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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理論取向:“文本化”與“歷史實在”

20世紀70年代,在歷史學和史學理論領域所發生的這一場學術范式的轉換,通常被稱為“語言學的轉向”,或者是“敘事的轉向”“修辭的轉向”。這三種指稱雖側重點有所不同,內涵卻大同小異,標示出敘事主義史學理論與此前思辨的和分析的史學理論的不同取向。如果說,思辨的路數是要以比如黑格爾那種玄思的哲學綱領,或者湯因比那種氣度恢宏但更多經驗成分的理論模式,來對人類總體的歷史進程提供一個完整的解說的話,分析的(或者批判的)路數所關注的,不是歷史過程本身,而是歷史認識的特性,歷史研究中所呈現出來的歷史解釋的模式等問題成為其考察的焦點。敘事主義的思路,用懷特的話來說,則是從這樣一個事實出發的:歷史學文本最彰明較著的外在特征就是,它乃是一種“言辭結構”(verbal structure)、一種“文學作品”或“文字制成品”(literary artifact)。對歷史文本所具有的諸多特性的深入考察,既令敘事主義史學理論頗多創獲,又讓其陷入了一系列難以克服的理論困境。

在我看來,敘事主義史學理論最顯著的理論取向,就是以歷史文本作為對歷史學家全部工作進行理論反思的重心;而其最突出的理論特征,就在于它將歷史學徹底地文本化了。也許可以從如下兩個層面來闡述這一“文本化”的理路。

一方面,歷史學區別于其他各門學科的一個特點,就在于歷史學研究的對象在研究活動中的缺席(absence)。“在談到‘歷史’(作為歷史研究的對象)的時候,我們指的只可能是‘過去’發生過的全部事件(包括它們之間的相互聯系)的總和。”[3]歷史學要研究的是過去,但這一“過去”已經一去不復返而不可能直接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了。歷史學之所以成其為必要,歷史學之所以成其為可能,都在于“過去”的缺席。我們試圖要對“過去”有所了解、有所言說,靠的是對于這一“過去”遺存于今天的若干遺跡(traces,relics)的研究。這些遺跡中,文字史料、賬簿名冊等固然是文本(text);宮室器皿、考古遺址等等物質性的遺存,也可以視之為廣義上有待于人們去解讀的文本,而且它們也只有被轉化為文本的形式才能進入歷史研究和歷史寫作的流程。歷史學家的工作開始于文本,他的最后產品——史學著作和論文(當然也包括如今興盛起來的影視史學的音像產品)——也是文本。“文本性”就成了歷史學家的全部工作所無法逾越的藩籬。就像人永遠無法走出自己的皮膚,歷史學家的工作永遠無法超出文本的限囿。

另一方面,“歷史學家用于編碼、交流和溝通的基本工具,乃是日常有教養的語言(ordinary educated speech)。這意味著,他用來給自己的素材賦予意義,使陌生之物變得熟悉,令神秘的過去變得可以理解的唯一工具,就是隱喻性語言的種種技巧。”[4]歷史學家沒有如物理學家那樣的一套專業語言,他使用的是日常的自然語言,而日常自然語言總有言不盡意、言外有意、言在此而意在彼等等不透明的特性,而不可能毫無扭曲、不加損益地將過去傳達給他人。歷史學家在使用此種語言形成自己的歷史文本時,在傳達過去發生的事件的信息的同時,也要提供自己對于這些事件及其相互之間的關聯的解釋。無論在主觀用心和外在的文字表達中,他們如何力求客觀中立,都不可避免地會或明或暗地將自己的價值判斷、倫理立場、政治傾向和審美偏好滲透在其中。歷史學所無法離棄的文本性,就使得它在傳遞有關過去的信息時,必然包含了選擇、建構、想象、創造的因素,從而具有了與文學作品等文本相類似的一些特征。用懷特的話來說,歷史文本的特征在于,“其內容在同等程度上既是被發現的,又是被發明的,并且其形式與其在文學中的對應物比之在科學中的對應物,有更多的共同之處”。[5]

然而,過去這一“歷史實在”的缺席,是否就意味著,在歷史研究中,就如同安克斯密特所說的,“我們擁有的只是文本,我們也只能在文本之間進行比較。如果我們試圖尋找關于過往的最佳描述,我們只能詢問我們自己,在這些文本當中,哪種文本使現有的歷史證據得到了最為合理的使用。但我們根本無從通過比較所選的文本與‘過往’本身來檢驗我們的結論”?[6]

國內外都有不少論者,從敘事主義者對歷史學文本性的強調,而得出他們否認了過往歷史的真實存在的結論。但是,否認我們能夠直接接觸到過往的歷史實在,與否認存在著過往的歷史實在,畢竟不是一回事。海登·懷特受到這樣的指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經常引用羅蘭·巴特的名言:“事實不過是語言學上的存在”。但他就此區分了“事件”和“事實”:“事件”是真實發生在過去的,是“給定的”,不是歷史學家所能建構出來的;然而它一旦進入歷史學家的工作程序,成為“被描述的事件”,就成了在很大程度上被歷史學家的語言加工和建構了的“事實”。[7]即便是服膺懷特的理論而立場更趨極端的詹金斯,也曾明確說過:“據我所知,沒有任何后現代主義者——本內特、安克斯密特、懷特、羅蒂、德里達、甚至鮑德里亞都沒有——在他們的論點中否認過去或現在的實際存在。他們無時無刻不把這一點當作是‘給定’了的東西:的的確確有一個實際的世界‘在那兒’,而且已經在那兒很長時間了,它有一個過去。……換言之,后現代主義者并非觀念論者。……后現代主義并沒有假設不存在一個實實在在的過去,然而,卻堅定地認為……我們只能通過文本才能抵達實實在在的過去,因而它就是一種‘解讀’。”[8]換言之,后現代史學并不否定過去的真實不妄的存在,而只是強調,由于文本性的限制,我們無法直接觸知過去;而任何通過文本來對過去企圖有所把握和領會的努力,就都已經注定了要包含主觀的、解釋的因素在內。

可是,一旦將歷史學文本化,就難免會將歷史實在放入括號中,存而不論。典型的情形就是,安克斯密特雖然沒有否認“過去”的存在,卻認為它“在認識論上而言是一個無用的概念”。[9]倘若在理論上放棄了歷史實在對歷史文本的約束作用,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就喪失了根基,相對主義就成了必然的宿命。后現代主義在歷史學家群體中最受詬病之處,莫過于此。一方面,如同經受了納粹大屠殺的慘痛經歷的猶太歷史學家維達爾納奎(Vidal-Naquet)所說:“每一事物都必定會幾經曲折而成為某一種話語;然而在這之外,或者說在這之前,存在著某些不可化約為話語的東西,不論好壞,我將會繼續把它叫做真實。”[10]就如同我們不能因為無法走出自己的皮膚,就認定超出自身身體發膚所能夠感受的一切之外的外在世界,縱使存在也不具備對于我們自身的意義。另一方面,如同我們下一節還要談到的,歷史證據固然要經由文本化的程序,才能進入歷史學家的工作流程,但只要不走到否認歷史證據對于建構歷史圖景的制約作用那樣一種反常識的地步——就我所見,還很難說有哪位后現代主義史學理論家走到這一步——歷史實在就不可能像安克斯密特所說的那樣,喪失了真實的效用。彼得·伯克說得好:“盡管‘實在’概念在哲學上引發了一些問題,但它對于歷史學家的工作和我們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即便未曾被中介過的實在對我們而言是無法達到的,但至少還有可能表明,某些表現比之其他的距離實在要更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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