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理想人格

超越世俗

堯已經(jīng)將天下治理好了，四海之內(nèi)都愿意臣服于他，可是，當(dāng)他到了一座叫作藐姑射的山上^[1]和汾水的北面，見到了四位人物之后，他就對治天下索然無味了，只見他恍恍惚惚，若思若求，好像他根本不是一個天子一樣。這四個人究竟是什么人呢？莊子借肩吾與連叔的對話，^[2]描繪出了這四個人的行狀：

“他們的肌膚如冰雪一般晶瑩，身體柔弱的樣子像小孩兒，不食五谷，只靠吸風(fēng)飲露就夠了。他們出行的時候，承載了云氣，駕御了飛龍，遠(yuǎn)游于四海之外。在他們的凝神之間，就可以使萬物不生病，五谷稔熟。天下大旱，金石都熱成了流體，而他們卻不會感到熱；水澇的時候，天下都浸泡在水里了，他們連衣服都不會沾濕。”

怎么在凝神之間使得五谷稔熟的呢？在《應(yīng)帝王》中，莊子這樣寫道：

“至人用心像一面鏡子那樣，對待萬物不有意送走，也不有意迎接，事情來了就及時反應(yīng)，而不有心藏匿，所以，他能夠掌握事物，卻不會傷害事物。”

這四個人，據(jù)說就是王倪、齧缺、被衣、許由，其中許由的老師為齧缺，齧缺的老師為王倪，王倪的老師為被衣。

堯既然對治天下沒有了興趣，他又將作何打算呢？堯找到許由，恭敬地對他說：

“日月都已經(jīng)出來了，可是有人還不肯熄滅火把，要與日月比光輝，那不是難為他了么！應(yīng)時的雨已經(jīng)降下來了，卻有人還要繼續(xù)灌溉，要與時雨比灌溉作用，那他不是太累了么！先生立為天下之主，那么天下就可以太平了，而我還要占據(jù)君主的位子，看來我做君主很不夠格。請接受天下吧！”

不料許由回答說：

“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經(jīng)太平了，可我還要代替您，那么我是為了名嗎？‘名’只是‘實(shí)’的賓從，我是要為賓從嗎？您沒看見那種叫作鷦鷯的小鳥么，它看到滿山的樹林，恨不得把那里都造成自己的窩，結(jié)果也就是占據(jù)了一棵樹的枝頭而已；再看那鼴鼠，它口渴了，看到了河流，恨不得把那河水全都飲了進(jìn)去，結(jié)果也才喝了一肚子水而已。回去吧，我的君主，天下對我一點(diǎn)用處也沒有。雖然廚師不肯做廚房的事情，但負(fù)責(zé)祭祀的尸祝也不會越過樽、俎而代替廚師啊！”^[3]

堯?yàn)楹我姷搅送跄摺⒃S由、齧缺和被衣之后，對做君主沒有了興趣呢？大概是為他們超越世俗，過自在與自由的生活，也為他們可以做天下人所做不到的事情而感動，堯也想做他們那樣的人。

可是當(dāng)堯請求許由替代自己做君主的時候，他沒有想到許由會拒絕。他本以為君主是世間最尊貴的位置，沒有人不想做君主的；而自己作為君主卻能主動讓出位子給更賢能的人去做，許由又是最堪當(dāng)這個重任的人。不料許由完全不是從世俗的角度考慮問題，彼此沒有談出結(jié)果。但是，這場世間與超世間的對話，充滿了智慧。一口氣創(chuàng)造了三個典故：爝火與時雨、鷦鷯與鼴鼠、越樽代庖。

堯的話很誠懇，他有自知之明，與賢明的許由相比，他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堯的話也很謙卑，是面對高尚的那種謙卑。

許由的話率直真實(shí)，既然不是為了名，那又何必去享受別人已經(jīng)治理好的天下呢！既然天下并不需要人治理，那自己除了基本的生活需求，還能有鷦鷯和鼴鼠那樣的貪念么！自然，許由把自己比作了尸祝，把堯比作了廚師，他也是清高的。

堯和許由的智慧，其實(shí)還是莊子的智慧，問題是他預(yù)設(shè)的，答案也是他提供的，只是讓堯和許由二人去說而已。

原文參考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shí)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dāng)，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是以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逍遙游》）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逍遙游》）

[1] 藐姑射山，據(jù)說是遠(yuǎn)在北海的山。

[2] 肩吾，泰山神的名字。連叔，與孔子同時的楚國人，佯狂不仕，只專心于耕地種田。

[3] 樽，祭祀的酒器。俎，祭祀時盛牛羊肉的禮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