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新動能:光華學者解析未來發展之關鍵
- 焦建
- 6字
- 2020-09-25 15:08:45
專題一
新常態
上篇
理解“新常態”
我國經濟不可能也不必要保持超高速。這是習近平2013年4月8日在與參加博鰲亞洲論壇2013年年會的中外企業家代表座談時表達的觀點。說不可能,主要是一味維持超高速增長,帶來的資源、能源、環境壓力太大,事實上是不可持續的;說不必要,主要是我們在提出中長期發展目標時就充分進行了測算,實現我們確定的到2020年國內生產總值和城鄉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的目標,只要年均7%的增速就夠了。因此,不必要追求超高的經濟增速。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同志關于經濟工作的重要論述》)
瑞士是滑雪勝地,滑雪的三要素是速度、平衡和勇氣。對中國經濟而言,就是要在保持中高速的增長中平衡好穩增長、促改革和調結構的關系。
——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2015年年初參加瑞士達沃斯論壇時的發言
“我國發展仍處于重要戰略機遇期,我們要增強信心,從當前我國經濟發展的階段性特征出發,適應‘新常態’,保持戰略上的平常心態。”就目前可考證的資料范圍而言,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于2014年5月的這段發言,應是中國當前最高層決策者首次正式將“新常態”一詞用于描述中國經濟。
而這一新詞匯的出現,源自與此前的經濟持續高速增長狀態相比,最近幾年中國經濟呈現的一系列任誰都無法感到樂觀的新特征。2009年“四萬億”刺激政策出臺后,中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速經歷了一輪反彈,但從2010年開始持續走低;到2012年,市場對中國經濟“強復蘇”的展望不斷下調至“弱復蘇”及“軟著陸”;2013年起,中國經濟出現明顯的短周期波動特征;而進入2014年后,波動更為頻繁,并且開始穩定在7%—7.5%這一通道內;到2015年“兩會”前后,甚至連經濟會否持續保持在7%水平線之上,也成為可以公開論及的話題。
仔細尋思如此一系列情態背后的肇因,可以將其分為兩類。就長期性因素而言,締造中國過去近20年的高速增長“奇跡”的關鍵,在于中國發揮了兩大比較優勢:從供給端來看,內部的人口紅利帶來了豐富的廉價勞動力,推升中國國內的儲蓄率和潛在經濟增長率;從需求端來看,外部的全球化紅利帶來了外需的爆炸式增長及外資的大規模涌入,奠定了中國外向型增長模式的基礎。然而無奈之處在于,隨著國內外兩大紅利的加速衰減、消退甚至轉為拖累,最終導致中國經濟從高速增長向中高速增長的根本性換擋。就短期性因素而言,在為應對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機而出臺的一系列經濟刺激政策中,因為國有企業和地方政府平臺所獲得的大量資金的使用相對欠妥,中國近年來一直在承受經濟刺激政策所帶來的一系列痛苦后遺癥——杠桿率上升過快帶來一系列準系統性金融風險,經濟結構重型化和國有企業化,產能嚴重過剩……
如此長短雙重原因導致的經濟增速下滑及恢復障礙,僅是中國經濟“新常態”這一階段性判斷的特征之一。而如何認識、適應及引領“新常態”,打消國內外甚囂塵上的一眾“崩潰論”,使中國經濟從過去單純高增長的舊穩態過渡至持續、健康、均衡的新穩態,避免因循以往多個發展中國家在高速發展期結束后難以擺脫的“中等收入陷阱”乃至“中高等收入陷阱”,這在政策層面及經濟學界研判、討論久已。
就目前的進展情況來看,針對一系列的眾說紛紜,于2014年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給出了一個相對權威的框架式結論:“模仿型、排浪式消費階段[1]基本結束,個性化、多樣化消費漸成主流;基建和一些新技術、新產品、新業態、新模式的投資機會大量涌現;低成本比較優勢出現轉化,高水平引進來、大規模走出去正在發生;新興產業、服務業、小微企業作用更凸現,生產小型化、智能化、專業化將成產業組織新特征;人口老齡化日趨發展,農業富余人口減少,要素規模驅動力減弱,經濟增長將更多依靠人力資本質量和技術進步;市場競爭逐步轉向質量型、差異化為主的競爭;環境承載能力接近上限,必須形成綠色低碳循環發展新方式;經濟風險總體可控,但化解以高杠桿和泡沫化為主要特征的各類風險將持續一段時間;在全面化解產能過剩的同時,通過發揮市場機制作用探索未來產業發展方向。”
對于名義GDP[2]已然成長為全球第二的中國來說,這段表述實際上也點題了下一階段中國經濟要實現中高速穩定增長所必須仰仗的一系列要素和機制。
除了短期的針對一系列的存量政策進行調整[3]之外,中國長期的增長潛力,一是來自作為增量的改革紅利的釋放,尤其是城鎮化、上海自貿區等一攬子的改革政策——制度創新而非優惠政策,以及針對長期性的、公共消費型的基礎設施建設投資,包括高鐵、地鐵、城市公共設施建設、空氣和水污染的治理等。二是來自中國既有各類生產能力的轉型和升級,包括高污染、高能耗的產能的升級。而諸如互聯網金融之類的新興產業的興起和發展,也將對傳統產業造成不小的沖擊,并成為其轉型的新方向。三是作為大國經濟,不再過分依賴國際市場,轉而開拓自身巨大腹地內的居民消費市場。除此之外,由于中國依然屬于趕超型、學習型經濟,社會性的個人奮斗意愿、創新創業創富志向仍在,蘊含著大量的原始發展動力及空間。[4]
然而,前途廣闊,道路曲折,世事大多如此。就中國本輪的發展模式轉型而言,舊有增長模式的退出是波動性的,而新增長點的發力并不穩固。中國經濟近幾年來出現的萎靡、波動性增多,乃至于2015年年初開始隱顯的通貨緊縮,在相當程度上亦是受此趨勢波及。為此,各方正在積極尋策以舒緩穩增長與調結構之間的矛盾。盡管當下的調控手段和力度還不甚明朗,但基本的階段性共識已經存在。假如因為無法忍受眼前的改革陣痛就繼續因循之前熟悉的舊有路徑,短期內依賴資本堆積,將導致高負債和泡沫,進而再次斷送中國可能已然屈指可數的剩余發展機遇。
就目前階段的改革的操作主體(各級政府)而言,改革的進展情形可能無法讓人感到樂觀。從最高層的改革決心來看,以全面深化體制改革領導小組的成立為例,自上而下的動力非常充足,但改革在落實到各個部門及地方層面之時,正如光華管理學院的多位學者在本書多個章節中的分析所言,既得利益、因循守舊、缺乏動力、膽小怕事等一系列原因,使目前這場“自己給自己動的手術”仍處于“尚未成功,各方仍需努力”的階段。
不僅如此,改革利益分化導致的共識缺乏及各類博弈,也可能成為中國平穩度過“新常態”過渡期的重要障礙。正如光華管理學院院長蔡洪濱教授所言,“因為缺乏共識,很多人對改革的未來持有懷疑。從長遠來說,中國的發展需要什么,沒有共識;從短期來講,經濟政策應作何調整,沒有共識;我們需要什么樣的主流社會意識,沒有共識。我們現在就處于這樣一種可怕的狀態”。
為了解決上述這一系列難題,為了擺脫“中等收入陷阱”的窠臼,為了尋找并發揮持續增長的新動力,為了把握住未來二三十年的發展窗口期,對于正在開始新一輪整體性、全局性改革的中國來說,情形已是時不我待。
中國轉型框架
1979年后的中國,一方面要擺脫計劃經濟體制的束縛,以市場經濟體制代替計劃經濟體制,這是體制轉型;另一方面要從傳統的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使中國成長為一個現代化的國家,這是發展轉型。中國經濟的雙重轉型任務至今尚未完成。改革要深入,發展也要繼續,并雙雙登上新臺階。
繼《非均衡的中國經濟》[5]之后,您認為《中國經濟雙重轉型之路》也是您關于中國現實經濟問題的一本代表作。就您看來,何謂中國經濟的“雙重轉型”?
厲以寧:在傳統的發展經濟學中,經濟轉型是指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而計劃經濟體制的推行,則被認為是另外一條通往工業社會的道路,“十月革命”以后的蘇聯,正是這樣走的。但是,中國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末的實踐表明,依靠計劃經濟體制轉向工業社會是一條不成功的道路。因為在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在計劃經濟體制下,雖然可以建立一批大型工業企業,但是效率不高、代價過大,而傳統農業社會中的種種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以新的形式凝固化了,所以農業發展是失敗的,農村是落后的,農民的生活依然終年辛苦、難以溫飽,而且農民的人身自由受到很大的限制。
從1979年起,中國開始進入雙重轉型階段。雙重轉型是指體制轉型和發展轉型的結合或重疊。這是沒有前例的,也是傳統的發展經濟學沒有討論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一些新獨立的發展中國家,由于過去不曾實行計劃經濟體制,因此只出現發展轉型,即從傳統的農業社會逐步轉向工業社會。1979年之后的中國則不同,一方面要擺脫計劃經濟體制的束縛,以市場經濟體制代替計劃經濟體制,這就是體制轉型;另一方面要從傳統的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使中國成長為一個現代化的國家,這就是發展轉型。
就目前的形勢來看,中國經濟雙重轉型的任務尚未完成。改革需要深入,發展也需要繼續,并雙雙登上新臺階。
中國的這種“雙重轉型”已經進行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您認為在這個過程中積累了哪些經驗和教訓?
厲以寧:總結1979年至今三十多年的改革與發展實踐,中國在推行雙重轉型過程中積累了一些經驗。現在來看,我們可以把這些經驗歸納為以下八項:
第一,體制轉型是雙重轉型的重點。在雙重轉型中,重點是體制轉型,即從計劃經濟體制轉向市場經濟體制,并要以體制轉型帶動發展轉型。如果不打破計劃經濟體制的束縛和限制,中國不僅不可能實現從傳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而且中國轉型的目標(使中國成為現代化國家)也是無法實現的。
第二,思想先行。在雙重轉型準備階段,必須解放思想,清除計劃經濟理論的影響,否則改革與發展都寸步難行。1978年中國進行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使人們的思想得到解放,進而啟動了改革和對外開放。1992年年初,鄧小平同志的南方談話又進一步解放了人們的思想,使中國走上了改革和發展的快車道。因此可以說,中國雙重轉型在短短的三十多年內能取得這樣大的成果,與“思想先行”是分不開的。
第三,產權改革是最重要的改革。在雙重轉型中,必須把產權問題放在改革的首位。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產權模糊、投資主體不確定、投資方的權利和責任不清晰是改革的主要障礙,也是發展的巨大阻力。因此在體制轉型中,產權改革是突破口,是主線;在發展轉型中,產權界定和產權清晰是動力源泉。對廣大農民來說,土地權益需要確定,住房產權也需要確定,而且確權工作應當落實到戶。這既有利于保障農民的合法權益,也能使農民獲得財產性收入,用于改善生活、擴大再生產和創業。
第四,在經濟增長的同時改善民生。在雙重轉型中,一定要在經濟增長的同時改善民生。改善民生是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和縮小地方收入差別的重要途徑。在宏觀經濟政策目標中,就業是重中之重。由于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是雙重轉型中需要認真解決的迫切問題,因此在轉型的任何時候都不能忽視就業問題。同時,由于新的工作崗位是在經濟增長過程中涌現出來的,因此經濟需要保持一定的增速。經濟增長率過高當然不行,但如果經濟增長率偏低,則會產生更大的就業壓力。再說,擴大內需與改善民生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唯有擴大內需才能使中國經濟增長逐漸轉入良性循環的軌道。
第五,必須不斷自主創新、產業升級。在雙重轉型中,要不斷提高企業的競爭力,而提高企業競爭力的核心是鼓勵自主創新。如果自主創新不足,產業遲遲未能升級,企業的競爭力不足,在日趨激烈的國際市場競爭中,中國必將喪失自己的市場份額;或者又會回到過去依靠資源出口、初級產品出口以獲取外匯、進口必需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境地,這就難以實現現代化的目標。而自主創新的成效既取決于知識產權的保護,也取決于專業技術人才的培養和激勵。人力資源政策應得到更多的關注,得到更有效的貫徹。
第六,必須不斷提高經濟質量。相對于較早實現工業化、現代化的國家而言,環境壓力在中國顯得更為突出。中國在雙重轉型中必須重視經濟和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問題。1979年以來的經驗告訴我們,經濟增長固然重要,但提高經濟增長的質量更加重要。經濟增長的質量高低,除了結構的優化是標志之一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標志,就是環境保護、節能減排、資源合理利用和清潔生產。
第七,城鎮化是今后若干年內最有潛力的投資機會。城鎮化率的提高是雙重轉型的成果,同時也是繼續實現雙重轉型的助推力,提高城鎮化率已是大勢所趨。城鎮化將是今后若干年內最有潛力的投資機會和擴大內需的機會,能保證中國經濟增長繼續以較快的速度推進。
第八,大力發展民營經濟。民營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雙重轉型中,大力發展民營經濟不僅是為了緩解就業壓力,更主要的是為了調動民間的積極性,包括調動民間資本的潛力。民營企業與國有企業的關系,無論是“國退民進”還是“國進民退”,都不應是國家的方針。國家的方針是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的共同發展,它們之間既有合作,又有競爭,進而形成雙贏的格局。這既是對經濟增長最有利的,也是對社會安定和諧最有利的。
您認為就目前的形勢來看,中國經濟雙重轉型的任務尚未完成。改革需要深入,發展也需要繼續,并雙雙登上新臺階。那么在新一階段的轉型與發展當中,應該如何認識二者之間的關系,與以往相比有沒有發生變化?
厲以寧:沒有變化,仍同過去三十多年一樣,我們應該繼續以體制轉型來帶動發展轉型,即繼續以改革促進發展,為發展開路。就這個問題來說,我們應該注意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內生力量和外生力量。什么是內生力量?這是指一種體制及其所具有的機制所發生的作用。改革就是為了清除新體制或新機制建立過程中的障礙和阻力。什么是外生力量?這是指外界對經濟運行發生作用的某種力量,它從外界對經濟活動進行干預,或對經濟活動進行刺激,或對經濟活動進行抑制。改革就是為了把外生力量的干預減少到正常的程度,不要讓外生力量的干預削弱體制及其具有的機制所產生的自我調節作用。
到目前為止,盡管我們的改革開放已三十多年,但內生力量還不健全,主要靠外生力量來調控經濟。比如,中國存在一種“投資沖動怪圈”的現象。從最近幾年的情況可以清楚地看到,地方政府、各個單位都希望加速發展,因此要求增加投資、增加項目、增加信貸。這樣,投資加大了、項目增多了、信貸擴張了,經濟也就上去了,結果發生了通貨膨脹;通貨膨脹發生后,中央政府就依靠外生力量來壓制,但地方政府感到困難,財政收入下降、產值下降、企業不振、就業也減少了,中央政府不得已再次啟動外生力量來調控、刺激經濟,使經濟恢復快速增長。如此周而復始,一會兒經濟上去了,一會兒經濟又緊縮了。這表明內在機制并沒有發揮很好的作用,外生力量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內生力量。繼續推進改革,就是要完善體制,讓體制所具有的機制發揮應有的作用,讓外生力量的調控成為輔助性的。
其二,階段性成果和目標模式。從1979年到現在已三十多年,我們在改革開放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這些僅僅是階段性成果,還不能說已經實現了目標模式。我們的目標模式是明確的:從體制轉型方面來說,我們的目標模式是建立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從發展轉型方面來說,我們的目標模式是實現工業化,建立現代化社會,使全國人民走向富裕,使和諧社會得以實現。改革要深化,發展要再接再厲,不可松懈。改革和發展都不可半途而廢,中途停下來,可能會前功盡棄。
經濟中很多問題不是靠宏觀調控可以解決的,要靠改革的繼續和深化。舉一個例子,現在出現了“社會階層凝固化”現象,與改革開放初期相比,現在還不如剛改革之時。社會垂直流動和水平流動是調動人們積極性的主要方式。然而現在,“社會階層凝固化”造成了水平流動特別是垂直流動的渠道的堵塞,這又形成了另一種現象,即“職業世襲化”。比如,父親是農民工,兒子還是農民工,孫子以后也可能是農民工,這就是“社會階層凝固化”和“職業世襲化”的表現。這種情況要通過體制轉型才能解決,宏觀調控解決不了這樣的問題。
不僅如此,城鄉二元體制至今仍未消失。計劃經濟體制有兩大支柱,一個支柱是國有企業體制,另一個支柱是城鄉二元體制。過去三十多年的改革,主要圍繞著國有企業體制改革而展開,這一改革至今已取得很大進展,當然有些問題還有待繼續解決。雖然城鄉二元體制在過去這段時間多少有些松動,但基本尚未解決。城鄉二元體制不同于城鄉二元結構,城鄉二元結構自古就有,而且今后較長時間內還會存在,而城鄉二元體制是計劃經濟體制的產物。1958年戶口一分為二,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分開了,城鄉被隔離開來,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都不得自由遷移。這種劃分使得農民處于與城市隔絕的狀態,城鄉居民權利不平等,大大阻礙了經濟和社會的發展。而城市二元體制絕對不是依靠宏觀經濟調控就能消失的,所以一定要深化改革,才能改變現狀。
總之,階段性成果就是階段性成果,它絕對不是我們的目標模式。
其三,全盤考慮,統籌安排。中國從計劃經濟體制過渡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全世界沒有先例,必須探索前進。當時有一種很形象化的說法,叫做“摸著石頭過河”。這在當時是對的,但現在則變得不夠全面了。為什么?因為水深了,摸不著石頭了,怎么前進?假如河底的石頭分布不均勻,摸著摸著又摸回來了,該怎么辦?
所以我們一定要全盤考慮,統籌安排。改革的領導者要站得高,看得遠,想得深,要有戰略家的眼光、膽識和魄力。這就是當前不少人所談論的頂層設計。現在需要全盤考慮、統籌安排的問題很多,包括國有資本配置制度、收入分配制度、金融體制改革、中央和地方分稅制度改革等。這些都要有全局性、戰略性的思考和決策。
當然,在今后的改革過程中,試點仍是需要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摸著石頭過河”并未過時,但重要的是要從整體上考慮,要有戰略眼光。
在新一階段的“雙重轉型”過程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政府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起到什么樣的作用?對此您的觀點是什么?
厲以寧:中國以往由政府進行的宏觀調控之所以會出現滯后現象,不僅是因為政府所掌握的信息不完全,更重要的是政府沒有對自己掌握的信息進行認真篩選,從而易于被各地區、各部門報喜不報憂的匯報假象迷惑,不一定能掌握經濟運行中的許多真實情況。這樣,宏觀調控的時機往往滯后。在今后的宏觀調控中,政府應當汲取以往的教訓,要盡可能掌握經濟中的真實情況,并把預調放在重要位置上,做到預調和微調并重。
在雙重轉型已經取得一定成效的基礎上,政府職能更應正確定位,切不要再像過去那樣認為政府是萬能的。政府要遵循市場規律,不要打亂投資者、消費者、儲蓄者的正常預期,宏觀調控不宜大升大降、大緊大松、大起大落;否則,會導致經濟中出現大量泡沫,經濟中的泡沫甚至會突然破裂。這些都會使經濟遭到傷害,并使公眾對宏觀調控失去信心。
何謂微調?何謂預調?
厲以寧:宏觀調控應當重在微調,并且要盡可能少采取總量調控措施,而要以結構性調控措施為主。與總量調控措施相比,結構性調控措施所引起的震蕩較小,效果會更顯著。在微調之外,政府還應當采取預調措施。宏觀調控起始時機的選擇是十分重要的。過去,宏觀調控起始時機往往滯后,宏觀調控結束時機更可能滯后。這兩種滯后都會給國民經濟造成損失,也會給后續一段時間的經濟運行增加困難。
在宏觀經濟運行中,政府調控原來只是以調節總需求為目標,這主要適應于對失業和通貨膨脹的短期調節。自20世紀70年代起,由于美國經濟發生了滯脹,單純調節需求不能解決問題,僅僅著眼于短期調節也是遠遠不夠的。于是美國在先,其他國家隨后,宏觀調控由單純調節總需求轉為需求調節和供給調節并重,由短期調節轉為短期調節與中期調節并重,以及由總量調控轉為總量調控與結構性調控并重。這已經成為當前發達的市場經濟國家慣用的調控方式,可供我們在雙重轉型中借鑒。
在政府的宏觀調控方面,目前各方還關心的一個重點,就是對于價格的調控。對此您的觀點是什么?
厲以寧:既然我們要繼續進行體制轉型,那就必須懂得限價政策的局限性,因為這是破壞市場機制發揮作用的手段。加之在經濟生活中,商品價格總是相互影響的,也是互為成本的。
在宏觀調控中,有時為了控制某種商品價格的上漲而采取對該種商品限價的政策。經驗表明,限價政策只能短期有效,但給經濟帶來的損害卻是不可低估的,限價政策實行的結果是結構失調現象必然更加突出、更加嚴重。這是因為,全部商品價格都受到管制,這是做不到的;能夠做到的,不過是對某些商品的價格采取限價措施。這樣一來,在商品互為成本的條件下,在其他相關商品的價格可以浮動時,某些商品的價格卻被凍結了,那只能使被凍結價格的商品減少供應量,造成產業鏈斷裂,使結構更不協調,進而給經濟運行帶來一系列后遺癥。
資源價格的管制所造成的后果是同樣的。資源絕對不可能做到無限供給,土地資源、水資源、礦產資源和勞動力資源莫不如此。中國勞動力資源雖然比較充足,但如果按年齡、技術工種、專業水平、居住地區來分類,依舊是有限供給的,所以從土地資源、水資源、礦產資源的角度來考察,不能完全按市場需求來制定使用和分配規則,政府在必要時可以實行配額管理。但配額管理的利弊并存,不能隨意使用,否則對經濟運行不利。配額管理的弊病還包括“尋租”活動的盛行,即掌握配額分配的部門和官員易于利用權力撈取不正當的利益,而且靠行賄或其他不正當手段轉讓配額指標而獲利。配額不一定是在公開、公平、公正的條件下實行的,這會大大降低政府的公信力,并嚴重挫傷一些企業的積極性。
當然,資源產品的價格有特殊性,為此應當考慮到資源有限供給的現實性,而配額在這種條件下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除了要貫徹“公平、公正、公開”三原則,還應看到配額管理的長期效應,即配額制會導致雙軌價格制的長期存在,甚至會導致正常的產業鏈斷裂,扭曲結構現狀,甚至使結構失調更嚴重。對于資源產品價格不合理之處,最有效的對策是推進資源價格體制的改革。只有通過這一改革,使資源定價趨向合理,才能避免資源價格不合理所造成的不良后果。這再一次證實了體制轉型在雙重轉型過程中的首要作用。
我們應當強調的是,在雙重轉型過程中,政府應當以有效管理為目標,市場應當以有效運行為目標。有效的政府,是指政府應當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有效的市場,是指市場應當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凡是市場做不了或做不好的事,由政府去做。這樣,政府和市場之間的關系就協調了。
“新常態”多義
人們一般將“新常態”單純理解為中國經濟將從8%甚至10%以上的高速增長調整到7%左右的中高速增長。事實不然,隱藏在這一指標背后的變化更加豐富。例如,財政增收減速與支出持續剛性增長的矛盾逐漸加劇,通過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來激發民間資本活力,平衡國際貿易來實現市場擴張與繁榮,通過更加積極、公平的就業與社會保障政策來促使民生持續改善,等等。這些都屬于經濟發展的“新常態”。
就“新常態”這一詞匯的實質性含義,您的理解是什么?
厲以寧:最近中國報紙上經常可以看到一個詞,就是“新常態”。怎么理解“新常態”呢?這是相對于中國前一段時間超常的經濟高速增長而言的,意指經濟應逐步轉入符合經濟發展規律的發展常態。
2003年之后,由于受到國內外經濟因素的影響,中國為了防止GDP下降,采用增加投資、放寬銀根等措施,使得中國經濟在一段時間內都處在一個高速增長的狀態。但這是“非常態”的,不能持久,實際上也違背了經濟發展規律,帶來了五個方面的問題:第一,資源消耗過快;第二,環境受到影響,生態惡化;第三,帶來低效率;第四,一些行業出現產能過剩;第五,錯過結構調整和自主創新的最佳時期。
雖然現在中國GDP總量已躍居世界第二位,但是從結構上來說,中國還落后于一些發達國家。中國的高新技術產業占GDP的比重還比較低,沒有發達國家那么高;與此同時,雖然中國人力資源結構比過去改善了很多,但是大學畢業生占總人口的比重還比較低,中國的熟練技工隊伍正在形成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中國錯過了結構調整時機,那就是最大的損失。所以現在提出“新常態”,就有避免超高速增長、盡早使經濟結構合理化的意圖。據我所知,“十三五”規劃當中,就將要改變超高速增長率,實現中高速增長率的常態,將硬性的增長指標改為彈性指標,用預測值代替目標值。
但在這里也必須指出的是,人們一般將“新常態”單純理解為中國經濟將從8%甚至10%以上的高速增長調整到7%左右的中高速增長。事實不然,隱藏在這一指標背后的變化更加豐富。例如,財政增收減速與支出持續剛性增長的矛盾逐漸加劇,通過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來激發民間資本活力,平衡國際貿易來實現市場擴張與繁榮,通過更加積極、公平的就業與社會保障政策來促使民生持續改善,等等。這些都屬于經濟發展的“新常態”。
黃濤:就我看來,經濟發展本身沒有所謂的“新常態”,之所以出現這種說法,是為了穩定各方的預期,讓大家知道,在加入WTO的“黃金十年”結束之后,經濟增速放緩、收入增速降低是正常現象。
就其實質來說,隨著中國改革進入深水區,歐美等國經濟發展的不確定性不斷增加,中國宏觀經濟層面的波動幅度會更大,經濟運行風險會相應增加。就企業層面來說,以往經濟以10%的速度增長的時候,雖然各自發展得也是有好有壞,但是最終落入破產區間的企業的絕對數量不會很多。但是在經濟進入高風險、高波動區間之后,以往還能茍延殘喘的,現在就要徹底破產了;以往能夠勉強維系的,現在要落入破產區間了;以往能夠賺大錢的,現在要進入微利時代了。如此一來,整個經濟系統的風險又會大大增加,風險如果蔓延,會牽連一大片。總的來說,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黃金時代都是相對短暫、不可持續的。誰都想要穩定安寧,但從現在開始,大家都得習慣于高風險。
就目前的局勢來看,中國為了降低“新常態”時期的發展風險,跨越各種矛盾交織在一起的障礙,比較有希望的道路是從模仿式創新走向自主創新,這是驚險的一躍,會決定中國在21世紀前半程的運數。跳得好,可以繼續發展;跳得不好,結果誰都說不準。當然,我們也有理由保持一定程度的樂觀,因為從新中國成立到今天,中國保持了門類齊全的工業制造業體系,通過長時間的積累,有相對足夠的經濟實力、經驗及科技資源。應該說,已經到了厚積薄發的時候了。
朱善利:進入“新常態”之后,主要的表征當然包括經濟增長速度的降低,但我們也不能單純從經濟的角度去理解它。伴隨著它一同到來的,還包括產業結構的調整、產業鏈的不斷升級,以及收入增長的降低。
雷明:2008年的全球性經濟危機之后,全球都在關注“New Normal”這個英文單詞。按照西方的解釋,它是指在經濟危機結束后回歸正常狀況。但對于中國經濟來說,“新常態”意味著一個轉變的契機,中國把它定位為科學發展、結構轉型、可持續發展等組合式概念。進入這一狀態之后,的確會讓人感到“肉痛”,因為我們已經適應了以往的高投資、高回報、高增長的發展模式。但是長期這么發展下去的話,中國經濟遲早要崩盤。所以正如厲以寧教授所說的那樣,我們過去的發展模式走得太快,看不到道路兩邊的景色,享受不到走路的愉悅感,也浪費了很多的機會。現在稍微慢一點,看到了道路兩邊的風景,也獲得了一些以前只知道向前沖時感受不到的東西。
就目前中國經濟發展的態勢來看,對于進入“新常態”之后究竟怎么走,中國其實已經有了比較明晰的取舍。比如在制定經濟發展目標的時候,就不再繼續一味追求高增長;開始重視結構調整,產業結構轉型;開始強調環境保護、生態文明建設,以及低碳可持續發展。
我目前所擔心的是,過去一味追求高速度,大手大腳慣了,可能會出現“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一局面。
劉俏:中國政府對中國經濟作出“新常態”的表述,目的是用于定義“一個與過去三十多年高速增長期不同的新階段”。在延續三十多年的高速增長之后,中國經濟生活中一系列的結構性問題開始凸顯,包括投資拉動的經濟增長模式帶來的一系列副作用在發酵,金融體系的滯后發展導致資源配置的低效,政府在經濟發展中的角色混亂,收入不平等和社會階層的固化,等等。
我把過去三十多年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期稱為中國經濟增長的第一階段,中國經濟現在正進入第二階段。關于這兩個階段的劃分,可以從經濟學里的一個等價公式(經濟增長率=投資率×投資資本收益率)開始,這個公式將是理解中國經濟非常有效的一個邏輯框架。公式的左邊是經濟增長率,右邊是投資率和投資資本收益率的乘積,分別表現為固定資產投資占GDP的比率和投資的效率。投資率和投資資本收益率都可以拉動經濟成長,用這個公式去理解中國經濟的過去和未來的話,可以說,投資率和投資資本收益率的不同組合區別了中國經濟增長的兩個階段。
在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第一階段,高投資率和相對較高的投資資本收益率合力促成了中國經濟年逾9%的增長率。然而,促成中國經濟在第一階段高速增長的很多因素是一次性的,在第二階段難以為繼。
繼續保持40%以上的高投資率變得越來越不可能,“三廉價”(廉價資本、廉價勞動力、廉價能源)的時代已經結束。中國的高投資率很大程度上歸結于高儲蓄率。經濟學家們絞盡腦汁提出各種各樣的理論去解釋中國的高儲蓄率,指出的原因包括: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勤儉傳統,欠發達的金融體系所導致的投資渠道的缺乏,社會福利系統和養老制度的滯后,男女人口比例失調等。
經濟發展進入第二階段的中國,因為人口結構逐漸老齡化,維持高儲蓄率在未來會變得越來越困難。因高儲蓄而形成的低實際利率也難以維系,投資的機會成本將大大增加,這些都將降低實體經濟的投資率水平。與此同時,長年的高投資已經導致中國大面積的行業出現產能過剩,未來繼續靠投資拉動經濟成長的空間在迅速縮小。
此外,“企業化”的地方政府作為經濟生活的重要參與者,因為軟預算約束和道德風險,地方政府大肆投資已經導致地方政府債務高企,未來投資規模必將受到極大的限制。最后,中國過去十年的高投資率很大程度上歸結于房地產市場的投資,但扭曲的房地產價格使得未來房地產市場投資繼續大幅上升變得越來越不可能。
再看投資資本收益率。中國開啟經濟改革時是一個低收入國家,資本對勞動力的比例(Capital-Labor Ratio)相比高收入國家要低很多,在這種背景下,中國經濟總體的投資資本收益率能保持在比較高的水平。整個經濟對資本投入處于一種嚴重饑渴的狀態,資本的邊際收益率比較高。這一因素,再加上中國大量勞動力從農業轉向非農業所帶來的勞動生產率的提高,解釋了中國經濟發展第一階段呈現的較高的投資資本收益率。但經過三十多年的快速發展,中國經濟的資本總量已經大幅提升,資本的邊際收益率呈現下降趨勢。
同時,制約投資資本收益率進一步提高的結構性因素也在凸顯,尤以中國在制度基礎設施建設上的薄弱為甚。例如,在生產要素市場上,市場化的推進頻遇障礙,國家仍然牢牢控制著生產要素市場。這至少帶來兩個后果:其一,當國家牢牢控制生產要素市場時,生產要素的配置肯定受到國家政策或者影響國家政策的利益團體的引導,投資資本收益率高的企業不一定能夠得到足夠的生產要素去發展壯大,從而影響中國經濟的投資資本收益率;其二,生產要素市場的市場化程度不足,容易導致生產要素的定價扭曲,從而起不到有效配置資源的作用,不利于生產經營的效率化。中國經濟在第一階段的發展是一種粗放式的發展,這很大程度上與生產要素市場的市場化程度不足有關。
于是,在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三十多年、中國進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之際,政策制定者、學者、企業家甚至全社會都在討論中國能否走出“中等收入陷阱”
(Mid-Income Trap),延續曾經強勁的經濟增長。悲觀論調很快在思想市場上找到空間并盛行開來。悲觀者認為,中國經濟在第一階段的成長故事只是一個高投入帶來高增長的故事;甚至認為,發生在中國的一切是“史上最大的泡沫”,破裂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那您認為,進入“新常態”是否意味著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結束了?
劉俏:進入“新常態”的中國經濟亟須改變靠投資率拉動經濟增長這一模式,這就要求中國經濟在再度啟動改革時將增長模式從投資拉動轉為消費拉動,由粗放式經營轉為效率驅動。只有當中國企業能夠確實提高投資資本收益率時,降低投資率才不會影響經濟增長率。未來十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植根中國經濟生活的各種結構性因素彼此關聯、交互作用,將以一種非線性的方式深刻地影響中國經濟的投資率和投資資本收益率,決定中國經濟未來的增長速度和質量。中國經濟增長的第二階段,我們需要尋找投資率和投資資本收益率之間的新平衡,而這種新平衡將更加倚重投資資本收益率而非投資率。
就我來看,未來的中國經濟,取決于投資率和投資資本收益率以什么樣的一種方式組合在一起,可能會出現以下四種場景:
其一,投資率和投資資本收益率都處于比較高的水平。這種情況下,中國經濟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還能維持高速增長,但這種場景出現的概率極低。其二,投資率降低,但投資資本收益率能夠提升到一個較高的水平,這樣中國經濟將無須維持一個相當于GDP40%的投資率。投資資本收益率的提升使得經濟增長的整體質量得以改善,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將大大提高,這種場景與我們常說的“新常態”是一致的。其三,投資率降低,但投資資本收益率不見改善。這是未來中國經濟最壞的一種可能性,意味著中國經濟將以效率低下的方式低速增長,中國將很難走出“中等收入陷阱”。其四,維持現狀。投資資本收益率不見改善,但通過激進的財政和貨幣政策繼續維持很高的投資率,以此實現一定的經濟增長速度。顯然,這種狀態也將很難持續,因為這樣一種增長方式對原材料、資金和廉價勞動力的過度需求在未來將更難得到滿足,對國際市場的過度依賴也將增加這種模式的脆弱性。
雖然一系列結構性的挑戰使得中國經濟的前景充滿不確定性,但正面的、有利于提升中國經濟投資效率的影響因素,其實也正在涌現:中國每年畢業700萬名大學生,很快,中國將擁有逾1億受過高等教育的就業人口,歷史上我們還沒有見過這樣一個龐大的高知識群體,他們已經開始深刻地改變著中國的經濟結構和發展潛能;互聯網精神及技術所帶來的創業創新熱潮將深刻地影響中國經濟,利于提升投資資本收益率;利率市場化和金融創新的深化將進一步優化資源的配置;確定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將重新界定政府在經濟發展中所扮演的角色;通過混合制等方式深化國有企業改革也將有助于改變其只重規模,不重投資效率的行為模式……
亞馬遜的創始人杰夫·貝佐斯在回顧亞馬遜的成功時曾自豪地說:“最終,是我們的選擇決定了我們!”致力于提升投資資本收益率,實現中國經濟“從大到偉大”的轉型,中國經濟的未來取決于我們現在的選擇。
目前關于7%的GDP增速,也是各方熱烈討論的問題。對這一數字,您的看法是什么?
朱善利:從全球范圍內來看,即使再悲觀一些,即經濟增速不到7%,也是很高的。中國經濟只要能夠繼續向前發展,那么大家的實際生活水平整體上沒有下降,而是緩慢提高,每天都在進步就已經不錯了。
厲以寧:在目前的情況下,GDP的增長率保持在7%是一個比較合理的狀態。前幾年我們的GDP增長率都在8%—9%,在當時的形勢下,這個增長率是很合理的。我覺得就算是7%也是不低的,在全世界范圍來講,仍然屬于高增長。
另外,一個國家的GDP增長率一度可能較高,但時間不會持續太久。長時期來看,我們在今后比較長的時間內能夠保持7%甚至是6.5%—7%的增長,這是與中國整個的變化相適應的。為什么?第一,這個增長率在全世界范圍內來講絕對不低;第二,我們重在結構調整,結構調整本身是限制增長速度的,如果單純為了增長速度而把結構調整放到次要位置,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將來是會后悔的;第三,今后的發展并不是看產品數量,而是看產品質量。經濟增長也是一樣的,不是靠增長率,而是靠增長的質量,我們要把這個問題把握住。所以,今后10年之內的GDP增長率如能保持在6.5%—7%,我覺得就挺好的。
在“非常態”所帶來的一系列危害當中,您所說的“結構調整”指的是哪些?
厲以寧:結構調整很重要,比單純追求經濟總量更重要。舉個例子來說,1840年鴉片戰爭時,中國GDP是世界第一的,要比英國大很多,但是中國的經濟結構不行。具體來說,英國在1770年左右進行第一次工業革命,到鴉片戰爭時進行了大約70年。經過這70年的發展,彼時英國GDP的構成中主要為蒸汽機、機器設備以及鐵軌、鐵路機車、車廂等工業品,紡織業中使用的也是機器;而當時中國GDP完全是由農產品和手工業品構成的。同時,英國的交通工具已經是輪船和火車了,而中國當時仍然是帆船和馬車。從出口來看,英國是蒸汽機和機器設備,而中國主要是茶葉、瓷器、絲綢等農產品和手工業品。所以,英國在經濟結構方面遠遠超過了中國。
此外,在人力資源結構方面,英國也超過中國。當時英國有1000多萬人,而中國據說有4億人。但是,英國已經進行工業革命70年了,已經普及小學,并開辦了大量中學,還興建了很多大學,每年培養出大量科學家、技術人員,還有經濟管理人員、金融專家等人才。而當時中國的絕大多數農民是文盲,婦女也多是文盲,少數讀書人讀的是四書五經,是為了考科舉。所以,中國的人力資源結構也不如英國。
雖然現在中國GDP總量已躍居世界第二位,但是從結構上來說,中國還落后于一些發達國家。中國的高新技術產業占GDP的比重還比較低,沒有發達國家那么高;同時,雖然中國人力資源結構比過去改善了很多,但是大學畢業生占總人口的比重還比較低,中國的熟練技工隊伍正在形成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中國錯過了結構調整時機,那就是最大的損失。因此,現在提出“新常態”,就有避免超高速增長、盡早使經濟結構合理化的意圖。
目前“十二五”即將結束,要開展“十三五”規劃。對于“十三五”規劃,很多專家(包括我在內)都提出,要保持適度增速,不能再追求超高速增長了。如果中國GDP能夠增長7%就不錯了,即使能保持在6.5%—7%也屬正常,因為要重在經濟質量的提升和結構的完善,而不能單純追求經濟增速。
對于未來的中國經濟發展來說,您認為硬性的增長指標與彈性的預測值哪個更好?
厲以寧:多年以來,我們一直靠下死命令實現經濟增長目標,全國各地拼命干,力求最終達到目標。這樣下去,就會產生問題:無論對地方政府還是對中央政府,都同樣形成壓力,因為地方的發展規劃是由地方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全國的發展規劃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一旦通過這些硬性指標性的目標,就意味著要嚴格執行;于是,各地政府為了完成任務或者趕超別人,有時就不顧經濟增長的質量和結構的調整,政府就會很容易陷入被動。
為什么很被動呢?主要原因在于:硬性指標意味著一定要完成,為了完成指標,只顧增長,就把產能過剩、高成本、低效率等都放在次要地位了。過去我們總干這種傻事,政府今后要力爭改變這種狀況。可喜的是,把增長率從硬性指標改為有彈性的預測值的做法,現在已經在一些地方進行了試點,先試驗一段時間,如果試行成功,再推廣,這對于中國經濟增長和調整結構是非常有好處的。
除此之外,中國經濟中有兩個指標比增長率重要:一是失業率,二是通貨膨脹率。這在世界上是通行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把這兩個指標放在重要位置。比如,失業率可控制在4%—5%,如果超過5%,就一定要采取措施;通貨膨脹率控制在3%—4%或者以下,社會可以承受,過了這個線也一定要想辦法。因此,我們應當看重的是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率,而不是硬性規定國民經濟的增長率應該達到多少。如果增長率改為軟指標,會給“新常態”下的經濟帶來內生活力,這也是經濟學界很多人的意見。
您如何看待進入“新常態”調整期之后中國經濟出現的增速下調及下滑?
厲以寧:經濟增速下降有許多原因,比如出口下降、過剩的產品銷不出去等。但同時,應該看到另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即中國實際的GDP要比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字高,而且年年如此。舉幾個例子:
其一,農民蓋房子在西方發達國家是計入GDP的,而中國農民蓋房子(包括自己蓋房子,鄰居、親戚互助蓋房子等),都不計入GDP。這個量是很大的,而且現在建設新農村和推行城鎮化,數據會越來越大。
其二,中國的家庭保姆有幾千萬人,在西方發達國家,這些人的收入是計入GDP的。由于中國GDP計算中沒有家庭保姆工資這一檔,因此幾千萬家庭保姆的收入就沒有被計入GDP。加之,近年來當保姆的人數逐年增加,她們的工資也逐年上漲。這種情況不能不引起經濟學界的注意。
其三,中國個體工商戶的實際營業額有多少?在中國,個體工商戶一年的營業額是通過包稅制倒推出來的,他們的實際營業額會高于包稅制下推算出來的營業額。也就是說,大量個體工商戶少報了營業額,中國GDP的統計也就少算了。最近還規定,月營業額不足3萬元的小微企業免稅。免稅之后,就更不好統計它們的實際營業額了。
其四,據前幾年的數據統計,中國GDP的構成中,國有企業不到35%,外資企業大約在10%或略多一些,而民營企業則超過55%。近年來,有外國專家認為中國的GDP摻水了,存在虛報的可能。實際上,這恰恰說明他們不了解中國。民營企業通常選擇能少報營業額就少上報,上面不查就不報,認為報多就吃虧了,因為要多繳稅。同時,有些國有企業為了表現業績或為了提拔,可能虛報營業額,但是它們的虛報是有限的,因為一審計就查出來了,多報就露餡兒了。總體上看,由于民營企業占了55%,它們少報的要比國有企業虛報的多,兩者抵消后統計出來的GDP就比實際上變少了。
以上四點說明了什么問題呢?說明單純從GDP的變動看不出大的變化,實際上,GDP的總量在逐年增加,我們要承認中國實際的GDP比國家統計局公布的要多。所以,不要怕GDP減速,下降0.2或0.1個百分點沒什么問題,對中國經濟增長要有信心。
但是以往的路徑并不容易擺脫。一些地方考慮到投資整體總量的下滑以及房地產市場的低迷,還是出臺了相應的一系列“微刺激”政策(如投資、增加出口等),應該如何看待這種做法?
厲以寧:首先,我們不應該再講“微刺激”,改成“微調”可能更好一點。因為宏觀經濟調控最忌諱大升大降、大起大落、左右搖擺,這對經濟的損害會很大。而所謂“微刺激”,實際上就是微調,而微調是可以的,宏觀調控的重點應該放在微調、預調上,不能大起大落。過去我們是吃過這個虧的,結果增長率是提高了,但產能過剩也來了,產品積壓了,在市場上銷不掉,然后又人為地制造一些銷路,結果呢?產能過剩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所以,我們要想辦法把結構調整得更好,把產能過剩的現象壓下去。
其次,我們對出口和進口的看法須調整,不是出口越多越好。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為了賺取外匯,出口越多越好;實際上,出口和進口應該基本平衡。如果你老出口,那別的國家怎么辦?這種貿易關系是不能長久維持的,所以既需要出口,也需要進口。在當前的國際經濟中,我們的觀點需要轉變,因為我們現在保留下來的還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出口越多越好的觀念。外匯儲備也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用得好。用得好,外匯儲備就好,如果不會用,就會帶來很多問題,國內的貨幣流通量就增大了,你再進一步與其他國家搞好關系就不容易了,因為出口越多,外匯儲備就越多。這是第二個需要調整的觀念。
最后,高就業未必和高投資有因果關系。過去長期的觀念認為,高就業就必須有高投資,這樣才能從中產生就業的新崗位,但這些看法漸漸不靈了。我在外面調查,很多廠現在正忙于投資,我問他們會增加多少人?他們說“一個人都不加,還要裁員”。一個都不加還裁員?這是怎么回事?因為用機器人啊,用新技術啊。還有,我們要重視產品的質量,也要重視人才的質量。在人才質量這方面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現有勞動力在技術創新、工廠設備跟進以后還要再學習,如果他年紀大了就讓他退休,不能另外安排了,因為他不適應新技術條件下的經濟增長了。所以,高投資未必高就業,這一點應該記住。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靠什么增加就業呢?其一,適度投資,比如擴大民間資本的投資,不一定都要國家投資、國有企業投資;其二,投資應該更多地放在產能短缺的短板上,還要為了長期的經濟增長著想,為了環保工程著想,為了農業的現代化著想,應該在這方面加大投資;其三,既然靠民間資本,那就要靠政策把中、小微企業調動起來,讓更多的人能夠來創造,自己來創業建立中小微企業,就業問題就可以在這個過程中得到解決。
在宏觀經濟“新常態”下,就微觀的企業來說,應該保持一種怎樣的平常心?
厲以寧:面對“新常態”,無論是對于地方政府、國有企業,還是對于我們大眾來說,都應該保持平常心。而對于大多數企業來說,平常心應該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應該有一種自主創新的動力。有了自主創新的動力,依靠自己的產品,依靠技術進步,就能夠占領市場。
第二,對每家企業來說,要適應新形勢的變化。比如,現在的新形勢變化表現為互聯網的影響越來越大,實際上這意味著消費者參與的程度越來越高,那么當前消費者的選擇就是最重要的。如果摸不清這個新的變化,還與過去一樣,那么產品可能很快就會滯銷,很快就被別人趕上。
第三,每家企業的管理都是有潛力的,營銷也是有潛力的,市場是靠人來創造的。有了這種想法,管理就會跟進,營銷就會有所變化,這樣,我相信企業就處于常態了。企業不要求太高的增長率,而要求穩扎穩打,看準了市場,堅持自己的方向,努力就會有成果,這就是平常心。
任何行業都要懂得,市場是可以創造的,市場不是靜態而是動態的。我們老講要擴大國內消費,那就要創造擴大國內消費的條件,如果產品都是十年一貫制,那誰還會來買?不會有好結果的,所以一定要懂得創造市場。需求可以創造市場,供給一樣可以創造市場,要用新產品來吸引人,如果新產品吸引人,人家就買了。為什么要發展旅游?為什么要發展文化產業?它們都是在創造市場。創造市場這一點過去我們重視得不夠,在這里,人才的重要性被進一步提出,因為有了人才,管理就上升了。所有這些都告訴我們,下一階段教育投資的比重一定要增大。中國經過很多年的發展才使教育投資占GDP的比重達到4%,但這個比重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今后是人才的時代,是人才競爭的時代。
警惕“中等收入陷阱”
由財政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和世界銀行聯合發布的《2030年的中國:建設現代、和諧、有創造力的社會》指出:在1960年的101個中等收入經濟體中,到2008年只有13個成為高收入經濟體,包括亞洲的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等,其余的88個經濟體要么繼續停留在中等收入階段,要么降為低收入經濟體。
避免“中等收入陷阱”是過去幾年中國經濟發展的關鍵詞之一。對于您而言,它的含義及可能帶來的后果是什么?
蔡洪濱:一國的經濟發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是要素驅動階段,此時人均GDP低于3000美元;二是效率驅動階段,人均GDP從3000美元增長至9000美元;三是創新驅動階段。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發展取得了重大成就,成功地走出“貧困陷阱”,邁入中等收入國家的陣營。從各國發展的經驗來看(見表1-1),人均GDP邁過3000美元的門檻之后,如果不能進行經濟增長模式的及時轉換,就有可能陷入長期停滯,這就是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
表1-1 人均GDP(購買力平價)從2000美元提升4倍所需的時間


資料來源:蔡昉,《中國經濟增長與發展新模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3月,第70頁。
厲以寧:在一些發展中國家由低收入國家行列進入中等收入國家[6]行列后,經濟長期停滯不前,總是在此區間徘徊。世界銀行在《東亞經濟發展報告(2007)》中提出“中等收入陷阱”這一概念,其具體含義是指:不少中等收入國家經濟長期停留在中等收入階段,原有的增長機制和發展模式中的矛盾爆發,原有的發展優勢逐漸消失,遲遲無法越過人均GDP 10000美元的門檻,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7]
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的確會遇到許多困難:一方面,由于國內工資收入水平的上升,它們無法與低收入國家的廉價勞動力競爭,低收入國家在勞動密集型工業的出口競爭中更有優勢,更能吸引外資;另一方面,由于缺乏能與發達國家競爭的優勢產業、先進技術和自主創新的產品,這些國家的困難加大,邁入高收入國家的概率幾近為零;除此之外,這些國家已經喪失了艱苦拼搏的精神及斗志,一般民眾更多地追求福利社會,期望越來越高;而且,社會對貪腐行為的不滿加深,民眾信心大大下降,或者社會動亂不已,消極、頹廢、失望、絕望情緒蔓延。
經濟在發展到一定階段后可能轉為停滯,這歷來是學術研究的重要課題。您認為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是什么?
厲以寧:自人類社會開始工業化進程以來,大量經濟學家探討過這一問題,較有代表性的幾個相關概念為:
其一,馬克斯·韋伯從宗教倫理角度來解釋資本主義興起原因的信念與動力學說。新教是歐洲“宗教革命”的產物,其倫理觀不同于舊教。后者認為人是上帝的仆人,是有罪的,為了贖罪,一是把終身奉獻給上帝,進修道院,當修士、修女;二是把財產捐獻給教會,用于修建教堂及救濟窮人。新教認為人是上帝的仆人,人為了贖罪,必須勤奮工作、節儉生活、積累財富、創造事業,這是他們的天職。韋伯指出,在這種信念的指導下,人們都發奮工作,因此荷蘭、英國興起了,北美殖民地開發了。經濟的持續發展,有賴于人們有信念、有精神動力、有責任感。
其二,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濟學家帕累托[8]提出優秀分子循環學說,他認為,第一代優秀分子是強人,是創業的一代。但在創業成功后,他們一般不用強人,而用服從的人,這樣第二代肯定不如第一代。如果第二代按照同樣的模式選擇接班人,再往后,事業非垮無疑。因此,優秀分子總是循環的。
其三,20世紀中期享有盛名的經濟學家羅斯托[9],他所著的《經濟增長的階段》有很大影響,其提出的“起飛”術語,沿用至今。他采用“早熟消費”這一術語,其含義是指:工業化國家在經濟增長到一定程度后,很快就會轉入大眾高額消費時代,家用電器、私人住宅、小汽車等耐用消費品進入居民生活中是比較自然的。且消費有很廣泛的示范效應,發展中國家接受發達國家的生產技術難,接受高消費模式容易,于是也很快轉入高消費時代。一國經濟“起飛”后尚未成熟之前就接受了高消費模式,把經濟中的資源大量用于消費,增長便停滯不前了。
世界銀行《2007年世界發展報告》中提出“中等收入陷阱”這一概念,正是對20世紀后半期一些已經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發展中國家的教訓的總結。這一概念實際上包括了三個“陷阱”,即制度陷阱、社會危機陷阱和技術陷阱。
這三個“陷阱”的確切含義是什么?
厲以寧:目前來看,制度陷阱指的是已經或者正在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發展中國家,主要是從傳統社會走向工業化社會的國家。在它們從低收入國家進入中等收入國家時,不一定經歷了傳統制度的劇烈變革階段,可能還保留著較多的傳統社會的特征,傳統勢力和社會組織形式還起著很大的作用。它們成為這些國家發展的制度障礙,也就是制度陷阱。
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土地制度依舊保留著工業化以前的狀況。土地分配不均和貧富差距的增大,都成為一些發展中國家面臨的發展制度障礙。
除此之外,發展的制度障礙還表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傳統組織和氏族、家族勢力根深蒂固,阻礙了市場化的繼續推行,地方政權大多受到這些勢力的操縱,公平的市場秩序在廣大地區尤其是偏遠地區難以建立。
第二,傳統社會的限制和土地制度的不合理,使得農業勞動生產率低下,農村收入增長率大大低于城市。農村購買力普遍低下,造成內需不足,限制了工業化的繼續推行,市場化步伐受到嚴重限制。
第三,發展中國家要想進一步發展經濟,必須有財政的支持,但是它們往往財政困難,只能靠增稅來維持,財政赤字巨大,形成了赤字與經濟增長率低下相互交替的惡性循環。
第四,發展中國家要想進一步發展經濟,必須有金融的支持,但是它們的金融業往往是畸形的。一方面是資本找不到合適的投資機會;另一方面是資本嚴重不足,高利貸盛行。這源于金融機構或者被外資控制,或者被官僚和權貴們控制,民間金融不得不轉入地下活動。
第五,社會垂直流動渠道被嚴重阻塞了,而這往往比社會水平流動渠道更重要,會對經濟發展和社會安定產生消極影響。
而所謂的社會危機陷阱,則要依靠縮小貧富差距、城鄉收入差距、地區收入差距和社會管理創新來避免。
第三個陷阱是技術陷阱,要靠技術創新和資本市場創新來解決。一些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發展中國家之所以長期經濟停滯,擺脫不了困境,與技術上難有重大突破有關。如果技術上沒有重大突破,缺少自主創新和產業升級,那么是難以進入高收入階段的,但是它們對此往往無能為力。這是因為:其一,待遇及缺乏鼓勵人才脫穎而出的機制,造成尖端人才缺乏;其二,技術創新必須同資本市場創新結合,如果缺乏這種結合,即使有一定的制造業基礎,要想在尖端技術方面有重大突破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發展中國家在尖端技術和產業升級方面有巨大困難,是因為本國資本市場發育不全。先天不足,后天失調,再加上金融專業人才不足,金融監管松弛,導致腐敗叢生。這些國家的富人把不動產看作首要目標,即使從事實業投資,也把礦產、建筑業作為重點,很少涉足風險較大而自身又不存在優勢的先進技術設備制造業和新興產業。
就您看來,中國繞開或者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前景如何?
厲以寧:中國至今仍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而且由低收入國家進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的時間并不長。中國會不會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是人們關注的熱點問題之一。我認為,中國會不會落入陷阱,存在若干假設條件:
其一,在經濟發展的現階段,如果遇到發展的制度障礙,該怎么對待?是繼續推進改革,清除這些障礙(城鄉二元制度、市場的不公平競爭等),還是猶豫不決,不敢或不打算采取有效措施?
其二,要對中國現階段和經濟繼續發展過程中的社會沖突狀況及趨勢作出實事求是的估計,正確對待已經露頭的社會不和諧現象,采取措施來逐一緩解。否則,就有可能導致社會不安定和矛盾激化,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其三,如果不能繞過技術陷阱,在自主創新、產業升級、新興產業壯大和尖端技術方面有重大突破;如果資本市場依舊是不完善、不完整的體系,技術創新得不到資本市場的有利支撐,不能以中國創造代替中國制造,那么就會停留在中等收入階段。
其四,中國必須擺脫過去長時期內支撐經濟增長率的模式(即主要依靠政府投資),轉而實現投資與消費并重的拉動GDP增長的模式,進而實現消費需求帶動為主、投資需求帶動為輔的拉動經濟增長模式。
其五,中國民間蘊藏著極大的積極性,中國之所以在改革開放后取得了成績,是依靠改革開放以及由此調動了的民間積極性,是因為民營經濟作為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迅速成長壯大起來了。如果繼續因循這樣一條道路走下去,中國能夠進入高收入國家之列;反之,則將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除了“中等收入陷阱”之外,在未來中國經濟發展的過程中,還可能落入其他“陷阱”嗎?
厲以寧:那種認為一國的經濟增長只要越過某個門檻就會順利增長的說法,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20世紀60年代,西方經濟學界曾經圍繞經濟學家羅斯托的“起飛”和“由起飛進入持續增長”的假設而進行爭論。羅斯托認為,在人類經濟增長的過程中,最主要的一個階段是“起飛”,這意味著一個國家從傳統社會進入現代社會(即工業化社會的關鍵時刻),越過了這一關鍵時刻,經濟就可以持續增長了。
現在看來,這一假設缺乏根據。一些發展中國家落入“中等收入陷阱”或者高收入國家落入“高收入陷阱”的事實,均表明了這樣一點:經濟發展的任何階段,都會發生因社會矛盾深化和制度障礙的存在而引起的經濟停滯狀態。換句話說,在經濟發展的任何收入階段都會有門檻,有“收入陷阱”。能不能闖過去,要看有沒有適當的制度調整,有沒有社會的安定,有沒有技術創新和資本市場的密切結合。
實際上,在一國的經濟發展當中,除了“中等收入陷阱”之外,還有一系列的其他陷阱:
其一,在低收入階段,有些國家也陷入了“低收入陷阱”,長期徘徊在人均GDP 1000美元以內無法擺脫;其二,人均GDP跨越了3000—5000美元這一道坎,再往后看,人均GDP 10000—12000美元又是一個“中等偏上收入陷阱”;其三,人均GDP邁上12000美元臺階后,也可能發生所謂的“高收入陷阱”[10]。
我認為,中國完全可以繞開或者越過“中等收入陷阱”,以后也會遇到“高收入陷阱”,因此應當站得更高些,看得更遠些,為以后繞開或者越過“高收入陷阱”早作準備。
在實際的改革與發展過程當中,中國為了繞開或者越過“中等收入陷阱”乃至其后的一系列“陷阱”,應該選擇什么樣的發展路徑?
陳玉宇:我認為依賴兩點:一是技術的升級,二是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在此之前,中國的勞動力近乎于無限量供應,因此企業可以通過雇用更多的勞動力來擴張生產規模。但到了今天這個階段,我們就必須提高勞動生產率了,如果我們不這么轉換,不能夠提升技術,我們工資收入的提升就會停止。因此,這就形成了一種倒逼機制,企業不要再迷信政府有一天可以出臺政策讓自己的要素成本降低了,這是不可能的。沒有效率的、沒有成長空間的企業不得不關閉,產業不得不轉移到中國西部地區或者東南亞國家。只有高效率的、能夠支付得起高工資的企業,才能夠繼續成長。
就此方面,最近經濟學家經常打的一個比喻是,為了跳出“貧困陷阱”,你栽種了一片松樹林,它們野蠻生長,很旺盛,但是歸根結底,松樹的基因就決定了它們只能擰擰巴巴地長到十米高。如果你想要長到三十多米的森林,就必須砍掉原來的松樹,換種紅杉木。這種極具挑戰性的、創造性的毀滅過程,是中國得以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本途徑。
蔡洪濱: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有各種各樣的全面深化改革的部署,在我看來,有幾點能夠幫助中國順利越過“中等收入陷阱”:一是戶籍制度,這是保證人們具有公平的就業機會的必要條件;二是教育改革,只有真正地進行教育改革,強調教育公平和公正,整體人力資本投資的積極性才能夠得到保證;三是人口政策,以放開“單獨二胎”為突破口,盡快地、果斷地調整人口政策,我覺得這將是決定中國未來二三十年社會人口結構的重要舉措之一。
除此之外,我特別想要強調的是,為了避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保持長期增長和繁榮的動力,關鍵在于大力提高社會流動性,保持社會的長期活力。所謂提高社會流動性,就是減少家庭背景、社會背景等因素造成的代際不平等,消除長期動態的不平等,提升社會活力,促進社會和諧,促成經濟的長期增長。
很多發展中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因為沒有辦法保持這一點,就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我們國家現在正好也到了這個地步,社會流動性有一種下降的趨勢,社會階層有固化的趨勢。因此我們必須重視、警惕、努力去扭轉這一趨勢,保證社會的流動性,保證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
厲以寧:我們必須吸取其他已經落入“收入陷阱”的國家和地區的一系列經驗和教訓:
第一,在發展的制度障礙出現時,盡管改革的困難已經比經濟發展初期大很多,但只要政府的決心大、魄力大,仍有可能推進;但到社會危機陷阱出現以后,改革的難度就加大了。政局已經不安定,再談“改革中發展”或者“發展中改革”,會使得政治家不知所措,其通常以自保為第一目標。不僅如此,由于貧富差距日益擴大和利益集團的勢力比過去強大得多,想進行改革的人員會左右為難,如果不想得罪窮人一方,就會得罪利益集團一方,任何改革措施都難以使雙方都滿意,有時甚至會使雙方都不滿意,致使改革半途而廢。
第二,要深化改革,就必須找對正確的改革者:利益集團及其代理人、支持者是不愿意進行改革的,因為他們的切身利益必然會受到損害;而單靠少數有正義感、責任感的知識分子,他們力不從心,不可能實現這項任務,在劇烈的政局動蕩中,他們很快會被排擠掉,或者被逮捕、被流放國外、被殺害;如果單靠下層社會的窮人特別是貧困農民來從事改革的深化,很可能釀成暴亂,喊出極“左”的口號,實行極端的均貧富政策,甚至演變成一場內戰,不僅無濟于事,反而使局勢越演越亂。這是那些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發展中國家的深刻教訓。
第三,要有完善的、獨立的市場主體。沒有完善的市場主體,市場化改革是難以推進的。我們正在通過國有企業、民營企業的改革來逐漸使市場主體完善化。
第四,要重視信用體系的建立,也就是道德力量的作用。在沒有市場調節也沒有政府調節的時候,它是唯一的調節方式,必須要有完善的道德力量的調節,這樣市場才能更好地起作用。
第五,要讓藍領有機會向中產階層成長。目前中國的勞工市場已經形成了上等勞工市場和次等勞工市場。上等勞工市場的工作被認為是“好職業”,工資高、福利好、有較多學習培訓的機會和逐步提拔的可能;次等勞工市場的工作就被認為是“壞職業”,工資低、福利少、基本沒有學習培訓和向上提升的機會,一輩子從事簡單勞動。這樣的二元結構如果不改變,會進一步加劇社會財富的分配不公,讓底層的勞動者看不到希望。所以,當務之急是縮小勞動市場差距,保持社會流通渠道的通暢,打破職業世襲化。
就提高社會流動性、使中產階層得到成長方面,您認為目前中國應該采取哪些措施?
厲以寧:首先,要加強職業技術培訓,讓有志進取的簡單勞工得到多種形式的培訓,從而可能成為技工、熟練技工,跨過二元勞工市場的界限,成為藍領中產階層的一員。目前中國最缺的是完善的職業技術教育體系,未來要更加重視構建職業教育體系,包括中專、大專,甚至是研究生類型的職業教育。與之相配套的是,中國急需龐大的職業教育師資隊伍和研究隊伍。
其次,要改善次等勞工市場的生產條件,讓體力勞動者有機會改善生活和勞動強度,使得“壞職業”逐步減少。同時,應增加社會上“好職業”的崗位數量。
除此之外,職業藍領中還包括農民。今后農民作為家庭農場主同樣需要接受農業、畜牧業和農業機械化的教育,這樣他們就有可能使自己的土地、耕地變成創業的基礎。
最后,疏通社會流通渠道的關鍵是秉持機會均等的原則。這要求一切職位都要通過一定的資格審查,實施競爭上崗機制。人才流動要靠法治、競爭、個人努力,不是靠門第、父母。
蔡洪濱:具體而言:第一,我們最大的生產要素就是人,需要提高每個人的教育水平,讓他們去提高技能、參加培訓,提高勞動生產效率;第二,要建立更加公平的市場競爭規則,使得人們有積極性去提高人力資本,這要求社會有健康合理的制度安排,使得每個年輕人都認為自己有機會,不受出身、家庭背景的限制,不受制度歧視,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對于年輕人,我強調的是動態的機會公平問題。并不是說任何一個時點上,所有人的機會和收入都要平等。糾結于靜態不平等是糾纏不清的,因為社會上有的財富已固定了,機會已固定了。現在的財富分配、機會分配、權力分配,動態地來講,對于下一代年輕人,不管他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家庭,都大致有一個公平的機會可以去奮斗。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這是決定一個社會是否能夠長期保持經濟增長的關鍵因素。
制度紅利空間
三十多年的中國奇跡得益于一系列市場化的制度變革:20世紀80年代初農村家庭承包制的實施,摧毀了人民公社制度,直接或間接催生了中國經濟后來的一系列巨大變化,比如鄉鎮企業的崛起;20世紀90年代確立了市場經濟體制,抓大放小,國有企業普遍實現了民營化,為中國經濟增長掃除了障礙;2001年以加入WTO為標志的貿易自由化改革和積極融入全球化的浪潮,集中激發了中國經濟的活力。這些制度變革,帶來了效率、創新和生產率的極大提升,人們形象地稱之為“制度紅利”。未來的中國經濟發展,在哪些領域還蘊含著制度紅利?
中國經濟在未來的發展當中,您認為還蘊含著哪些經濟制度紅利?
厲以寧:以下幾項改革當中蘊含著大量的制度紅利,應當加速進行:
第一項改革任務,是當前的國有企業體制改革。這實際上包含國家資本如何運用的問題,是管企業還是管資本,怎樣把資本運用得更好,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等等,這是一個主要方面。這項改革搞好了,接下來相關的,就是要大力開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籌備建立工作,因為長遠來看,混合所有制經濟肯定是有發展前途的。
第二項改革任務,是收入分配制度的改革。如果收入分配制度不改革,貧富差別就會一直存在。如果貧富差別一直存在,中國的低收入階層的積極性就很難被調動起來,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就很難增長。這里包含了四個方面,重點在初次分配。
其一,初次分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農民要有產權。農民長期以來都是沒有產權的,比如房子說征用就被征用了,得到的補償遠遠不夠;農民雖然有土地經營的自主權,但沒證,土地說征用就被征用了,變成無地、失地農民。改革要繼續,首先要在農村做到“確權”,收入分配中要讓農民有產權。
其二,在低收入者的工資方面,涉及勞方和資方。勞方是誰呢?就是到市場上找工作的農民,包括城里的低收入者。資方是誰呢?就是大企業。單個農民進城以后在市場上找工作,他的對手是強大的大中企業特別是大型企業。資方需要人,但雙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議價權在大企業手中,農民是沒有議價權的。所以,這就需要改革,工會應該參與,形成三方,即工會、用人方和提供勞動力的一方。三方合作,這樣就能夠提高勞動者的收入水平,工資的議價就是這么出來的。
其三,農民要出賣產品,誰來收購?如果大公司、大超市來收購,它們與單個農民處于不平等的地位,會給農民定個價錢,農民若要針對價錢力爭,它們就會層層設卡、降級、降價。最終誰說了算?還是大企業說了算。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也應該三方聯合。因為農村有農村的情況,所以農民是一方,農民的合作社是一方(最好的情況是農民的合作社是和農民站在一起的),而且光有合作社的力量還不夠,還應該有聯社,這樣一起與對方談判,農民的議價能力就增強了。這就是收入分配改革的第三個方面。
其四,初次收入分配還有一個改革,與教育體制的改革有關系。在教育資源無法做到均衡分布之前,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上學難,升學更難,而且低收入地區的教學質量不好。所以,應該根據國情對這種不均衡分布進行調整,改革職業教育體制,大力發展職業技術教育,包括中等及高等職業技術教育。教育資源的這種傾斜,符合中國熟練技術人才培養的前景。低收入家庭有了更多的收入,就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得到改善。
陳玉宇:我以為,中國的制度紅利仍大有潛力。中國2014年按照購買力平價人均GDP已達10000多美元,按照名義匯率也有8000美元了。現代化和城市化正處在半路,城市人口剛剛達到50%。繼續前行,雖道路崎嶇,但大有空間。人們由于經濟危機而引發普遍的悲觀情緒,顯然過于短視了。我認為緊要的、蘊含紅利的制度變化包括以下五個方面:
一是戶籍改革和建設更富活力與彈性的勞動力市場。在僵化的戶籍制度下,移民成本高昂。當前已有2.5億農民工,占全部勞動力的30%,這些人完成了“工廠化”,卻尚未完成城市居民化。逐步放松戶籍管制,配合以實際常住人口為基礎的財政、教育、醫療、退休等制度改革,經濟活力重現將不期而至。進一步,中國的農業產出占GDP的比重只有10%,卻仍在使用30%—40%的勞動力。通過制度變化降低移民成本,使農村勞動力從低效率的農業部門轉移到高效率的非農部門,依然大有潛力。
二是金融體系改革,尤其是擴展直接融資。儲蓄依賴于金融體系轉移到最富有效率的部門和企業。最近兩位經濟學家關于中國和印度資本誤配的論文[11]受到廣泛關注。該論文認為,在不改變技術的情況下,將資本配置效率提高到美國的水平,讓高效率的企業得到更多的資本,那么中國的全要素生產率將會提高30%—50%,印度將會提高40%—60%。所以金融體系改革的潛在收益巨大。而金融體系如何改?一言以蔽之就是提升直接融資比重。直接融資指的是利用金融中介機構發行股票、債券等方式融資,我們要做的是,利率市場化,擴大企業債務市場,擴大地方債務市場,穩妥放松直接融資的管制。這樣,資源配置效率會隨之改進,經濟活力將大增。
三是給小微服務業減壓,稅收“減二免三”。中國服務業比重只有40%,遠低于世界平均水平(65%)。同時,面對快速的城市化帶來的就業壓力,服務業尤其是小微企業是消化的主力。對小微服務業企業應該采取干脆的政策,那就是稅收減二年再免三年。此政策在20世紀80年代對鄉鎮企業實施過,政策雖糙,卻很管用。等它們長大了,再要求其納稅吧。
四是逐步放開和鼓勵民營企業向海外投資。所謂全球化有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商品貿易在全球自由流通;二是資本的全球流通;三是生產資源在全球范圍內配置,以降低成本,提升競爭力。中國的企業要學會走出去,我們不僅鼓勵它們去發達國家,也鼓勵它們轉移產業去越南、緬甸等地區。全球化下,片面追求吸引外資,不允許企業出國投資,“圈養”自己的孩子,沒有比這更狹隘的理念了。
五是與時俱進,不斷提升法制水平,保護產權,維持市場競爭。這是一日不可廢的功課,無此功課,一切休談。
龔六堂:中國經濟從總體上來看,未來還是比較樂觀的,因為中國經濟的確還有很多內生的動力。
其一,中國正處于城鎮化的高峰時期,這種趨勢是誰都擋不住的。大量的農民工進城,會帶動基礎設施建設、教育、醫療、社會保障等一系列的需求。
其二,中國經過這么多年,已經具備了一定的創新能力,已經能開始從模仿轉向自主創新了。這也會對經濟增長形成拉動。
其三,我們老說過去三十多年的高速增長是依靠人口紅利。實際上,現在這些人依然存在。我們可以通過教育讓他們變成技術工人,迎合中國產業升級、制造業升級的趨勢,使得中國的轉型過程變得更加順暢,這也會帶來經濟增長。
其四,中國的人口政策如果適當地放寬,也可以帶來一定的紅利。
朱善利:中國的增長潛力很大,關鍵在于我們如何去挖掘這些潛力。就我看來,中國最大的新紅利來自改革;而最重要的改革,是行政體制改革,是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真正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而不僅僅是說說而已。目前行政體制對于市場的束縛仍然過多,我們應該積極釋放這一部分的紅利。
應對轉型“陣痛期”
當前中國經濟的困難,可以說已經到了通貨緊縮的邊緣。需求嚴重不足,物價水平普遍下降,整個經濟體越來越缺乏活力,經濟下行的壓力越來越大。總體而言,2014年很困難,2015年可能更加困難,令人無法感到樂觀。在這種局勢之下,我們要防止出現經濟的全面下滑以及通貨緊縮的進一步加劇。這種局面一旦出現,經濟要想再次恢復,難度就會非常大。
長遠的目標和可能的紅利空間,能夠給人以信心。但是就短期而言,中國的經濟形勢并不令人感到樂觀。對此您的看法是怎樣的?
蔡洪濱:李克強總理在2015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指出:2014年是中國經濟非常困難的一年,2015年的情況可能更加困難。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不管是從2015年“兩會”期間代表的公開發言還是內部討論來看,這一判斷是各方的普遍共識。
總結當前中國經濟的困難,可以說已經到了通貨緊縮的邊緣。需求嚴重不足,物價水平普遍下降,整個經濟體越來越缺乏活力,經濟下行的壓力越來越大。從2015年年初的宏觀經濟數字來看,中國經濟除了一個數字之外,其余數字都與這些跡象匹配。
唯一不匹配的數字是中國GDP的增長速度。從世界范圍內來看,很少有國家的GDP增長速度能夠達到7.4%。但與此同時,我們必須看到中國經濟增長的相對速度,實際上,在過去的四年時間當中,中國的GDP增速一直在下降,2014年實際增長7.4%,2015年的目標又降到7%。
為了衡量目前中國經濟的緊張局勢,必須要看的一個數字是消費者物價指數,對于中國經濟來說,它可能是最具說服力的數字。在過去的三年多時間當中,中國的消費者物價指數一直是負數,消費品、工業品的價格一直在持續下降。如果我們用2012年的指數作為100的話,現在降到90左右,也就是下降幅度達到近10%。這個數字應該說已經充分反映了市場的萎靡不振。
除此之外,過去幾年當中投資的增長率也在不斷下降。2014年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長達15.7%,低于年初預計的17%左右。2015年1月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長則繼續下滑到只有14%左右,投資增長的積極性非常疲軟;與此同時,中國的進出口增長也出現了相當幅度的下滑,尤其是進口數字,2015年1月、2月進口增長為-20%;1月份出口也是負增長,2月份才因為季節性因素出現了一點反彈。
財政收入的數字也無法令人感到樂觀,從2015年前兩個月的數字來看,各種各樣的稅收(從增值稅到個人所得稅)增長的下降非常明顯,有的已經是負增長了。
這幾個數字從不同的層面反映了當下中國經濟的整體形勢。總體而言,2014年很困難,2015年可能更加困難,令人無法感到樂觀。在這種局勢之下,我們要防止出現經濟的全面下滑以及通貨緊縮的進一步加劇。這種局面一旦出現,經濟要想再次恢復,難度就會非常大。
您認為,除了長期性的制度更替原因之外,中國經濟目前這一階段的持續低迷,還源自哪些因素?
蔡洪濱:就短期因素而言,中國經濟這一階段的持續低迷,與我們宏觀政策的反應延緩是相關的。一是宏觀政策的反應沒有那么及時,二是力度沒有那么大,積極的財政政策也并沒有那么積極。具體而言,中國2014年并沒有完成年度的財政支出目標。
但不管怎么說,這些困難和損失并不是不可挽回的;而且,為了讓經濟企穩回升,我們的宏觀政策已經開始進行調整了。2014年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定調已經非常清晰,“兩會”對財政政策的認識也進行了充分的統一,未來還可能會隨時根據需要再作一些調整,正如李克強總理在2015年“兩會”時所表示的那樣,“該出手時就出手”。只要力度得當,對于中國經濟維持穩定,維持基本增長,并在這個基礎上深化改革,我還是非常有信心的。
龔六堂:因為目前中國的一系列經濟調整政策還沒有真正落到實處,過去由政府主導的很多事情一下子轉給市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固有體制下的很多影響還沒有消除,很多地方官員還處于觀望的態度,所以李克強總理的一系列簡政放權措施還沒有落地。我相信假以時日,這些措施真的落到市場當中的話,還是會很有成效的。
但目前的問題在于,上述這些令人感到緊張的數字出現之后,中國經濟“崩潰論”再次開始甚囂塵上了。
蔡洪濱:尤其是從國際的角度來看,只要中國經濟出現一點問題,中國經濟“過熱論”或者“崩潰論”就會出現。我對中國經濟的看法則相對比較正面,形勢的確很嚴峻,但是絕對沒有到崩盤的地步。我們要看到的是中國長期經濟增長背后的持續動力,以及中國經濟增長的韌性。
除此之外,國際上對于中國經濟持悲觀態度的人,對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也會很容易忽視,那就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問題很多,但是中國進行經濟調控的政策工具也很多,比一般市場化國家擁有的要多。比如,其他國家擁有的調控工具基本上就是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手段非常有限;而中國政府除了宏觀方面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之外,對于銀行的控制也有一系列的手段。再比如,其他國家的央行能夠調控的就是基準利率,但是中國人民銀行能夠調控的還包括貸款總額、存款準備金率等。不僅如此,所有的地方政府還要聽命于中央政府對經濟的指導政策。因此,中國政府對經濟的調控能力就大得多。目前中國的宏觀經濟當中的確出現了一些不平衡的問題,但并不是說我們就沒有辦法調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調控不是最困難的事,困難的是如何調控。
那么就您來看,為了緩解中國經濟發展的一系列緊張局勢,政府應該采取哪些調控措施,調控的步驟和節奏又該如何掌握?
蔡洪濱:短期內,為了穩定市場的信心,我認為中國當下非常需要明確、果斷地出臺一系列宏觀經濟調控政策,包括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和積極的財政政策。其中應該以財政政策為主,因為它的作用更加直接、迅捷,而且力度的掌握也更加靈活。
除此之外,針對中國的總需求嚴重不足的問題,要加速公共投資和民間投資以創造需求。在這一方面,我們過去是以基礎設施作為主要的方向,那么是不是還要繼續大規模投向基礎設施?是不是要增加向環境保護、教育醫療等領域的投資?財政資金如何與民間資金結合起來?如何通過投資更好地提升市場投資的信心?積極的財政政策作為短期宏觀目標怎么和財稅改革密切結合?怎么避免用調控代替改革?這些都是需要去考慮的問題。
與此同時,我們應該避免過多地依賴產業政策作為宏觀調控的手段。中國政府在轉型期內擁有很多的調控手段,這既是好事,同時也蘊含著一定的麻煩。從好的一面來看,是實現宏觀經濟平衡的能力比較強大;而從壞的一面來看,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很多調控手段其實是非常規的,產業政策就是其中的一種。以房地產行業為例,行情景氣的時候就不顧一切地讓其發展,指導所有銀行拼命地給它發放貸款,因此導致一系列問題的出現;現在又開始一刀切,又導致一系列問題的出現。這樣的產業政策,對經濟增長的長期損害是非常大的。總體而言,我們應該考慮到的是,讓這些條款政策在穩定經濟的同時,避免對微觀經濟進行更多的干預。
不僅如此,我們在使用宏觀經濟政策的時候,應該讓它們與中國長遠的改革形成相輔相成的關系。在這樣的思路之下,我們對于工具怎么使用,需要有一個更加仔細的思考。比如說財政政策,一方面,要在整個財稅改革的背景下推動積極的財政政策。在財政改革的過程當中,盡可能出臺一系列減免企業稅負的政策,使宏觀調控和改革相匹配。另一方面,為了避免傳統做法(放松財政政策)引起的問題,需要創造性地進行改革。我們應該更好地融合民間資本市場,更好地開展債務市場,通過完整地建立資本市場來推動財稅改革,這同時也會對積極的財政政策形成更好的支持。
中國過去的宏觀調控政策還存在的一個問題,就是“調結構”往往越調越亂,對此您怎么看?
蔡洪濱:“調結構”已成為當前中國經濟政策討論和實踐的主線之一。但是,對于“調結構”的內涵和本質,認識上還存在很多的誤區,實踐中也存在各種問題。比如,容易盲目追求越大越好,結果產能過剩越來越嚴重;反過來又再一次要求“關、停、并、轉”,陷入惡性循環,導致越調越亂。
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是因為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政府計劃部門擔負資源配置的全部責任,信息的局限和激勵機制的扭曲甚至經濟計劃者的好大喜功,都難免造成國民經濟各個部門的比例失調,使得經濟陷入困境。在計劃經濟時代,“調結構”是一項常規性的工作,需要不斷地對前一階段比例失調的結構失衡進行修正。而由于機制內在的缺陷,“調結構”往往糾正了一時的問題,但政府的強力扭轉又制造和蘊藏著新的結構失衡問題。因此,在計劃經濟中,商品短缺、比例失調、結構失衡便成為常態,結構調整也就成為常態手段。
除了常規性的結構微調以外,當計劃經濟失誤積累的問題使國民經濟產生很大的混亂時,政府就不得不采取重大的經濟結構調整舉措。計劃經濟下必須不斷調整經濟結構,是因為市場機制沒有發揮資源配置的作用,而計劃部門又不可能對全社會的資源作出合理配置。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經濟結構的調整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我們一直在強調調整結構的問題,甚至把調整經濟結構放在越來越突出的位置上。在當前新一輪經濟體制改革起航的時刻,厘清“調結構”的內涵和本質,走出傳統式的“調結構”誤區,是保證中國未來經濟社會健康發展的重要前提。我們必須認識到市場經濟運行有其內在的邏輯規律,很多經濟結構并不是想調整就能調整,想調整到什么比例就能調整到那個比例的。比如,過去簡單要素積累的勞動密集型產業是符合當時歷史條件的發展模式,只有當勞動力優勢用盡時,經濟增長才會逐漸過渡到依賴于提高人均勞動生產率,發展技術密集型產業。這一轉變,是需要相應的制度和政策環境來促進的,而不是靠鼓勵投資于高技術產業便可一蹴而就,甚至由政府越俎代庖,赤膊上陣。
在經濟改革方向上,新一屆政府非常明確地提出要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讓市場發揮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貫徹這一精神,我們應當正本清源,拋棄經濟結構調整的傳統模式,清理認識誤區。新時期的結構調整,應當以尊重市場規律為原則,重點應該放在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的深化改革上。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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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洪濱,《新經濟新變革新時代》,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8月。
厲以寧,《中國道路與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商務印書館,2013年11月。
劉俏,“如何選擇中國經濟的未來?”,《金融時報》(中文網),2014年12月1日。
劉世錦,《中國經濟增長十年展望(2014—2023)》,中信出版社,2014年4月。
胡永泰等,《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展望中國經濟增長的可能性》,格致出版社,2002年11月。
[1] 消費缺乏或者沒有創新,熱點比較集中,一段時間內以一種消費為主導。排浪式消費具有從眾模仿的特征,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形成不同的排浪式消費。(除特殊標注外,本書注釋均為作者注)
[2] 中國的名義GDP早在2010年已經超過日本。2014年10月7日,IMF公布的《全球經濟展望》估計,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中國GDP在2014年將達到17.6萬億美元,超越美國的17.4萬億美元。
[3] 未來中國經濟增長應逐漸淡化房地產部門的影響,地方政府財政應逐漸弱化與土地之間的關系;相應的,則是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的事權與財權體系重構乃至整個政府多重層面的角色變更。
[4]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近期的一項關于“增長階段轉換”的課題,對中國經濟增長前景作出如下判斷,“未來10—15年之內,中國經濟具有實現6%—8%的中高速增長的潛力”。
[5] 經濟日報出版社1990年8月出版。
[6] 目前的標準為人均GDP 4000—5000美元。
[7] 在近50年的時間里,87%的中等收入經濟體無法成功突破中等收入階段進入高收入階段。根據中國社科院相關學者的推算,2013年中等收入門檻為人均國民收入1045美元,高收入門檻為人均國民收入12745美元,分別對應世界銀行1987年界定的480美元和6000美元。目前來看,東亞的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以及拉丁美洲的墨西哥、阿根廷、智利等國,正長期處于“中等收入陷阱”狀態。
[8] 維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1848年7月15日—1923年8月19日),意大利經濟學家、社會學家,瑞士洛桑大學教授,洛桑學派的主要代表之一。
[9] 1960年,美國經濟學家沃爾特·惠特曼·羅斯托(Walt Whitman Rostow)在《經濟增長的階段》中提出了他的“經濟成長階段論”,將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過程分為五個階段,1971年他在《政治和成長階段》中增加了第六階段。經濟發展的六個階段依次是傳統社會階段、起飛準備階段、起飛階段、走向成熟階段、大眾消費階段和超越大眾消費階段。經濟成長階段論又被稱作“羅斯托模型”“羅斯托起飛模型”(RostovianTake-off Model),是經濟發展的歷史模型。在羅斯托的經濟成長階段論中,第三階段(即起飛階段)與生產方式的急劇變革聯系在一起,意味著工業化和經濟發展的開始,在所有階段中是最關鍵的,是經濟擺脫不發達狀態的分水嶺,羅斯托對這一階段的分析也最透徹,因此羅斯托的理論也被人們叫做“起飛理論”。
[10] 當希臘人均GDP邁上這一臺階時,世界銀行為此大肆宣傳。2011年,希臘人均GDP已經超過20000美元,卻遇到種種困難,經濟增長停滯。日本這樣的高收入國家,人均GDP超越40000美元,也遇到長期停滯的困難。
[11] Chang-Tai Hsieh,Peter J.Klenow,“Misallocation and Manufacturing TFP in China and India”,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November 2009(124):1403-1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