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曲
書名: 聾啞時代作者名: 雙雪濤本章字數: 10155字更新時間: 2020-09-16 15:46:29
一
小學畢業的時候,是1997年的夏天,和之后每一次畢業一樣,炎熱而干燥。
那時我們家住在城市的郊區,聽說隔著老仇家的后墻再往外邁一步就是所謂的農村。我的父母是普通的拖拉機廠工人,每天為如何能更省力地裝卸螺絲而煩惱。他們倆騎車去城里上班的時候,如果我不上學就會把我鎖在家里,因為在這片城市最大的棚戶區里,集聚了各種各樣被城市遺棄的人,有的人是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枕著酒瓶子睡在路上,這樣的人每到冬天都要死一些,東北冬季的寒冷會毫不客氣地要他們的命,為他們自己省了力氣;有的人是手法拙劣理直氣壯的騙子,我爸的一個棋友就是專門靠著行騙為生,他的慣常伎倆是把已經被他扭斷一條腿的癩皮狗放在陌生人停靠在路邊的三輪車底下,然后把對方從駕駛室里揪出來,讓他看看他的車是多么殘忍地傷害了一只可憐的狗兒,而他恰巧是這狗的主人。我爸說,這人棋品倒是不賴,從不悔棋,也不會因為輸棋把棋盤掀了,大部分時候是沉浸在上一步棋的悔恨當中。于是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騙子。還有各種各樣有著犯罪前科的人是我們的鄰居,有的人不但有前科,而且正在續寫著自己犯罪的歷史。98年的時候,一群警察在一間狹小的廚房里按倒了一個中年男子,據說有幾個警察被同伙按得死死的,以至于差點讓中年男子趁亂逃掉。他畢竟沒有逃掉,也許是因為他太老了。我認識他,雖然他和我家沒什么往來,但是我爸媽說他是這條街上最老實的人之一,別人如果因為一個西瓜或者一個牌局而動起手來,他通常是勸架的那個。因為年紀大,又是單身,聽說媳婦和一個修自行車的跑掉了,大部分時候大伙都會聽他的話,把手中的刀或者錘子放下,用文明人的方式把問題解決。警察走后,他就上了新聞,原來他是這個城市里最著名的殺人犯之一,十年間陸陸續續殺死了男女老少約有十八個或者十九個,搶來的錢都藏在房梁上,警察們用他家的拖把一包一包捅下來。
我媽說:還好我們是他的鄰居,兔子不吃窩邊草啊。
我爸媽都是下鄉的知青,從城市走的時候除了一個鋪蓋卷,沒帶走一點有用的知識,我爸說他一輩子和“知識”兩個字搭邊只有那時候的知識青年的封號,而我媽經常講的是,他們在農村的時候吃飯和上廁所都用的是一個盆。還好我爸從小打架斗毆有一手,因為祖上是滿族,所以留下點摔跤的底子,傳給后人,他成了他們青年點的點長。我外公是某個糧食局的工會主席,這芝麻大的官讓我媽順利進入這個城市里效益最好的國企——拖拉機廠并且和我爸相逢。這樣按部就班的一對幸福的工人階級不會想到,到了我小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他們賴以生存的工廠已經岌岌可危。我在飯桌上聽見他倆經常哀嘆廠長們已經紛紛開始把國家的機器搬到自己家里,另起爐灶,生產和原來一樣的拖拉機,而工廠里的工人們則一批批地被通知可以休一個沒有盡頭的長假,這是在“下崗”出現之前出現的一個巧妙的詞匯,叫作停薪留職。他們倆因為工作一直賣力,又是這個工廠的元老,所以得以薪水減半,繼續留下,但是面對那些熟悉的機器和熟悉的面孔一點點消失,他倆也感覺到這一半的薪水遲早不保,可除了擰螺絲之外他倆覺得自己再沒有值得謀生的技能。后來想來,那是一種被時代戲弄的苦悶,我從沒問過他們,也許他們已經忘記了如何苦悶,從小到大被時代戲弄成性,到了那時候他們可能已經認命,幻想著無論如何,國家也能給口飯吃吧。
那個外面一切都在激變的夏天,對于我來說卻是一首悠長的朦朧詩,緩慢,無知,似乎有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期盼,之后的任何一個夏天都無法與那個夏天相比,就像是沒有一篇報紙上的社論能與一首詩相比一樣。雖然我爸媽因為那一半的薪水加班而把我鎖在屋里,可他們不會知道,現在也不知道,我會捅開后窗戶,爬過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跳在鄰居的院里,再爬過一扇高我兩頭的木門,落在街上。那時候我沒有朋友,有幾個玩伴,一個因為差點被他爸打死而差點打死他爸,被送走了,去了哪呢?我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聽說那兒都是他那樣的人,就算你不是,出來的時候也是了。我一度很想念他,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是那個胡同里最好的木匠,能做極圓的車輪,做好了就裝在一塊木板兩邊,讓我坐在上面,他推著飛跑,跑累了就松手讓我和木板繼續滑翔,然后站在原地等著看我們人仰馬翻,可每次他都能說服我坐上去,那時候我是多么的輕信啊。他喜歡玩貓,他有次在我面前把貓頭沖下浸在水缸里,貓嘶叫著打飛了水缸里的樹葉。幾次之后他說,看來是淹不死了,我爸一喝酒就愛這么弄我。還有幾個,我已經記不起他們的名字,只記得夜里我們玩藏貓貓,沒有路燈,我干脆躺在地上,他們有的踩在我的臉上卻還是沒有發現我,以為踩到了屎或者什么的,繼續向另一個黑暗處找去。小學畢業之后,他們消失不見了,至少對于我來說是這樣,后來才知道,運動是相對的,其實是我走掉了,他們還在那里,可我卻以為他們向某處走去了。
那時候小學的班上有個女孩兒長了一雙丹鳳眼。
其實我不知道什么叫丹鳳眼,但是第一眼看她,就知道那一對東西一定是丹鳳眼了,眼角綿延不絕,隱入太陽穴附近,好像兩片隨時可能被吹散的云彩。她其實并不漂亮,走起路來還有些八字腳,可我還是一下子喜歡上她,因為我覺得她看我的時候眼睛里好像有所指摘,我也懷著同樣的情愫努力看回去,所謂努力是讓自己的眼角也綿延起來,瞳孔也努力地微微抖動。這樣來回看了一年之后,班主任金老師找到我媽,說,給你兒子配個眼鏡吧,要不就惡化了。多虧了那時候我家窮得可以,一鍋湯能喝上一個星期,我媽也就懷著愧疚的心情向我隱瞞了老師的好意,多年之后才告訴我,我現在的高度近視是她當時力不從心所致,我當時對那時候的苦日子懷恨在心,一言不發地接受了她的內疚。適當的內疚是一切善意的基礎,我曾經這樣理解。
那個女孩兒的名字我竟然記不全了,第一字是陳,陳舊的陳,我敢肯定,第三個字是夢,噩夢的夢,我也很吃得準,中間那個字有好幾種選擇召喚著我,我相信最接近的應該是書,教科書的書,好吧,就叫她陳書夢吧。長著丹鳳眼的陳書夢是我們班的好學生,從來不因為學習的事發愁,每天收到的紙條都上繳給老師,紙條積攢到一定規模,為獎勵她的間諜行為,金老師就給了她一個三道杠掛在胳膊上,她一下子一言九鼎,擁有了每天下午站在講臺上看著我們上自習的權力,金老師就欣慰地回到辦公室看報紙。也許是大家都崇拜她胳膊上的三道杠吧,從那之后,丹鳳陳收到了很多的紙條,這讓金老師大為驚恐,如果大肆懲戒,班里一定雞飛狗跳,那幾個脾氣不好發育又早的小子說不定放學之后找她的麻煩。我們學校有著許多折辱師尊的歷史,有一個自命清高但又極其勢利的女老師就曾經在回家的路上被裝進麻袋,扔進垃圾箱,據說她從此變得很公平。我們的班主任當然知道這些小壞蛋的厲害,想來想去,只好把這些寫滿錯別字和朦朧愛意的紙條歸罪于丹鳳陳的不檢點,肯定是她在臺上搔首踟躕,才惹得班里這么多本來安分守己的小男孩情竇初開。于是丹鳳陳一下又被貶為布衣,金老師把三道杠授予了一個五官雜亂無章的女生。我記得那個姑娘的眼睛和鼻子互不相讓,一味向臉龐的中路擠去,導致臉的中部濃墨重彩,而其余部分剩下大塊的留白。于是下午的自習恢復了以往的秩序,每個男生都低頭俯視自己的桌面,或者趴在上面睡一個好覺,沒有人愿意抬起頭來。
丹鳳陳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她把她想要考取的初中偷偷地刻在自己的書桌上,每次考試她都要抱著自己的書桌去考場,好像不如此就喪失了斗志。108中,我記得她刻得十分清楚,我們這個城市里最好的初中,集中了這個城市里幾乎所有的好學生和好老師,也就是說云集了這個城市十三歲到十六歲的所有天才和一群專門讓天才兒童變成天才少年的老師。據說只要考上108中,就算高中輟學了,重點大學也是考得上的。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簡直像一所教堂一樣閃耀著出世的光芒,所有有著鴻鵠之志的十三歲孩子都把這所學校當作自己起飛的跑道,因為會有一些像圣保羅一樣的領路人在這三年里為你插上翅膀。而我這樣的燕雀,從來沒有想過和108中發生關系,那時候我關心的是,回家的路上要小心,不要被高年級的學生劫了錢和丹鳳陳到底有沒有喜歡的人呢?當然,還有就是回家生爐子的時候,是先放蜂窩煤還是先放油氈紙,才能夠讓自己不要每天都被嗆得眼淚橫流。
到了六年級下學期的時候,丹鳳陳的苦功漸漸顯示出效果。她的成績開始遙遙領先,數學根本是不會丟分的,語文也就丟個一兩分在作文上,這種遙遙領先在若干次大大小小的考試之后趨于穩定。丹鳳陳的話卻是越來越少,除了課上機械地回答問題,幾乎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啞巴。而且她的學習方式有時候令人恐懼,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寫來算去,這讓她在考試的時候經常是早早就進入檢查的環節。而那些稍遜的好學生常常會檢查一遍之后,就提前交了卷紙,然后跑到操場上跳皮筋或者爭搶起水泥的乒乓球臺。可丹鳳陳卻從來都是檢查到最后一秒,她的那雙丹鳳眼好像要把卷紙看穿了一樣,不但要看到題目,還要看到出題人背后的心機,我有幾次竟發現她好像是在冷笑著的。我對丹鳳眼的一見鐘情從她成為第一名開始,悄然變成一種崇拜。那也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崇拜的人,高高在上,冷峻無情,可又有聲有息,就在你身邊走來走去,她呼出的二氧化碳離我不過一米遠,有種卓然不群的香氣,這使我在每一個放學的傍晚都開始不可救藥地思念她。雖然我很快就發現那只不過是一種比較難買的洗衣粉,但是那時候我寧愿相信這是一種巧合。為了表示我的愛是真格的,我也把“108中”幾個字刻在了書桌上,并且鄭重向我爸媽宣布我準備向108中發起沖刺,我爸媽喜憂參半地看著我,上進總是好的,他倆一直以為我小學畢業之后上個技校是令人信服的去處,然后進到我爸的工廠,從倉庫保管員開始,從清點每一個螺絲和軸承開始,一點點成為一個合格的拖拉機廠工人,抱著鐵飯碗,鐵飯碗里盛著粗茶淡飯,但是從不會空。可那時候的鐵飯碗已經要被熔了給別人重鑄,他倆也覺得應該是時候幫我修改我的未來了。倆人咳嗽了一會。我爸先不咳嗽了,說:考上了要交多少錢?我搖頭問:還要交錢嗎?我都考上了。我媽說:九千吧。我爸說:你上次考了你們班多少名?我大聲說:三十六。我媽對我爸說:他們小學從來沒有考上108的,我記得好像。我爸贊許地點點頭,說:你要是考上了,砸鍋賣鐵也供你,今天就說到這兒,開飯。
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追隨丹鳳陳的愿望實現了三分之二:三分之一,丹鳳陳是一定會考上的,老師說她現在已經沒有一個盲點,所以她現在已經基本上是一個108中的學生;三分之二,我爸媽已經許下諾言,只要我考上,鍋什么都可以不要,砸了賣鐵,這讓我心里很踏實;剩下沒有實現的三分之三就是我自己考得上。我覺得我的人生第一次變得純粹起來,生活被抽象成幾萬萬分之一,我只要把這之一搞定,剩下的幾萬萬分則盡皆歸順,雖然這種純粹在以后變成了我的災難,但是第一次的純粹卻讓我史無前例地安靜下來,開始注視手頭每天侍弄的活計。學習逐漸變成為一件簡單的事兒,數學只要準備好草紙,該乘除的別用加減,應用題把字兒讀明白了再算數,然后注意以一個工整的“答”字開始和一個圓潤的“句號”結束,就可以拿滿分。語文只要背書就可以了,課文是一定要倒背如流的,然后每一段的主題和每一句話的含義也要背到一字不差。那時候我真的相信作者的每一筆都有所寄托的,而暗地里升起對于看透這些寄托的人的崇敬,這么隱晦的聯想都能被你猜到,真有你的。不過沒關系,盡管有些話當時不明所以,只要記住就好了。而且我開始對做作文有點愛好,因為我發現做作文和撒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撒謊是那個簡約的數字1,而作文則是繁復的菊花,但是花出去的時候都是一塊錢。緣著對于堂而皇之地說謊的熱愛,我開始每天為老師寫日記。現在翻看我媽媽珍藏的發黃的日記本,真是難以想象當時怎么有毅力寫下這么多本連篇累牘的謊言,下面還有金老師驚愕的夸獎,夸我的正敘、倒敘、插敘、議論、抒情和最后的畫龍點睛都進步神速,和五年級的時候判若兩人。尤其是抒情,簡直讓她覺得慚愧,這么大的一個孩子怎么這么會抒情,她一個堂堂的教師都抒不出這么多。其實寫故事無論如何需要一點生活的細節,就算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也得有點真材實料的骨頭,但是情要是抒起來可管不了那么多,那玩意只跟想象力有關。所以我那時候真是文理兼備,一日千里,雖然有時候回家的路上還是會被莫名其妙地揍一頓。有一次一個四年級的大個子向我索要我手腕上的電子表,那是我爸為我考試買的,我斷不能讓其被他人擄去,就委婉地拒絕了,結果那孩子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對著我的手表猛踩,我拼命用沒有表的手遮掩,直踩得我手指吱吱作響,那孩子看我如此執拗,照著我的面門狠踩了一腳之后,罵著向著另一個更加瘦小的孩子走過去。我到家的時候,爸媽還和以前一樣,沒有下班,油氈紙我昨天已經準備好了。爐子噼里啪啦的升起來,爐坑里的濃煙不出所料地撲面而來,我趁機大哭了一場,淚水沖壞了臉上完整的鞋印,因為我忽然想起來,我已經六年級了。
離升初中的考試還有大約一個月的時候,金老師把我和丹鳳陳調到一桌,坐在第一排的中間,因為我倆是班里成績最好的兩個人。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多看她一眼,我爸常說,小不忍則亂大謀。那時候我勢如破竹,只是不夠穩定,像定時炸彈,可能炸了敵人,也可能炸了自己。不穩定的原因主要是我的字太潦草,那是低年級時候養成的壞習慣,反正也沒人在乎我寫的什么,包括我自己,沒想到到了我在乎的時候,我的手又不聽使喚,一筆一畫寫清楚并非不能,只是時間又不夠,卷紙的尾巴見不著。如果閱卷老師碰巧能辨認我的字跡,我便是數一數二的分數,如果她情緒不佳,遇見了棘手的煩心事,對于生活和眼前的卷紙都失去了耐心,那我就只能默默地自我爆炸了。
沒想到的是,我并沒有爆炸,丹鳳陳開始出了問題,她總是莫名其妙地涂改自己的卷紙,把已經正確無誤的答案改得面目全非,甚至驢唇不對馬嘴了。有時候我瞄到她的表情,像被什么帶刺的東西驅策的野獸一樣兇狠和漫無目的。金老師幾次三番找她談話,告訴她放下包袱,還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只不過是一個升初中的考試,就算失手,之后有的是機會。丹鳳陳又祭出她的啞巴功,一言不發,哭也不哭,只是面帶笑意,似是嘲諷。這讓班主任很沒面子。有次當著全班的面把她叫起來,大罵她越是關鍵時刻越不爭氣,到底是個女孩子,一見壓力就沒有用了,女孩子學習再好也是靠不住的,到了緊要關頭一定要掉鏈子。她站在我身邊,手指緊緊攥著,指甲把手里的鉛筆剜掉一塊塊綠皮,臉還是溫存地笑著,真是讓人氣不打一處來。金老師伸手扯住她的紅領巾,像牽狗一樣把她從座位里拽出來,開始重復剛才的話,只不過這次每說完一句,就扯一下她的紅領巾,好像她叩頭認罪一樣。丹鳳陳猛地把手中的鉛筆向金老師眼睛戳去,可能是因為過于用力,沒有戳準,把金老師的腮幫子戳開了一個窟窿,我趕忙攔腰將她抱住。她大喊:我恨你,我恨你。金老師拖著腮上的鉛筆落荒而逃,不多時,就有幾個校工來把丹鳳陳帶走了。丹鳳陳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她回頭,用丹鳳眼瞄著我說:我的鉛筆。之后班上亂作一團,之后又如何如何,我忘了,只記得那天回家之后。我媽說:默,你身上什么味?我說:別人家的洗衣粉。
后來丹鳳陳再沒出現。她的媽媽第二天來取走了她的書包和文具,我留意她的眼睛,不是丹鳳眼,很普通的一雙,眼皮有些松懈,和我媽的眼睛竟然有些相像,也和我媽一樣,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幾乎是悄無聲息地來了又走,身上沒有她的味道,是一股陳舊的機油味。
我想也許丹鳳陳和我那個木匠朋友一樣,也被送到了一個我無法了解的地方,不知道他們去的地方是不是一個地方。如果是一個的話,不知道他們倆后來認識了嗎,木匠會不會告訴丹鳳陳,有個笨蛋常坐在他的板車上摔倒,還會為一只素未謀面的貓求情;丹鳳陳會不會告訴他,有個傻瓜為了她,也把“108中”這三個數字一個漢字刻在了書桌上。他倆要是能聊聊我多好啊。那能不能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在別人的嘴里口口相傳。
好像是兩天之后,金老師出現了,右臉擋上了一塊方正的紗布,好像沒有看見我的左邊少了一個人,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只是不敢笑,看起來異常嚴肅,嚴肅得有點滑稽。不過幾天,我就發現她對我的關心雙倍于以前,眼睛里的慈愛在紗布的映襯下有幾分悲涼,這是丹鳳陳留給我的遺產,只要我不要突然站起來在她的另一邊臉上戳一個洞出來,這份遺產便會跟著我到學校畢業的那天。不是因為我沒有那么尖銳的鉛筆,也不是因為我害怕與丹鳳陳在另一個地方重逢,而是我確實沒有什么理由像她那么魯莽和低智,我正學著享受這種關懷,金老師唯一的希望,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也許是我的問題,我太小了點,還沒有學會怎么去長情,當然在之后的若干年的某一段靈光一現的時刻,我一度掌握了長情的要領,或者說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惡狠狠的愛戀,并希望它長久。可大多數時候,越是濃郁的情愫越是不可靠的心血來潮,那種自以為不可或缺的人物,只要一個不和諧的夜晚就可以讓我對其失去興趣。丹鳳陳是我第一個迅速遺忘的女孩兒,不只是現在忘記了她名字中間的那個字,不只是現在連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也忘記了,只記得自己對她的一點心意,而是在那個時候,我雖然能夠記得她名字中間的那個字,能夠記得她在那幾年是個什么樣的人,可自己對她的那一點心意,迅速地不見了。
考試那天,我自己騎著自行車到了108中。我已經享受了一個月的特殊關懷,無論考得好壞,這點關懷都不會變多也不會變少。印象里,我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沒有父母陪同的孩子,工廠減員增效的風潮終于波及到了他們,工廠來朝他們要剩下那一半的薪水了。他們已經連續好多天懶得跟我說話,晚飯間的話題主要是聽說那個誰昨天去給那個誰送了兩瓶酒,我們要不要去,去的話是送酒還是買煙抑或是水果,酒人家至少已經有了兩瓶,再送是不是顯得不足輕重,煙什么的,不上講,又不便宜,水果是不是又太寒酸了些,而且吃幾天就變成垃圾桶里的核和皮,可能人家吃完就想不起我們曾經送過什么了。我發現原來這個貌似重要的考試只和我自己有關,而那時候我還有一點虛榮心,如果沒人注意我,這點虛榮心就無所附焉。那天我走進108中,發現的是一大片叫作操場的平原,大到顯得教學樓有點渺小,操場的一側有一排整齊的單杠雙杠,我們的小學只有一個單杠,因為它的唯一性,周圍留下了許多血淚。我馬上把書包掛在其中一對雙杠上,這是我們小學爭搶單杠的標準動作,宣布這對雙杠是屬于我的,然后和這一對因為陽光直射而略帶溫暖的鐵杠子一直糾纏到考試之前。
我最終的成績超過了108中的分數線二十幾分。我爸媽多次找到學校想以我成績優異為由,減免一部分擇校費,他倆的心理價位是學校應該給我這個成績優秀的學生獎勵,而不是我們排著隊給他們送錢。雙方最后以九千元一分不能少成交。據我媽繪聲繪色的回憶(我爸的回憶是:這幫王八犢子),校方說,你們倆還有一個小時,離分數線差五分的學生有一百五十六個人提出了交納三萬或三萬以上擇校費的申請,當然我們也覺得你家孩子成績不賴,也許將來能給我們長臉,但是我們要臉的原因也是為了以后能收這些差幾分的學生的擇校費。希望咱們能互相體諒,做家長的,別把自己家的孩子耽誤了,你們也知道你家片區那些初中是什么樣,去了就等于放棄自己子女的將來,也等于放棄你倆的晚年,我們108中特別不想這么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苗子被自己的親爹親媽毀了,也不想你們的晚年因為子女不肖特別悲涼。嗯,現在還有五十五分鐘了。
我媽騎著自行車借遍了所有還知道住址的親戚,湊足了九千塊,裝在拖拉機廠發工資的信封里,送到學校的財務處。她說直到那天才知道原來這個城市里有這么多富人,每個人都提著一塑料袋的錢,等著那些因為湊不足九千塊錢的家長漏下的名額。
她自豪地說:人家真的沒吹牛。
就在他們倆為我的學費奔忙的時候,我正在開始享受第一個鑲著一種叫作成就感的金邊的夏天,它雖然和以后的每一個畢業的夏天一樣炎熱,卻尚存一些叫作童年的年華,我尚能以躺在火車道旁伴隨著轟鳴聲曬太陽為樂,尚能無須任何人的陪伴,跑到野外的小湖邊逮鳥,然后放飛。對那些失去的朋友的想念會偶爾來襲,可那些注定要忘記的名字根本無法撼動我對自己的崇拜,我發現也許我是這個平庸的家庭里唯一卓越的人,當然我的卓越需要他們用九千元來追認,但我清楚我將成為這個三口之家的唯一希望,只要我讓這種希望延存,我將擁有他們所能提供的一切,那時的我,還沒法體會“一切”這個詞是多么危險。
二
十三歲之前的教育讓我對老師心存敬畏,畏多一點,敬少一點。
我們小學的班主任帶我們六年,我們第一次走進教室,她也一樣,她是一個新畢業的師范學生,我媽說,她送我進教室的時候,看見老師,以為是哪個學生的姐姐,梳著馬尾辮,一雙笑眼,讓你賓至如歸。可隨后六年里,我眼看著她一點點地熱愛上了抽我們嘴巴,心情不好的時候電炮也是有的,心情大壞的時候我們的頭發就可能要遭殃,如果你趕上她那天一切都不順意,你又是最后那一根稻草,那你可能會有幸體會一下標準的陳真式側踹。多年以后,我在電視上看到《精武英雄》,李連杰那個雷霆萬鈞的動作讓我一下子喊出了她的名字,并且感嘆當年我們是多么結實啊。王亮,坐在我前排,每天擦特別濃的香水,嗆得我閑來無事就踢他的椅子。他轉過頭來,我說:我受不了了,王亮。他說,如果我不擦,你會更受不了。后來我才知道有種比劣質香水更致命的味道叫作狐臭。看來金老師比我知道得早很多,她經常要找王亮的麻煩,通常是比武,當然是她主攻,王亮負責四下逃竄。一次她飛起一腳將他踢倒,不知是踢中了哪個穴道,王亮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她一下慌了神,臉上又露出了師范學生的模樣,這表情沒一會就消失不見,因為沒一會王亮就從地上爬起來,慚愧地說:老師我去給你買辣白菜吧。
她是朝鮮族人。
她除了親自動手修理學生,偶爾也要學生之間互毆。我便被王亮打過幾回,他知道如果他不給予我沉重的打擊,老師的側踹就在不遠處等他,他就下起狠手,抽得我以為襲來的是我爸的右手。每次他揍完我都會扔給我一塊新買的橡皮,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喜歡得我恨不得咬上一口,一想到是王亮扔來的,便作罷了。
金老師的好處是重武也不輕文,她會要我們背誦宋詞,唐詩也背,三百首就可以,無須再多,她對唐詩是看不起的,覺得欠韻味,太粗糲,不如宋詞曼妙,童聲讀起來更加搖曳,尤其是我們根本不懂得詞中的意思,只憑著音律朗朗誦起,遠聽以為是無心的歌唱。
四年級以后的每個下午,她都不允許我們算數或者背單詞,更不要說去操場上飛跑廝打或者摔片基,只許在教室里背宋詞,若是背得不好,她便要棄文從武,因此我們都膽戰心驚地背到一字不差,不說倒背如流,因為她從沒要求我們倒背,從中間任何一處起頭,我們是都背得下去的。李后主的詞雖不屬宋,可她最喜歡,他的詞我們全都要背,她最愛聽我們背那首《浪淘沙》,每背到“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我便覺得有些異樣,“一晌貪歡”四個字像是一句咒語,每次背到我都心頭一跳,像是讓誰的手指戳了一下,不知道她對這首詞的眷戀是不是也是因為貪戀這奇怪的一戳。丹鳳陳的聲音細小,可清澈動人,也許我喜歡她不只因為她的眼睛,還有她的聲音,長大了回想起,不光有洗衣粉的味道,還有她的聲音,那聲音就好像在耳邊,又好像是窗外面,忽近忽遠地唱起,一晌貪歡,一晌貪歡。
金老師后來嫁給了一個姓馬的體育老師,她的臉雖然被丹鳳陳戳了一下,但是一點疤都沒有,那姓馬的老師人長得卻不像馬,有點像馬的兄弟,驢或者騾子,看臉面就知道力氣不小,可似乎一直找不到正確的地方使用。后來我經常幻想是不是金老師也要抽他的嘴巴,如果他該做飯的時候不做飯,該洗腳的時候不洗腳,或者背不出金老師愛聽的李煜,如果是那樣,我覺得我小學幾年挨過的上百個嘴巴倒是不冤,畢竟是她的愛好,連像騾子或者驢的馬老師都敢揍,我們這些小壞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媽說,之后經常在中山廣場見到金老師,跟著一個巨大的錄音機跳迪斯科,不是她記憶的模樣了,和其他跳迪斯科的女人越長越像,我媽說她快要沒法從那一群人里挑出她了。又過了幾年,我媽說看見她領了一個小女孩兒,五六歲的樣子,很可愛,只是臉頰有些修長,小姑娘坐在她的腿上,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揮動著小手輕輕地摑著老師的耳光,老師說:打媽媽?打媽媽?還打?
所以,當我坐在初一丁班的第一小組第二排第一次見到初中班主任孫老師的時候,我長舒了一口氣。這女人至少有點疲態,不像是能和學生過招的樣子。她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可就像是在走進教室之前已經走了十幾里山路,而教室又不是她的終點。我記得她的第一句話是:我管了十幾年壞學生,你們是我帶的第一撥好學生,我不想管你們,更不想用管壞學生的方式管你們,我這些年太累了。然后嘆了一口氣,好像要吹散鞋上的塵土。她接著說,我當學生的時候書念得不好,沒有我妹妹好。我心里想:你妹妹?她說:我妹妹念到北京去了,每天在長安街上班,我就不行,當英語老師,教了十幾年壞學生,你們這些好學生不知道壞學生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們一心就想捉弄老師,但是我知道,我當學生的時候就是這么想的,非得跟老師對著干,我又不能打他們,我不喜歡打人。
我想,就等您這一句話。
她說,但是你們應該能猜到,我今天能教你們,一定是我這些年教得不賴,我有辦法治他們,我教過的學生沒有一個回來看我的,我不難過,他們要是不怕我,我早就完蛋了。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們都是好學生,我不想管你們,我太累了。
那天她看起來極其苗條,后來我們才知道,就在那個夏天,她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