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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8世紀后期農村社會經濟結構的變革

美國學者海梅·E.羅德里格斯指出:“墨西哥獨立的過程可最好被理解為當1808年西班牙王室瓦解時爆發的一系列運動。最初產生了兩個廣泛的運動:城市上層階級要求自治的運動和農村反對剝削的暴動。”[1]也就是說,領導運動的土生白人上層與參加運動的以印第安農民為主體的社會下層有著截然不同的目標。早在1808年宗主國的政局變化引發殖民地爭取獨立的運動爆發前,墨西哥農村的社會矛盾就已經極為尖銳,社會抗議與反抗運動已經層出不窮。因此,伊達爾戈為代表的農村被邊緣化的西班牙土生白人精英實際上是“加入了一場已經在進行之中的”暴動,大量的印第安農民參加起義,“更多的是出于當地的情況,而非出于他們表面上的領導人的意識形態關切”。[2]

獨立戰爭前,墨西哥農村社會矛盾激化的根源在于18世紀以來墨西哥農業生產模式的變化。

西班牙征服前,墨西哥中部高原分散生活著大量的印第安人,以農業為生,向土著貴族繳納賦稅。西班牙殖民者完成對墨西哥的征服后,將在西印度群島上推行的委托監護制(encomienda)移植到墨西哥。[3]土著貴族負責為殖民者征收賦稅、征調勞動力,廣大的土著農民并未受殖民者的直接統治,土地和生產仍由印第安農民控制。殖民者獲取了財富,但并未徹底改變征服前的農村社會結構。但是,這種制度持續的時間并不久。西班牙王室擔心委托監護制將使殖民者獲得太大的獨立性,削弱中央集權,因而試圖削弱殖民者的權力;更重要的,由于舊大陸傳播而來的天花等疾病致使印第安人口大量減少,委托監護制帶來的經濟利益大大下降。到16世紀中期,墨西哥的人口下降了一半,殖民地經濟出現危機,殖民者的實力也隨之下降。這為西班牙王室在殖民地設立的官僚機構加強國家的權力創造了機會。16世紀50年代起,殖民地的官員開始規范委托監護制下印第安人繳納的賦稅,并取消勞務征調。同時,政府官員與傳教士一起,將幸存的、分散在廣大農村的印第安人集中在一起,建立村社,以加強管理,同時促進基督教的傳播。被重新安置的印第安人原有的土地如果與建立的村社臨近,這些土地仍由他們所有;如果他們原來的土地距離村社較遠,他們就在村社周圍被授予新的土地。[4]

16世紀中期以前,西班牙殖民者對土地和農業活動沒有興趣。委托監護主滿足于從印第安人那里收取貢賦。但是,大約在1550年以后,情況發生了改變。一方面,如上所述,由于印第安人口大量減少,也由于王室為加強中央集權,限制委托監護主的權力,委托監護權的經濟價值大大下降了。另一方面,16世紀中期以后,新大陸的西班牙移民增加了,一些西班牙人市鎮迅速擴大,對食品,特別是印第安人還不能立即提供的食品——如肉類、小麥、食糖、葡萄酒等——需求大增。與此同時,印第安人口的大量下降也空出了大量的土地。于是,西班牙殖民者要求王室授予土地,或非法占據土地,從事農牧業生產。1591年,王室頒布法令,凡非正當地從印第安人那里非法購買的土地和沒有土地證的土地,都可以通過向國庫交一筆費用而合法化。[5]西班牙人在占據的土地上建立了大莊園,生產糧食或放牧牛羊,產品供應城市或礦區。

這樣,到17世紀中期,由于政府對印第安人的重新安置和向西班牙人授予土地,在墨西哥中部地區形成了這樣一種農村社會結構:西班牙人的大莊園占有大片優良的土地,穿插于莊園之間的是大量的印第安人村社,這些村社也擁有至少能維持其已經大大減少的人口生存所需要的土地。殖民政府雖然向殖民者授予了大量土地,但它也擔心這些大莊園主的經濟力量過于膨脹。通過向印第安人村社授予土地、法定的權利以及基本的生存保障,殖民政府在限制大莊園主權力的同時,一定程度上顯示出對于印第安農民的保護。村社內部的土地分配是不平均的,土著貴族一般擁有大量土地,普通村社成員擁有的土地不足以維持家庭生存的需要,只好向附近的莊園出賣勞動力。于是,商品性的莊園與印第安人村社之間形成了一種共生的(symbiotic)剝削關系。由于土地緊張,村社農民如果不在莊園勞動賺取工資,則難以維生;莊園如果沒有來自村社的勞動力,也不可能維持生產。兩者之間通過這種不平等的關系連接在一起,而這種關系對于雙方都是必不可少的。[6]

然而,進入18世紀中期后,一系列因素導致墨西哥的農業生產模式和農村社會關系發生了變化。

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口在1630年左右下降到最低點,此后開始緩慢回升。在中部谷地,印第安人口在17世紀中期達到7萬,1742年增加到12萬,1800年又上升到27.5萬。在尤卡坦,1730—1806年期間,印第安人口從13萬上升到28萬,增加了一倍還多。整個18世紀,墨西哥印第安人口增長了44%。[7]人口恢復的原因,主要是印第安人對于歐洲疾病,特別是天花和麻疹的免疫力增強。例如,1648—1650年,黃熱病流行,因感染而喪生的西班牙人多于印第安人。[8]與此同時,隨著墨西哥經濟的繁榮,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西班牙移民。例如,1742—1793年,半個世紀的礦業繁榮吸引大量西班牙移民涌入瓜納華托,瓜納華托監政官轄區(intendancy,大致相當于巴希奧地區)的人口增加了一倍半,瓜納華托城的人口達到5.5萬,超過了當時的紐約和波士頓。[9]

人口的增加,一方面增加了對食品的需求,擴大了農產品的市場,另一方面解決了長期以來的勞動力短缺的問題,莊園主有條件降低雇工的工資。18世紀后半期,實際工資下降了大約25%。[10]結果,大莊園的利潤不斷上升,而以印第安人為主的農民的生活水平嚴重下降。對于印第安人村社而言,原有的土地越來越難以養活不斷增長的人口,村社內部、村社之間、村社與大莊園之間圍繞著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而發生的爭端不斷增多。

到18世紀后期,村社人口已經對有限的土地資源構成嚴重的壓力。村社內部的不平等加劇,許多村社內都出現了少數無地村民。即使是仍保有土地的村民,也越來越多地依靠在莊園出賣勞動力,越來越少地依靠自己的土地來維持家庭的生存。與此同時,隨著人口增長對既有的資源帶來更大的壓力,一些土著貴族借機謀取個人利益。村社首領利用其對土地分配的控制權為自己和親信多分配土地,報復異己。例如,1800年前后,在圣格雷戈里奧-夸烏津戈(San Gregorio Cuautzingo),一小撮貴族控制了村社權力,其成員全是同族人,攫取了大片土地,足以在滿足自身消費需要之外,向市場出售多余產品。而其余的村社成員中,三分之二雖然仍保有土地,但地塊太小,難以維持家庭生存必需;另外三分之一則完全失去了土地。

17世紀中期,墨西哥的銀礦業一度蕭條,但到90年代,蕭條得以克服,鑄幣超過500萬比索,達到以往最高紀錄。此后,產量穩步上升,到1798年達到2400萬比索,整個18世紀,墨西哥的白銀產量增長了四倍。西班牙王室在推動銀礦業復興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傇儾扉L何塞·德·加爾維斯(José de Gálvez)把水銀的價格降低了一半,又增加了另一種王室專賣品火藥的供應,把價格降低了四分之一。同時他還制定政策,許諾為需要大批投資的革新項目或是極具風險的新事業減免稅收。在擔任西印度事務大臣時,加爾維斯設立了礦業法庭來領導一個行業公會,對礦業內部的所有訴訟都擁有裁判權。新《礦業法》得以實施,法庭負責一個中央信貸銀行,資助投資和革新。1792年,加爾維斯建立礦業學院,調配了一部分來自歐洲的礦業學家。除了這些措施外,這一時期人口增加,征募領取工資的勞動力沒有什么困難;來自墨西哥城的商人和礦主合作,一筆筆周密的信用貸款支撐著銀礦業。[11]

銀礦業的增長擴大了對于農牧產品的需求。礦山工人不僅需要食品,而且需要大量的牛脂和皮革等物品,這為大莊園的產品提供了廣闊的市場。

為了打擊走私,保證西班牙獨占殖民地的貿易收益,1778年10月12日,西班牙王室頒布了著名的《自由貿易法令》(Reglamento para el comercio libre),規定所有西班牙港口和除墨西哥、委內瑞拉之外的所有殖民地各省之間可以進行自由貿易。1789年,墨西哥和委內瑞拉也以同樣的條件開放貿易。對殖民地之間的貿易限制也取消,雖然這種貿易大致局限于非歐洲商品。

自由貿易以及未能禁絕的走私貿易,促進了農產品的生產和出口。1796—1820年,墨西哥的年出口總量為1 100萬比索,其中白銀占大約75%,胭脂蟲紅占12%,蔗糖占3%。在某些年份,例如1775年,胭脂蟲紅的出口幾乎相當于白銀出口的一半。在某些地區,尤其是沿海熱帶低地,開始生產面向出口的新作物,例如在格雷羅的低地、哈里斯科和科利馬的太平洋沿岸、尤卡坦和韋拉克魯斯熱帶地區開始生產棉花。在莫雷洛斯,18世紀90年代,蔗糖業得到恢復和發展,以填補海地革命后空出的市場。[12]

市場的擴大、勞動力供應的過剩,極大地刺激了大莊園的農業生產。來自礦業和商業的利潤投向了農業。原來用作牧場的土地,大量轉向種植作物。同時,大莊園為了擴大生產規模,不斷侵吞村社的土地,莊園與村社之間圍繞著林地、水源、牧場的邊界爭執不斷增多。大莊園還進一步提高租佃農的租金,迫使很多租佃農放棄土地,淪為莊園雇工。莊園主為了利潤,貧困的印第安農民為了基本的生存權,雙方不斷發生沖突。越是在那些市場擴大帶來經濟機會增加的地區,這種沖突越劇烈。

[1] Jaime E.Rodríguez O., “From Royal Subject to Republican Citizen: The Role of the Autonomists in the Independence of Mexico,”Jaime E.Rodríguez O., ed., The Independence of Mexic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New Nation, Irvin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89, p.20.

[2] Eric Van Young, “Agrarian Rebellion and Defense of Community: Meaning and Collective Violence in Late Colonial and Independence-Era Mexico,”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Vol.27, No.2, 1993, p.247.

[3] 關于委托監護制,最權威的研究參看:Lesley Byrd Simpson, The Encomienda in New Spain : The Beginning of Spanish Mexico,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

[4] 董經勝:《19世紀上半期墨西哥的農業發展模式與現代化道路》,《史學集刊》,2012年第5期,第74—75頁。

[5] 萊斯利·貝瑟爾主編:《劍橋拉丁美洲史》,第二卷,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組譯,經濟管理出版社1997年版,第168頁。

[6] John Tutino, De la insurrección a la revolución en México, Las bases sociales de la violencia agraria, 1750–1940, pp.128–129.董經勝:《19世紀上半期墨西哥的農業發展模式與現代化道路》,第75頁。

[7] John Lynch, “Los Fectores Estructurales de las Crisis: La Crisis del Orden Colonial,”Franklin Pease, G.Y., ed., Historia General de América Latina, Volumen II, Madrid: Ediciones UNESCO/Ediciones Trotta, 2003, p.31.

[8] Alan Knight, Mexico: the Colonial Er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206–208.

[9] David.A.Brading, Miners and Merchants in Bourbon Mexico, 1763–181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224–226.

[10] Eric Van Young, The Other Rebellion: Popular Violence, Ideology, and the Mexican Struggle for Independence, 1810–1821,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71.

[11] 萊斯利·貝瑟爾主編:《劍橋拉丁美洲史》,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組譯,經濟管理出版社1995年版,第407—408頁。

[12] Alan Knight, Mexico: the Colonial Era, p.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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