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亮在哈佛
- 何亮
- 12字
- 2020-09-25 15:18:34
PartⅠ
生活的字典里沒有退縮
人生從清零開始
2009年春天,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的一紙錄取通知書打破了我原本平靜規律的生活。
經歷花旗、中信,原本對證券行業一無所知的我,開始學會從一線和管理視角透徹了解其具體的運作過程。這期間兩年的工作經歷充滿了奇遇和偶然。從在校期間立志要從事理論經濟學研究到稀里糊涂進入投行,從下決心精通所有資本運作細節和技巧到陰差陽錯地參與整個公司管理系統改革,似乎人生總是不按規劃的路線展開在自己眼前。難得通過“一線資本運作項目+內部管理系統改革”這樣可遇不可求的機會為職業發展奠定似乎已經光明的前景,人生再次打出一張充滿變數的手牌。
現在我又要一無所有地到一個新的國度了。去哈佛深造,是多少學子所憧憬向往的,能夠得到這個機會,我不能不說是激動欣喜的。然而當興奮的情緒漸漸退去,我對即將到來的日子又充滿了茫然與忐忑。
遠離學習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故土,再沒有了熟悉親切的同學、朋友左右陪伴,也沒有一起奮斗拼搏的同事們為我加油鼓氣,連父母的聲音都只能在電話里聽到。面對這座神圣的殿堂,渺小的我是孤身一人。
而且,雖然我在申請前閱讀了不少曾去哈佛訪學讀書的師長前輩寫下的文字,但終究有著隔岸觀火的不真實感。而且,這些書籍對哈佛的教育理念、教學特色都鮮有精辟的描述,有關學習、生活的個人信息也是只言片語,實在難以幫我構建出夢中的國度。至于我所在的肯尼迪學院,因為聲名太盛,很早之前我便有所耳聞。我在準備申請的過程中,對它的專業設置、師資情況包括校友去向也大致了解??蛇@些信息都太外在,從這些具象的數據里,我很難知道那里的氛圍究竟是積極蓬勃還是融洽平和,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又有著怎樣的秉性。
更重要的是,當我身處一個完全脫離母語的環境,我該怎樣自如地與世界一流的教授和全球的青年精英交流呢?在這人才濟濟的地方,我怎樣做才能依然讓自己脫穎而出呢?在哈佛,我能延續以往的光輝歲月嗎?
面對大大小小的問題,我都沒有答案,這一刻我終于意識到,在哈佛面前,我過去二十多年前所經歷的順風順水的人生都要歸零。
哈佛,將成為一個嶄新的開始。
不過好在我是一個生性樂觀的人,堅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用一位朋友的話說,“長大了還依然愛看動畫片的人,心性大都豁達”。沒有經歷之前的種種擔憂揣測,只是杞人憂天徒增煩惱而已。所以我謹遵父親“站好最后一班崗”的教誨,認真把中信的工作全部交接完畢后,才匆匆惜別親友師長、領導同事,馬不停蹄地于8月中旬抵達波士頓。
來之前就有很多朋友叮囑我,兩年光陰彈指即逝,須得珍惜。然而哈佛,這個莘莘學子夢想中的終極殿堂,點點滴滴都是無窮的寶藏,那么我究竟該珍惜些什么呢?此前生活中太多的事情已經告訴我,有所得必有所失。想抓住的東西太多,最終反而會迷失自己。為此,我為自己制定了一個基本原則:要珍惜離開哈佛之后再也不會擁有的東西。這個小小的法則看似不起眼,卻讓我在日后受益不少。
初入坎布里奇小城,除了沒有代步工具,購置生活用品比較費時費力外,生活上的安頓比我想象中要順利許多。因此我還有幾分竊喜,認為大學以來的離家生活塑造了我超一流的適應能力。然而等到學院的項目介紹(Orientation)正式開始,情況就急轉直下,各種打擊接踵而來。
首當其沖就是語言。我想對于大多數留學生來說,不管出國前托福、GRE、SAT分數有多高,真正進入全英文的環境,還是會有“水土不服”之感。我原以為自己曾是國家人事部認證的口譯員,情況會略好一些,然而到了之后才發現,冷冰冰的考試永遠無法涵蓋生活語言的豐富多彩。聽美國人說話,那飛快的語速、含糊的吞音、各種奇特的口音,還有種種聞所未聞的俚語小詞,這一切都讓我覺得仿佛置身電影中,只是少了最關鍵的字幕。
盡管現在用英語交流對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然而每每回憶起初入哈佛的日子,都會覺得忍俊不禁。
我們公共政策碩士這個項目是肯尼迪學院的開院項目,人數最多,一屆約有240名學生,美國人所占的比例可以說是全校之最,約為80%。剩下20%的國際學生中,也有不少都有在美國學習生活的經歷,像我這樣此前從沒有海外留學經歷的同學,在語言上完全沒有任何優勢可言。而項目介紹的一個重要環節就是自我介紹,每人限時15秒。常言道,第一印象最重要,為了讓別人在這短短的15秒里記住自己,大家都拼了命地講笑話,等到項目介紹結束,二百多個學生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里竟然講了近四百個笑話!
盡管當時不少同學笑得前俯后仰,我們幾個中國本土學生卻全然不解。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同學上臺就說:“大家好,我來自新澤西州。”然后便停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大家,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哄堂大笑。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美國人有很多笑話與新澤西州有關,甚至有“新澤西笑話”(JerseyJokes)一說,可是當時的我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同學僅僅在臺上拉長了語調說出自己的家鄉便惹人發笑。我突然覺得,即使征服了語言障礙,還有文化差異這道關卡橫亙在我面前。接下來的項目活動,更讓我覺得中國和美國不只地理距離上隔著浩瀚太平洋,生活文化上更是如此。
我哪里知道奶酪切下來便可以夾在餅干里面直接送嘴里呢?“真嚇人”是我的第一反應。
我哪里知道顏色繽紛的醬不能隨意抹在不同的食物上?當我驚喜地認出在國內唯一見過的番茄醬,興奮地往沙拉上擠時,幾個同學好奇地問我:“何亮,中國人都用番茄醬拌沙拉么?”
我哪里知道用餐的時候可以直接用手呢?我還裝模作樣地拿叉子一顆一顆地叉葡萄,結果手一打滑,圓滾滾的葡萄滿地跳。
我又哪里知道別人邀你舉杯共飲,實在喝不下也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呢?

吃葡萄
一直覺得出了國門便代表著一國尊嚴,因而不管是談天說地,還是飲食舉止,我都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可半生不熟的英語又讓我覺得交流起來倍感吃力。大概也是非母語的緣故,就連記住同學的名字這樣簡單的事情,我也難以做到。以前在國內我也曾結識一些外籍友人,因為人少所以記住名字不算難事,但在這里,一眼望去全是金發碧眼的洋人,難度陡然上升,而且國內學習時耳熟能詳的Jack、Lisa、Tony之類的名字一個都沒接觸到,名叫 Erin,Heidi的倒是不少,等到我記住每個同學的名字,已經是三周以后的事情了。連同學的名字都難以記住,更不要說那些聊天時所接觸的混亂龐雜的信息了,高負荷運轉的大腦頻頻短路,冷場自然在所難免,為了掩飾這種手足無措的尷尬,我只能不停舉杯,借酒澆愁。
偶爾有友好的同學主動攀談,我也總因為語言文化的障礙難以暢所欲言。記得項目介紹的最后是觀光酒會,全班一起乘船欣賞查爾斯河上的美麗夜景。我無意間與一個大個兒站在一起,碰巧撞了衫,兩人都穿了綠白相間的條紋短袖,大個兒便主動打招呼:
“一樣的顏色嘛!”
“是啊,真有意思?!?/p>
“你從中國來的?叫什么名字?”
“是啊,中國來的。我叫何亮?!?/p>
“再說一遍?”
因為英語里面沒有與“何”類似的發音,這位外國同學反復念叨了一會才說出一個比較自然的“何”字。礙于情面,我也只好違心地贊美:
“啊,沒錯,你學得真快。你呢?”
“我叫塞斯,來自賓夕法尼亞州?!?/p>
“噢,好地方啊?!?/p>
“噢?是嗎?哪里好?”只不過一句無心的客套之詞,沒想到他倒是有刨根問底的精神,我一時間真后悔問出這句話,初來乍到,我對美國的了解少之又少,我哪兒知道他的家鄉究竟哪里好?
只是話已出口,我只能在腦海中費力搜刮有關賓州的見聞,終于想出一句“費城的賓大很有名的嘛”。心里面卻在暗暗祈禱:“哥們,看在我夸你家鄉好的份兒上,千萬不要再追問了。”
“哈哈,不錯不錯。我就是賓大畢業的。你去過呀?”
我終于松了口氣:“哈哈,我看電視上介紹過。”
“哦……你多大呀?”這哥們估計也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開始轉換話題。
“26,你呢?”
“我也26?!?/p>
“噢,多好的年齡??!”
“是啊!”
一時間竟再找不出可以繼續下去的話題,只好各呷一口手中的啤酒,便陷入了無盡的沉默。此時的我真想一頭扎進查爾斯河中,只求能夠避開這種無言的尷尬。
整晚在酒會上類似的事情不斷發生,我和周邊的人都進行過一番這樣的對話后,和這一船人就再找不到可以深入下去的話題。別人的幽默風趣引得人人笑意盈盈,唯獨自己云里霧里一臉茫然。大家高談闊論相知甚歡,唯有自己沉默不語,自斟自酌。這樣的我,如同驚弓之鳥般,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心理壓力,既擔心以后的相處,又顧慮會影響到祖國形象。雖然大家都很友善也都很有禮貌,但是禮貌往往代表著疏遠??v然大家會體諒我初來乍到的心境,卻不代表每個人都樂意去做我的義務導師,更遑論大家初次相識,就算有人愿意指點我一二,也不知道從何教起。這種被忽視被遺忘的滋味著實不好受,我只能不斷地自我開脫,安慰自己畢業后大家就各奔東西,誰還會記得這兩年的種種過往??粗蠹议_心交談的樣子,我心中甚至燃燒著一簇憤世嫉俗的火苗:美國人有什么了不起,中國還是美國最大的債權國呢!這種酸葡萄心理充斥著我的腦海,雖然驅散了一時的孤獨寂寞,卻又讓我看不到未來的路,該何去何從?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一醉方休。一杯杯啤酒下肚,我已經記不清那次觀光酒會如何落幕,只記得結束后中國留學生一起吃的那頓小火鍋是最舒心、最團結的,估計大家都與我感同身受吧。

查爾斯河畔
開學的這兩周,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剛拿到潛水證的人一頭扎進了大海,明明面對的是自己向往已久的斑斕世界,卻又充滿了不確信和沒來由的慌亂。沒有了嫻熟的語言與交流能力,就如同缺失了潛水中最為緊要的氧氣罐,不安感如潮水般向我涌來。
在這一刻,我終于對離鄉背井的游子心有了深刻體會。奔波在陌生的城市,為了夢想遠離故鄉、遠離家人、遠離朋友,作為一個異鄉人時常處于復雜且尷尬的境地,或許只有付出比當地人辛苦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稍稍獲得一絲認可。等到有一天苦盡甘來,回過頭再想想蛻變過程中的心酸、無奈與掙扎,怕是萬千感慨。而初來乍到的我,猶處在這蛻變的開始,要走的路還很遠很長,該如何扭轉這種一無所有的開局,是當時的我亟待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