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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文體對話與思想草稿

報刊業的迅速崛起,乃近代中國文學革命的關鍵因素。所謂“文集之文”與“報館之文”的區別,以及“俗語之文學”的逐漸被認可,均與其時方興未艾的報刊事業密不可分。[1]報刊面對大眾,講求淺近通俗,因而文章沒必要、也不可能過于淵雅。正是這一技術手段和擬想讀者的變化,直接導致了晚清文壇風氣的轉移。這一點,學界已經普遍關注。問題的另一面,則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那便是,雜志無所不包,“總宇宙之文”,不同文體互相滲透的結果,是文體變異乃至新文體的誕生。1897年6月,在《報章文體說》一文中,譚嗣同首次從正面角度,闡發報章“總宇宙之文”的意義。在譚氏看來,天下文章三類十體,唯有報章博碩無涯,百無禁忌;至于俗士指責“報章繁蕪阘茸,見乖體例”,乃井蛙之見。[2]譚氏的遠見卓識,在清末民初諸多報人的積極實踐中,得到充分的證實。無論是梁啟超之發起“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還是陳獨秀的提倡白話文與新文化,都大大得益于迅速崛起的近代報業。

從文學史而不是新聞史、思想史的角度審視《新青年》,需要關注的,主要不是其政治主張或傳播范圍,而是其表達方式。將一份存在時間長達七年,總共刊行九卷五十四期的“雜志”,作為一個完整且獨立的“文本”來閱讀、分析,那么,首先吸引我們的,是各種文體的自我定位及相互間的對話,還有這種對話所可能產生的效果。比起各專業刊物(如文藝雜志)的出現、各報紙副刊(如文藝副刊)的設置這樣言之鑿鑿的考辨,《新青年》中不同文體間的對話、碰撞與融合,顯得比較曲折與隱晦,需要更多的史實與洞見。以下的分析,即便做不到“每下一義,泰山不移”,也希望能為后來者打開思路。

大凡精明且成功的報人,其心目中的理想文章,應該是有“大體”而無“定體”,就像金人王若虛在《文辨》中所說的。那是因為,讀者在變化,作者在變化,時局與市場也在變化,報章文體不可能一成不變。但一方面,萬變不離其宗,主心骨不能動,否則東搖西擺,雜志很容易隨風飄去。在這方面,陳獨秀是老手,火候掌握得很好。胡適對陳獨秀將編輯部轉移到上海,以及擱下風頭正健的新文學,轉而介紹蘇俄的政治革命很不以為然,那是因為胡適誤解了陳獨秀的趣味——自始至終,文學都不是仲甫先生的“最愛”。

蔡元培為《中國新文學大系》撰寫總序,曾提及:“為什么改革思想,一定要牽涉到文學上?這因為文學是傳導思想的工具。”[3]包括陳獨秀在內的《新青年》同人,大都認同這一思路。只不過對于編雜志的人來說,引入文學話題,還有吸引更多讀者這一營銷方面的考慮。除此之外,堅硬的政論與柔和的詩文之間的互補,可以調劑談話的氛圍,以及豐富雜志的形象。《新青年》的一頭一尾,政論占絕對優勢,姿態未免過于僵硬;只有與北大教授結盟那幾卷,張弛得當,政治與文學相得益彰。但即便是最為精彩的三至七卷,文學依舊只是配角。一個明顯的例子,總共五十四期雜志,只有1919年2月出版的第六卷第二號,將周作人的《小河》列為頭條。依據此前一期刊出的《第六卷分期編輯表》,可知負責第六卷第二號編輯工作的,正是一貫語出驚人的錢玄同。在同時期的白話詩中,《小河》確實是難得的佳作,日后的文學史家對其多有褒揚。但我懷疑錢玄同的編排策略,乃是希望“出奇制勝”,而不是顛覆《新青年》以政論為中心的傳統。

陳獨秀等《新青年》同人,借助于版面語言,凸顯議政、述學與論文,而相對壓低文學創作,此舉可以有以下三種解讀:第一,“文以載道”的傳統思路仍在延續;第二,《新青年》以思想革新為主攻方向;第三,即便“高談闊論”,也可能成為好文章。表面上只是編輯技巧,實則牽涉到《新青年》的文化及文學理想。即便將眼光局限在“文章流變”,《新青年》的貢獻也是有目共睹。黎錦熙1939年為錢玄同作傳時,專門強調五四新文化人之提倡白話文,最大困難不在“文藝文”,而在“學術文”。胡適發表白話詩“算是創體,但屬文藝”;“惟有規規矩矩作論文而大膽用白話”,對于當時的讀書人,“還感到有點兒扭扭捏捏”。[4]正是這一點,使得五四新文化人的“議政”“述學”與“論文”,本身就具有“文章學”的意義。

有趣的是,一個以政論為中心的思想/文化雜志,真正引起社會上強烈關注的,卻是其關于文學革命的提倡。當然,若依時論,只從文學角度解讀《新青年》,難免買櫝還珠之譏。五四新文化人之所以選擇白話文作為文學革命的切入口,以及組織易卜生專號,意圖何在,鼓動女同胞出面討論“女子問題”為何沒有獲得成功[5],諸如此類大大小小的問題,只有放在政治史及思想史脈絡上,才能得到較為完滿的解釋。可以這么說,《新青年》“提倡”新文學,確實功勛卓著;但“新文學”的建設,卻并非《新青年》的主要任務。套用胡適的話,《新青年》的“文學史地位”,主要體現在“自古成功在嘗試”。

“但開風氣不為師”,這一思路決定了《新青年》的注意力集中在“提倡”而不是“實踐”。與陳獨秀們唱對臺戲的《學衡》諸君,正是抓住《新青年》的這一弱點,稱:

且一種運動之成敗,除作宣傳文字外,尚須出類拔萃之著作以代表之,斯能號召青年,使立于旗幟之下。……至吾國文學革命運動,雖為時甚暫,然從未產生一種出類拔萃之作品。[6]

我們固然可以反唇相譏:《學衡》派的文學成績更是乏善可陳;但胡先骕的責難其實必須認真面對。胡適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中也稱:“一個文學運動的歷史的估價,必須也包括他的出產品的估價。”那是因為:

文學革命產生出來的新文學不能滿足我們贊成革命者的期望,就如同政治革命不能產生更滿意的社會秩序一樣,雖有最圓滿的革命理論,都只好算作不兌現的紙幣了。[7]

只是在胡適眼中,這問題早已解決。在撰于1922年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胡適已將尚在進行的“文學革命”送入了文學史。魯迅則沒有那么樂觀,他之所以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專門提及《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一方面是承認“從《新青年》上,此外也沒有養成什么小說的作家”[8],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回應社會上不絕如縷的批評。

正如魯迅所說,“凡是關心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誰都知道《新青年》是提倡‘文學改良’,后來更進一步而號召‘文學革命’的發難者”;但“《新青年》其實是一個論議的刊物,所以創作并不怎樣著重”。《新青年》上,“比較旺盛的只有白話詩;至于戲曲和小說,也依然大抵是翻譯”[9]。魯迅如此談論《新青年》的文學成績,顯然受制于其時頗為風行的“純文學”與“雜文學”的分野。將詩歌、戲曲、小說列入“純文學”或“文學之文”的范圍,而將其他文字稱為“雜文學”或“應用之文”[10],陳獨秀、劉半農的這一“文學觀”,日后影響極大。按照這一思路,《新青年》上占主導地位的“議政”“述學”與“論文”,便無法成為“‘文學革命’的實績”。

而我恰好認為,《新青年》的文學成就,不僅體現在白話詩歌的成功嘗試,以及魯迅小說的爐火純青;更值得關注的,還在于《新青年》同人基于思想革命的需要,在社會與個人、責任與趣味、政治與文學之間,保持良好的對話狀態,并因此催生出新的文章體式:“通信”和“隨感”。

胡適說得沒錯,《新青年》上關于文學革命的提倡,“引起討論最多的當然第一是詩,第二是戲劇”,理由很簡單:

這是因為新詩和新劇的形式和內容都需要一種根本的革命;詩的完全用白話,甚至于不用韻,戲劇的廢唱等等,其革新的成分都比小說和散文大的多,所以他們引起的討論也特別多。[11]

但有趣的是,日后文學史家盤點《新青年》上“‘文學革命’的實績”,最為首肯的,卻是小說和散文,而不是當年風光八面的詩歌和戲劇。

要講藝術技巧,胡適的“游戲的喜劇”《終身大事》固然不足道,但勉強還能演出;陳衡哲的《老夫妻》和陳綿的《人力車夫》,只能算是簡單的情景對話,根本無法搬上舞臺。相比之下,白話詩的陣容強大得多,《新青年》的主要作者,幾乎都曾粉墨登場。在這座新搭建的詩壇上,“友情出演”者不少,真正詩才橫溢且持之以恒地進行藝術探索的,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少得可憐。對此狀態,周作人曾有過相當清醒的評價:

那時作新詩的人實在不少,但據我看來,容我不客氣地說,只有兩個人具有詩人的天分,一個是尹默,一個就是半農。[12]

可如此低調的敘述,后起的小說家沈從文依舊不認賬。在《讀劉半農的〈揚鞭集〉》中,沈稱周認定的有“天分”的新詩人,包括俞平伯、沈尹默和劉復(此處記憶有誤);這三人的新詩固然樸素自然,尤其劉復能駕馭口語,驅遣新意,“但這類詩離去了時代那一點意義,若以一個藝術的作品,拿來同十年來所有中國的詩歌比較,便是極幼稚的詩歌”[13]。此說不算太苛刻,日后朱自清為《中國新文學大系》編選新詩,除欣賞周作人的長詩《小河》“融景入情,融情入理”,對白話詩主將胡適的新詩理論也頗多揄揚;至于《新青年》其他新詩人的作品,朱自清則實在“吟味不出”其佳妙處。[14]

1926年的周作人,一面追憶“我與半農是《新青年》上作詩的老朋友,是的,我們也發謬論,說廢話,但作詩的興致卻也的確不弱,《新青年》上總是三日兩頭的有詩”,一面又相當謙虛地稱:“我對于中國新詩曾搖旗吶喊過,不過自己一無成就,近年早已歇業,不再動筆了。”[15]這種當年曾為剛剛誕生的新詩“搖旗吶喊”,很快就“金盆洗手”的狀態,在《新青年》同人中相當普遍。魯迅在《〈集外集〉序言》中也有類似的表述:

只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就洗手不作了。[16]

盡管后人對于周氏兄弟的新詩有很好的評價,但對他們本人來說,真正的名山事業確實不在新詩。

《新青年》的詩壇十分熱鬧,可成績并不理想。這正是胡適所再三表白的:“提倡有心,創造無力。”本身并不具備“詩人的天分”,卻非要參加白話詩的“嘗試”不可。《新青年》同人的這種創作心態,一如其不懂戲曲,卻非要暢談中國舊戲是否當廢一樣,都是基于社會責任而不是個人興趣。集合在“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大旗下的《新青年》同人,講究同氣相求,通力合作。這種同道之間為了某種共同理想而互相支持的精神氛圍,既煮了不少夾生飯,也催生出一些偉大的作品。比如小說家魯迅的“出山”,很大程度上便是這種“召喚”的成果。

在《〈吶喊〉自序》中,魯迅提到《新青年》編輯“金心異”(指錢玄同)的再三約稿: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17]

為了慰藉先驅者,免得其過于寂寥,魯迅終于不負眾望,開始其“鐵屋中的吶喊”。對于這段廣為人知的“魯迅誕生記”,另一個當事人錢玄同的精彩描述,不太為人關注,值得大段征引:

我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所以竭力慫恿他們給《新青年》寫文章。七年一月起,就有啟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接著第二、三、四諸號都有啟明的文章。但豫才則尚無文章送來,我常常到紹興會館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記》小說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號了。自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來,有論文、隨感錄、詩、譯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十年下半年)。[18]

正是這種基于道義的共同參與意識,使得作為同人刊物的《新青年》,顯示出很強的整體感。專號的經營,同題白話詩的出現,某些社會話題的不斷重復,同一意象或題材在不同文體中的變奏等等[19],撫摩這半個多世紀前的舊雜志,你依舊能十分清晰地感覺到流淌在其中的激情與活力。

不是注重人際關系的酬唱,而是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認準那是一件值得投身的事業,因此愿意共同參與。正是這種“共同參與”的欲望,支撐起《新青年》的“通信”,使之成為很可能空前絕后的“神品”。雜志設置“通信”專欄,并非陳獨秀的獨創;但此前此后的無數實踐,之所以不若《新青年》成功,很大原因在于《新青年》同人全力投入,將其作為“品牌”來經營。

《青年雜志》創刊號上的《社告》,最具創意的很可能不是常被引用的將讀者鎖定在青年,以及呼吁青年“不可不放眼以觀世界”——此等思路,晚清以降已成新派學人的共識;而是兩則不太起眼的關于雜志編輯體例的說明。前一則“本志以平易之文,說高尚之理”,對于曾經主編過《安徽俗話報》的陳獨秀來說,似乎有點后退;這與其將啟蒙的主要對象從不太識字的勞苦大眾轉為受過新式教育的先進青年這一大的戰略轉移有關。而后一則更有意思:

本志特辟通信一門,以為質析疑難發舒意見之用。凡青年諸君對于物情學理,有所懷疑,或有所闡發,皆可直緘惠示。本志當盡其所知,用以奉答,庶可啟發心思,增益神志。

一開始只是讀者提問,編輯答疑,雜志猶如虛擬的課堂,編輯(記者)就是那“傳道授業解惑”的教師。很快地,讀者的主體性開始萌現,不再只是虛心請教。《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1916年9月)刊出的《通告二》稱:

本志自第二卷第一號起,新辟《讀者論壇》一欄,容納社外文字,不問其“主張”“體裁”是否與本志相合,但其所論確有研究之價值者,即皆一體登載,以便讀者諸君自由發表意見。

這則《通告二》連刊六次,“以便讀者諸君自由發表意見”句還專門加了圈點。既要讓讀者“自由發表意見”,又不想放棄編者“啟發心思,增益神志”的責任,陳獨秀巧妙地引進編輯部同人,讓大家都來參與辯難與答疑。

這樣一來,第三至六卷的《新青年》,其“通信”一欄變得五彩繽紛,煞是好看。從晚清報刊溝通讀者的基本技巧,到別出心裁地在同人雜志中引入異質因素,再到提供敵我雙方廝殺的陣地,以及同道互相支持的戲臺,《新青年》最具創意的欄目設計,非“通信”莫屬。這其中,陳獨秀的個人魅力固然重要,錢玄同、胡適、周作人、劉半農等的加盟同樣必不可少。比起簡單地回答讀者提出的問題,同人之間的相互辯駁,更能促使討論深入。即便推進“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的大方向一致,在具體策略及實施方案方面,《新青年》同人間還是有不少分歧。于是,在“通信”欄中,展開了高潮迭起的論爭——大到文學如何改良、孔教是否該批,小到《金瓶梅》如何評價,橫行與標點是否當行,還有世界語的提倡、英文“She”字譯法之商榷等,幾乎五四新文化的各個子命題,都曾在“通信”欄中“表演”過。

使用“表演”一詞,并非貶低“通信”欄中諸君的高談闊論,而是指向其刻意營造的“眾聲喧嘩”局面,還有行文中不時流露的游戲色彩。確實是對話,也略有交鋒,但那基本上是同道之間的互相補臺。好不容易刊出火藥味十足的王敬軒來信,可那又是虛擬的,目的是提供批判的靶子。也就是說,別看《新青年》上爭得很厲害,那是有控制的“自由表達”。唯一一次比較有分量的挑戰——張厚載質疑《新青年》同人對于中國舊戲的見解,又被胡適、錢玄同、劉半農、陳獨秀、周作人、傅斯年等輕易地打發了。[20]這當然是同人雜志的特點決定的,不太可能刊登乃至接納與自家立場截然對立的觀點,只是由于《新青年》“通信”欄目的巨大成功,很容易造成這便是新舊之間“對話”或“對壘”的假象。

由于真正的對手缺席,《新青年》上的議論基本是一邊倒。擬想中的“平等對話”,無法充分展開。誰來信,誰做答,何時以及用何種方式刊登,給不給人家申辯的機會,還有作為正文還是附錄(比如張厚載應胡適之邀撰寫的《我的中國舊戲觀》,刊于《新青年》第五卷第四號時,便是作為傅斯年《戲劇改良各面觀》一文的附錄),諸如此類的“技術性因素”,足以阻止真正的反對派產生。李憲瑜注意到了《新青年》的“通信”欄目,由于“綜合主題的選擇、學術性的加強、編輯方式的改動”等,“由公眾論壇而趨向自己的園地”[21]。我的意見略有不同,《新青年》從來沒有成為“公眾論壇”,即便是“通信”欄目,其“對話狀態”不只是虛擬的,而且有明確的方向感。可以說,這是《新青年》同人創造的“另一種文章”。

從文體學的角度考察《新青年》的“通信”,很容易想當然地上溯古已有之的書札。這種溯源不能說沒有道理,“通信”所虛擬的私人性及對話狀態,以及若干書札慣用的套語,在在提醒這一點。但這種“擬書札”的姿態,除了拉近與讀者的距離,更多的是為了獲得獨立思考以及自由表達的權力。換句話說,在《新青年》同人心目中,“通信”是一種“即席發言”、一種“思想草稿”。

作為留學生的胡適,“常用札記做自己思想的草稿”[22];而作為啟蒙者的陳獨秀、錢玄同等,則借用通信“做自己思想的草稿”。既然是“草稿”而非“定本”,不妨放言無忌,橫沖直撞。《新青年》上最為激烈的議論,多以“通信”形式發表,如錢玄同之罵倒“選學妖孽,桐城謬種”,提倡《新青年》全部改用白話,以及主張“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等(參見錢玄同發表在《新青年》二至四卷上眾多致陳獨秀、胡適的信)。每期《新青年》上的“通信”,都并非無關痛癢的補白,而是最具鋒芒的言論,或最具前瞻性的思考。一旦思考成熟,不衫不履的“通信”,便會成為正襟危坐的“專論”。對于不只希望閱讀“思想”,更愿意同時品味“性情”與“文采”者來說,作為“專論”雛形的“通信”,似乎更具魅力。《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的“通信”欄中,曾刊出魯迅的《渡河與引路》,建議“酌減”雜志上所刊“通信”的數量,可魯迅同時承認:“《新青年》里的通信,現在頗覺發達。讀者也都喜看。”[23]胡適晚年口述自傳,其第七章“文學革命的結胎時期”,特別渲染陳獨秀、錢玄同“二人的作品和通信”如何“哄傳一時”[24]。將“通信”從“作品”中析出,目的是突出陳、錢所撰“通信”影響之巨。至于抗議者所針對的,也主要是“通信”,這點涉及所謂“革新家態度問題”,留待下節專門論述。

“通信”作為一種“思想草稿”,既允許提出不太成熟的見解,也可提前引爆潛在的炸彈。除此之外,“通信”還具有穿針引線的作用,將不同欄目、不同文體、不同話題糾合在一起,很好地組織或調配。在某種意義上,《新青年》不是由開篇的“專論”定調子,反而是由末尾的“通信”掌舵。如此瑣碎的文章,竟然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實在是個奇跡。

同是立說,“通信”卸下讜言莊論的面具,得以自由揮灑,甚至孤軍深入。這一點,類似日后大行其時的雜文。其實,就在《新青年》上,由“通信”(第一卷起)而“隨感”(第四卷起),二者無論作者、論題及文體,均有相通處。眾多“隨感”中,魯迅的脫穎而出,無疑最值得關注。對于這一文學史線索,魯迅本人“供認不諱”,在其第一本雜文集《熱風》的《題記》中,專門提及“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中做些短評”[25];而在晚年所撰《〈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魯迅又相當自豪地稱:“我從在《新青年》上寫《隨感錄》起,到寫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歷十八年,單是雜感,約有八十萬字。”[26]

作為 “后起之秀”,“隨感錄”專欄1918年4月方才在第四卷第四號的《新青年》上登場。起初各篇只標明次第,沒有單獨的篇名;從第五十六篇《來了》起,方才在專欄下為各文擬題。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的“隨感”,從第五卷第三號的《隨感錄二五》起,到第六卷第六號的《隨感六六·生命的路》止,共27則。雖然比起獨占鰲頭的陳獨秀(58則)還有一段距離,但魯迅還是遙遙領先于“季軍”錢玄同(15則)。總共133則“隨感”,陳、魯、錢三君就占據了整整百則,單從數量上,都能清晰地顯示《新青年》“隨感錄”之“三足鼎立”。更重要的是,比起前期偶爾露面的劉半農、周作人,或者后期勉力支撐的陳望道、周佛海,上述“三駕馬車”,確實更能體現《新青年》“隨感錄”的特色。

在《〈熱風〉題記》中,魯迅曾這樣描述其刊載于《新青年》上的“隨感”:

除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于扶乩,靜坐,打拳而發的;有的是對于所謂“保存國粹”而發的;有的是對于那時舊官僚的以經驗自豪而發的;有的是對于上海《時報》的諷刺畫而發的。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則本志具在,無須我多言。[27]

這段話初看十分低調,頗能顯示當事人謙虛的美德。可細讀之下,方知其大有深意——所謂回避“泛論”與“大事”,而從“具體而微”的“小事”入手,用嬉笑怒罵的筆法,褒貶抑揚,縱橫天下,其實正是“隨感”的文體特征。此類體裁短小、現實感強、文白夾雜的“短評”,雖有“究竟爽快”的陳獨秀與“頗汪洋,而少含蓄”的錢玄同等參與創建[28],日后卻是經由周氏兄弟的苦心經營,發展成為各具特色的“雜感”與“小品”[29],在20世紀中國散文史上大放異彩。

作為專欄的“隨感錄”,很快就被其他新文化報刊所模仿——“稍后,李大釗、陳獨秀主持的《每周評論》,李辛白主持的《新生活》,瞿秋白、鄭振鐸主持的《新社會》,邵力子主持的《民國日報》副刊《覺悟》等,都開辟了‘隨感錄’專欄。”[30]至于師其意而不襲其名者,更是不勝枚舉。以“隨感”“隨筆”“雜感”“雜文”為報刊的名稱、論文的主旨,或設置相關專欄,提倡特定文體,在后世無數追隨者的簇擁下,《新青年》的開創之功,很容易激起文學史家的聯翩浮想。

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清報刊中,其實早已出現類似的篇幅短小、語帶調侃的“時評”——比如梁啟超的“飲冰室自由書”,但沒有凝集為一種相對穩定且被廣泛接受的文體。一直到《新青年》的“隨感錄”,方才將這種兼及政治與文學、痛快淋漓、寸鐵殺人的文體,充分提升。政論與隨感,一為開篇之“莊言”,一為結尾之“諧語”,二者遙相呼應,使得《新青年》莊諧并舉。一開始只是為了調節文氣,甚至很可能是作為補白,但“隨感”短小精悍、靈活多變,特別適合于談論瞬息萬變的時事的特點很快凸顯;再加上作家的巧用預/喻/寓言,“三言”聯手,不難令讀者“拍案驚奇”。

“隨感錄”的橫空出世,不僅僅為作家贏得了一個自由揮灑的專欄/文體,更凸顯了五四新文化人的一貫追求——政治表述的文學化。晚清以降,有志于改革社會者,往往喜歡借助文學的神奇魔力。這一將文學工具化的思路,日后備受非議;可有一點不能忽略,攪動一池渾水,迫使眾多文體升降與移位,這本身就可能催生出新的審美趣味與形式感。小說成為“文學之最上乘”,戲劇舞臺上冒出了“言論小生”,以及“論政(學)之文”希望兼有文學性,所有這些,都并非純然消極的因素。

談論晚清以降的文學變革,思想史背景是個不能忽視的重要面向。只是落實到具體雜志,要不政治獨尊,要不文學偏勝,難得有像《新青年》這樣,“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齊頭并進,而且互相提攜者。而這一“思想”與“文學”之間的糾葛與互動,不只催生了若干優秀的小說與詩文,還豐富了政治表述的形式——《新青年》上的“通信”與“隨感”,八十多年后的今天,余香未盡,依舊值得再三回味。

[1] 參見拙著《中華文化通志·散文小說志》192—198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

[2] 參見譚嗣同《報章文體說》,《時務報》第29、30冊,1897年6月。

[3] 蔡元培:《〈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9頁,《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

[4] 黎錦熙:《錢玄同先生傳》,載曹述敬《錢玄同年譜》147—202頁,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此處引文見《錢玄同年譜》170—171頁。

[5] 《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1919年4月15日)上,刊有一則“新青年記者啟事”,標題是“女子問題”:“本志于此問題,久欲有所論列。只以社友多屬男子,越俎代言,慮不切當。敢求女同胞諸君,于‘女子教育’‘女子職業’‘結婚’‘離婚’‘再醮’‘姑媳同居’‘獨身生活’‘避妊’‘女子參政’‘法律上女子權利’等關于女子諸重大問題,任擇其一,各就所見,發表于本志。一以征女界之思想,一以示青年之指針。無計于文之長短優劣,主張之新舊是非,本志一律匯登,以容眾見。記者倘有一得之愚,將亦附驥尾以披露焉。”很可能是因其時女子教育沒有充分開展,加上五四運動很快爆發,《新青年》邀請“女同胞諸君”討論“女子問題”的設想并沒有真正落實。

[6] 胡先骕:《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學衡》第18期,1923年6月。

[7] 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1—2頁,《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

[8] 《〈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魯迅全集》第6卷238—239頁。

[9]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魯迅全集》第6卷238頁。

[10] 參見陳獨秀給胡適的復信(《新青年》第二卷第二號,1916年10月),以及劉半農的《我之文學改良觀》和陳獨秀為此文所作“識語”(《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1917年5月)。

[11] 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31頁,《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

[12] 周作人:《〈揚鞭集〉序》,《語絲》第82期,1926年6月。

[13] 沈從文:《讀劉半農的〈揚鞭集〉》,《文藝月刊》第2卷第2期,1931年。

[14] 參見朱自清為《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撰寫的《導言》及《選詩雜記》,《朱自清全集》第4卷366—385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

[15] 周作人:《〈揚鞭集〉序》,《語絲》第82期,1926年6月。

[16] 《〈集外集〉序言》,《魯迅全集》第7卷4頁。

[17] 《〈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419頁。

[18] 錢玄同:《我對于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師大月刊》第30期,1936年。

[19] 魯迅1928年撰《〈奔流〉編校后記(三)》(見《魯迅全集》第7卷162—163頁),有如此大段“文鈔”:“前些時,偶然翻閱日本青木正兒的《支那文藝論叢》,看見在一篇《將胡適漩在中心的文學革命》里,有云——‘民國七年(1918)六月,《新青年》突然出了《易卜生號》。這是文學底革命軍進攻舊劇的城的鳴鏑。那陣勢,是以胡將軍的《易卜生主義》為先鋒,胡適羅家倫共譯的《娜拉》(至第三幕),陶履恭的《國民之敵》 和吳弱男的《小愛友夫》(各第一幕)為中軍,袁振英的《易卜生傳》為殿軍,勇壯地出陣。他們的進攻這城的行動,原是戰斗的次序,非向這里不可的,但使他們至于如此迅速地成為奇兵底的原因,卻似乎是這樣——因為其時恰恰昆曲在北京突然盛行,所以就有對此叫出反抗之聲的必要了。那真相,征之同志的翌月號上錢玄同君之所說(隨感錄十八),漏著反抗底口吻,是明明白白的。……’”

[20] 參見張厚載、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獨秀《新文學與中國舊戲》(第四卷第六號),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第五卷第四號),傅斯年《戲劇改良各面觀》(第五卷第四號)、《再論戲劇改良》(第五卷第四號),張厚載《我的中國舊戲觀》(第五卷第四號),周作人、錢玄同《論中國舊戲之應廢》(第五卷第五號)等文。

[21] 參見李憲瑜《“公眾論壇”與“自己的園地”——〈新青年〉雜志“通信”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3期。

[22] 《〈胡適留學日記〉自序》,《胡適留學日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

[23] 唐俟(魯迅):《渡河與引路》,《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1918年11月。

[24] 參見《胡適口述自傳》第七章,《胡適文集》第1卷32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25] 參見《〈熱風〉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291頁。

[26] 《〈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魯迅全集》第6卷451頁。

[27] 《〈熱風〉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291頁。

[28] 參見魯迅致周作人、許廣平信,《魯迅全集》第11卷391、47頁。

[29] 參閱拙著《中華文化通志·散文小說志》204—211頁。

[30] 參見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147—14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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