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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青年》文選
  • 陳平原
  • 9738字
  • 2020-11-05 17:45:25

五 提倡學術與壟斷輿論

就像前面提到的,《新青年》之以“運動”的方式推進文學事業,講究策略,追求效果,相對忽略細致入微的學理分析;而在具體欄目設置上,又創造性地采用作為“思想草稿”的“通信”,以及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隨感錄”,刻意營造桀驁不馴的形象。思想方式與文體創新,二者配合默契,共同挑戰根深蒂固的傳統中國。撇開孔教之是非、古文之死活,單是這種激進的反叛姿態,便引起很大的爭議。前面略為提及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藍志先批評《新青年》的罵人文章,以及胡適對此問題的反省,基本是在“運動策略”的角度思考;這里換一個角度,借助于《學衡》派的抗擊,重新解讀《新青年》中關于“革新家態度問題”的辯難。

《新青年》與《學衡》的對抗,主要體現在對于傳統中國及歐西文明的不同想象,同時也落實在知識者言說的方式上。眼看著新文化運動得到青年讀者的熱烈響應,正如火如荼地展開,《學衡》諸君奮起反抗,首先針對的便是這種訴諸群眾運動的策略。按照吳宓的說法,提倡新文化者,其實是“以政客之手段,到處鼓吹宣布”[1];胡先骕則批評新文化人“利用青年厭故喜新,畏難趨易,好奇立異,道聽途說之弱點”,發為不負責任的驚人之論[2]。梅光迪的批評最為狠毒,挖掘“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背后的功利目標:

彼等既以功利名譽為目的,作其新科舉夢,故假學術為進身之階。昔日科舉之權,操于帝王,今日科舉之權,操于群眾;昔日之迎合帝王,今日之迎合群眾。其所以迎合者不同,其目的則一也。故彼等以群眾運動之法,提倡學術,壟斷輿論,號召徒黨,無所不用其極,而尤借重于團體機關,以推廣其勢力。[3]

《新青年》同人以思想啟蒙為目標,必然面向廣大民眾,所謂“以群眾運動之法”,沒有什么不對。關鍵在于“提倡學術,壟斷輿論”八個字。任何一個雜志,都有自己的宗旨;任何一場運動,都有自己的主張?!疤岢珜W術”,此乃題中應有之義,為何《學衡》諸君那么反感?看來問題出在“壟斷輿論”上。

就像人心向背一樣,“輿論”其實是很難被“壟斷”的——除非采用軍事或政治的暴力?!缎虑嗄辍吠酥挥屑埬鴽]有槍炮,如何能夠“壟斷輿論”呢?其實,梅光迪追究的,不是結果,而是動機,即《新青年》同人希望通過“肆行謾罵”而達到“壟斷輿論”的目標:

彼等不容納他人,故有上下古今,惟我獨尊之概。其論學也,未嘗平心靜氣,使反對者畢其詞,又不問反對者所持之理由,即肆行謾罵,令人難堪?!摺缎虑嗄辍冯s志,以罵人特著于時?!溆壬跽?,移學術之攻擊,為個人之攻擊。[4]

如此立說,近乎誅心之論。但《學衡》諸君確實認準《新青年》同人不純粹是思想問題,而是嘩眾取寵,說話不負責任,只求一時痛快。胡先骕的《論批評家之責任》,就是這樣給錢玄同、胡適等上課的:

又如錢君玄同,中國舊學者也,舍舊學外,不通歐西學術者也,乃言中國學術無絲毫價值,即將中國載籍全數付之一炬,亦不足惜。此非違心過情之論乎!胡君適之乃曲為之解說,以為中國思想界過于陳舊,故錢君作此有激之言。夫負批評之責任者,其言論足以左右一般青年學子,豈容作一二有激之言乎?[5]

其實,在一個風云變幻的變革年代,很難真的像胡先骕所設想的,“以中正之態度,為平情之議論”——《學衡》上的文章,論及新文化時,同樣充滿怒氣與怨氣;但胡君最后提出的“勿謾罵”戒律,還是發人深省的。就像胡君所說的:“今之批評家,猶有一習尚焉,則立言務求其新奇,務取其偏激,以駭俗為高尚,以激烈為勇敢。此大非國家社會之福,抑亦非新文化前途之福也?!?a href="#new-notef6" id="new-note6">[6]

時光流逝,滄海桑田,后人重讀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遺跡”的《新青年》,不免有些隔膜。單從文本看,陳獨秀、錢玄同等人的偏激,可謂一目了然。學者們希望用“了解之同情”的心態,來面對這些報刊史上的“經典文獻”。賴光臨在《中國近代報人與報業》中,專列四章(外加前言、結論)討論《新青年》的功過,尤其關注其“言論態度”:

談論《新青年》人物的言論態度,大致可用八個字歸納:議論激昂,態度剛愎。

至于《新青年》同人為何采取如此偏激的姿態,賴君提供的答案有三:“一是這些人物的思想中,都含有‘尼采層’,因之最不能對他們認為‘不合理’的事物因循妥協?!薄岸切虑嗄耆宋镏哉摷ち遥饕康氖窃谟谄瞥f說?!薄叭撬麄儗椅M龅奶幘常惺芴貏e敏銳,以‘烈火焚居,及于眉睫’,因而‘急不擇言’?!?a href="#new-notef7" id="new-note7">[7]

時人及后世史家之感慨《新青年》“態度剛愎”,主要不是指第三卷第三號(1917年5月)上胡適、陳獨秀的“通信”——在提倡白話文學這個問題上,到底是“容納異議,自由討論”,還是“不容他人之匡正”,關系不是很大?!缎虑嗄辍贰凹て鸨娕钡模鋵嵤莿朕r的《答王敬軒書》?!缎虑嗄辍返谒木淼谌枺?918年3月)上,以《文學革命之反響》為題,刊發錢玄同戲擬的“王敬軒來信”,以及劉半農的答復。正因王敬軒實無其人,乃虛擬的箭垛,劉半農將其作為舊勢力的象征,極盡挖苦之能事。其語調之刻毒,讓旁人看不過去,于是引發了一場關于“革新家態度問題”的爭論。

先是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1918年6月)的“通信”欄中,以《討論學理之自由權》為題,探討“有理”是否就可以“罵人”。那封署名“崇拜王敬軒先生者”的來信,真假莫辨,或許又是個圈套:

王先生之崇論宏議,鄙人極為佩服;貴志記者對于王君議論,肆口侮罵,自由討論學理,固應又是乎?

接下來陳獨秀的答辯詞,帶有綱領性質,在日后的爭論中,曾被錢玄同引用,可見其大致代表《新青年》同人的立場:

本志自發刊以來,對于反對之言論,非不歡迎;而答詞之敬慢,略分三等:言論精到,足以正社論之失者,記者理應虛心受教。其次則是非未定者,茍反對者能言之成理,記者雖未敢茍同,亦必尊重討論學理之自由,虛心請益。其不屑與辯者,則為世界學者業于公同辯明之常識,妄人尚復閉眼胡說,則唯有痛罵之一法。討論學理之自由,乃神圣自由也;倘對于毫無學理毫無常識之妄言,而濫用此神圣自由,致是非不明,真理隱晦,是曰“學愿”;“學愿”者,真理之賊也。[8]

既然是同人刊物,完全可以拒絕刊載毫無常識的駁難,就像魯迅《渡河與引路》說的[9]。可《新青年》為何偏要登載那些“毫無學理毫無常識之妄言”——找不到合適的“妄言”,甚至杜撰出一則“王敬軒來信”——然后再加以痛罵?大概只能歸結為,此乃吸引讀者目光的編輯策略。劉半農的復信,開篇就是:

記者等自從提倡新文學以來,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現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馬”,這也是極應歡迎,極應感謝的。[10]

這可不是作為修辭手法的“反話”,而是《新青年》同人制造“王敬軒事件”的真實意圖。還是在“通信”欄,第五卷第一號《新青年》上發表的,一是汪懋祖和胡適的《讀新青年》,二是戴主一、錢玄同的《駁王敬軒君信之反動》。汪懋祖的來信主要批評稱中國人論戰時喜歡將對方妖魔化,甚至還要“食肉寢皮”,足證其兇暴與偏狹。接下來話鋒一轉,指向《新青年》文章之“如村嫗潑罵”:

文也者,含有無上美感之作用,貴報方事革新而大闡揚之;開卷一讀,乃如村嫗潑罵,似不容人以討論者,其何以折服人心?此雖異乎文學之文;而貴報固以提倡新文學自任者,似不宜以“妖孽”“惡魔”等名詞輸入青年之腦筋,以長其暴戾之習也。

胡適富有涵養,面對這樣尖銳的指責,復信依然很客氣,顯示其一貫的紳士風度。不過,對于自家立場,沒有絲毫動搖;需要改進的,只是“輿論家的手段”:

此種諍言,具見足下之愛本報,故肯進此忠言。從前我在美國時,也曾寫信與獨秀先生,提及此理。那時獨秀先生答書說文學革命一事,是“天經地義”,不容更有異議。我如今想來,這話似乎太偏執了。我主張歡迎反對的言論,并非我不信文學革命是“天經地義”。我若不信這是“天經地義”,我也不來提倡了。但是人類的見解有個先后遲早的區別。我們深信這是“天經地義”了,旁人還不信這是“天經地義”。我們有我們的“天經地義”,他們有他們的“天經地義”。輿論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學,充足的理由,誠懇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對我們的人不能不取消他們的“天經地義”,來信仰我們的“天經地義”。所以本報將來的政策,主張盡管趨于極端,議論定須平心靜氣。一切有理由的反對,本報一定歡迎,決不致“不容人以討論”。[11]

戴主一致《新青年》編者的信,直接點名批評劉半農的《答王敬軒書》,更指出“通信”一欄多“胡言亂語”,失去了“辨難學術”的本意:

“通信”一門,以為辨難學術,發舒意見之用,更屬難得。尚有一事,請為諸君言之:通信既以辨論為宗,則非辨論之言,自當一切吐棄;乃諸君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胡言亂語,時見于字里行間,其去宗旨遠矣。諸君此種行為,已屢屢矣;而以四卷三號半農君覆王敬軒君之言,則尤為狂妄。……足見記者度量之隘。

錢玄同可沒有胡適那樣的涵養,估計是一讀此信火冒三丈,不覺得有認真理論的必要,于是以雜文筆法作答。先請戴君讀讀陳獨秀發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上的答辯辭,即所謂“答詞之敬慢,略分三等”,對于“妄人”之“閉眼胡說”,“則唯有痛罵之一法”。接下來反唇相譏,倒打一耙:“來書中如‘胡言亂語’,‘狂妄’,‘肆無忌憚’,‘狂徒’,‘顏之厚矣’諸語,是否不算罵人?幸有以教我!”[12]

這還沒完,大概社會上對于《新青年》之“好罵人”微詞頗多,陳獨秀覺得還有澄清的必要。第五卷第六號的《新青年》上,又以《五毒》為題,發表愛真與獨秀的通信。愛真譏笑錢玄同的主張自相矛盾,既廢滅漢文,又何須改良?而《新青年》“每號中,幾乎必有幾句‘罵人’的話。我讀了,心中實在疑惑得狠”。陳獨秀的答書很有意思,除強調《新青年》同人辯論時所取“除惡務盡”的立場,還隱含著對于胡適紳士腔調的嘲諷:

尊函來勸本志不要“罵人”,感謝之至?!傲R人”本是惡俗,本志同人自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以答足下的盛意。但是到了辨論真理的時候,本志同人大半氣量狹小,性情直率,就不免聲色俱厲;寧肯旁人罵我們是暴徒是流氓,卻不愿意裝出那紳士的腔調,出言吞吐,至使是非不明于天下。因為我們也都“抱了掃毒主義”,古人說得好,“除惡務盡”,還有什么客氣呢?[13]

顯然,在陳獨秀眼中,《新青年》之“聲色俱厲”,不只并非必須改進的缺點,而且是“性情直率”的表現。

前面幾次“通信”,因對手乃無名之輩,且說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表達不滿而已,《新青年》同人的答辯未免輕慢了點?!缎虑嗄辍返诹淼谒奶柹纤{志先、胡適、周作人三人的問學與辯難,沒有依慣例收入“通信”欄,而是另設“討論”欄,顯然認定此回的“討論”非同一般。一方面是藍志先的學術地位,另一方面此信談及“貞操問題”“拼音文字問題”“革新家態度問題”,有很強的學理性。當然,也與這期雜志歸胡適編輯有關。藍君先是感嘆中國人之不喜歡也不擅長辯論:

在歐美各國,辯論是真理的產婆,愈辯論真理愈出。而在中國,辯論卻是嘔氣的變相,愈辯論論旨愈不清楚,結局只能以罵人收場。

接下來討論“革新家態度問題”,對《新青年》的論辯風格頗有微詞:

講到《新青年》的缺點,有許多人說是罵人太過,吾卻不是如此說。在中國這樣混濁社會中講革新,動筆就會罵人,如何可以免得。不過這里頭也須有個分別,辯駁人家的議論說幾句感情話,原也常有的事,但是專找些輕佻刻薄的話來攻擊個人,這是中國自來文人的惡習,主張革新思想的,如何自己反革不了這惡習慣呢?像《新青年》通信欄中常有這種筆墨,令人看了生厭。本來通信一門是將彼此辯論的理由給一般人看的,并不是專與某甲某乙對罵用的,就便罵得很對,將某甲某乙罵一個狗血噴頭,與思想界有什么好處呢?難道罵了他一頓,以后這人就不會有這樣的主張了么?卻反令旁觀者生厭,減少議論的價值。吾敢說《新青年》如果沒有這幾篇刻薄罵人的文章,鼓吹的效果,總要比今天大一倍。吾是敬愛《新青年》的人,很望以后刪除這種無謂的筆墨,并希望劉半農先生也少說這種毫無意思的作揖主義。[14]

胡適在回答“革新家態度問題”時稱:“先生對于這個問題的議論,句句都是從自己經驗上來的,所以說得十分懇切,我們讀了很感激先生的好意。”接下來引錄自己在第五卷第一號《新青年》上的說法,即所謂“主張盡管趨于極端,議論定須平心靜氣”,算是呼應藍君的批評,并代表《新青年》同人作自我反省。[15]

值得注意的是,《新青年》同人中,對“罵人”公開表示不妥的,只有胡適。而且,就連胡適本人,后來也承認陳獨秀之“不容他人之匡正”自有其道理。在敘述文學革命進程的《逼上梁山》中,胡適引述了他與陳獨秀關于是否允許批評的通信,然后加了個按語:

這樣武斷的態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們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16]

這里突出陳獨秀作為“宣傳者”“推行者”的作用,可如果是“思想家”或“探索者”呢?至于爭議最大的“謾罵”,胡適后來也傾向于欣賞。晚年口述自傳,提及“陳獨秀竟然把大批古文宗師一棒打成‘十八妖魔’。錢玄同也提出了流傳一時的名句‘選學妖孽’和‘桐城謬種’”,胡適再也沒有指責的意味,而是承認:“這幾句口號一時遠近流傳,因而它們也為文學革命找到了革命的對象?!?a href="#new-notef17" id="new-note17">[17]

即便當年“主張歡迎反對的言論”,胡適也是從如何完善“輿論家的手段”的角度著眼,而不是像他的前輩章太炎那樣,主張“文化多元”[18],或者基于“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民間智慧。在這一點上,胡先骕的批評是有道理的:

夫他人之議論,不能強以盡同于我也,我之主張,恐亦未必全是也。故他人議論之或不當也,盡可據論理以折之。且彼與我持異議者,未必全無學問,全無見解,全無道德也。即彼所論或有未當,亦無容非笑之、謾罵之不遺余力也。……甚有人謂世無王敬軒其人,彼新文學家特偽擬此書,以為謾罵舊學之具。誠如此,則尤悖一切批評之原則矣。流風所被,絕無批評,但有謾罵。[19]

胡適表示愿意接納批評,是一種紳士姿態;至于《新青年》其他同人,連這點姿態都免了。那么,為什么陳獨秀等“革新家”明知“‘罵人’本是惡俗”,卻偏要采取如此“偏激”的言說姿態?

這里牽涉到陳獨秀等人對于文化傳統、民眾心理以及改革事業的基本判斷,并非只是個策略選擇的問題。在《文學革命論》一文中,陳獨秀有段十分沉痛的話,很能顯示那時改革者的心理狀態:

吾茍偷庸懦之國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雖經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其原因之小部分,則為三次革命皆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污;其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并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20]

對時局、對國民性、對文化傳統的深刻懷疑,使陳獨秀等人對于按部就班、溫文爾雅、和風細雨的改革能否奏效很不樂觀,因而傾向于采用激烈的手段,“畢其功于一役”。這種時代風氣,從晚清譚嗣同的“烈士心態”,到劉師培的“激烈主義”,再到五四新文化人大都默認的“矯枉必須過正”,都是假定改革必須付出代價,唯有“鮮血”能夠“洗凈舊污”。

考慮到群眾的麻木以及對抗中必不可少的損耗,革命家于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故意將問題推到極端,在警醒公眾的同時,也保留折中回旋的余地。在《無聲的中國》中,魯迅曾論及這種革命家的思維方式: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時白話文之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緣故。[21]

這廢掉漢字的“極端言論”,正是出于思想“偏激”“所主張常涉兩極端”,說話“必說到十二分”的錢玄同先生[22]。作為一種政治/思想運動的策略,極端思維自有其好處。鄭振鐸在敘述五四新文化運動進程時,專門強調:

好在陳獨秀們是始終抱著不退讓,不妥協的態度的,對于自己的主張是絕對的信守著,“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遂不至上了折衷派的大當。[23]

但另一方面,過于講求“策略性”,追求最大限度的“現場效果”,未免相對忽視了理論的自洽與完整。至于由此而激發若干原本不必要的兇猛對抗,尚在其次。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新文化人的這一自我期待,使其言談舉止中,充溢著悲壯感。這一方面使其具有道德上的優勢,論爭中難得體會對方言論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注重勇氣而不是智慧,認準了路,一直往前走,從不左顧右盼。唐德剛整理《胡適口述自傳》時,在“文學革命”那一章加了條有趣的注釋:

搞文學革命和搞政治革命有許多相同的地方。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革命家一定要年輕有沖勁。他們抓到幾句動聽的口號,就篤信不移。然后就煽動群眾,視死如歸,不成功則成仁。至于這些口號,除一時有其煽動性之外,在學理上究有多少真理,則又當別論。[24]

“提倡學術”猶如唐德剛所說的“搞革命”,同樣需要“篤信不移”,而不是不斷的自我反省。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上下求索,五四新文化人大都有了堅定的信仰——不管是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馬克思主義,還是兼及文學的托爾斯泰主義、尼采主義、易卜生主義。有信仰,有激情,加上知識淵博,五四那代人顯得特別自信。更何況,作為各種“主義”基石的“現代性想象”,其時正如日中天,沒像今天這樣受到嚴峻挑戰。這種狀態下,新派人士難免有點先知先覺者的“傲慢與偏見”。

傅斯年在回顧其追隨《新青年》師長,創辦《新潮》雜志,挑戰傳統勢力時,有這么一段自我批評:

我們有點勇猛的精神,同時有個武斷的毛病。要說便說,說得太快了,于是乎容易錯。觀察研究不能仔細,判斷不能平心靜氣,——我不敢為我自己諱。[25]

說到“平心靜氣”,不只《新潮》做不到,《新青年》做不到,晚清以降眾多提倡革新的報章,全都沒有真正做到。一是國勢危急,時不我待;二是大家都還沒掌握好大眾傳媒的特點,說話容易過火。批評《新青年》好罵人的《學衡》諸君,其論辯文章又何嘗“平心靜氣”。胡先骕挖苦胡適的文章,也夠刻薄的,難怪人家很不高興——旁征博引、洋洋灑灑三萬余言,論證《嘗試集》“無論以古今中外何種之眼光觀之,其形式精神,皆無可取”,唯一的價值是告訴年輕人“此路不通”。[26]

晚清及五四的思想文化界,絕少真正意義上的“辯論”,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的“論戰”。這與報刊文章的容易簡化、趨于煽情不無關系。真正的“辯論”,需要冷靜客觀,需要條分縷析,而且對參與者與旁觀者的學識智力有較高的要求。還有一點,這種真正意義上的“辯論”,很可能沒有戲劇性,也缺乏觀賞性。大眾傳媒需要吸引盡可能多的讀者/受眾,因而,夸張的語調,雜文的筆法,乃至“挑戰權威”與“過激之詞”等,都是必不可少的佐料。所謂“吾敢說《新青年》如果沒有這幾篇刻薄罵人的文章,鼓吹的效果,總要比今天大一倍”,藍志先顯然不太了解大眾心理以及傳媒特點。單就對“報章之文”的掌握而言,《新青年》同人明顯在《學衡》諸君之上。只要稍微翻閱魯迅的《估〈學衡〉》[27],以及胡先骕的《評〈嘗試集〉》,二者文章的高低,以及爭論時之勝負,幾乎可以立斷。

從思想史角度切入“文學革命”,《新青年》同人容易顯得“高瞻遠矚”——道德優勢、整體主義思維特征、泛政治化傾向,再加上以雜志為陣地,其發起的文學革命,必定是理論先行,聲勢浩大。至于說如此“提倡學術”,是否必定導致“壟斷輿論”,這取決于反對派的實力。

當初創造社崛起時,打的也是“對抗壟斷”的旗幟。《時事新報》1921年9月29日刊出的《純文學季刊〈創造〉出版預告》,很能代表郭沫若、郁達夫等人的志氣與意氣:

自文化運動發生后,我國新文藝為一二偶像壟斷,以致藝術之新興氣運,澌滅將盡。創造社同人奮然興起打破社會因襲,主張藝術獨立,愿與天下之無名作家共興起而造成中國未來之國民文學。

這里所說的“壟斷文壇”,指的是此前成立的文學研究會。創造社之挑戰文學研究會,有文學理想及創作方法的分歧,可意氣之爭也是重要因素。好在創造社很快憑借實力,打出屬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這是新文學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各方都無法回避。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以及鄭伯奇《〈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導言》,分別敘說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的崛起,一個說“這決不是‘包辦’或‘壟斷’文壇,像當時有些人所想象”,隱指創造社的無事生非;另一個接過話頭,“然而久而久之,文學研究會的成員漸漸固定了,變成了一個同人團體,那卻是不容否認的”,繼續為創造社之反抗“壟斷”辯解。

《新青年》之迅速崛起,不可避免地對他人造成壓迫。不管是否有意“排斥異己”,《新青年》的走紅,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其占據中心舞臺,確有走向“壟斷輿論”的趨勢。因此,《學衡》的奮起抗爭,有其合理性。而《學衡》諸君學有根基,其文化保守主義立場,也自有其價值,值得充分理解與同情。倘若能像創造社那樣,在中國思想文化界“打出屬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形成雙峰對峙的局面,未嘗不是一件大好事??上А秾W衡》諸君不只道德及文化理念與時代潮流相左,其表達方式也有明顯的缺陷——胡先骕等文之引證繁復,語言啰嗦,加上賣弄學問[28],哪比得上《新青年》同人之思維清晰,表達簡潔,切近當下生活,而且莊諧并用,新詩、小說、通信、隨感一起上——因此,其“打破壟斷”的愿望,沒能真正實現。

[1] 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學衡》第4期,1922年4月。

[2] 胡先骕:《論批評家之責任》,《學衡》第3期,1922年3月。

[3] 梅光迪:《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學衡》第2期,1922年2月。

[4] 同上。

[5] 胡先骕:《論批評家之責任》,《學衡》第3期,1922年3月。

[6] 同上。

[7] 參見賴光臨《中國近代報人與報業》532、535頁,臺北:商務印書館,1980年。

[8] 崇拜王敬軒先生者、獨秀:《討論學理之自由權》,《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1918年6月。

[9] 魯迅在《渡河與引路》中建議:“只須將誠懇切實的討論按期登載,其他不負責任的隨口批評,沒有常識的問難,至多只要答他一回,此后便不必多說,省出紙墨移作別用。例如見鬼、求仙、打臉之類,明明白白全是毫無常識的事情,《新青年》卻還和他們反復辯論,對他們說‘二五得一十’的道理,這功夫豈不可惜,這事業豈不可憐?”

[10] 王敬軒、半農:《文學革命之反響》,《新青年》第四卷第三號,1918年3月。

[11] 汪懋祖、胡適:《讀新青年》,《新青年》第五卷第一號,1918年7月。

[12] 戴主一、錢玄同:《駁王敬軒君信之反動》,《新青年》第五卷第一號,1918年7月。

[13] 愛真、獨秀:《五毒》,《新青年》第五卷第六號,1918年12月。

[14] 《藍志先答胡適書》,《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1919年4月。

[15] 《胡適答藍志先書》,《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1919年4月。

[16] 胡適:《逼上梁山》,《胡適文集》第1卷163頁。

[17] 參見《胡適口述自傳》第七章,《胡適文集》第1卷322頁。

[18] 參閱拙著《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第六章,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19] 胡先骕:《論批評家之責任》,《學衡》第3期,1922年3月。

[20] 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二卷第六號,1917年2月。

[21] 《無聲的中國》,《魯迅全集》第4卷13—14頁。

[22] 周作人《錢玄同的復古與反復古》(《文史資料選輯》第94輯,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4年)提及,“玄同所主張常涉兩極端”,而且這種思想“偏激”,“是他自己所承認的”。據黎錦熙在《錢玄同先生傳》中追憶:“從前魯迅批評他:十分話最多只須說到八分,而玄同則必須說到十二分?!保ㄒ姴苁鼍础跺X玄同年譜》173頁)

[23] 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5頁,《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24] 參見《胡適口述自傳》第七章注釋6,《胡適文集》第1卷324頁。

[25] 傅斯年:《〈新潮〉之回顧與前瞻》,《新潮》第二卷第一號,1919年10月。

[26] 胡先骕:《評〈嘗試集〉》,《學衡》第1、2期,1922年1、2月。

[27] 魯迅:《估〈學衡〉》,《魯迅全集》第1卷377—379頁。

[28] 胡先骕的《論批評家之責任》(《學衡》第3期,1922年3月)說理清晰,但稱“欲以歐西文化之眼光,將吾國舊學重行估值,無論為建設的破壞的批評,必對于中外歷史、文化、社會、風俗、政治、宗教,有適當之研究”,接下來從屈原到趙熙,一口氣開列近八十家詩文集,再加上希臘、拉丁、英、德、法、意等五十幾家的著作,最后告訴你,“以上所舉,幾為最少甚且不足之程度”。言下之意,如沒讀過這些詩文集,免開尊口。又不是哈佛大學的博士資格考試,如此設立門檻,明顯地賣弄學問,極易讓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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