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杰
- 聾啞時代
- 雙雪濤
- 8208字
- 2020-09-16 15:46:29
聽說高杰現在當了公務員,在市政府的辦公廳,短短幾年下來已經是市政府里面最年輕的副處長。見過他的人說他和小時候相比變化很大,不但是肚子鼓了起來,好像衣服里藏了幾斤豬肉,神態也好像是在官場里混了幾十年,連五官都像是《新聞聯播》里常出現的坐在主席臺后面的領導了。
初中的時候所有人都喜歡高杰,盡管高杰和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同,他不像家麟,叛逆,孤僻,不顧后果地跟每一個站在講臺的人對抗;他也不像汪洋、馬立業,已經厭倦了身為學生的生活,恨不得隨時拿起一把剔骨尖刀到街上遛一遛,逢人就把耳邊其實并不存在的發際用大拇指向后攏一攏,長得像山雞,卻要把自己扮成陳浩南;也不像隋飛飛、于和美,成績固然不錯,活動更是積極,但是會招所有人討厭,因為她們喜歡跟所有人爭,每個人嘴前的東西都要上去啄一口,就算那是你剛吐的一口痰。我相信老師大多也是討厭她們的,只是這樣的人最會打小報告,如果我是老師我也會把她們寵得不賴,能為己所用,家犬一樣忠誠和勇敢。高杰和他們都不一樣,他是個全才,對所有事情感興趣,他喜歡每一門課程,珍惜每一堂課,他善寫大字,會畫素描的人像和水墨的葡萄。籃球打得極好,有仙道一般的瀟灑和倨傲,可下了場他又是最謙虛的一個,不停地夸贊每一個防守他但又對他無計可施的人是他見過最難纏的對手。他有著渾厚的嗓音,能模仿閱兵時的希特勒,就是“偉大的士兵們,戰爭使我踏遍了整個歐洲,而前面就是莫斯科紅場”的那一段,不但口音流利逼真,活脫那個配音演員,形體更是惟妙惟肖,舉手投足不可一世的氣魄和必勝的信念,眼神里,竟有一種令人目醉神迷的邪惡。初中三年他只為我表演過一次,驚得我一身冷汗,整個一個晚上沒法看書,腦子里老是盤旋他的目光,第二天上課,又看見他儒雅地給每一個向他請教的同學講題,我才把內心里的疑問放下,他還是那個他,那是希特勒的邪惡,不是他的。他的成績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三名,年級十五名左右,從沒有大幅地超越自己,也沒有一下跌落到令自己難堪的地步。初中畢業他以他一直以來的成績考取了省實驗中學的公費生。雖然他不一定是成績最好的,但是他一定是所有參加考試的學生里讓老師們最放心的一個。
我們相熟是因為評書。
那時候班上的同學都愛聽《童林傳》《三俠五義》,反正得是單田芳說的,用汪海的話說是:那破鑼嗓子,聽著過癮。我卻不喜歡他,嫌他把書說得太滿,什么事都得說到十分,要是再來一個更邪乎的,他沒辦法,再一鉚勁給說到十二分。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三六九等分得清楚,一伸手基本知道誰活不了,我不喜歡這么容易猜的故事,這和我們老師是一個邏輯,給你定了性,你就別想在這部書里翻過身。那時候有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說書人,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或者她的名字,在一個偏僻的頻道說了一出《薛仁貴》,我愛聽得很。初二上學期的時候,父母逼我還不是很緊,每天晚上六點,體育新聞完了,我都得想方設法把《薛仁貴》聽了。最愛聽那段火頭軍,白馬白袍白甲的一個伙夫,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一到危機的時刻就天神下凡一般解救唐軍于九死一生之境地。班上除了我,只有高杰聽《薛仁貴》,我那時候還沒有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反應尚且跟得上,一張嘴一串故事拉著手就能出來,高杰要是引你為友,也變得極為健談,他有一種溫文爾雅的幽默感,沒有臟話,沒有和生殖器相關的笑話和暗示,只有一些帶著睿智和博學的小幽默,我很吃這一套,雖然我的臟話一直和生殖器相連,但是這種幽默我也能給予貼切的回應和必要的你來我往。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吵鬧和愿意以謾罵偽裝豪放的人,只是我想要保護自己,我自卑,懦弱,若是嘴上再不加把勁,我想不出什么辦法讓我在那個環境里免于恐懼地生存。如果那時候我的胡子和現在一樣堅硬,我一定會把連鬢胡子蓄起來。
所以我和高杰因為生于一千多年前的薛仁貴而成了二十世紀末的一對好朋友。從評書開始,我們發現了對方身上和自己相同的地方。內心里,我和他一樣是一個安靜的人,只是像他說的,我的腦后有反骨,遇見不平事和對我指手畫腳的人,無論我多么努力地偽裝,臉上也會露出“你最好給我滾遠點”的表情。他的反骨長在心里,他常說,和老師較勁有什么用啊,我一小孩,他們再不對也是我領導,現在,咱們就得利用他們,和他們打架我覺得挺愚蠢的。我們都能寫大字,他直接把粉筆放扁,像刷子一樣,寫出的字舒展嫵媚,教語文的孔老師給的評價是:長袖善舞。我是先用抹布把黑板擦濕,粉筆立起,趁黑板變干之前,一氣寫完,用的是雙鉤法,多棱角,撇捺的盡處如刀,間架結構襲自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又混了一點勤禮碑的意趣,這是我自己摸索出的寫法,那時候自以為是對美術字的某種革新??桌蠋熆戳耍f:哀毀骨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他能背整套的毛主席詩詞,有時候還模仿毛主席的湖南口音,只是手指間少了煙卷。我能背宋詞,唐詩三百首也會,上課沒事兒就在課本上默寫,一次寫了一首《琵琶行》,然后傳給高杰看,課本傳回來,他在旁邊寫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也是白居易的詩,看窗外,那天正下大雪。晚上我知趣地邀請高杰來我們家吃飯,我們倆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走了好久,那時候我們都不會喝酒,一杯熱水就能夠讓我們的小身子暖和過來了。我爸媽都很喜歡他,告訴我說,以后就應該和這樣的小孩兒玩。
于是晚上放學我還是和劉一達一起走,可周末的時候,高杰經常來我家玩。每次進屋他都把鞋脫得整整齊齊放在門口,衣服也是,我家沒有衣架,他把外衣疊成四方塊放在炕頭。我們常玩的游戲是把這些年我家所有的藏書——大部分是我爸從廠里圖書館借的,他不喝酒,不打牌,除了在工廠,就是在家讀書看報,有時候看他拿著書的背影,我以為我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可家里揮之不去的機油味又提醒我那個背影不屬于生我養我的現實世界。又之后工廠倒閉,沒有人想到要把書要回去,因為確實沒有人需要它們——有些是教材,練習冊,通通擺在床上;隨便拿起一本,找一個問題問出去,若對方答對,就換他來問。高杰淵博,我家的書也實在有限,四大名著之類他已通讀,教材練習冊更不在話下,只是有本《金瓶梅》,上面的奇技淫巧他一個也答不出,我卻能如數家珍,每到這時他都要靦腆地怪我:不該看的書不要拿到床上來。
一天孫老師把我和高杰叫到她的辦公室,那時候她剛剛生了一個兒子,休息很短的時間就又出現在課堂上,讓我極其失望。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女人的胸部可以變得那么可怕,好像隨時要出現井噴的事故。當時還沒到以胸大為美的年齡,女孩兒們的第二性征也不是十分明顯,突然目睹如此碩大的前胸,又長在一向令人恐懼的班主任身上,站在她跟前,我一直有些惶恐,好像面前是一個前胸掛著兩個炸彈的恐怖分子。我看見她辦公桌的玻璃底下壓著她和她兒子的照片,她穿著病號服,懷里抱著她生下不久的嬰兒,頭發亂了,顯得十分疲憊,可那笑容對于我來說很陌生,這樣美麗的笑容是從哪來的?
她說:我要搞一個墻紙。這讓高杰看起來有點為難,聽說有些學生家長是去她的家干活的,據楊天寧講,因為她住在老師家的樓下,她就看見過張勛的爸爸搬著煤氣罐進了老師的家,張勛的父親是個鉗工,家長會我見過一次,瘦得很,也許是很有些內力。她接著說:掛在教室里。高杰說:老師,咱們教室已經掛滿了,一邊是馬克思恩格斯,一邊是劉一達和隋飛飛。
劉一達和隋飛飛是上次期中考試全年級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這是我們班史無前例地包攬年級的前兩名,孫老師就用班費把他倆學生證上的照片放大,掛在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面。這讓劉一達第二次考試直接考出了年級前五十,可孫老師一直沒有動靜,劉一達后來跟我說,如果再這么弄,他準備考一次倒數。他一向低調的性格是他對此深惡痛絕的一個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同學們一到下課,都要指著照片和劉一達說:你們倆好般配。隋飛飛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家里遭過火,她幸運地保住了性命,而不幸的是身子一點沒事兒卻燒到了半邊臉。
孫老師沖高杰點點頭,好像我只是她辦公室的一把椅子。她說:摘了。我后來想了想,覺得這樣太片面,這回我們要搞一個全面的。
她說什么都喜歡加上“全面的”,我對此的理解是:一個也不要放過。
她接著說:弄一張大壁紙,具體色彩你自己想,我給你個思路,最好是白色,要素氣,不要花里胡哨。壁紙的底下是人名,名字前面呢,畫一條跑道,我只是給你個思路,具體跑道怎么畫你自己想,我覺得最好就是留一條空白就行,不要花里胡哨。然后我們準備一個紅花戳,一個黑花戳,每次考在前五名的,在跑道上蓋一個紅花,后五名蓋一個黑花,這樣別的老師和校領導一進咱班,就能知道誰怎么樣,免得那些耍小聰明的渾水摸魚,以為平常不努力,期中期末考得不錯就一俊遮百丑。高杰你覺得我這思路行嗎?高杰點頭說:這張壁紙一定會把我們班的學習風氣扭轉過來。我在旁邊有些無聊,發現孫老師的領口上有點奶漬,又發現她穿著黑色的胸罩,畢竟她坐我站,我很有些優勢,怪不得汪洋說,孫老師一穿黑色胸罩就要出餿主意了。汪洋初二的時候就已經一米七八,他的優勢一定比我大得多。
我正看得出神,孫老師說:黑色的。我一驚,她怎么直接告訴我了?這時我又聽見高杰說:嗯,名字用黑色的筆寫出來最莊重。孫老師說:我就是給你個思路,這個周末就著手吧,下周一就要掛起來。高杰說:那我走了老師。我剛要和他一起出去,他拿起老師面前的杯子,走到墻角的暖壺那,倒滿水,放回到她的面前,原來他早就注意到老師的杯子空了。孫老師點點頭說:下周一一定要掛起來。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和高杰一起與老師單獨相處,不知道為什么之后再沒有過。我雖然心不在焉,但也注意到高杰的樣子,很讓我奇怪,他在教室里當著大家和老師講話不是如此,不卑不亢,很讓我們佩服,不知道為什么一走進辦公室竟有了些于和美的神態。他倒水那一招真是嚇了我一跳,恭恭敬敬,一滴水也沒有流到杯沿外面,也許是常寫大字,手確實穩一些。
出去之后,高杰說:我覺得字還是你寫,其余的我來。我說:我不想給她弄。這東西掛起來,我這樣成績的人,臉就沒了。高杰說:現在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她周一沖我們要,我們拿不出來,她一定想辦法找我們不痛快。以后這些機會肯定也就沒有了,你字寫得再好,誰看?我說:我不怕沒人看,好就是好,沒人看也是好,現在你好像是跟我一條戰線的,剛才你怎么那么尊敬她?他說:我那不是尊敬,你怎么會覺得我尊敬她?這時候他的臉有些變色,嘴上也有些著急,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眼睛也少有地放出些咄咄逼人的光,好像是希特勒被人說他竟然尊敬斯大林一樣。他又說一遍:你怎么會覺得我尊敬她?我氣餒了,說:我說重了,你是有禮貌,但是這活我不想干,不是不幫你,是不想當走狗。說完我又覺得不對,比尊敬那句說得還重,馬上說:也不是走狗,就是不想當她的工具,工具你懂吧。他說:這不是互相當工具的事兒嗎?默,你就是不懂這樣的事。好吧,我自己來弄,回頭我跟她說是咱倆一起弄的,你不用擔心。
當時班上的人除了直呼大名就是叫些綽號,只有家人才叫我的單字“默”,高杰卻經常這樣叫我,每當他一說出家人的叫法,我就覺得十分的語重心長,像是突然多出一個長我幾歲的哥哥,自己一定是老大的不對了。我摸摸腦后的反骨,一句話也沒說,高杰等了一會,沿著走廊向教室走去了。
周一高杰如期拿出一張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大紙,連孫老師也沒想到這東西能做得如此之好,完全把她素描一樣簡陋的想法豐富成了一張絢麗的油畫。一個個名字像是在跑道上蹲著的小人兒,只等一聲發令槍響,就要爭先恐后地飛跑起來。每個名字先用他一向擅長的寫法寫出內瓤,然后再模仿我習慣的雙鉤法勾出外殼,如同是我們倆攜手完成的作品。這張壁紙剛剛展現在大家眼前的時候,每個人都因為它的精美大氣而驚嘆,可當孫老師激動地說完它的用法之后,絕大多數人的眼里馬上映出忿恨的內心,就像是一件做工精美的刑具,也許幾千年后可以放在博物館里供后人緬懷先祖的手工技藝,可在當時,每個犯人看見它都要不寒而栗。這張紙一直伴隨我們到我們畢業那天,成為我們班的一道奇景。有些人的紅花一直蓋到頂棚,棚頂脫落的墻皮一度是微紅的。這是孫老師的主意,既然立了規矩,就不能自己搧自己的耳光,無論如何也要貫徹到底;有些人的黑花也基本到了教室正中的白熾燈附近,像是樓上滲水,棚頂受了潮,長出黑霉;有些人紅黑相間,糖葫蘆一樣好看,有些人到了畢業那天,無論紅黑,一朵花也沒有。
高杰的紅花是第三個到房頂的,第一個是被火燒過的隋飛飛。我雖沒有黑花,紅花卻也只有一個,是我戴上眼鏡后的第一次考試所得,像是我的名章,蓋在跑道上,證明這條路是我的。
有一次一個女生自己搞了一個紅花戳,放學之后,跳回到教室里來,偷偷給自己加上幾個紅花,可第二天就被和她紅花數在伯仲之間的另一個女生發現。那個女生委屈地向老師報告說:我每天都要數好幾遍呢。于是私刻公章的女孩兒的跑道上在紅花之間多了幾個醒目的黑叉,遠看好像是化學藥品包裝上的骷髏頭。
畢業那天,大家都來拿自己的成績條,高杰卻揣來一個大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壁紙摘下來,裝走?,F在想來他是多么聰明啊,那張紙和與它有關的故事是一出多么堅決而荒謬的行為藝術。
我和高杰徹底決裂是因為一張賀卡。
初二的冬天,我的右腿斷了。小腿向下,劈成兩半。那天我正在操場上,由遠及近地向一塊隱蔽的石頭飛跑,目的是搶到那只該死的足球。石頭等在那,也許每個冬天它都在那,凍在冰的一角已經許多年,不知道它是否曾經傷過別的可憐蟲,即使傷過,也沒有人在它旁邊立一個牌子告訴我應該繞行。那石頭雖不大,竟像是老鼠夾子一樣,中間是空的,而上下都很結實,一面是石頭自己,一面和冰相連,好像是某個時刻一枚石頭的種子落在冰里,長出這么奇怪的一個嘴的形狀。我的右腳毫無防備地鉆進嘴里,身子卻還是向著球跑去,慣性使我那時候還十分柔軟的上身折疊下來,頭掉進兩腿之間,看見了一片倒立的人和樓宇,耳邊傳來一聲脆響,然后大腦進入一片空白。聽說當時高杰扔掉手里的籃球,第一個向我跑來,大多數人都驚在當場,幾個人之后告訴我,以為我一下子摔死了,因為高杰把我的頭從兩腿中間拔出來的時候,我的臉是白的,眼睛也閉得很緊。我恢復知覺后,發現自己在高杰的背上,走進一個飄著來蘇水味道的房間,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老太太和另一個戴著護士帽子的小姑娘說:《永不瞑目》演到哪了,放床上吧,歐陽蘭蘭死了嗎,這孩子怎么了?我被她互相毫無關聯的幾個問題搞得以為自己的腦袋摔壞了,還好之后把腦袋到腳都拍了片子,只有右腿有事,需要打上石膏然后躺下三個月,三個月之后才能確定以后還能不能跑。
之后的幾天晚上放學之后,高杰都騎車四十分鐘,到我家來把老師們白天講的東西講給我聽,我發現很多問題他講得要比老師清楚,不單是簡單的重復,而是一種融會貫通之后的翻譯。我記得是第五天的時候,我的記憶深處突然涌出一件極其重要的對象,好像是一個地下黨員從匪巢里全身而退之后,突然想起來褲兜里還有一張所有聯絡人的名單,而當時跑得匆忙,沒來得及穿褲子。那是一張賀卡,是我為她準備的圣誕賀卡。那是1998年,圣誕節剛剛開始在東北幾個大城市的學校里流行,幾乎每個初中生都要和跟自己要好的男孩兒或者女孩兒相約,在圣誕夜的時候跑到街頭,無所事事地走上半個晚上。這么一弄,似乎自己的情愫就能和耶穌或者其他什么高雅的神靈相連,鍍上一層圣潔的顏色。我是不敢的,因為我既丑又窮,沒有別人提點,我就已經學會識相地每天嘲笑自己:她無論如何不會和你走的??晌矣中睦锇W癢,那幾個字就像是一顆子彈,非得打出去才能安心,若是每天放在心里擦拭,遲早會嘭的一聲走火,把自己打得夠嗆。我便接連幾天在學校旁邊的文具店游走,挑了一張很是素雅的賀卡,上面是一朵潔白的菊花,卻是凸版,就算黑夜里送到她手上,她也能摸出是個什么圖案。下面有一行英文,寫著:You have a place in my heart at Christmas time and always。我覺得分寸正好。在草紙上練習了無數遍之后,我借了同桌的英雄牌鋼筆在內頁上寫道:祝你圣誕快樂。旁邊畫了一顆心,畫好之后我端詳許久,覺得藍色的心怎么看都有些憂郁,不會有好結果,又向同桌借了白雪牌的修正液,把心涂掉,于是內頁上就留下了一句藍色的表白和一團白色的神秘物質。白天的時候我把這張賀卡塞在書桌的最里面,晚上我把它夾在語文書里帶回家。那天斷腿,毫無意識地走掉,書包高杰第二天也帶給了我,那張賀卡一定已經裸露在桌膛里。同學看了倒是小事,頂多是嘲弄我幾句,我還頂得住,若是落在老師手上,可非同小可。那時孫老師正在搞連坐,一旦被發現,我的下場是沒什么可以懷疑的,她一定還要審出對偶犯,她的處境就危險了,我相信至少有幾個人是發現了我喜歡在上課的時候回頭朝她看的。
高杰走進我的房間,把衣服疊成方塊放在床頭,說:老師把體活課停了,籃球足球都沒收了,今天甲班一個男生也把腿摔斷了,還是那塊石頭。我說:高杰,有一個事兒你一定得替我辦了。他一邊從書包里把書和筆記掏出來,一邊說:我覺得她應該把石頭沒收了,和籃球足球有什么關系?我說:高杰,事關重大,你說什么也得替我辦了。我講話還是很少使用成語的,所以“事關重大”幾個字一說出來,高杰把頭抬起來說:什么事兒?我用手拽床單,上面有些難看的褶皺,怎么拽也拽不平,說:我給她寫了一張賀卡,在書桌里,可能你幫我拿書包的時候沒看見,我看了,書包里沒有。他說:她是誰?我說:我后面兩排左邊那個。他說:白襯衫?我說:嗯,你也發現她愛穿白襯衫了?他說:你賀卡署名了嗎?我說:沒有,我原來想親手交給她。他回手把門關上,說:早戀分心,而且,乙班在車庫里被逮到那一對兒上個月不是給記過了嗎?我說:我不是早戀,就是寫了一張賀卡,你把賀卡幫我拿回來。圣誕節我已經在床上過完了,這卡我也不往出送了。他說:你剛才說,賀卡在哪?我說:在書桌的最里面,孫老師到現在還沒找我媽,估計是還在那,你伸手一拿,就把我救了。他說:最近孫老師天天下午翻大伙兒書包。我說:那你就放學之前,拿完了就走。他說:如果正好被她撞見呢?我說:要不你稍微晚點走,等她下班之后?他說:她最近抓宿舍的早戀,不一定什么時候走。我有點急了:就是一個伸手,揣兜的事兒,有那么費勁嗎?他說:我不像你,我媽除了家長會,從來都沒來過學校。我說:你以為你媽沒來過是什么好事情,你不就是比我們會裝嗎?你以為老師覺得你是好學生你就了大不起,你不覺得其實你挺假的嗎?他一點點把書裝回書包,說:這事我替你辦了,眼看著要放假了,你也落不了幾節課了。說完拿上方塊衣服背上書包推開門,我媽說:高杰這么早走了?今天阿姨燉的魚。他說:不吃了不吃了,阿姨,我吃魚卡嗓子。我媽說:那我明天給你做別的,明天來啊,高杰。他說:來,來,阿姨,我走了。我坐在屋子里,一把把墻上的中國地圖撤了下來,頓時滿屋的灰塵,有幾只蟑螂從地圖后面鉆出來,倉皇失措地向我的床底下跑去。
第二天上午,我媽我爸剛剛上班,有人輕輕敲門,我問:誰啊?沒人回答,只是敲門聲還在,輕輕地像是怕把門敲壞了。我沒辦法,只好從床上爬下來,爬到門邊,賀卡從門底下鉆進來,然后腳步聲漸遠。我把賀卡翻開,除了我寫的那六個字和一顆被涂掉的心,底下多了兩個字:是我的名字,幾乎就是我的筆跡。
之后的一年,我和高杰再沒說過一句話。
醫生說我的腿再不能跑了,下樓時都要小心,騎自行車也要慎重。我爸哆哆嗦嗦掏出煙,又放了回去,我媽流下淚來。我卻不管,還是踢球,下樓時也要故意邁起大步,剩下幾級臺階的時候,一定要跳下去,然后像體操運動員一樣向假想的觀眾揚手致意。自行車更是騎得飛快,雖然追不上劉一達,可也把霍家麟落得越來越遠。一晃十幾年過去,到如今我還是如此,只是劉一達和家麟已經不在身邊,城市里也漸漸沒了自行車道,自行車就不再騎了??赡墚敃r醫生擔心的是,如果我跑得太快,我的腿會被我自己騎的自行車撞斷吧。
一次我和她又談起小時候的故事,關于那個圣誕節,她說她沒有收到我的賀卡竟有點小小的沮喪,也許我之前不是在看她,只是別人發呆喜歡沖前,我發呆喜歡回頭。我說,我因為那張賀卡丟掉了我最好的朋友,這么多年都沒法再找回來。她好像想起來什么,翻箱倒柜地找了一氣,從一個生銹的文具盒里,翻出一張巴掌大的鉛筆畫,畫的竟是她,簡直惟妙惟肖,襯衫像是被風吹動,下擺隨時要輕輕揚起,目光也如同她本人,凌厲中,藏著自怨自艾的柔情。她說:這是那年圣誕節,不知道誰放在我書包里的,這么多年我一直留著,我那時候多利落啊。
我說,是啊,我也有一個。她說,騙人。
我從抽屜里找出來,畫上的我正舉著打上石膏的斷腿,手拿《金瓶梅》,沖著畫我的人,傻乎乎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