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現代史學理論讀本
- 彭剛
- 5356字
- 2020-09-25 15:14:27
二、問題意識:“敘事”與“虛構”
分析路數的史學理論,在以歷史解釋的模式為核心論題的討論中,形成了兩個不同的理論傳統。波普爾亨佩爾的覆蓋率模型(covering law model)認為,倘若將某一具體的歷史事件之間的關聯,納入到某一普遍的規律之下作為其個案顯現,就達成了成功的歷史解釋。而德雷(William Dray)等人的邏輯關聯論證(Logical Connection Argument),則沿襲了柯林武德的傳統,將對行為人動機和選擇的合乎邏輯的關聯,作為歷史解釋的關鍵。[12]在敘事主義史學理論看來,這二者都沒有能夠深入了解歷史學家史學實踐中最緊要的因素。前者將歷史解釋視作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中的解釋并無根本差異,后者則把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中那位致力于探察“誰謀殺了約翰·道伊”的偵探,視作歷史學家工作的典范。兩者的共同特點是,都只注重考察歷史學文本中的個別陳述或者簡單的陳述系列的特性。發現和確定事實以及事實之間的關聯,固然是歷史學家工作的題中應有之義。然而,“歷史寫作(在理論與實踐中皆然)中最本質及最有興味的東西并不發生在單個陳述的層面,而是發生在歷史學家采用何種策略(politics)來選擇陳述,以摹寫(individuate)他們心中‘關于過往的圖景’這一層面。我們發現,正是在這里引發了最多的歷史爭論,并且在最大程度上決定著我們對過去的觀感。”[13]
歷史學是以求真為自身使命和學術戒律的,然而,歷史學家的工作比之提供有關過去發生的種種事情的真實陳述,要復雜得多。海登·懷特曾經引用過列維·施特勞斯的說法:一個來自外星球的到訪者,在看到就法國革命而寫作的上千部歷史時,該是如何地驚詫莫名!“作者們并不總是用上同樣的事件;當他們用上同樣一些事件時,那些事件也被呈現出不同的面貌。然而,這還是與同一國家、同一時期、同一事件相關的各種變奏而已,那些事件的實在散布在一個多層結構的每一個層面之上?!?a href="../Text/chapter01_0003.xhtml#new-notef14" id="new-note14">[14]更早得多的時候,17世紀的法國思想家培爾(Pierre Bayle)就曾觀察到:同樣的事實可以寫一部贊美詩,也可以寫出一部諷刺作品;可以寫成一篇頌辭,也可以寫成一篇諷辭。[15]史學史上,歷史學家就同一論題所展開的爭議,當然會涉及對史實的認定,但也許在更多也更要緊的情形中,他們的爭議關涉到的問題是,哪些史實應該被納入歷史圖景之中,哪些史實應該居于更關鍵的(或者次要的)位置,某一特定史實所呈現出來的意義應該是什么,應該以何種方式才能將某些史實合理地組合和關聯起來,等等。
用安克斯密特的術語來說,歷史文本中包含著兩個截然不同的層面。一個是陳述(statement),一個是文本整體(text as a whole)。[16]傳統的看法總認為,歷史學家的職責就是發現過去的事實,把它們如實客觀地表達出來,對客觀歷史事實的忠實記錄,自然會呈現出它們相互之間的關聯。與此相對應,分析的史學理論關注的,就是歷史學家用來表達關于過去發生的事情的一個個句子——亦即歷史陳述——的特性。如此一來,這樣的理論視野所縈心的,就是陳述是否指涉(refer to)某一個過往所發生的事態、是否與過去的某個事件相吻合(correspond to)的認識論問題了。然而,實際上歷史學家所提供給我們的,是由若干陳述所組成的歷史文本。而要構成一個歷史文本,首先就存在著這樣一個問題:與論題相關的對事實的可能陳述,哪些應該進入歷史文本,哪些應該被放棄或排斥在外。在歷史學實踐中,通常的情形是,歷史學家最后能夠納入自己的歷史文本中的有關事實的陳述,只可能是和論題相關的他所能掌握的全部可能的事實陳述中的一部分,甚而是其中非常微小的一個部分。“我們對于歷史結構和過程的說明,因而就更多地取決于我們在我們的表述中剔除的而非納入的是什么。因為,為著以這樣一種方式構成一個事件序列的結構,歷史學家要有將某些事實斷然排除在外的能力,正是依靠此種能力,歷史學家賦予了那些事件作為一個完備融通的情節結構所具有的象征上的重要性。”[17]針對同樣論題的歷史文本,采納的完全可能是非常不同的事實陳述的組合。
其次,同樣的事實陳述,出現在有關同一歷史論題的不同歷史文本中,完全可能具有不同的重要性和不同的蘊涵。環境史名家克羅農,比照分析了有關20世紀30年代美國南部大平原所發生的“塵暴”(Dust Bowl)的兩部論著。其中的一部,將塵暴的發生和危機的平息,描述為在那里生活的美國人堅韌不拔、成功應對了大自然的挑戰的一闋頌歌;另一部則將危機的發生敘述成無度地索取和掠奪大自然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必然結果。于是,在兩部書名幾乎雷同、論題完全一致、所用史料高度重合的論著中,出現了有趣的現象:在兩位歷史學家的筆下,外在特征并無不同的南部大平原,在一個故事的開頭,乃是一片荒涼貧瘠而危機四伏的荒野,經歷了人們千辛萬苦的不懈奮斗,最終被改造成宜居的家園;在另一個故事的開頭,南部大平原雖則看似貧瘠而脆弱,卻是經歷了大自然上百萬年的演化而形成的精巧復雜的生態系統,由于人類貪欲的破壞,造成了嚴重的生態危機,而只要這樣的生活方式不改變,危機就不會真正消除。此種同樣的證據“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來敘述”[18]的現象,在史學實踐中并不是什么新鮮事情。
再就是,歷史學家所做的工作,不僅是發現和確立事實,而且——也許還是歷史學家工作中最重要的和最具創造性的部分——還要將它們編排為有機的整體。單純的互不關聯的史料堆積在一起,不過是克羅齊所貶抑的“編年”或者王安石所嘲諷的“斷爛朝報”?;ゲ魂P聯的孤立的事實陳述放在一起,并不會自動呈現出意義來。一系列相關的陳述構成一個可理解、有意義的歷史圖景,才成其為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學。在歷史學文本中,即便表面上完全是由對事實的單個陳述所構成的歷史文本,文本整體中所蘊涵的意義、價值傾向、作者立場等因素,似乎并沒有出現在構成文本的任何單個陳述中,卻又清晰可辨。文本的意義并非是從其組成成分就能分析出來的,用大家爛熟于耳的話來說,就歷史文本的特性而論,確實是整體大于部分之和。[19]
史學理論關注的是歷史陳述或文本的構成部分,還是關注文本整體,其間的視野大不一樣。由前者向后者轉移,轉而考察作為整體的歷史文本所具有的特性,正是敘事主義史學理論最核心的問題意識之所在。由這樣的視角出發,懷特在《元史學》中通過對19世紀若干歷史學和歷史哲學文本的分析,解析了歷史文本所具有的三個不同的概念化層面(情節化模式、論證模式、意識形態蘊涵模式);并且進一步表明,歷史學家構思歷史對象的語言和思維的轉義模式的不同,才是決定了歷史文本不同層次內涵的深層結構。安克斯密特則通過對歷史學家語言的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當就其整體而論的歷史敘事的(隱喻性)意義,超出了其單個陳述的總和的(字面的)意義之時,歷史敘事才成其為歷史敘事”,而“歷史敘事就像腳手架:在攀登上了其單個陳述的臺階之后,人們的視野之所及,遠遠超出臺階建基于其上的那片地域”。[20]敘事主義的理論創獲,就在于為解決“歷史學家的工作為何會比只是寫下真實的陳述要復雜得多”[21]這樣的問題,提供了嶄新的理論平臺。
通過考察作為整體的歷史文本,懷特看到的是:“沒有任何特定系列的偶然記錄下來的歷史事件本身就構成為一個故事;它所能給歷史學家提供的至多只是故事的元素。事件被炮制到一個故事之中,是通過壓制或者貶抑其中的某些東西,而突出另一些東西,通過描畫、主題重復、語調和視角的變化、交替的描述策略等等——簡而言之,就是我們通常指望在一部小說或者一部戲劇的情節化中找到的所有技巧?!?a href="../Text/chapter01_0003.xhtml#new-notef22" id="new-note22">[22]換言之,歷史學家所講述的故事之中,固然有著歷史學家從史料中所“發現”的成分,卻也不可避免地有著歷史學家所“發明”的成分。所謂“發明”,懷特在更多的時候徑稱為“虛構”,指的就是歷史學家在憑借史料來形成歷史文本、構筑歷史圖景時,不可避免地會將創造、想象、建構等因素以及各種與寫作文學文本時相通的手法,滲透于自己的研究和寫作之中。懷特說:“敘事性描述不是僅包含事實陳述(單稱存在命題[singular existential proposition])和論證;還同樣包含了詩性的和修辭性的元素,正是這些元素將舍此便不過是一張事實清單的東西變成了故事。”[23]他所謂的“發明”或“虛構”,就是這些“詩性的和修辭性的元素”。這也是懷特理論中最遭人詬病之處。[24]
一方面,“虛構”一詞在英文中所對應的“fiction”,源于拉丁文的“fictio”。除了中文中的“無中生有”“向壁虛構”和“小說”等含義外,它還有著“想象”“創造”“建構”等含義。比如,法學術語中的“擬制”一詞,就是“fiction”。懷特和別的史學理論家(包括對敘事主義有所保留甚至持反對立場的德國學者呂森和美國學者梅吉爾等人),主要是在后一重意義上來使用“虛構”一詞的[25](所以,也有學者徑直主張在這種場合下將此詞譯為“擬構”)。一些論者由“虛構”一詞在中文中的通常蘊涵出發,指斥懷特等人將事實與虛構混同起來,完全否定了歷史學所受到的外在歷史實在和歷史證據的束縛,就很難說是對懷特等人的公平對待。[26]
另一方面,懷特和安克斯密特都意識到了同樣的問題:歷史文本中必定包含了諸多對于歷史事實的陳述,這些陳述必定受到了歷史證據的束縛,從而可以用“真”“假”這樣的標準來對其做出評判;然而,由這樣的陳述構成的作為整體的歷史文本,面臨的卻是不同的情形。懷特提出過這樣的問題:“講述某組事件的某個故事與事件本身之間的關系,是否與一個事實陳述與它的所指之間的關系相同?”[27]其言下之意,顯然和安克斯密特所明確論證的一樣:有關事實的陳述因為要“指涉”和“對應于”過去,所以有“真假”“對錯”之分;就由諸多對于事實的陳述所構建而成的“敘事實體”或“故事”而論,卻并非如此。懷特雖然并不否定“事件”的真實不妄,卻認定了在“事件”組合成為“故事”時,由于詩性的因素的介入和滲透,后者就并非對于歷史實在的呈現。換言之,過往的歷史實在中有“事件”而無“故事”或“敘事”,后者是歷史學家創造性勞動的產物,雖則它不能脫離前者而自行成立。懷特常愛引用明克(Louis Mink)的一句話:“故事不是人們經歷過來的,而是被講述出來的(Story is not lived,but told)”。在他看來,同樣的一些事實,人們完全可以將其編排為不同的故事樣式,呈現出不同的意義?!叭藗儽仨毭鎸@樣的事實:當事關對歷史記錄的理解時,在歷史記錄本身之中找不出理由來選擇某一種而非另外一種賦予其意義的方式?!?a href="../Text/chapter01_0003.xhtml#new-notef28" id="new-note28">[28]安克斯密特則認定,由懷特所開啟而為他所推進的這樣“一場從認識論的歷史哲學到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的革命”[29],讓人們認識到,歷史敘事從根本上乃是一個語言制品(linguistic object),它不像陳述一樣與過去相對應,其功用在于給人們提供了各種“提議(proposal)”,使得人們能夠從特定的視角來看待過去。而對于歷史敘事或歷史表現而言,我們無法用真假對錯這樣的標準來對其做出簡單的評判。因為,“說出過往的某些真(true)事可謂易如反掌,任何人都能做到,然而,說出過往中那些恰當的(right)事情就很困難了”。[30]于是,歷史學一貫的求真的價值訴求、追求“客觀性”的“高貴的夢想”,就此被懷特或者安克斯密特這樣的敘事的唯心論(narrative idealism)[31]消解了,或者至少是被貶抑到了無足輕重的地步。
的確,敘事主義讓我們意識到,在歷史圖景的建構過程中,在歷史文本的形成過程中,歷史學家的認知模式、價值立場和審美偏好,以及他們所可以現成利用的文化形式(如歷史寫作所可以采取的體裁和模式)等,發揮了何等巨大的影響。如同克羅農在考察環境史文本時所指出的:“它們的情節是一些深深根植于我們的語言中的文化建構,……歷史學家沒有創造它們,而且我們對它們的熟稔促使我們把講故事的模式塑造成符合它們的樣子?!鼈兌加须[秘的議程,影響著敘事包含什么和排除什么。這些議程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即使是身為作者的歷史學家也不能完全控制它們?!?a href="../Text/chapter01_0003.xhtml#new-notef32" id="new-note32">[32]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也會發出和克羅農一樣的疑問:“自然和過去在我們講述關于它們故事的能力面前,是否可以無休無止地聽憑我們的擺布?”并且,我們大致也會得出跟克羅農一樣的結論:我們要“一邊承認敘事的巨大力量,一邊仍然堅持過去(以及大自然)是我們所講述的故事必須多少與之相吻合的實在之物,不然它就完全不是歷史了”。[33]
敘事主義從考察歷史文本的特性出發,深化了我們對于歷史學家工作性質的認識。懷特說過:“歷史學更像是一門技藝性(craft-like)的學科,這就意味著,它傾向于受慣例和常規(而非方法論和理論)控制,傾向于利用日常的或者自然的語言來描述它的研究對象,并且用這樣的語言來表現歷史學家對這些對象的思想,這樣的思想是基于對‘第一手資料’的‘研究’和將其與‘第二手資料’協調起來的努力。”[34]歷史實在雖然無從直接碰觸,它卻無處不在地通過歷史證據,制約著歷史學家對過去的理解和建構。只要還認可歷史學通過長期的發展過程而積累起來的學術規則和研究程式,還承認歷史學有其特殊的“技藝”,只要“真實不偽依然被歷史學家普遍視作一項基本的約束法則”[35],求真和客觀,就依然是歷史學所無法放棄的工作準則和價值追求。畢竟,歷史學家的工作,從始至終都要受到通過歷史證據而呈現出來的歷史實在的束縛;歷史學家針對特定的論題,在史實的選擇上雖有著自由空間,卻也有著不能逾越的限制[36];歷史學家針對同一論題雖能夠提供諸多不同的歷史圖景,但歷史學家的學術共同體對于其間的高下優劣卻也往往能夠達成共識。就此而論,雖然在經歷敘事主義的沖擊之后,“真理(真相)”和“客觀性”等概念,在史學理論中所可能具備的內涵要比之過去更為復雜,但卻不是輕易就能被取消或排斥到邊緣的。[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