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維錄: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
- 湯一介研究會《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編委會
- 4339字
- 2020-09-27 16:04:10
憂國憂民,教育報國
——記北京大學湯一介教授的國士風骨
2014年9月9日,北京大學湯一介教授溘然離世,使我心靈極為震撼。一個月前,我多次聯(lián)系他和樂黛云老師,想去探望他,可是電話總打不通,座機留言也沒回音,突然接到他離世的消息,我給北京大學哲學系發(fā)去一副挽聯(lián):
慎思明辨朝乾夕惕重鑄國魂為大宗師深孚眾望留風骨;
傳道授業(yè)高品雅量獎掖后學是真仁者廣布教澤享米壽。
我和湯一介教授結(jié)識于1986年,那年春天他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辦事,我們在研究生院的大門口聊了一會兒天,知道他就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的湯一介教授。先師王明研究員是北京大學湯用彤教授的學生,當時我正跟隨王明老師攻讀博士學位,獲悉湯一介教授是湯用彤大師的哲嗣,按輩分來說湯一介教授和任繼愈教授是我的師叔。后來我和湯一介老師交往漸多,相知頗深,我畢業(yè)后留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特別是我“文革”下鄉(xiāng)期間的一個妹妹信紅霞考入北大圖書館系,湯一介老師幫了大忙,這件事對我毋寧說“恩重如山”!當時任繼愈教授以國家圖書館委培的名義開了證明信,這也幫忙不小。此后,每次到北大我都和紅霞到湯一介老師家中見他和樂黛云老師,簡直無話不談。后來湯一介老師和季羨林教授主編《神州文化集成》,我參與撰寫了《道教與丹道》《道藏與佛藏》兩本書。蕭克將軍主編《中國文化通志》(百卷本)共分十大典,湯一介教授主編《宗教與民俗典》,我參與了《道教志》的撰寫,還有我主編546萬字的《中華道教大辭典》,張岱年教授邀請胡繩院長題寫了書名,湯一介教授也擔任顧問并參與策劃,還親自邀請香港大學饒宗頤教授和澳大利亞柳存仁教授列名參與。甚至在我評職稱遇到不公正的壓制時,湯一介教授出面力挺,還有張岱年教授、李學勤教授、黃心川教授、方克立教授、葉秀山教授、王樹人教授、張家龍教授等也出面做工作,這使我沒齒難忘。后來我的學術專著《道學通論》出版,張岱年教授親自題寫書名,湯一介、黃心川、葉秀山撰寫了序言。當時湯一介老師正因肺病在小湯山住院,序言是他在病院中強支病體寫的,使我感激萬分。這本書是根據(jù)錢學森院士的建議,按張岱年老師“綜合創(chuàng)新”的安排,為創(chuàng)立新道學而著的第一本書。張岱年老師說,新儒學的創(chuàng)立已歷四代,新道學還沒有創(chuàng)立起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只有道學文化才真正是接引現(xiàn)代西方文化的砧木。中國要完成諸多革命先烈的夢想,必須集古今中外文明之精華,創(chuàng)立有時代精神的新道學。在人民大會堂的一次學術會議后,我正準備轉(zhuǎn)身離去,突然見任繼愈教授從主席臺上走下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將來的學術重任就要由你承擔了。我知道先師王明教授逝世前曾將我的學業(yè)委托給張岱年教授和任繼愈教授指導,但不知道他們談話的具體內(nèi)容。我因之到北京大學和湯一介老師商量,湯一介老師建議在全國成立“中國道家與道教學會”,由中國社會科學院主管,掛靠哲學所,并親自來哲學所同陳筠泉所長商定了此事,會長由湯一介老師擔任,我任副會長兼秘書長,由他在哲學所工作的博士生楊深擔任副秘書長。隨之,由湯一介、陳鼓應、卿希泰、胡孚琛、李養(yǎng)正、許抗生六位學者聯(lián)名向全國發(fā)出倡議書,得到全國各重點高校、省社科院、著名道觀多名學者的熱烈響應。這件事情后因哲學所某種推崇新儒家勢力的阻撓和院方突然調(diào)整哲學所領導班子、陳筠泉所長離職而中止。
中華民族之所以數(shù)千年來衰而復盛一脈相傳,偉大祖國的疆土之所以分而復合最終統(tǒng)一,中華民族之所以至今仍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是因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有著牢不可破的根基。在中國歷史上“士、農(nóng)、工、商”的傳統(tǒng)社會里,“士”為四民之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承擔者,是中國人的脊梁,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大腦和靈魂。只要“士氣”高漲,中華民族就有主心骨和凝聚力,任何強敵都不能使中國滅亡,中國就會日新月異蒸蒸日上,中國的百年“強國夢”就有希望實現(xiàn),中華民族就是不可侮的!在現(xiàn)代中國的知識界,很多人可以號稱“知識分子”,但不能稱作“士”,因為這些人缺少中華民族的歷史使命感和憂國憂民的政治責任心。在我同湯一介老師29年的交往中,湯一介教授確有“國士”之風,他繼承了老一輩知識分子教育報國的傳統(tǒng),又時時關注著北京大學等高校的年輕學子的時代氣息。我一生深受楊石先、黃友謀、陳國符、錢學森、王明、張岱年六位師長的親切教誨,這些老師都是出生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國家和民族危亡之際,從大學時代就給我灌輸了濃重的憂患意識,因此我和湯一介老師可謂心靈相通。湯用彤大師一生酷愛背誦庾信的《哀江南賦》,顯然也是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這無疑極大影響了湯一介老師自幼的心靈。先師楊石先校長終生在南開大學任教,湯用彤教授也曾任南開大學教授,湯一介老師就出生在天津。抗戰(zhàn)時期楊石先教授任西南聯(lián)大教務長,先師王明教授1937年北大畢業(yè)后考取陳寅恪教授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研究生,因日本侵華回鄉(xiāng)兩年,后又間關至昆明考取西南聯(lián)大的北京大學文科所首屆研究生,湯用彤教授作為導師指導他寫出了《太平經(jīng)合校》,同時入學由湯用彤教授指導的還有任繼愈、石峻等同學。中國自清末廢除科舉創(chuàng)立大學直到軍閥混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尚被尊為“國士”,社會地位很高,出現(xiàn)了蔡元培主持的自由、民主傳統(tǒng)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國學院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四大導師名揚天下。抗戰(zhàn)時期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更是名師輩出、人才濟濟,為國家培養(yǎng)了不少棟梁之材。孫中山創(chuàng)立的黃埔軍校、中山大學也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奠定了人才基礎。
中國的學術教育機構源于古代先民的明堂之制,本來有傳道、授業(yè)、參政、議政之傳統(tǒng)。《尸子·君治篇》云:“黃帝曰合宮,有虞氏曰總章,殷人曰陽館,周人曰明堂。”穎容《春秋釋例》亦云:“太廟有八名,其體一也。肅然清靜,謂之清廟;行禘祫,敘昭穆,謂之太廟;告朔行政,謂之明堂;行饗射,養(yǎng)國老,謂之辟雍;占云物,望氛祥,謂之靈臺;其四門之學,謂之太學;其中室,謂之太室;總謂之宮。”《呂氏春秋·自知篇》云:“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士,武王有戒慎之軺。”《管子·桓公問》亦記載:“黃帝立明臺之議,上觀于賢也;堯有衢室之問,下聽于民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諫鼓于朝,而備評謠也;湯有總街之庭,以觀人誹也;武王有靈臺之復,而賢者進也。”這就是說,中國先民的學術教育傳統(tǒng)是培養(yǎng)人才,選舉賢能,議論朝政的智囊機構和人才庫。現(xiàn)在天安門前的“華表”,就是由古代舜的“謗木”演變而來,古代圣人都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準許老百姓議論朝政提建議的。自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稷下學宮供養(yǎng)大批學士不治而議論,享受士大夫待遇,奠定了知識分子參政議政的傳統(tǒng),這就是中國最初知識分子的“士”階層。
唐太宗實行科舉制,竊笑“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雖然將知識分子誘入功名利祿之途,然而直至清代科舉考試仍有關系國家興亡的“策論”,民間尚有大量書院,中國的讀書種子并沒斷絕。自張岱年教授逝世后,湯一介教授憑資歷順理成章地接替了張岱年“中華孔子學會”的會長職務。湯一介教授在耄耋之年殫精竭慮地主編了百冊《儒藏》,為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耗盡了最后的心血。據(jù)我所知,湯一介教授雖然被譽為國學大師,但他絕不是傳統(tǒng)文化保守主義者,而是對西方哲學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致力于將國學和西方哲學的精華結(jié)合起來,謀求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化。他雖然在晚年竭盡全力編輯《儒藏》,但他也深知儒學的弊端,繼承“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傳統(tǒng),并且深入道、釋、儒三教,力求創(chuàng)造一種在21世紀新時代的儒道互補文化。
2004年4月北京大學張岱年教授逝世,多種報刊介紹了一代國學大師張岱年教授的生平,但某青年學者卻認為張岱年教授沒有做出王國維、陳寅恪、熊十力那么大的成就,不同意其“國學大師”的稱號。湯一介教授起而辯駁,說張岱年教授1957年50歲時被錯劃為右派,20年被停止了學術研究的權利,改革開放后已至老年,猶自強不息,這種歷史狀況是不能和王國維等人相比的。我同意湯一介教授的看法,離開學術背景是無法正確評價一代學人的學術成果的。張岱年教授留給后人的不僅是他在1949年前和晚年自成思想體系的學術著作,更重要的是留下了老一輩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和風骨,留下了中國歷代國學大師的治學傳統(tǒng),留下了一代學人的學風和文風,因之張岱年教授對“國學大師”的稱號當之無愧。同理可證,湯一介教授的氣節(jié)、風骨、師道、學風也無愧于“國學大師”的稱號,但他不承認自己是“大師”,并說在現(xiàn)有教育條件下不可能出現(xiàn)“大師”,錢學森老師也一再質(zhì)問中國的教育制度為什么培養(yǎng)不出“帥才”?說穿了,當今中國的學人普遍缺失陳寅恪大師所倡導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而已!
早在1989年錢學森院士就在《政治學研究》第5期《社會主義文明的協(xié)調(diào)發(fā)展需要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中說:“在我們國家社會主義建設的前期,我們是比較重視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但忽視了物質(zhì)文明、政治文明的建設。所以這一時期,雖然精神文明表現(xiàn)得比較好,但政治不文明、不民主,造成了許多決策上的失誤,特別是造成了階級斗爭擴大化,以及“大躍進”、“人民公社化”的失誤。就是精神文明建設,也是由于受過‘左’的思想的影響,對傳統(tǒng)文化及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片面批判,而使科學文化發(fā)展不快,這就造成所謂貧窮的社會主義,不民主的社會主義的原因。而改革開放以后,我們許多人重視了物質(zhì)文明建設,但又忽視了精神文明建設,政治文明建設也還沒有真正抓起來。”“斯大林嚴重破壞社會主義法制,毛澤東同志就曾經(jīng)認識到,但沒有認真從制度上解決,從而導致10年‘文化大革命’的錯誤。這個教訓暴露后,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但仍沒有從制度上解決好”。當今習近平、李克強、王岐山等中央首長,登高而不覺寒,臨淵而不懼險,面虎而不知避,確為中華民族的一代英杰,希望他們完成革命先烈流血犧牲盼望著的政治體制改革,加速實現(xiàn)錢老所說的政治文明建設,這是必將載入史冊的曠世壯舉!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杜絕官場腐敗的根源,使中國人民進入公平、正義、法治的和諧幸福的社會。我想這也是湯一介老師早就想說的心里話吧!
我和湯一介老師結(jié)交29年來,每遇大事共同商量,我們一起策劃和報批了國家一級社團組織——“全國老子道學文化研究會”,而今又在策劃報批“中華老子文化基金會”的緊要關頭,湯老離我而去。我今年已七旬,湯一介老師年長我17歲,沒想到竟早歸道山。哲人其萎,出師未捷,不禁使我悲從中來,我缺少了傾心相知的師長指導和幫助,感到無比孤獨。祈禱湯一介老師在天之靈護佑“中華老子文化基金會”報批成功,使我在有生之年多為中華民族的文化事業(yè)做一點有益的工作。這些年來,湯一介老師是北京學界人人景仰的一面旗幟,哲人逝矣,謹以此文紀念北京大學深孚眾望的湯一介教授。
2014年9月27日于中國社會科學院
(本文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