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地與自由:墨西哥現代化進程中農民動員研究
- 董經勝
- 3444字
- 2020-11-05 17:44:40
五、莊園與村社關系的變化
19世紀初墨西哥的獨立運動雖以社會下層要求社會、經濟和政治變革的起義開始,卻以上層土生白人保守派的政變而結束。獨立后的政治領導人力圖將社會變革減少到最低限度。但是,獨立后,持續的經濟困難和政治動蕩削弱了社會上層維持社會穩定的能力。農村社會的基本制度——大莊園、村社、小農場(rancho)等并未改變,但是土地貴族、小農場主、村社農民、莊園勞工之間的關系發生了重要的變化。一般說來,這種變化有利于小農場主和農民,而不利于大莊園。“獨立后的年代帶來了土地擁有者經濟的下降和農民、小農場主經濟的擴張。”[1]礦業的瓦解、國際貿易的衰退和混亂、困擾上層階級的財政困難,致使1810—1880年間墨西哥的經濟停滯不前。根據約翰·科茨沃斯的估計,直到19世紀60年代,墨西哥的全部國民收入一直低于1800年的水平,直到19世紀70年代,人均收入低于殖民地后期的水平。[2]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獨立后,并未有類似于1785年、1876年、1809年、1810年那樣的大饑饉發生。國民收入水平下降的同時卻避免了毀滅性的饑荒發生,說明獨立后經濟的衰退主要體現在大莊園商品性經濟的衰退,而滿足農民家庭消費需要的糧食生產卻在上升,這與殖民地后期的情形恰好相反。
大莊園和村社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如上所述,殖民地后期,在墨西哥中部地區,絕大多數農民仍生活在村社里,擁有自己的小塊土地維持生存。但由于人口的增長,村社首領在分配土地時謀取私利,村社內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無地或少地農民,依賴于在莊園勞動賺取工資維持生存的農民越來越多,莊園的勞動力得到充足的供應。但是,獨立后,莊園與村社的關系向著有利于村社、不利于莊園的方向轉變。在墨西哥中部高地,1875年前,人口增長微不足道,疾病的傳播依然是造成人口下降的重要因素。例如,1833年和1850年,查爾科地區霍亂流行,致使這里人口大大減少。此外,獨立后,邊緣地區經濟的發展,吸引中部高地很多人口移居到北部或其他邊緣地區,村社的人口給土地資源帶來的壓力降低,減少了迫使村社農民前往莊園勞動的壓力,增加了村社農民與莊園討價還價的砝碼。
在村社農民的壓力下,莊園主被迫提高工資水平。在查爾科地區的莫拉爾和孔帕尼亞莊園(Compa?ía),工頭日工資為3雷亞爾,絕大多數成年勞工日工資為2到2.5雷亞爾,而在殖民地時期,查爾科地區莊園的工資最高僅為2雷亞爾。為了吸引莊園生產所必需的勞動力,莊園被迫在勞動開始之前,向農民預付一個星期的現金。而且,有的村社距離莊園較遠,村社勞工周一出發前往莊園,周二開始勞動,但要求莊園為周一花費在路上的時間支付全部工資。例如,1835年5月,在孔帕尼亞莊園,周一時只有50名勞工,但該周其他五天卻有124名勞工在勞動,所有人都得到了六天的全部工資。[3]在墨西哥中部地區,只有極少數莊園主擁有充足的資金以保證莊園的勞動力供應。1844年,由于缺少現金支付工資,勞動力短缺,查爾科地區的阿恰爾科莊園(Axalco)春季的播種被迫推遲。村社農民在前往莊園勞動的時間安排上也擁有相當的自主權。節日期間,農民不去莊園勞動;更重要的,農民還要優先照料自己的小塊村社土地上的作物。僅在時間允許時,他們才有可能前往莊園勞動。有時,莊園為了等待村社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播種或收獲完畢,不得不推遲莊園的播種或收獲時間,由此導致經濟上的損失。因為推遲播種減少了生長期,而推遲收獲增加了作物遭霜凍侵害的可能性。1849年,馬里亞諾·里瓦·帕拉西奧(Mariano Riva Palacio)在亞松森(Asunción)的莊園被迫推遲收獲,因為附近的特馬馬特拉(Temamatla)村社以及其他村社的農民在收獲自己的作物之前,拒絕前往莊園勞動。
莊園與村社之間的關系還體現在二者之間發生的土地爭端中。獨立后,在墨西哥城南部從事奇南帕(chinampa)[4]農業的農民不僅保住了他們的土地,而且維持著強有力的凝聚力,盡管墨西哥城的上層集團一直試圖奪取這里如此靠近本國最大的農產品市場的肥沃土地。1850年,位于托盧卡谷地的奧科約阿卡科(Ocoyoacac)村社甚至購買了一塊與臨近的莊園長期爭執的土地。[5]利用大地產主的經濟困難,更多的村社與莊園對簿公堂,對莊園的土地提出所有權要求。通常,雙方都出具對爭議的土地擁有所有權的證據,多數情況下,法庭站在莊園主一邊,但也有一些村社通過持續的努力,獲得了一定的成功。例如,19世紀40年代,托盧卡谷地的一些村社贏得了對于原被圣地亞哥伯爵(墨西哥最古老和富有的地產家族之一)占據的土地的所有權。隨著村社農民越來越不愿在莊園勞動,隨著村社與莊園之間土地爭端的不斷加劇,二者之間的關系不斷惡化。
為擺脫困境,19世紀中期,一些莊園開始實行租佃制,將部分土地租給佃農耕種,收成由莊園與佃農分享。對于莊園而言,租佃制使其擺脫了資金短缺的困擾,他不必向佃農支付工資。如果遭遇歉收,損失可轉嫁到佃農身上;如果獲得豐收,莊園可獲得一半的收成,而幾乎不必付出任何代價。當然,實行租佃制可能使莊園犧牲部分利潤,但是,在19世紀中期,財政困難和勞動力短缺已使莊園的利潤大大下降了,在這種現實面前,莊園主寧愿與佃農分享利潤,同時將生產的風險和提供勞動力的負擔轉移到佃農身上。此外,莊園主還認為,成為佃農的農民,一般不會對莊園土地提出所有權要求,而且可能更容易向莊園未租佃的土地提供季節性勞動力。對農民一方而言,之所以愿意接受租佃制,也有各種原因。因為絕大多數農民仍依賴于在臨近莊園勞動以補充其維持生存的需要,如果莊園主拒絕提供工作機會,而代之以租佃制,農民沒有其他選擇,只得接受。而且,租佃農獲得了對生產的控制權,獲得了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因此,向租佃制的轉變,一方面反映了大莊園在經濟上的虛弱,另一方面也可被看作農民所獲得的微小收獲。
19世紀50年代,租佃制在查爾科地區已十分普遍。根據查爾科地區的亞松森莊園的管理者的記錄,1856年,該莊園的部分玉米和所有勞動密集型的豆類、鷹嘴豆生產都是由租佃農進行的。60年代,在墨西哥城以北的哈爾帕莊園(Jalpa),租佃制也成為玉米生產的主要形式。1864年,哈爾帕莊園58%的玉米是由租佃農生產的,到1866年,這一比例上升到72%。該莊園的管理者稱,之所以實行租佃制,是由于在這一動蕩的時期勞動力供應以及支付勞動力工資的現金十分短缺。到80年代,租佃制成為墨西哥各地莊園玉米生產的基本形式。[6]
租佃合同在各地存在差別。在查爾科,合同是由莊園與村社、通常是村社首領之間簽署的,而在哈爾帕,莊園直接與農民個人簽訂租佃合同。哈爾帕莊園的合同顯示,莊園向佃農提供土地、種子和犁隊,如果可能,還提供灌溉用水,佃農僅負責提供勞動力。收成由莊園和佃農平均分配,莊園從屬于自己的一半收成中保留下一個季節耕種所需的種子。對于個別能夠自己提供犁隊的佃農,莊園向其提供一半的收獲費用。可以看出,這一安排對佃農是相對有利的。
租佃制的實行,是適應莊園經濟力量下降而出現的農村社會關系。通過租佃制,農民對于生產的直接控制權提高了,但同時租佃制也增加了農民與莊園之間沖突升級的潛在可能性。自16世紀以來,在墨西哥中部地區,農民主要依靠村社的土地生產自身生存所需糧食,他們對于莊園的依賴僅僅體現在向莊園提供季節性的勞動力。在這種傳統的農業分工體制下,一旦發生農業歉收和饑饉,農民一般認為是難以控制的自然災害所致,而莊園提供的工作機會成為農民擺脫困境的出路。但是,在租佃制下,農民獨立地在莊園的土地上從事耕作。如果獲得豐收,莊園和佃農皆可獲利;一旦發生歉收和饑荒,在佃農看來,這與其說是由自然災害所致,不如說是由于莊園主將邊緣的、得不到灌溉的土地租給農民,而將更好的土地留給自己直接經營所造成的。也就是說,佃農不再將饑荒看作一場自然災害,而是社會問題。因而,19世紀中期以后,墨西哥各地的農民運動此起彼伏,最終釀致1910年的社會大革命。
[1] John Tutino, De la insurrección a la revolución en México, Las bases sociales de la violencia agraria, 1750–1940, pp.197–198.
[2] John Coatsworth, “Obstacles to Economic Growth in Nineteenth-Century Mexico,”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83, No.1, 1978, p.82.
[3] John Tutino, “Hacienda Social Relations in Mexico: The Chalco Region in the Era of Independence,”pp.522–523.
[4] 阿茲特克人在特斯科科湖上建立的人工園地,他們在排筏上鋪墊淤泥建造成一個個浮動小島,然后用木樁加以固定,也有直接打木樁圍湖造田。人工園地通常呈長方形,大的達200平方米。這種人工園地在每次播種前可以很方便地挖取淤泥肥田,使之一年四季都可種植莊稼和果蔬。他們就是用這種方法,將易遭水澇災害的沼澤之地改造成大片肥沃良田。盡管使用的是簡單的生產工具,卻大大增加了農業產量。林被甸、董經勝:《拉丁美洲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2頁。
[5] John Tutino, De la insurrección a la revolución en México, Las bases sociales de la violencia agraria, 1750–1940, p.203.
[6] Simon Miller, “The Mexican Hacienda between the Insurgency and the Revolution: Maize Production and Commercial Triumph on the Temporal,”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 Vol.16, No.2, 1984, pp.329–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