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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進與保守、革命與改良
——讀柏克《法國革命論》

牛頓的運動第三定律說:“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兩詞都不帶有任何道德上的或倫理上的褒義或貶義。對于科學考察的對象,研究者本來理當采取這樣一種純客觀的態度。但是一涉及人事研究,人們卻總難以避免好惡之情。“革命”一詞在一個世紀之前曾是一個可怕的名詞,它意味著像是“孫汶”(“文”字故意加上三點水以示貶義)那樣的江洋大盜,誰被蒙上了那樣一個惡名,是要滅族、子孫萬代不得翻身的。后來時代變了,革命一詞被戴上了一個榮譽的光環,就連最反對革命的人也口口聲聲以革命自居,從蔣介石到“四人幫”莫不如此。也正因此,革命的理論就受到青睞,而保守的理論則遭到冷遇。從20世紀初起盧梭的理論就在中國風靡一時,像嚴復和章士釗這樣一些大名流還曾與它大打過一場筆仗,而像柏克的理論卻無人問津,他的《法國革命論》這部保守派的代表作也幾乎沒有人提到。

柏克(Edmund Burke,1729—1797)是英國18世紀最享盛名的政治理論家,《法國革命論》則是他最享盛名的一部著作。此書寫于法國大革命爆發之次歲,它和大革命前兩年英國作家亞瑟·揚的《法國旅行記》同為研究法國大革命的兩部當時最重要的第一手歷史文獻。柏克的基本立場是:人類文明的進步要靠千百年來歷代相承的智慧的積累,人們只是在前人已取得的基礎之上才能取得進步;而法國大革命卻是要砸爛一切舊傳統,這種野蠻的破壞只能造成文明的倒退,只會有利于少數人在渾水之中謀取個人的私利。衡量革命,不能只看革命者口頭宣稱的理想,更要檢驗其實踐的結果如何。正如20世紀歷史學家卡·貝克爾《十八世紀哲學家的天城》中所說的:假如羅蘭夫人事先就能預見到爾后法蘭西第三共和的現實的話,也許她就不會有那么大的信心和勇氣走上斷頭臺去從容就義了。理想和現實、理論和實踐二者間總是有巨大的差距的。政治的智慧就在于怎樣由現實出發運用傳統的遺愿去改進和完善當前的社會。這首先就在于怎樣能夠最好地、最有效地學習和運用歷代傳統所積累的智慧,而不是以暴力去推翻它、砸爛它。革命無權去破壞千百年來人類智慧的結晶;這樣做是罪行,是反人道的、也是反文明進步的。

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以其天賦人權論曾經是席卷了新舊兩個大陸的民主革命的理論和理想,它也曾深深影響了我國。但我國的讀者和研究者似乎對保守主義及其天賦人權論未能措意。就學術研究的角度而言,假如我們能把盧梭、孔多塞等人的著作和柏克、邁斯特、夏多白里昂等人的著作作一番對照的話,也許會更有助于深化我們自己的思想和認識。繼承前人的遺惠應該也是一種不可被剝奪的人權。這應該是革命所無權剝奪的。

綜觀史乘,人類社會與人類文明的進步大抵上不外通過兩條途徑或者說采取兩種手段,即不是革命就是改良。改良是演進(evolution),反之革命(revolution)則意味著——在字源學的意義上,借用一個“文革”的術語——“翻它一個底朝天”。或者說,改良是不動根本,只進行局部的小修小補,而革命則是動徹底的大手術。一個人生病就醫,應該是對癥下藥,而并非是非動大手術不可,手術越大就越好。有的病需要動大手術,有的只需動小手術,有的甚至不需動手術乃至不需治療就可以自行痊愈。生理的病如此,社會的病亦然。

法國大革命在世界近代史上可謂是“最足以變古之道而使人心社會劃然一新者”(陳獨秀語)的大事。18、19世紀整個的西歐和北美,19、20世紀的中國和許多亞非拉國家都曾受到它的強大的思想影響,這是大家所熟悉的事實。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正猶如20世紀初俄國的十月革命,產生了世界性的震撼,幾乎是迫使得當時每一個知識分子都必須站在它的面前亮明自己的態度:是擁護,還是反對。然而值得矚目的是:正當大多數知識分子普遍在歡呼法國大革命的原則和理想的勝利之際,英國卻有某些文人學者(有趣的是我們在當時英國浪漫詩人中間看到出現了不同的政治傾向)發出了不同的聲調,他們是以嘲笑、譏諷乃至詈罵的態度去反對法國大革命的。他們責難法國人只喜歡大轟大吼、大喊大叫,以空洞的口號和豪言壯語嘩眾取寵。而后代英國的歷史學家們也紛紛喜歡援引英國歷史比較平穩的發展來和法國革命風雷激蕩的場景相對比:同時代的英國并沒有那么多令人頭暈目眩的戲劇化場面,可是英國的發展水平比起同時的鄰國法國來卻毫不遜色,甚而尤有過之。看來似乎把一切舊的都砸得稀巴爛,打它一個落花流水,也未必就是國家和人民之福。無論如何,僅僅從純邏輯的角度著眼,出現一個保守主義的流派,作為是對革命思潮的反彈——而尤其是在英國,——就成為思想史上一幕應有的必然。而奠定這一思想流派的主要代表人和先行者,應該首推柏克。

人類文明的進步靠的是什么?首先而且主要的是靠此前歷代智慧的積累。如果不是站在前人已有的基礎之上,反而把前人的成就和貢獻一掃光,人類就只好是倒退到原始的野蠻狀態,一切又再從零開始。前人積累的智慧結晶不但包括物質文明,也包括精神文明,不但包括科技和藝術,也包括歷代所形成的種種風俗、體制、禮儀、信仰、宗教崇拜、精神面貌和心靈狀態等等。柏克對法國革命猛烈抨擊的重點正在于這樣一點:任何人都無權以革命的名義(或以任何的名義)去破壞和摧殘全民族、全人類千百年的智慧所積累的精神財富。

歷史上,大凡一個激烈變革和動蕩的時代,總不免出現兩種傾向:一種是要砸爛一切舊傳統的革命傾向,一種是要維護舊傳統的保守傾向。而每一派又總免不了夾雜大量的感情宣泄和意氣用事,使得純粹的學理探討無法不為情緒化的成分所干擾。恐怕要待到事過境遷之后,人們再回首前塵往事,才能比較心平氣和地進行冷靜的反思。柏克此書的書名為“Reflection”,按當前流行的術語亦可譯作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但此書是在革命初起的高潮刺激之下寫成的,柏克本人又是虔誠的宗教信徒,對傳統文化懷著濃厚的愛戴之情,所以今天中國的讀者大概很難設身處地體會作者本人當時的心態和思想感情了。然而歷史上任何一種思想理論能夠傳之久遠而歷久不衰的,必定會有某些因素是訴之于人類普遍的理性思維的,因而值得我們去重視和研究。事實上,不認真研究前人的遺產,又怎么可能超越前人呢?

損之又損,撇開一切歷史上的具體問題不論,柏克的保守主義理論中似乎包括有如下兩點言之成理的論據是值得加以考慮的。

如前所述,一個論據是:人類文明乃是歷代人民智慧的結晶,沒有任何個人或團體或政權有資格或有權利摧毀這座屬于人類世世代代積累的寶庫。徹底砸爛以往文化的傳統,就只能是開歷史的倒車,使文化又退回到原來的起點。這樣,走極端的革命恰好是走上了復古主義的老路。何況,對于歷史傳統我們也是徹底決裂不了的。今天的一切都是過去傳統的產物。珍惜傳統這份寶藏,或許要比與它宣告最徹底的決裂,可能為文明的建設和進步保留更多的元氣。

另一個論據是:所謂的理性并非是包醫百病的萬靈丹。歷史與現實生活,其內涵是如此之繁復而又包羅萬象,在它的面前單純的理性是不可能而且也無權充當至高無上的唯一裁判者的。在處理現實生活的問題時,歷代經驗所長期積累的智慧,其靈活性要比理性教條的獨斷有著更為豐富無比的效用。歷史的整體絕不是由單純的說教所構筑起來的一座純概念的大廈。你只可能精工細作對它一點一滴地進行加工,你不可能企圖在一夜之間就一下子改天換地重新建造出另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筑。這里,理所當然的結論便是:改良總比革命好,或者用一個現代化的術語,零碎工程(Piecemeal engineering)總比革命到底更為可行,也更為有效和更為有益。“試錯法”(trial and error)在自然科學中是卓有成效的方法,是不是也可以移用到政治工程或社會工程上來,讓我們暫時拋開一切思想體系或意識形態的指導和統治,也試一試摸著石頭過河呢?法國大革命那一幕幕令人驚心動魄的演出,確實是觸及人們的靈魂,它也觸及了柏克和柏克以降一系列思想家和歷史學家們的靈魂,使他們從另一個角度得出了他們的另一種結論。

由于中國近代歷史的特點,西方的革命思潮要比保守主義思潮更容易為中國的讀者所批準、所熟稔、所接受。但是仔細推敲一下,我們似乎也可以同樣在中國的近代思想史上看到有革命與改良、激進與保守的兩條脈絡。從嚴復宣揚斯賓賽的社會進步“不能躐等”說和梁啟超的新民說到五四新文化的實證主義與自由主義,中國近代史上確實也有一條非革命的思路,其間軌跡是歷歷可尋的。研究者們不妨借鑒于近代西方的革命與改良之爭更深一步探討一下近代中國的理論之爭。

記得威廉·詹姆士說過,哲學家或生為柏拉圖或生為亞里士多德。友人周禮全先生也曾說過,一個哲學家不是一個康德派就是一個黑格爾派。是不是仿此也可以說,凡是主張進步的人也無非是兩派,不是革命派就是改良派。當然,這個劃分也不可以絕對化。即如戊戌一輩人,長期以來是被劃歸為改良主義的,并且長期以來因此而為人所詬病;但是他們變法維新的主張,卻是提出了要“速變”“大變”和“全變”的,那口號聽來很帶點激進或革命的味道。孫中山是公認的革命領袖了,但他卻念念不忘忠孝仁愛的傳統美德。他歷來心愛的“天下為公”的口號,就是直接引自《禮運》篇的。左和右是相通的,而且是可以互相轉化的。柏克本人的結論好像是在說:一切現狀都是過去歷史的產物,既然我們無法與過去進行最徹底的決裂,那么最好的辦法就莫過于向過去汲取智慧并明智地加以利用。除了謙遜地低下頭來向過去的經驗學習而外,我們還找不出其他更聰明的辦法。

理想和實際、理論和實踐,兩者之間總是有著巨大的差距的。強調兩者相結合的人,首先就在理論上預先設定了兩者并不是同一回事,否則的話,就無所謂相結合了。歷史學者回顧一下以往每一個時代雙方之間鴻溝的巨大,往往不免感慨萬端;革命的崇高理論和理想(即如18世紀法國啟蒙學者所夢寐以求的天賦人權和理性的統治)一旦落實到現實和實踐的層次上,竟會使人惘然若失有幻滅之感。一切美妙動聽的言辭竟變為丑惡現實的遮羞布。美國歷史學家貝克爾(Carl Becker)在他的《十八世紀哲學家的天城》一書中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假如羅蘭夫人這位法國革命的女杰能夠事先就預見她的理想將落實為法蘭西第三共和的話,她大概就不會有那么大的勇氣走上斷頭臺去慷慨就義了。人們常喜歡說這樣一句口頭禪: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可見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并不是一回事。在熱情激動的關頭,可能浪漫主義要多一些,待到冷靜思考的時刻,則可能現實主義成分就來得更多一些。柏克的保守主義思想中也不可避免地夾雜有浪漫的和現實的兩種成分。其中浪漫的成分可能是隨著時代的推移而逐漸褪色了,然而其中某些現實的成分卻仍然有可能給后世以某些深切著明的啟迪。

本文第一節發表于《中華讀書報》1998年11月25日,第二節發表于《博覽群書》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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