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
——激動人心的修辭
德國早期浪漫主義的精神領袖小施萊格爾在其《雅典娜神殿》之第216條斷片中寫道:法國革命、費希特的知識學說以及歌德的《威廉·麥斯特》,形成了那個時代三股巨流。大革命位于潮流之口,潮來天地為之色變。他還補充說:誰要是不滿于這種說法,那就無法登高遠眺,將人類歷史的全景盡收眼底。
1789年法國革命對于往后德國以至整個歐美歷史甚至整個世界的精神氛圍的釀造,可謂影響深遠,力度強大。法國革命與拿破侖戰爭接踵而至,引爆了受傷的民族情感,催化了浪漫主義思潮,最終奔放為一種形籠四野而氣吞八荒的民族主義意志。建基于和平的普遍主義和博愛的文化精神,法國革命曾以“人類歷史上第一激動人心的修辭”許諾要掃除人類的痼疾沉疴,但終歸背叛了世紀的遺囑,沒有引領人類接近它所許諾的目標。和平的普遍主義,博愛的文化精神,承載著近代歐洲對于進步而信念,以典雅和完美取代了罪惡和救贖,并許諾將人類的偉大福祉牢牢地錨定在理性的地基之上,永不改易,千秋萬世永存。康德用理性的冷酷修辭表達出對法國革命的千禧年主義激情。在他看來,人類歷史上這么一次改天換地的現象,將永久持駐于人的記憶之中,因為人性本惡而天然向善,其中一定蘊含著一種天賦,一種才能,一種情感結構,一種精神激蕩。作為革命之底色的理性精神,就是浪漫主義者虛構的“鼴鼠”——掘開陰沉的厚土,敬拜麗日藍天。
然而,法國革命引發的是一場浩劫,往者災猶降,蒼生喘未蘇。法國革命未曾把人類引領到它所許諾的俗世天堂——理性、和平、和諧、普遍的自由平等、解放以及人類之間的兄弟般友愛,相反卻帶來了暴力、令人驚駭的世事無常、群氓的非理性行為,以及恃力自傲的個人英雄和弄權作威的偉人。政治,本為城邦生活樣法,自此就開始蛻變為城邦暴力集團的權力游戲,藏污納垢,指鹿為馬,虛鳳假凰。城邦暴力集團的頭領擁權自重,不論他們是善良還是邪惡,他們都成為上帝在世俗世界的代理,統御群氓,恣意改變的歷史的進程。于是,世界就被怪獸利維坦玩弄在股掌之間,生命就是受苦,而歷史充滿了災異??锥嗳埶淖x者想象這種歷史的災異:一幫無恥的偽善的家伙攫取中央權力,并在整個國家之內進行地方權力接力,通過恐嚇和欺騙,讓那些“那些缺乏教化而把自己無條件地交給恐懼幽靈”的民眾信任他們,擁戴他們,好讓他們“帶著自由的面具”去執行“一種效力絕不遜于從前的任何一種專制暴政”。[1]孔多塞未卜先知,覺察到雅各賓專政已經體現著一種早期的“政治宗教”。兩個世紀以后,多種政體一律指向極權主義,而印證了孔多塞的恐怖預感,并昭昭靈靈地顯示出蒼蒼莽莽的命運感,讓人驚恐地發現,把個體幸福的關照無條件地交給國家是多么危險!“至今呵壁天無語,終古埋憂地不牢?!边@份幽怨,這份驚恐,這份彷徨,起碼可以溯源至德國早期浪漫主義及其與革命的內在關聯。
然而,或許您仍然不解困惑:革命,刀光劍影;浪漫,吟風誦月。二者有關系嗎?即便有關系,那也是一種不靠譜的武斷牽連。但我仍然要說,革命和浪漫不僅有關系,而且有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結。中國20世紀20年代,就有一批作家,作詩文、講故事、述學理,嘗試一種叫作“革命加戀愛”的模式,還取名曰“革命的羅曼蒂克”。這個流行一時的詞組,意思是說革命借取浪漫為動力,浪漫以革命為載體,青年男女當經過革命的歷練來提升情欲,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將抒情升華到史詩的境界。蔣光慈充滿激情地寫下了“革命就是藝術”的宣言,鼓勵伸張羅曼蒂克的心靈,超出世俗生活的范圍,與全體宇宙合二為一?!拔┱嬲牧_曼蒂克才能捉得住革命的心靈,才能在革命中尋出美妙的詩意”[2]。一時間“革命的羅曼蒂克”風生水起,茅盾、白薇、華漢,就是這類作家之中的佼佼者,其中華漢的《地泉》三部曲還引得論壇風波起,文壇一片狼煙。瞿秋白則揭露“革命的羅曼蒂克”作家的作品之中不太健康的因素,認為他們自欺欺人,虛幻地解決情欲與政治之間的張力,調制出革命與戀愛互相混雜的世界,心甘情愿地讓浪漫幽懷蒙蔽慘烈的現實。20世紀60年代,巴黎五月,青年學生奮起反抗專家治國,鋒芒直指第三共和國政治體制。他們把宣言寫在墻上:“我們越造反,就越想戀愛,越是戀愛,就越想造反!”
20世紀法國哲學家讓呂克·南希(Jean-Luc Nancy)和菲利普拉庫拉巴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攜手合作,聯袂推出《文學之絕對:德國浪漫主義文論》(The Literary Absolute:The Theory of Literature in German Romanticism)。在該書前言中,二位明確指出,德國浪漫主義乃是對18世紀末歐洲文化之深重危機的回應。經濟崩潰,政治分裂,社會動蕩不安,叛亂此起彼伏,將德國拖進了三重危機之中:小資的社會危機、道德危機,以及法國革命引發的政治危機。在這三重危機的籠罩下,詩人諾瓦利斯懷藏千禧年主義的靈知,用詩歌、小說、書信和布道詞傳遞著革命的激情。法國政治革命內化為詩人的浪漫詩學,便有了一場炳于神話與歷史的“符號革命”(奧布萊恩語)。自由的火焰,對陰沉的路德精神的哀怨,對古今暴君的仇恨,涌流并且激蕩在諾瓦利斯的字里行間。詩人兼政治哲學家,更是宗教思想家,諾瓦利斯善用隱喻與反諷。當他向朋友表白對“新婚之夜”的渴慕之時,其實表達的是一種浪漫化的革命本能。昂首問天,他的“新婚之夜”,對于專制主義和監獄,不啻是一場改天換地的狂歡之夜。給卑賤以崇高,給平常以神秘,給已知以未知的莊嚴,給有限以無限的表象,浪漫化的本質是詩的酵素,更是革命的激情。浪漫主義者首先關心大是大非,小情小調絕對在于其次,因而他們心系江山社稷,更是情滿人間,而絕不會囿于一己小我,患得患失,淺唱低吟。
由上可見,革命與浪漫幾乎唇齒相依,彼此懷抱。甚至不妨說,二者互相轉化,是為歷史之二重變奏。這一點無分古今,莫辨中外。人常說,德國浪漫主義是對啟蒙的反動。此言似是而非。若問其究竟,啟蒙而革命以至最后浪漫懷古,是靈魂尋求救贖的一般節奏。具體到歐洲18世紀和19世紀歷史,革命和浪漫簡直就是花開并蒂,共同塑造出“時代精神”。革命未必皆劍氣,浪漫未必總簫聲。陽剛陰柔,情理辯證,史詩總是伴隨著令人迷醉的抒情。
[1] 托多羅夫:《啟蒙的精神》,馬利紅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頁。
[2] 蔣光慈:《十月革命與俄羅斯文學》,見《蔣光慈文集》第4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68—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