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地與自由:墨西哥現代化進程中農民動員研究
- 董經勝
- 3375字
- 2020-11-05 17:44:39
一、關于農民與墨西哥獨立運動的史學
1810年的獨立運動是墨西哥歷史的轉折點,也是國際學術界傳統的研究領域。對于革命前農業和農村社會結構的變革、農民參與革命的根源及其作用等問題,涌現出豐碩的研究成果。
約翰·圖蒂諾(John Tutino)對墨西哥獨立到20世紀40年代農村動員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同意巴林頓·摩爾的觀點,即資本主義急劇地滲入落后的農村經濟很可能激起農民反叛性的反應。但是,他認為“資本主義”這一概念過于寬泛,難以把握農民反叛背后“多樣化”的現實。他借鑒了巴林頓·摩爾此后的著作和詹姆斯·斯科特的研究,將農民的意識看作農村抗議的根源和時機的關鍵因素。在圖蒂諾看來,農民對于自身的生存的核心有明確的認知:基本的生存權(basic subsistence)、自主權(autonomy)、安全性(security)和流動性(mobility)。后三個因素以及在他們看來這些因素怎樣或為何被侵犯,成為解釋農民反叛的關鍵性變量。在他看來,雖然生活水平的下降——食物的缺乏、租金的上升等——易于引發暴動,但是,僅有這些因素還不夠,只有在特定的社會變革導致窮人尤其痛苦,伴之以生活水平的下降的時候,這種傷痛才會導致暴亂。例如,1810年的獨立革命爆發于墨西哥城以北的巴希奧地區(Bajío),圖蒂諾認為,獨立戰爭前,這個地區的經濟發生了急劇的商品化,這里是“殖民地經濟的核心”,相對于其他地區更加商品化、更加資本主義化。而且這種變化的發生為期不長,因為在殖民征服期間,這里的居民為游牧狀態的奇奇梅克人,沒有定居的土著人口。土地由王室賜予,被私人地產主所有,缺乏勞動力。直到18世紀中期前,為吸引勞動力,當地地主實行低地租,可用貨幣或勞務支付,這顯然有利于農民。也就是說,由于土地充足而勞動力短缺,農民和小土地所有者享有一定的自主性和相對優越的生活。但是,18世紀中后期,該地區的農業結構發生了急劇的變革。由于人口的增長,商品市場上農產品的需求上升,勞動力市場上則供過于求,這種變化顯然有利于地主而不利于農民和小土地所有者。土地價值上升,地租提高,農民和小土地所有者的物質生活水平下降,同時“安全性”大幅度喪失。巴希奧地區的地主通過提高地租或者驅趕的辦法收回土地,直接經營。在此情形下,小土地所有者淪為大莊園的佃農或者雇工,而處于更低階層的農民則直接受到“生存危機”的打擊,因為地主為了獲利,轉向生產更加能夠滿足市場需求的小麥、蔬菜、水果,而滿足基本生活需要的玉米生產大大減少。1786年和1808—1809年發生的饑饉與此農業結構的轉型直接相關。在圖蒂諾看來,這是導致1810年革命在巴希奧地區發生的根源。[1]
但是,也有學者對他的觀點提出了質疑。例如,西蒙·米勒(Simon Miller)認為,18世紀,巴希奧地區的大莊園得到了來自礦業和貿易的資金輸入,這表現在堤壩、水庫、圍欄、倉庫的修建增加了。在市場需求的刺激下,通過增加投資擴大了耕作面積。由此增加了供應市場的商品性作物的生產,而非以玉米生產的減少為代價。相反,大莊園經濟的商品化實則增加了莊園上的就業機會,1810年革命爆發后,也很少發生農民占領大莊園土地的情況,土地改革也不是伊達爾戈領導的農民運動的核心問題。[2]
墨西哥獨立運動的另一個核心是瓜達拉哈拉。埃里克·范·楊指出,人口的增長和莊園生產的商品化,致使原來用作出租的土地被收回直接經營,同時農民利用森林和草場的傳統權利受到了限制,對農民的生活造成了沖擊。這種商品化的趨勢“在印第安人村民來說是對他們作為獨立農民地位的侵襲”[3],但是,他同時指出,土地問題并非促使農民反叛的原因,獨立運動并非一場統一的農民運動,因為經濟發展太不成熟,尚不足以促使農民階級意識的形成。他轉向強調文化因素,認為“民眾的意識形態和象征主義”是理解農民運動的關鍵。印第安人公社一直是作為農民的印第安人的個人和文化身份的根源,也是印第安遺產的化身。[4]埃里克·范·楊認為,18世紀,這種文化軸心也遭受了打擊。對村莊土地的壓力不僅導致了無產階級化,同時也引發了去文化化(deculturation)的過程。村莊內部的分化、村莊的精英集團利用政治方式控制公共資源,摧毀了公社的同質性和集體性的傳統自我形象。在這種背景下,公社處于解體的邊緣,僅靠來自外部的威脅——如大莊園、國家,甚至是教會——而得以脆弱地維系在一起。正是這種反常的狀態(anomie)和去道德化(demoralization)的“文化危機”可以解釋為何印第安人農民響應和追隨伊達爾戈,挺身起義。他們的行為不是出于對自身生存需要的更加精細的考量,而是針對他們所憎恨的象征,即“西班牙人”(los Espa?oles)。埃里克·范·楊(Eric Van Young)強調文化因素的作用,無疑對于理解農民的反叛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從經濟的角度來研究農民運動固然是必要的,但是文化因素也不容忽視。我們不僅要考察起義農民的經濟背景,同時也要將其作為社會角色來看待,這樣才能更為全面地理解其行為模式。
布雷恩·漢奈特(Brian Hamnett)認為,墨西哥農村反叛的根源很大程度上在于農民土地不足、農業商品化的發展以及農民與大土地所有者之間的沖突。布雷恩·漢奈特指出,以往對于墨西哥獨立運動的研究中,關注點集中在精英政治和運動的領導人,忽視了參與伊達爾戈起義以及后來長期軍事斗爭的成千上萬的民眾,主要是農民的動機和感受、他們的組織方式,以及促使他們起來反抗的地方性的背景。為克服這一缺陷,布雷恩·漢奈特把研究的重點放在地方,而非總督轄區的首府;放在農村,而非城市。他以此來探討獨立運動的地方性根源,揭示這種根源與波旁王朝統治時期經濟的不平衡發展導致的社會緊張局勢之間的關系。他發現,獨立運動發生的地區恰是那些長期和短期的經濟變革對下層生活沖擊最劇烈的地區。在經濟不平衡發展的影響下,民眾的不滿一般源于人口增長和市場壓力導致的生活水平的下降,而不同地區之間對于經濟變革的反應差異甚大。在中部—北部—西部地區,人口增長、農業商品化、當地經濟被商業滲透,對底層生活水平和經濟穩定性的侵害比中部—南部地區更為嚴重。因而1810年后中部、北部和西部地區對革命的響應比中部—南部地區要更為積極。在布雷恩·漢奈特看來,墨西哥獨立運動不僅源于地方,而且這場運動是短期的、偶然性的,是由1808年西班牙王室在拿破侖軍隊入侵下倒臺而導致的。僅僅在很短暫的時間內,在伊達爾戈和莫雷洛斯的領導下形成了統一的運動,然后就迅速分裂為各自為戰的力量,以不同地區狀況、庇護網絡和個人人格為基礎,而非建立在統一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之上。布雷恩·漢奈特認為,這正是獨立運動期間農民運動最后失敗的重要原因。他指出,雖然莫雷洛斯以小規模的、更有組織的、機動性更強的武裝力量取代伊達爾戈領導的無組織、無紀律的暴動民眾,但是由于只能依賴于熱帶地區的后勤基礎和地方卡西克(cacique,地方強人)的領導和支持,他對墨西哥核心地區的滲透和控制的能力被限制了,而這對于建立一個長期的中央政府又是必需的。以地方不同中心為基礎的運動,一方面使得莫雷洛斯領導的運動能夠堅持較長時間,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其弱點。因為以地方為基地以及不可避免的與當地地主的聯系,阻礙了這場運動成為一場激進的社會變革,也限制了其聯合起來奪取中央政權的能力。由此,布雷恩·漢奈特得出結論,這場運動既未解決新西班牙的政治危機、獲得政治獨立,也沒有消除墨西哥農村地區社會不滿的根源。這些不滿將在19世紀獨立后墨西哥的多次農民運動中多次浮出水面。[5]
除了上述學者的研究外,威廉·泰勒(William Taylor)在對瓜達拉哈拉地區的盜匪和叛亂的專門研究中也提出了同樣的觀點。[6]理查德·加納(Richard Garner)對于波旁時期墨西哥經濟的研究認為農村地區的緊張局勢更多的是源于收入分配狀況的惡化,而非人口的壓力。[7]上述論著僅僅是這一領域內部分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但從中也可以看出,墨西哥獨立運動期間農民動員的根源和作用是極其復雜的歷史問題,需要從多個角度進行考察,單一的解釋顯然是不夠的。本章的目的是,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僅僅通過考察18世紀后期墨西哥農村地區的社會經濟和階級關系的變化,探討1810年獨立革命爆發后農民運動的根源和影響。
[1] John Tutino, De la insurrección a la revolución en México, Las bases sociales de la violencia agraria, 1750–1940.
[2] Simon Miller, “Land and Labor in Mexican Rural Insurrections,”Bulletin of Latin American Research, Vol.10, No.1, 1991, pp.57–58.
[3] Eric Van Young, “Moving Toward Revolt: Agrarian Origins of the Hidalgo Rebellion in the Guadalajara Region,”Friedrich Katz, ed., Riot, Rebellion and Revolution: Rural Social Conflict in Mexico,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p.82.
[4] Ibid., p.183, p.190.
[5] Brian R.Hamnett, Roots of Insurgency: Mexican Regions, 1570–1824,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6] William B.Taylor, “Banditry and Insurrection: Rural Unrest in Central Jalisco, 1790–1816,”Friedrich Katz, ed., Riot, Rebellion and Revolution: Rural Social Conflict in Mexico,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7] Richard L.Garner and Spiro E.Stefanou, Economic Growth and Change in Bourbon Mexico, Gainesville: University of Florida Press,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