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游歷
孟子是一位很有政治抱負的思想家,在諸侯互相侵奪、戰爭連年不斷的戰國時期,他建立了自己的學說,提出了儒家的社會理想和一套治理國家的政治經濟主張及其方案。當時,士人游說之風盛行,各家各派的人物都想實現各自的主張,紛紛游說諸侯,出現了“處士橫議”的局面。就在這種背景下,孟子開始了他的“周游列國”之行,希望能通過“游說”,實現他的主張。
孟子大約在45歲之前開始了各國之行,曾先后到過齊、宋、鄒、魯、滕、梁(即魏)等國。其中,到齊國的次數最多,時間也最長。他每到一國,或者與國君親自談話,或通過與大臣、士大夫接觸,宣傳他的主張,對當時的形勢發表議論,提出建議。有少數被接受了,但大多數未被采納,而他的基本主張幾乎完全遭到拒絕。他的主張和建議被形容為“迂遠而闊于事情”[24],意思是不切合實際,難以實現。但是,他的影響卻越來越大,因而受到各國諸侯的尊敬和禮遇。
孟子出游的第一個國家是齊國。當時齊國有著名的稷下學宮(在都城臨淄稷門),聚集了各國有影響的學者,他們在這里自由辯論、講學、研究和著述,學術氣氛十分活躍,是“百家爭鳴”的一個重要場所。孟子首先選擇齊國,可能與此有關,他也很可能到過學宮。
但孟子在齊國并不得志,沒有與當時的國君齊威王見面,也沒有機會宣講他的主張。但是有一件事引起了很大反響。齊國的匡章有“不孝”之名,但孟子卻與之相處得很好,“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25],這不免引起了議論。當弟子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回答說,所謂“不孝”者有五,而匡章一件也沒有,匡章之所以背上“不孝”之名,只是因為“子父責善”即父子之間以善相責而引起不愉快,這不能說是不孝。大概由于這件事,孟子和齊國的君臣之間不太和諧,最后離開了。
就在齊國期間,孟子的母親死了,因而“歸葬于魯”。
孟子之所以離開齊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的宋王偃要實行“王政”,在諸侯之間產生了影響,孟子認為,這是一個機會,于是,離開齊國,到了宋國。這大約在齊威王三十年(前327)左右,孟子約48歲。宋國是一個小國,且夾在齊、楚兩大國之間,處境很危險。對此,孟子則認為,只要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26],齊楚雖大,有何可怕?孟子擔心的是宋國缺少賢人,因此,他勸戴不勝要多薦賢士。薛居州是一位賢士,但是,只有在宋王的周圍有很多薛居州,才能推行王政。如果只有一個薛居州,又有什么用?“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27]這是說,宋王周圍缺少能干的賢臣。
要實行“王政”,還要在經濟上實行一些政策。孟子是主張“什一”即十取其一的稅收制度的,這比當時通行的稅收制度要輕得多。宋大夫戴盈之對孟子說,要實行“什一”之稅,“去關市之征”,即去掉關卡和市場的稅收,現在辦不到,可以逐漸減少,等到明年完全實行,怎么樣?孟子回答說,這就好比有人偷了人家的雞,有人告訴他,這是不道德的,他便說,我可以減少,一月偷一只,等到明年,就完全停止。這是沒有改正錯誤的決心。“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28]既然知道錯了,就立即停止,為什么還要等到明年呢?
大概孟子的這些主張都沒有實現。
在宋國期間,滕國的太子(后為滕文公)到楚國去,路經宋國,拜訪了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29],感動了滕太子。從楚國回來時,滕太子又一次訪問了孟子,孟子引用前人的話以鼓勵太子,并說,滕國的面積雖不大,但是“絕長補短”計算起來,也有長寬各五十里,還可以治理成一個好國家。
孟子覺得,在宋國很難實現“王政”,繼續留下來已沒有意義,于是決定回到鄒國。
回鄒后不久,滕國的國君定公死亡,太子要舉行喪禮,便想起孟子的談話,“于心終不忘”。于是,請然友(太子的老師)到鄒國請教孟子,然后決定喪事。然友傳達之后,孟子回答說:問得好啊!父母去世后,本應盡心盡力辦好喪事。但是,各諸侯國的喪禮我沒有學過,我只聽說過,“三年之喪”,“三代共之”,上自天子,下至庶人,沒有例外。意思是,應當行“三年之喪”。然友回國報告于太子,太子果然采用了孟子之說,定為三年之喪。這是孟子的主張第一次被采納。但是,鄒國的父老百官卻不愿意,說:我們的宗主國魯國的先君已不實行了,我們的先君也不實行了,到了你這里卻要改變過來,這是不合適的。他們還引用《志》書中的話說,喪祭之禮要依照祖先的規矩,以證明現行的喪禮是有依據的。但是,現行的喪禮是什么樣子,《孟子》中并無說明。
太子聽了這些話,不敢決定,請然友再次去請教孟子。孟子說:這事不能求之于別人,要由太子自己做決定。在上位者愛好什么,下面的人必定愛好得更厲害。他還引用孔子的話說,君子的德好比風,小人的德好比草,風向哪邊吹,草便向哪邊倒,因此,完全取決于太子。然友報告后,太子說:是。這誠然決定于我自己。于是決定行三年之喪。五個月居于墓廬而未頒布任何政令,百官和族人都很贊成,認為知禮;等到舉行葬禮時,四方的人都來觀禮,太子容色悲凄,哭泣哀痛,吊喪的人非常滿意。[30]這說明喪禮辦得成功。
這件事說明了幾個問題。一是在孟子生活的戰國中后期,古代的葬喪之禮已經普遍不實行了,魯國被認為是保存周禮最多的國家,連魯國都不實行“三年之喪”(其實,從孔子時代就已經看出這個跡象了),其他各國就可想而知了。二是孟子提倡“三年之喪”的用意,主要不在形式,而在于如何體現對父母的真正的孝敬之情。“親喪,固所自盡也。”[31]親身躬行葬喪之禮,本來是出于內心真情,因而是很嚴肅的事情。三是親喪不只是個人之事,其影響所及是全社會的,通過喪禮,使全社會的人都知道如何對待父母,滿足人們的終極性的情感需要,這才是喪禮的作用所在。從孟子“歸葬于魯”,有人議論其奢侈,以及孟子的回答,也可以看出,他是很重視“親情”之孝的。這關系到整個社會的風尚,關系到人的道德素養和國家的安定團結。因此,孟子才如此重視。
孟子居鄒期間,魯國的國君(平公?)已經知道孟子是一位很有影響的人物,打算讓他的弟子樂正子治理國政。孟子知道后“喜不能寐”,非常高興。他知道,樂正子并不是很堅強,也不是很有聰明才智和知識,但是樂正子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好善”,對于治理國政而言,這就足夠了。因為如果治理國家的人“好善”,四面八方的人就會不遠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如果治理國家的人“不好善”,就會“拒人千里之外”,而那些阿諛逢迎之人就會紛紛而至,想治好國,是不可能的。[32]從這里可以看出,孟子的一個治國理念,就是賢人政治或精英政治,他對學生的要求也是出于這個目的。
正是由于這個機緣,孟子便到了魯國。他很想通過他的學生幫助魯君治理好國家。在樂正子的建議下,魯平公要會見孟子,卻因寵臣臧倉的讒言而中止。臧倉對平公說,孟子并不是一個賢德之人,他給母親辦的喪禮比給父親辦的喪禮規模還要大。魯平公聽信了臧倉的話,不去會見孟子。樂正子向平公問清原因之后,便解釋說,這是因為孟子舉行父葬時只是一個士,而舉行母葬時則是大夫,身份不同,貧富也不同,規模大小自然也不同。但是,魯平公并未改變態度。樂正子將平公不見孟子的原因及經過告訴了孟子。孟子說:干一件事或不干一件事,都有一種力量支配著,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33]這里表現出孟子的“無奈”,將不能見魯君的原因歸之于客觀命運。他決定離開魯國。
正在這時,滕太子已正式繼位,是為滕文公。由于他與孟子有過多次交往,又采納過孟子的建議,孟子便決定到滕國去。這時,孟子已年過五十,大約在公元前322年左右。
孟子到滕國后果然受到了歡迎,并享受到最優厚的待遇。滕文公經常與孟子相見,請教如何治國的問題,孟子也有機會闡述他的仁政學說。但滕國畢竟是一個小國,夾在齊、楚之間,很難有所作為。滕文公正為此發愁,向孟子請教,孟子卻說:“是謀非吾所能及也。”[34]即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決的。不得已,就只有鑿地筑城,與人民一起死守。只要人民寧死不屈,愿意獻身,就能守住。但是在當時,小國與大國之間,力量是很懸殊的,于是,他又根據周太王在邠(bīn)地,因受狄人侵犯而主動放棄邠地,遷到岐山之下,老百姓因太王之仁而“從之者如歸市”的故事,勸滕文公行仁政,仿效太王。這兩種辦法究竟哪一種更可行?他自己也說不準,只有請滕文公二者擇一。[35]這說明孟子的理想和現實之間,確實有很大距離。
孟子在滕國很難實現理想,這時,梁惠王正在招賢納士,便來到梁國(即魏國,因國都在大梁,故又稱梁國)。這時,孟子約55歲,即公元前319年左右。
孟子見到了梁惠王,梁惠王開口便問:“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稱孟子為“老先生”,是表示對孟子的尊重,但問題很直截了當,你不遠千里而來,有何有利于我國的好辦法嗎?孟子的回答也很干脆,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36]意思是,你何必開口就講利,治理國家只有依靠仁義。這就是所謂“義利之辯”。梁惠王是一位有為的國君,在位五十余年,而梁國曾盛極一時,威震諸侯。但與孟子見面時他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而梁國正受到周邊大國的不斷侵犯。東邊與齊國開戰,吃了敗仗,連大兒子都犧牲了;西邊敗于秦國,喪失河西之地七百余里;南邊又受辱于楚國,丟掉八座城地。梁惠王向孟子說明這些情況,覺得這是奇恥大辱,要為戰死者報仇,問孟子有何辦法。孟子便用經濟上、政治上如何實行仁政于民的主張說服梁惠王,要他相信“仁者無敵”的道理。梁惠王表示“愿安承教”[37],即很樂意聽孟子的指教,但是第二年就去世了。梁襄王繼位,孟子一看,就不像一個人君的樣子。他卻突然向孟子問道:“天下怎樣才能安定?”孟子回答說:“統一才能安定。”又問:“誰能統一?”孟子道:“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即不好殺人的人能統一。當今諸侯國的君王,沒有不好殺人者,如果有一位不好殺人的君王出來,老百姓就會“引領而望”,歸附于他。[38]但孟子已不想在梁國繼續待下去了。這時,齊宣王即位不久。孟子大約在公元前317年,即57歲左右時再次來到齊國。
齊國是一個大國,齊宣王又是一位有作為的國君。孟子這次到齊國之后,“為卿于齊”[39],即身居卿位,居住時間較長,與齊宣王進行了一系列談話,內容也比較廣泛,從歷史到現實,從政治到教育,從個人生活到國家治理,從“好樂”到“好勇”,從“好貨”到“好色”,從軍事到外交,幾乎無所不談。孟子無所顧忌、善于辯論的性格和風范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齊宣王也愿意聽孟子的議論,曾表示:“愿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40]就在這種情況下,孟子比較全面地闡述了他的“制民之產”的經濟主張及其他主張。但是,只有在一件事情上,孟子的談話與齊國的軍事政治發生了直接的關系。
孟子到齊國后不久,燕國發生了“禪讓”之事,燕王噲將位讓給了他的國相子之(前316)。此事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時之間,燕國大亂。齊國是燕國的近鄰,本來有攻燕之心。恰在這時,有個叫沈同的大臣私下里問孟子:“燕可伐與?”孟子說:“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噲。”[41]意思是子噲不應將王位讓于子之,子之也不應從子噲手中接過王權。結果,齊國果然于公元前316年伐燕,并且很快取得了勝利。這時,宣王問孟子:有人勸我吞并燕國,有人勸我不要吞并。吞并了,如何?孟子回答說:如果吞并之后燕國的人民高興,就吞并;如果吞并之后燕國的人民不高興,就不要吞并。結果,齊國趁勝吞并了燕國。但這樣一來,引起各諸侯國的不滿,趙國聯合其他諸侯,準備伐齊救燕。齊宣王害怕,又問孟子,該怎么辦?這次孟子回答得很明確:本來燕國的統治者虐待自己的人民,你們去征討,人民以為拯救他們于水火之中,因而歡迎你們。但是,你們卻殺死他們的父兄,捆綁他們的子弟,毀壞他們的宗廟,搬走他們的寶器。這怎么可以呢?諸侯國本來就怕齊國強大,現在你們的土地增加了一倍,又如此暴虐,這等于動員天下之兵來攻你。現在,你趕快下令,遣回老小俘虜,歸還寶器,與燕民商議,立新君而撤離,還來得及。[42]
但是,宣王并未聽取孟子的勸告。結果,齊國大敗,損失慘重。宣王很后悔,說:“吾甚慚于孟子。”[43]后來有人問孟子:你曾勸齊國伐燕,有這事嗎?孟子說:沒有。沈同私下問我,燕可伐嗎?我說可。他們就去伐了。他如果問,誰可伐燕?我將回答,為“天吏”者可以伐之。這就如同有人問,殺人犯該不該殺?回答是該殺。如果再問,誰能殺?則回答說,為“士師”,即負責獄訟的人能殺。如今是同燕國一樣暴虐的國家去伐燕國,我為何去勸他呢?[44]后來有人認為,孟子的這番話是為自己辯解。實則不然。從孟子前后的談話可以看出,他是始終堅持他的“仁政”主張的。他認為,對于無道的國家是應當討伐的,但只有“仁者之師”才有資格討伐。以不仁伐不仁,這是他所反對的。
孟子決定辭去卿位回到鄒國,齊宣王看望了孟子。宣王又托人轉告孟子,打算在都城送孟子一所房子,以萬鍾之粟奉養他的弟子,被孟子拒絕了。[45]孟子離開齊國,走到晝這個地方(西南邊邑),住了三夜,寄一線希望于宣王,等待宣王在這最后時刻改變主意,請他回去,再施展抱負,但是,始終沒有任何消息。于是孟子“浩然有歸志”,正式離開齊國。在路上,他很有感慨地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46]這不僅僅是由于孟子因其政治理想不能實現而表現出來的迷茫和無奈,而且表現了孟子對他的學說的自信和對歷史的質問。我們不必執意追究五百年是不是出現一位圣王以及“名世”的大賢,我們應當理解孟子此時此地極其復雜的內心活動。
孟子回到鄒國后,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此后,再也沒有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