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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刑事審判制度實效問題的提出

一、正視刑事審判制度實效問題

(一)刑事程序法實效的經驗測度

2012年3月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已于2013年1月1日正式實施,這是該法自1979年首次立法以來的第二次修訂。這部歷經時間考驗并在修訂時引起了全民廣泛關注和討論的法律凝聚了學界和實務界的智識,也承載了全社會的期待。新法在原法典的基礎上作了大量修訂,我們有理由相信,新刑事訴訟法更加符合刑事訴訟原理,更加順應國際趨勢。然而同時,我們也存在一種隱憂,“對于那些有志于推進法制現代化的法學者來說,在選擇將哪些西方法制引進中國刑事程序法之前,需要捫心自問:這些制度設計真的能得到實施,而不至于被徹底規避嗎?”[1]法典修訂使刑事訴訟法“看起來更好”,但卻未必能夠解決刑事訴訟法長期以來實效短缺的沉疴痼疾。

我國首部《刑事訴訟法》承襲原蘇聯模式,訴訟方式、乃至諸多程序和制度與現代刑事訴訟原理不符。在該法運行十余年后,我國在反思和總結原蘇聯模式的弊端和長期不良影響的基礎上,在1996年對《刑事訴訟法》進行了一次大修。之所以說是大修,是因為修訂不僅僅針對若干程序和制度,而是觸及了訴訟模式,尤其是刑事審判方式的變革,如大量吸收了英美當事人主義和歐陸職權主義的一些經驗,試圖用搬運和借用的國外制度使刑事訴訟法現代化。然而,這部在當時備受期待的法律,在隨后近二十年的運行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尷尬。人們驚奇地發現,實踐反對了理論,精心設計的制度和程序遭遇被冷落和架空的困境。刑事訴訟法律規范在經由紙面上的法轉向行動中的法的過程中沒起到應有的作用,甚至幾乎失去實效。對此,我們無須從理論上推演,只需對刑事訴訟活動稍作觀察,便可作出經驗判斷。譬如,在審前程序中,立案程序存在有案不立、不破不立的怪象。偵查程序中強制措施的適用變成懲罰的前置和定罪量刑的預演,如取保候審措施預示著嫌疑人罪責較輕,一般會處以緩刑,而逮捕預示著嫌疑人罪責較重,一般會處以實刑。審判程序中,合議庭合而不議,陪審員陪而不審,庭審走過場,先定后審;被追訴人的程序權利被架空淪為偵訊客體,辯護人權利極度受限難以行使。如此程序規則或被拋棄,或被架空,或被規避的現象在整個刑事訴訟過程中都存在。而且,這些法律實效短缺的現象并非只是在個案中,或者某個地區,或者短期內存在,而是幾乎在普遍的案件中,在廣大地區,長期地存在。換句話說,刑事訴訟法律實效短缺現象在我國《刑事訴訟法》的運行過程中帶有普遍性,絕不是偶然地發生,而是具有內在的必然性。如同陳瑞華教授所說:“刑事訴訟法的書面規定在不同程度上形同虛設,刑事程序設計根本沒有得到實施……刑事程序法在實施過程中普遍存在被規避和架空的問題。這種程序失靈的問題已經成為刑事訴訟制度所面臨的最大挑戰?!?a href="#new-notef2" id="new-note2">[2]雖然在立法理論上,“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不可能使法典都具有優良品質,總會有一些缺陷”(薩維尼語),文本中的法和行動中的法存有一定的距離,即從某種角度上,實效短缺或許是一個無法避免的客觀現象,但是,我國刑事訴訟法律實效短缺的范圍之廣,程度之深,負面效應之大,以致制度規則失敗是常態,實現是例外。面對這種令人震驚和困惑的現象,應當承認,較之于立法和修法而言,《刑事訴訟法》更為重要和迫切的問題在于如何解決法律實效短缺。盡管這一判斷或許可能會引發爭議,但不管是否愿意面對和觸及,事實上是“中國刑事訴訟制度在實施中面臨的根本問題,既不是當事人訴訟權利的擴大問題,也不是公檢法三機關權力的重新分配問題,而是刑事程序的失靈問題”[3]。

(二)為何關注刑事審判制度實效

“認真對待并切實解決刑事程序的失靈問題,尤其是認真剖析刑事程序失靈的原因,可能是未來刑事訴訟法學研究中的一個更加緊迫的課題。也只有將這一問題解決好,我們才能夠制定出一部既能夠充分尊重人權,又能夠得到有效實施的刑事訴訟法?!?a href="#new-notef4" id="new-note4">[4]學者們所說的“失靈”,實際上就是《刑事訴訟法》缺乏實效。而在刑事訴訟法實效問題中,最緊迫需要研究的,便是刑事審判制度的實效。如此認為,理由來源于三方面:

首先,刑事審判程序是刑事程序法重中之重?!叭绻麑⒎衫斫鉃樯鐣畹男问?,那么作為‘形式的法律’的程序法,則是這種形式的形式,它如同桅桿頂尖,對船身最輕微的運動也會作出強烈的擺動?!?a href="#new-notef5" id="new-note5">[5]這形象地說明了程序法在法律體系中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刑事程序法體系的桅桿頂尖又是什么呢?無疑是刑事審判程序。因為所謂“訴訟”,其本質就是審判。訴訟指國家裁判機構在發生利益爭端的控辯雙方同時參與下,在法庭這一特定時空范圍內,認定案件事實,運用實體法的有關原則和規則,就雙方的爭端作出最終裁判的活動。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不同,在審判程序之前,一般要經歷復雜的偵查和檢控程序,從而為審判做好準備,雖然這些審前程序帶有追訴性質,但并非典型意義上的“訴訟”活動,狹義上的刑事訴訟就是指刑事審判程序。[6]翻看刑事訴訟法制發達國家的刑事訴訟法典可以清楚地看到,刑事訴訟程序實際上就是刑事審判程序。如法國刑事訴訟法典開篇即是“提起公訴及預審”,德國刑事訴訟法典開篇是“法院事務管轄權”,日本刑事訴訟法典開篇也是“法院的管轄”。甚至,在有些國家,刑事訴訟法就是由法院制定,如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便是由國會授權最高法院制定。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即便囊括了立案、偵查、起訴等審前程序,審判程序也單獨成編,且法條數目近百條,占到法典整個條文數的三分之一以上。

其次,刑事審判程序對審前程序乃至整個刑事程序法具有輻射作用。刑事審判是刑事訴訟中最主要和重要的程序,這種重要性還表現為,在有機的、體系化的刑事程序法系統里,刑事審判程序的方式和內容對審前程序以及整個刑事訴訟均有影響和作用力。一方面,刑事審判程序幾乎集合了刑事訴訟中的所有主體,是控、辯、審三方訴訟地位和組合方式的最直觀和典型的體現。刑事審判程序中所確立的結構是刑事訴訟的橫向結構,也以此延伸至其他程序,并形成刑事訴訟的整體構造。另一方面,刑事審判程序的審判方式對控辯雙方的訴訟行為有影響。在法官被動消極以及集中審理的審判方式下,無疑會最大限度調動控辯雙方對抗的積極性和能力,控方在證據搜集和指控上會更嚴謹審慎,辯方也會積極地展開辯護,以致控辯雙方在審前程序中會努力做好一切能做的事情。但如果法官以事實發現者身份出現,采取主動調查和庭后書面審理的審判方式,無疑會削弱控辯雙方的對抗動力和能力,控辯雙方對事實發現的責任事實上被法官所分割,他們在庭審以及審前程序中的作為可能會大為遜色。另外,刑事審判程序中證據的審查、認定也會影響到審前程序中證據搜集的訴訟行為。如審理中對非法證據持放任態度,非法證據規則在庭審中失去實效,則勢必會助長偵控方在審前程序中的恣意取證行為。

最后,刑事程序法實效短缺的重災區是審判制度。盡管刑事程序法在不同程度上都面臨著實效的危機,但實效短缺在審判程序中表現得最集中、最嚴重。如證人基本不出庭;庭審中控辯的舉證、質證流于形式;疑罪從無普遍變為撤回起訴和疑罪從輕;合議庭的名存實亡;人民陪審員的陪而不審;過多的案件進入審委會;案件判決淪為請示匯報;二審開庭審理成擺設等。從審判組織到審理程序,從一審、二審到審判監督,從證據審查判斷到判決作出,幾乎刑事審判程序中的所有制度或規則都在一定程度上落空或異化,導致審判程序整體面臨法律失敗的實效危機。當然,刑事審判程序實效短缺并不是說法院和法官在刑事審判程序中不遵循任何程序規范,只不過在很大程度上他們遵循的已不是法定的刑事審判程序規則,而是一套并未得到法律確認的“潛規則”或“隱形程序”。這些“潛規則”或“隱形程序”是法院系統基于辦案的便利自行設計出來,并未獲得合法性認可的內部制度。這些在中國刑事審判實踐中自生自發形成的內部制度,由于其并不公開,且隱藏于顯性的審判程序之中,因而較少引發學界的關注,但其卻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和存在邏輯,并已逐步侵蝕了正式審判程序規則的權威地位。

刑事審判程序是刑事訴訟的靈魂,刑事審判制度如果實效短缺,那么整個刑事程序法勢必面臨法律失敗的危機。在1996年第一次修訂《刑事訴訟法》時,改革審判制度即是修訂的重頭戲,但被寄予了建立“審判本位主義”希望的這一新型審判方式沒有真正貫徹運行。有學者對此反思性地指出:“從促進庭審合理化、中心化、實質化等需求出發,不但確立了‘控辯式’的審判結構,而且還改革了庭前審查程序,然而在實踐中,改革并沒有帶來預期效果,法庭審判似乎有點兒‘像模像樣’,但仍不過是一種應景的儀式……這種‘說一套,做一套’的狀況,不能不說是對‘法治’話語的一種嘲弄。”[7]面對刑事審判制度規則受到規避,潛規則大行其道,僅僅從司法行為倫理上加以批判是不夠的,更不能以“存在就是合理”的邏輯避重就輕。對此,一方面,我們需要轉換關注的視角,開始正視并重視刑事審判制度的實效問題。如瞿同祖先生所言:“研究法律自離不開條文的分析,這是研究的依據。但僅僅研究條文是不夠的,我們也應注意法律的實效問題。條文的規定是一回事,法律的實施又是一回事。某一法律不一定能執行,成為具文。社會現實與法律條文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定的差距。”[8]另一方面,我們需要站在社會科學的立場,對刑事審判制度的實效問題作出更為深入的考察和分析。為何精心設計的程序在審判實踐中被無情地規避和擱置?究竟是哪些規則和制度出了問題?司法實踐致使審判程序法律失敗的邏輯和原因是什么?不對這些問題作出回答,任何旨在推動刑事審判程序變革的設想和行動,都可能是盲目的,也是充滿風險的。從刑事訴訟原理出發,“審判主義本位”的刑事程序建構方向不容置疑,但是,“我們想要往前走,必須回頭看看以前走過的道路。如果貿然前行,要么解決不了問題,要么會再次制造出很多新問題”[9]。正視刑事審判程序實效問題,需要仔細考察,認真分析,并作出準確的解釋。唯有此,才能避免再次落入“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的窠臼。

二、法律實效短缺的合理與非合理

(一)法律實效短缺現象存在的合理性

法律規范在實施過程中取得實效是理想狀態,實際上,在法律生活中,法律規范不可能完全獲得實效,因為人們不可能百分之百遵循法律,或者,即使百分之百被遵守的法律也可能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因而也未獲得完全的實效。在某種意義上,作為一種人為設計并適用于人類復雜生活的規范制度,法律在一定程度上的實效短缺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現象。這正如弗里德曼所言:“現代法律制度的一個最突出事實就是他們說的,他們宣傳的理想與他們的實際工作情況之間的巨大差別。”[10]主要原因至少有以下兩方面:

1.社會成員主體性因素。首先,法律不可能被所有社會成員所了解。法律要獲得實效,必須被社會成員所遵守,而遵守的前提是社會成員了解法律的存在及規則。[11]然而,一部法律制定出來后,無論國家的普法工作多么到位,也不可能做到讓每一個社會成員都知悉該法律規范的存在及其所有內容。信息的傳播是有限度的,公眾對法律了解和知悉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國家立法的速度。[12]面對鋪天蓋地的立法規范,短時間內公眾幾乎無法了解和知曉,甚至專業的法律人士也難以全面通曉。在某種程度上,呈爆炸式激增的法律規范是國家和社會的必需品,卻成為公眾的奢侈品。公眾無法了解所有的法律,也無法了解一部法律的所有內容,他們只對與他們日常生活相關的,并且符合基本道德倫理的法律規范熟悉,如刑法中的殺人、盜竊等自然犯,民法中的簡單的債、親屬關系等,而對涉及復雜社會生活的其他法律規范則不甚了解。對法律規范的無知勢必會使社會成員的行為有與法律規范相悖的風險。其次,即使知悉法律規范的社會成員,也可能因為逐利而違法。利益是與每個社會成員息息相關,馬克思早已深刻地指出,“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利益“表現了社會主體對客體的主動關系,構成了人們行為的內在動力”[13]。盡管在某種程度上,法律是對利益保護和調配的規范,但其關注的更多的是公共利益、社會利益和公民個體的正當利益,法律并不會關注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而在市場經濟制度下,社會成員的主體行為功利性被放大和激化,人成為“自利的理性最大化者”。逐利的內在行為動機使社會成員表現出“經濟人”的一面,在強烈的利益驅使下,隨時有突破法律底線的危險。雖然違背法律也可能面臨法律的否定評價和制裁,但理性的經濟人精于成本—收益的計算,只要違法所獲得的收益大于其受制裁的成本,法律的強制力在一些人看來便無所畏懼。對此,馬克思曾作過形象而深刻的描述:“資本……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14]

2.法律規范缺陷性因素。亞里士多德早就指出,得到執行的法律應當是“良法”,否則法律難以付諸實施,勢必影響法律實效的獲得。“良法”除了指法律在倫理性上應符合人類普遍奉行的道德標準外,還指法律在邏輯性上應當是完臻的。然而,作為人類設計的制度規范,法律卻帶有天然的缺陷性,使其即便被遵守和服從,也可能無法達到預期的目的,因而削弱法律實效。首先,法律語言的模糊性影響法律適用,進而影響法律實效。法律語言是貫穿于法律的制定、運用和研究過程中的語言文字表意系統。作為法律外在形式的法律語言也許是人類表意語言中最精準的一種,即法律語言要求清晰明確,不可模棱兩可,以達到明確各方權利義務的要求。但不可回避的一個事實是,強調準確性的法律規范中卻無可避免地表現出相當的模糊性。其原因在于,一方面因為法律語言自身特點所致,很多法律術語缺乏具體的“詞語對象”,如公正、權力等,但它們確實有意義,要對這些抽象術語進行定義和表述,必須借助其他模糊概念,但這些模糊詞語本身也需要語義上的闡釋,如此循環反復,“法律語言基本上就成為抽象概念的展覽了”[15]。另一方面,由于立法者認識的有限性和社會生活關系的無限性之間的矛盾,法律無法把社會生活中層出不窮的事實關系包羅無遺,因而,立法者不可避免地要運用模糊性的表達法,以包容無法準確界定的事務,使法律具有廣泛的適用性、概括性和包容性。法律語言的模糊性不可避免,一些模糊性的術語或規則條款的準確含義便有待于在具體適用中作出適當的解釋。如有資料顯示,在英格蘭和澳大利亞,約有40%的法庭審理需要對特定的立法條款的意義作出裁決。[16]英美法的法官普遍借助法律辭典以幫助了解法律規范中特定術語的含義。在我國,有學者初步統計《刑法》從總則到分則,運用模糊性詞語共計一百余條。[17]法律的適用要求其在不同的社會成員之間具有同一含義,而法律語言的模糊性又使得在具體適用中對術語和條款的理解難免會出現歧義和偏差,法律的適用和實施因此會受到影響,進而削弱了法律實效。其次,成文法的局限性使其在實施中必然遭遇不合時宜的尷尬,實效因此大打折扣。成文法的出現被認為是人類法制史上的文明和進步,但成文法本身的局限性也如影隨形地伴隨著它,并困擾著所有適用成文法的國家和人們。作為一種普遍適用的制度規范,法律具有高度穩定性,反對朝令夕改。即便是修改,也有極其復雜的法定程序,過程非常漫長。而社會生活卻是變動不居的,特別是人類社會進入信息化的后工業時代,社會關系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令人驚嘆。法律制定者當然考慮了法律的前瞻性,力求使法律適應長遠的社會發展,但立法者認識能力的有限性使其良好的愿望在快速變化和難以預測的社會生活面前常常落空,導致成文法回應社會需求時捉襟見肘。法律的局限性還表現為法律的不合目的性。成文法是針對普遍性的對象——社會關系的共性而創設,規范的是“一般性”的抽象行為,其舍棄了形形色色具體的人和千差萬別的具體行為不予考慮,以便使普適性和效率最大化。法律的普適性使其常常在面對具體或特殊的情景和社會關系時表現出不合目的,也即通常說的,“法律關注普遍正義,而犧牲了個別正義”[18]。

(二)刑事審判制度實效短缺的非合理性

雖然實效短缺因為諸多難以克服的原因而在某種程度上被認為是一個無法避免的現象,但因法律制度自身屬性、實施環境、適用主體、調整對象的不同會導致法律實施的過程和結果的迥異,使得其實效狀態也大為不同。如以保護公共利益,配置和調整公權力為主要內容的公法與保護私人利益,規范私權關系的私法所表現出來的法律實施的過程和結果差異較大。就我國的情況而言,有研究指出,私法的整體實效要高于公法;在公法類型中,選舉法律制度的實效是最高的,其次是政府治理法律制度,最后是刑事法律制度。在私法類型中,債法的實效最差,其次是婚姻家庭法和土地法。[19]此外,在一部法律規范內部,不同制度規則表現出來的實效也有所不同。如在我國《勞動法》中,就以最低工資保障制度、加班工資制度、女職工和未成年工特殊勞動保護制度的實效較差。這說明不同制度規范中的實效具有復雜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實效短缺在所有制度規范中的存在都是合理的,有些制度規范的實效短缺令人難以理解,因為無論從何種角度看,它們都不應當實效短缺,或者至少不應出現嚴重的實效減損現象。刑事審判制度就是這樣的規范,它不僅不應面臨實效危機,反而應當是國家法中實效最充分的制度規范,原因基于以下幾點:

1.遵守規則是刑事審判制度適用主體的職業要求。刑事審判是國家追究犯罪,解決被追訴人刑事責任的基本程序,其適用的主體主要是檢察官、律師和法官,也即控、辯、審三方,其中法官是最核心的主體。這三方主體并非普通的社會成員,而被認為是掌握統一的知識體系和專業話語,具有相同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強調遵從制度規則權威的法律職業共同體成員。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刑事審判程序,他們深諳制度規則所昭示的正當程序價值和精神,知悉所有的程式步驟和要求。尤其是法官,作為職業共同體的核心成員,如果把法律職業共同體比作暗夜中的燈塔,而法官群體當仁不讓地成為燈塔頂端的航標燈,他們的行為是對整個法律職業共同體精神的匯合與升華,是整個共同體作用的集中凝聚和最高表達,德沃金曾如此形容其地位:“法院是法律帝國的首都,法官是帝國的王侯。”[20]毫無疑問,以法官為核心法律職業共同體是法律帝國的捍衛者,無論在任何國家,他們都應當是最敬重法律的一群人,人們完全有理由期待并要求在由他們參與的刑事審判活動中嚴格而適當地遵從所有制度規則。另外,在包括我國在內的大多數國家,法院還是部分刑事審判制度規則的制定者或解釋者,法官是刑事審判程序中的主導者和裁決者,而我國的檢察官還被賦予法律監督者的職能。“己不正,何以正人”,制度規則的制定者和解釋者、主導者和裁決者,以及監督者如果不遵守規則,導致規則形同虛設,無論如何都是令人匪夷所思并不可接受的。

2.遵從規則是刑事審判作為司法活動的根本要求。司法在人類社會中產生就是為了終極性地解決爭端,為了實現這一目的,人類找到了一種有效的辦法,即事先設計一套解決糾紛的規則,爭議雙方按照規則步驟參與并積極影響裁決者,裁決者同樣遵循規則并作出最終的裁斷。通過漫長的探索,人類不斷致力于尋找司法制度的公正性,即能最大限度發現事實真相,但較之于這個在某種程度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人類發現了司法制度另外一個或許更為重要而現實的公正,即使爭議雙方均認可和接受最終的判決,而無論這個判決是否真正符合事實真相。實現這種公正性的必由之路就是“遵守規則”,通過對程序規則的嚴格遵從獲得對程序結果的承認,也即人們所說的“程序正義”。正如貝勒斯所說的那樣:“法律程序的諸多內容無助于判決之準確,但有助于解決爭端?!?a href="#new-notef21" id="new-note21">[21]人們常說司法審判是人類社會實現正義的最終堡壘絕不意味著裁判內容有多么正確,而是因為參與司法審判的各方都嚴格遵從程序而使司法審判具有公正的形象,從而獲得爭議雙方和社會的普遍信任。另一方面,司法審判裁決爭端本身,即是對可能存在的違反法律規則的現象的一種確定和制裁,這在追究刑事責任的刑事審判中更是典型體現。因此,司法審判事實上擔負著修復被破壞的國家法實效的功能,一個國家實在法獲得實效的重要條件和保障,通過司法矯正實效缺失的一些問題。[22]如果審判程序存在大量違反或者僭越制度規則的現象,自身就缺乏實效的話,勢必危及司法存在的合法性和正當性根基。

[1] 陳瑞華:《刑事程序法失靈問題的初步研究》,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6期。

[2] 陳瑞華:《刑事程序法失靈問題的初步研究》,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6期。

[3] 同上注。

[4] 李奮飛:《失靈——中國刑事程序的當代命運》,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93頁。

[5] 〔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米健、朱林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頁。

[6] 參見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56頁。

[7] 左衛民:《權力話語/實踐的艱難展開:1996年中國刑事訴訟法典修改的反思》,載《中外法學》2002年第4期。

[8] 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頁。

[9] 陳瑞華:《近年來刑事司法改革的回顧與反思》,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

[10] 〔美〕勞倫斯·M.弗里德曼:《法律制度——從社會科學角度觀察》,李瓊英、林欣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18頁。

[11] 法律實效中所要求的對法律規范的遵守和服從必須是社會成員了解法律規范的存在和規則,如果社會成員不了解而做出了符合法律規范的行為,并不屬于法律實效的范疇。如果社會成員了解法律規范的存在和規則,但并非出于對法律的服從,而是遵從于道德的要求,也即法律規范和道德要求相符,屬于上文中所提的法律實效中的“道德相符模式”。

[12] 如在我國,自1978年提出“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十六字法制方針,恢復法制建設以來,截至2011年底,已制定法律239部,行政法規741部,地方性法規和規章8921部。對此,有學者形容我國的立法速度是“超高速”。參見鄭永流:《法的有效性與有效性的法——分析框架的建構和經驗實證的描述》,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2年第2期。

[13] 張文顯:《法理學》,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265頁。

[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9頁。

[15] 康響英:《論法律語言的模糊性及其成因》,載《求索》2005年第4期。

[16] 參見褚宸舸:《論立法語言的語體特點》,載《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09年第2期。

[17] 參見王潔:《法律語言教程》,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頁。

[18] 徐國棟:《法律局限性的處理模式分析》,載《中國法學》1991年第3期。

[19] 參見王國騫:《國家法實效問題研究》,中國政法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第45頁。

[20] 〔美〕羅納德·德沃金:《法律帝國》,李常青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361頁。

[21] Michael Bayles,Principles for Legal Procedure,in Law and Philosophy,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5(1986),pp.54—55.

[22] 謝暉:《論法律實效》,載《學習與探索》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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