦法的時候,我就要晃一晃好像要把答案從腦袋里搖出來,這是我從小養成的毛病,因為在小學里沒有人會注意除了答案之外的事兒。這時劉一達小聲告訴我:線段最短。我脫口而出:線段最短。劉一達小聲補充:兩點之間。于是我順利地把兩句話連在了一起:線段最短,兩點之間。幾何張說:兩點之間線段最短,你說一遍。我說:兩點之間,線段最短。幾何張說:中間不要有停頓,這個定理中間沒有逗號。我說:兩點之間線段最短,中間沒有逗號。有些人輕輕笑了起來,幾何張和藹地瞪了我一眼,說:下次你站起來再晃,我就讓你去我辦公室晃一上午。我筆直地坐下,順便踢了腳劉一達的椅子,表示感謝。
下課之后,他轉過頭,說:詞是什么?我說:我給你背一段,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然后他說:你知道宇宙是從一個大爆炸來的嗎?我說:不知道,炸完了不都沒了。他說:炸完了就全都有了。然后把頭轉過去,再沒理我。
初一期中考試之前我已經徹底和所有老師交惡,每個老師都認為我野,沒規矩,語文老師更是覺得我寫的東西不知所云,簡直就是沒有主題,沒有寓情于景,沒有卒章顯志。我的作文屢屢登上班級的黑板報,旁邊寫著老師用紅色粉筆寫的批語,比如:這就是我們寫作文常犯的錯誤,沒有中心思想。那是我剛剛相信自己懂得一點文章的做法,想寫些真語言出來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作文叫作《復仇》,寫一個少年千里迢迢去找自己的殺父仇人,找來找去發現仇人不是一個,而死去的父親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不顧作文本上印好的小方格子,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在本子的正反面,遠遠超出了老師要求的字數。自以為寫得不賴,結果交上去的當天,老師就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她教書幾十年,從來不舍得給學生零分,可這次要把零分給我,因為這篇作文是她見過最長、最臭、最陰暗、最不知所云的作文。如果不給我零分,就是對我不負責任。我靠流利地背誦李后主、柳永、蘇東坡得來的語文課代表的職位也迅速易主。孫老師更是把我列入了敵我矛盾的范疇,因為有一次她把我叫起來說:你說一下make的詞性。我說:哪一個make?她說:m-a-k-e make。我說:不知道。估計她肯定是誤會我存心戲弄她,和她過去十幾年打交道的壞學生一樣。其實我完全是心口相連,想到一句就說了一句,哪承想一下便被打入另冊。聽我們班消息最靈通的楊天寧說,自從她接替我成了語文課代表,就和我無話不談。她說,孫老師調查了我家的成分。我說:成分?她說:這是我聽她和別的老師說。我說:你怎么聽見的?她說:你管不著,她說你家是工人階級,扶不上墻。我說:什么叫扶不上墻。她說:我也不知道,你千萬別和別人說是我說的,把你語文作業交了吧。我說:草,老子從小翻墻就不要人扶,你跟孔老師說,我忘帶了。
在我和其他幾個不受待見的矮個兒學生漸漸遭受炮火侵擾的時候,劉一達則一直隱藏在所有內向的大個兒孩子之間,孫老師有時候會忘記他的名字,她說:李默前面那個。期中考試到來的時候,我正廢寢忘食地想把成績搞好,想要證明給她看,我有個工人階級遺傳的好腦袋。可劉一達每天不是上課看宇宙星云的書,就是自習課的時候呼呼大睡,一天也說不了一句話,似乎也寫不了幾個字,平常的考試成績不上不下,稀松平常,還不如我忽上忽下,跌宕起伏。那次期中考試學校故意把代數幾何的題目搞得很怪,代數張說:得殺殺你們的威風,初中可不比小學,玩著念就能得個雙百,告訴你們,這次你們當中得有一半的人不及格。我果然沒有及格,更可氣的,就算是三十分及格我也沒有及格,那是我第一次嘗到失敗者的滋味,因為我確實努力過,之前無論是跳墻、游水、逮人、雙杠、藏貓貓、乒乓球,還是升學考試,只要我賣些力氣,我都搞得不賴,這次可是一敗涂地,顏面無存,讓那些老師可以把我作為反面教材高高豎起,這就是對抗的下場,盡管我沒有想要和誰去對抗。極度的失落讓我甚至忘了那次的第一名是誰,一定是某個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女孩兒,但是我記得第二名是劉一達,這讓所有人驚訝,孫老師在班上大大夸贊了劉一達的進步,說劉一達的入學成績是全班最末幾名,這次就考得如此之好,108中就需要這樣的學生,李默就太讓人失望了,進來的時候是班里的第四名,李默你說,你這次是第幾?我站起來小聲報了我的名次。她說:你還有臉說,下課。
其實孫老師對劉一達的表揚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劉一達的第二名雖然已經足夠讓許多人覺得奇怪,更讓人感到驚訝的是,他的英語和語文都沒有及格,而幾何和代數則是滿分。這種顛三倒四的成績竟然在總分上一人之下,其他人之上,可以說是讓英語老師和語文老師感到羞恥的勝利。我坐下之后,劉一達回頭說:你家住哪?我說:鐵西艷粉。他說:我們倆晚上一起走吧。到了晚上我們倆跨上自行車,一起駛向各自的家,我講起來了各種各樣的笑話,這時候我才發現他極喜歡大笑,渾身聳動起來,好像隨時要窒息而死,不過很快又把自己救了回來。他則講述在他的心里,圓周是多么美麗,完美的圖形,每次在里面畫上一個角或者連上幾條難看的輔助線,都會讓他覺得受罪。不過這又有什么辦法,不會有任何一個老師畫上一個圓,然后問你這是一個什么圖形。但是對話只是我們回家過程中的一小部分活動,其余的部分是追逐。他的自行車是最老式的那種,有一條粗壯的橫梁,和一個從來都不會響的鈴鐺,他的腳尖剛好能夠到踏板,可他騎得飛快,在人流里急速地穿行,經常與老太太的雞蛋筐和老頭兒的拐棍無限趨近,可一直沒有相交。他有時候會把屁股坐在橫梁上,胳膊肘支在車把上,遠看以為他要把自行車的前半部抱住。他就以這種姿勢猛蹬,像雕塑一樣在逐漸落幕的夜色里飛馳,我簡直能聽見他和風摩擦的聲響,像是空間和時間偶遇在小聲地耳語。我的自行車是女式的,斜梁,我媽說如果是橫梁萬一遇到什么狀況跳下來很不方便,比劉一達的小一圈,所以劉一達一不小心就會把我落得很遠。在我以為我要和他失散的時候,沖過一片市場或者一個人群,我發現他正在原地打轉,陶醉在等待我的時間里,好像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是個自由自在的勝利者,虛懷若谷地和失敗者相逢。
我們就這樣成了無話不談可又無法讓彼此理解的朋友,每天騎車回家在暮色里肆無忌憚地對談,說著對方不感興趣而自己興趣盎然的話。初二的一年,我開始經歷最黑暗的時光,問了自己無數的問題,自己又給出無數不能讓自己滿意的答案。劉一達正如日中天,我們考試的科目適時地加上了物理和化學,又是他無法出錯的兩科,全校自以為聰明絕頂的孩子都開始信仰一個叫作劉一達的男孩兒,他內向,謙虛,從不失敗,像計算機一樣不會有屬于人類的失誤。他從不發問,也不會幫助別人解答問題,因為他簡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有短促的、含糊的表述,讓你覺得他講過之后題目變得面目全非,愈發難懂。不知道為什么他面對我的時候會口若懸河,說得自己發汗,可能是他知道我根本沒有認真聽,或者曾經試過但是沒有聽懂。他的名氣還因為他的英語和語文永遠不會及格,他悄悄告訴我,他到了初二還記不得英文字母到底是二十四個還是二十六個,每次想到這個問題,他都要親手數一遍,這也許是他走向實證主義的開始。他的存在讓一些老師的境地變得尷尬,初二的平面幾何是初中數學抽象和想象力的高峰,老邁的幾何張經常會把自己繞得血壓不穩,自己在講臺陷入沉思,置我們這些更加迷惑的學生于不顧,有時候她會在書的尾巴把答案找到,按著答案去思考,可有些題目讓她開始懷疑答案出了錯誤,這讓我們十分歡喜,圣經一樣的答案有時候也是狗屎,這多讓我們這些終日為答案賣命可又經常與答案擦肩而過的學生振奮!可她這時候會把劉一達叫起來,問道:說說你的想法。然后拿起講臺上的茶杯掩住自己的半張臉,悠長地喝上一口,眼睛卻瞄著劉一達的嘴。除了那些果真出現的印刷錯誤,劉一達通常會借助超過兩位數的輔助線和接連幾個我們尚沒有學過的定理,像是一個會在半空中的鋼索上后空翻的雜技演員一樣,成功地彌合了答案的缺憾和老師的自尊心。在我漫長的無聊的似乎永無盡頭又結束得極其突然的求學生涯,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對一門學問精熟到如此程度,極其輕巧,不動聲色,深刻地畫出屬于它的顏色,轉眼間又把自己隱藏在一群無知的人中間。如果有人問我,你是否相信人的身上蘊藏著某種神性,我會回答他,在一個人發現了某些神創造萬物的邏輯,在一個人罔顧自己和他人,只為追尋這種邏輯而生的時候,他就接近了神,同時也接近了神的兄弟和敵人。
初二下學期的時候,他開始系統地做實驗,學校的實驗室根本不會對學生開放,那是應付各種各樣教育部門評估的展覽品。每次上面來人之前,我們都會被攆進去幫助老師擦凈試管和三腳架上的灰塵。劉一達自己買了許多實驗工具,坩堝、試管、三腳架、量筒,還有一些化學藥品,包括硫酸、高錳酸鉀等。那也許是他平生第一次瘋狂地熱愛上擺弄這些東西,簡直是日以繼夜,白天他一般都會在書桌上睡去,為晚上的下一步實驗養精蓄銳。一天晚上他向我發出邀請,準備讓我們目睹他的一個有趣的發現。我心里十分好奇,他從來不會讓我去他的家,我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樣的人,這次破例讓我過去,一定是有什么特別的東西。他的家住在一個極其破落的小區,樓房像是被福爾馬林泡過,灰色的外墻爬滿受潮的斑點和雜亂無章的電線,讓我覺得住在這棟樓里,應該是一群被子女遺棄的老人。我家雖然偏遠,可還有一些草木可以怡神,沒想到城市里竟然也藏著這么令人視野難堪的去處。我去的時候,他的父親正在努力度過臥床的第十個年頭,具體是什么原因我記不得,也許是肺病也許是腸梗阻,極度消瘦的父親說劉一達長得像他的時候,我只能通過豐富的聯想才能在某個五官上尋覓到一點蛛絲馬跡。他說他從工程師到看門人到終年臥床只用了三年的時間。我說:叔叔,我爸我媽已經賣了半年煮苞米了,他倆身體還行。說完我就覺得還不如不說,尤其是后一句。這時候劉一達的母親端著一杯水走了過來,她親切得像是認識了我好多年,而我那時一共也沒有多少歲,她的第一句話是: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李默,阿姨,劉一達在我們學校特別有名。她的第二句話是:李默啊,你相信萬能的主能幫助我們所有人渡過難關嗎?我在想萬能的主是誰的時候,她的第三句話來了:我的心臟病就是萬能的主治好的,自從你叔叔去年開始信主以來,他也感覺舒服多了。這時劉一達的父親正費力地吃橘子,用手慢慢把橘子捏爛了,然后放進嘴里。等我進了劉一達的屋子,他說:我爸媽有病。我說:啊。不知道他說的是胃病、腸子病、心臟病還是別的病。他的屋子里已經布置好了一個裝置,我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構造,因為我從未對這些東西發生過一點興趣,遺忘那些無趣的東西是能記住一些有趣事情的前提。劉一達低頭點燃了應該是酒精燈之類的東西,不一會小鍋的液體煮沸了,我問他:咕嘟是什么?他說:硫酸。我本能地退后一步,劉一達卻毫不在乎地湊過去,觀察他的實驗品。這時意外發生了,硫酸突然從容器里跳出來,像蛇一樣吐出一條滾燙的信子,劉一達把臉歪在一旁,躲過了絕大部分硫酸,有一滴脫離了隊伍,落在劉一達左側的臉頰,我大叫一聲,抓起手邊的一塊東西向他跑過去,劉一達也扭頭就跑,我以為他要跑到外面,叫上爸媽或者跑到洗手間,用水稀釋,或者徑直跑到醫院去,可是他跑到抽屜旁,抽出一面鏡子,和一塊電子表,對著鏡子開始計時,嘴里說:黑了,黑了。他后來告訴我,他后悔他那時候的用詞,讓他感到羞愧,正確的叫法應該是炭化。他說這個過程他以為只需要三秒鐘,沒想到持續了十秒,應該是他不經常洗臉的緣故。我說,你不疼嗎,你的小白臉現在可留下了一塊疤了。他說:我要臉有什么用?我說:你沒看見我拿了一塊抹布嗎?我本來能把你的臉救下來。他說,草,你當時拿的是一塊砂紙。
初三的時候,劉一達因為在全國的物理競賽里拿到滿分,成為東北三省唯一一個進入清華附中天才班的學生,老師們默許他為所欲為。他的實驗走出了家門,來到城市郊外的鐵道上。那時候我常躺在鐵道旁邊的草叢里,看天上的云變成那個女孩兒的模樣,只要我想,那一朵朵的云彩就能變成她的臉,她的軀干和她的笑容,風一吹,并沒有破碎,而是婀娜地向我走來。我以為我應該在這樣的時光里死去,毫無痛苦地,輕盈地結束肉體在這個世界受苦,靈魂隨著肉身的消逝而升騰,直到和天上的云彩相接,從此永恒地漂浮。家麟手拿一把小錘子,沿著鐵道敲打,然后指出一塊地方,告訴劉一達說:這兒吧。劉一達從肩膀上背著的小麻袋里,挑選出一塊石頭,放在家麟選中的地方,不久火車呼嘯而來,猛獸一樣像要碾碎所有阻擋它的力量,包括劉一達滿懷希望放在它腳下的石頭。這樣的實驗全部以失敗告終,沒有一塊石頭能夠阻擋火車的前進,使其傾覆,車毀人亡。劉一達說他其實并不是想要看到人在他面前死去,或者不死,都與他無關,火車和車上的人們只是這個實驗里,完美的天然外力,他只想要找到最硬的石頭,而這個實驗一旦成功的后果,他甚至從沒想過。
每當想起當時的情景,都會感到劫后余生的心悸和隨之而來的安寧,就像是我在小學的時候曾經沿著一棟高樓的外梯,爬向樓頂,中途腳下一滑,險些跌落下來,是下面另一個和我比賽的孩子的臉擋住了我的腳,讓我有時間再次把鐵杠抓牢。如果沒有那張臉,我一定會變成一攤肉醬,而當時并沒有想到我可能會死去,只是想要第一個爬上去,這樣就可以向學校操場的小人兒扔石子。在我尚未終了的人生里,我不知道有幾次這樣的情景,也許更多的時候末日就在我身畔,而我毫無察覺,自顧自糾結地活著,不是現在忘記,而是從未知曉,在任意的一秒死神信手一擊,我們就不復存焉。我越來越確信我們的幸福依仗的是我們的無知,而不是經常被人提起的勇敢。劉一達從初一開始,漸漸習慣了受人膜拜,奉為偶像。我從沒有見過他膽怯,他當然謙虛,不會向人炫耀他的學識,可他也自負,從不會承認自己的無知,他毫不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么不妥,他習慣于說,哦,我就是這么干的。也就是說,對錯與他無關,這是他的方式。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到了最后一切變得不可收拾,因為從我認識他起,他一點點地忘記了人在很多時候應該恐懼。
臨近初三畢業,劉一達突然從北京回來,不是他不夠出類拔萃,而是他說他實在受不了一個宿舍竟然有人打呼嚕,他從來沒住過宿舍,想不通怎么會有人這個年紀就打呼嚕。劉一達的母親來到學校,求學校再次收留他,讓他完成學業,考取省里最好的高中:省實驗中學。學校有點猶豫,劉一達的價值是他的偏執,而那個高中需要的是全才,他已經大半年沒有復習,語文和英語早已荒廢不說,學校更加擔心的是他已經習慣于競賽的思維,而常規的數理化需要的是穩健和平庸。據說母親當著學校領導的面,搧了劉一達一個嘴巴,哭喊著讓他在主的面前發誓,一定要為學校爭光。然后用打了劉一達的手,飛快地在胸前劃了無數個十字架,讓主寬恕她的易怒和暴戾。
劉一達以不可思議的分數考取了省實驗中學,英語和語文的分數和數理化一樣高得離譜,他證明了在初中階段以理化思維學習人文科學也是行得通的。就在他進入省實驗中學的那一刻,我們失去了聯系,他就像是死去一樣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使我一度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有過這么一個卓越的朋友,家麟執拗地把電話打到劉一達家里,甚至登門拜訪,可還是尋他不見,他的父母也像是對待陌生人一樣客氣而冷淡地告訴他不要再等了,他們家要開飯了,而飯前的祈禱是不喜歡有無神論者在場的。他就這么突然間沒了蹤影,但是關于他的傳言是不會停止的,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樂于談論自己見過的一個天才,真正的天才。聽說在高二的時候,他順利地在全國的生物競賽中脫穎而出,并代表中國在世界上的比賽中蟬聯冠軍。他終于被保送進入了清華大學,那是他的理想,他曾經說要從那里啟程去美國。初中三年他唯一的一次述說自己的夢想,我記得異常清楚,他沒有提到他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取得如何的成就,他只說他要去美國。
在我艱難地從大學畢業,開始為自己的第一套房子累積首付的時候,從美國傳來了喜訊,劉一達和我們班上一個并不起眼的姑娘王黎雪結婚了,是閃婚,從他倆在芝加哥重逢到結婚只有一個月的時間。而那個姑娘初中三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我的同桌,我曾經趁她睡著的時候把一個鋒利的夾子夾在她的脖子上,我自以為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一個玩笑,沒想到那時候女孩兒的皮膚真是吹彈可破,血染紅校服的衣領。她尖厲地大哭起來,惹得全班同學都以為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其實只是一個有鋸齒的夾子而已。幸好是下午的自習時間,沒有老師在場,我為她削了十幾根鉛筆,并發誓我只有這一個夾子,而它現在屬于你了,不會再有一個陌生的夾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你的脖子上。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劉一達并沒有和我們同行,而是早早打開車鎖,悄無聲息地走了,對于像他這樣希望每天的生活像生產線一樣一成不變的人來說,這樣貌似沒來由的跳脫十分罕見。
喜訊傳來之后不到三個月,在美國的另一個同學,不算是我的好友,但是這么多年有一搭沒一搭地沒有斷了聯系,也許是因為她屬于越長越順眼的類型,也許是自從初中畢業之后,我又熱衷上了賣弄各種各樣的俏皮話,對于那些笑點低而又感情豐富的姑娘來說,時不時和我通一次電話,就像是逛了馬戲團一樣開心。她說:劉一達上這邊的新聞了。我說:不會是諾貝爾獎吧。她咯咯笑起來說:傻逼,他把那誰捅了。我說:誰?她說:他老婆,王黎雪,捅了三刀。他這回可真出了名了。我覺得冷和迷糊,說:死了?她說:沒死,王黎雪命大,給救回來了。據說是那女孩兒要和他離婚。我說:劉一達呢?她說:跑了,到現在沒有抓到,已經失蹤了好長時間,他肯定是以為把人家捅死了。我記得上初中的時候你倆挺好的,你是不是也有點變態啊,我要是惹你不開心,你是不是哪天也得把我捅了?也許我應該說一句曖昧的笑話來響應她的暗示,可我什么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想起來所有關于劉一達的事情,我以為自己已經遺忘的細節又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眼前,就像是一部隱藏著巨大悲劇的喜劇電影。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替劉一達感到惋惜,而是因為那個女孩兒感到有些內疚,我曾經用一個夾子傷害了一個她,而她現在因為輕信,崇拜和對于人性的片面認知受到了更大的傷害。
睡覺的時候我夢見了劉一達的鏡子和電子表,他對著鏡子,盯著自己的臉,余光看著電子表,說:炭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