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現(xiàn)代性的另一種表述: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研究(1949-1976)
- 張鴻聲等
- 5999字
- 2020-09-25 15:41:27
第一節(jié)
國家意義中的“上海”
在建國以來的中國官方的上海史知識中,由于在中國革命史進程中的重要地位,“上海”首先獲得了關于共產黨誕生等左翼事件所體現(xiàn)的革命歷史的意義,即左翼史意義。比如,在《辭海》《詞源》及各種關于上海的地圖、明信片、普通畫冊當中,都用最簡約的文字敘述其“開埠”這一最為重要的事件,同時又都用了大量篇幅講述關于建黨、起義與反內戰(zhàn)等左翼政治事件。甚至在介紹上海名勝時,也表現(xiàn)出左翼的政治視角,選取了中共“一大”舊址、周公館以及與魯迅相關的勝跡;其二,附帶的,對“舊上海”的經濟,我們的城市知識只是在殖民性角度作了“消費性”等簡單判斷。有些知識性文本對舊上海經濟的介紹文字稍多,也有一些中性文字涉及上海經濟的全球化問題,但兩者都最終將其歸于“半殖民地”的城市經濟依附于西方的殖民性與邊緣性。而在介紹“新上海”的經濟狀況時,各類文本卻強調上海經濟的國家成分以及中心地位,不斷使用“齊全”“重要”“改善”“中心”“中樞”等詞匯。由以上簡單分析可以看見,我們的城市知識對于上海的主導性闡述線索為:舊上海的半殖民地性造成了經濟上的畸形與在全球資本主義世界的邊緣性以及政治上的不斷革命,而革命的成功則使上海成為國家經濟中心。這種從“邊緣”到“中心”的闡釋線索,完全發(fā)生于政治學的意義上,其考察背景是從外向的世界性轉向國內的政治性,經濟角度的上海資本主義史是完全被否定的。
與滯重呆板的詞典詞條的政治性不同,也與地圖、明信片等通俗文本的解析不同,新時期以來,國內學界著眼于上海特別是舊上海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表現(xiàn)出的發(fā)達狀況,考察線索重新轉向了上海的世界主義背景,上海的資本主義史在經濟角度被給予了充分肯定。在1980年代中國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程重啟以后,“上海”重新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世界化”“全球化”的典型,并帶來了“舊上海”懷舊熱的興起[1]。上海被認為是近代中國由閉關自鎖到走向世界過程的縮影,也代表了第三世界融入全球化的典型圖景:“通過這一切試圖告訴讀者:開放是歷史的選擇;開放,只能是主動地開放,別無他途。”[2]
可以看出,我們對上海的另一認知線索的闡釋,建立于上海城市的現(xiàn)代化的強大邏輯基礎之上。這種城市知識不僅肯定上海在近代融入全球化(主要是西方)的過程,而且將其視為上海城市的最基本邏輯。
由于上海是中國的首位城市,人們對他的理解總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國家思維,某些時候,上海本地的事情甚至是關乎國體的重大事件[3]。因為,對它的理解,事關獨立、殖民、傳統(tǒng)、現(xiàn)代等國家問題。所以,上海最大程度地把國家近代歷史與國家近代特性凸顯出來。于是,國家邏輯不可避免地被移位于上海。這使人們對上海的認識較之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復雜得多,同時相應地,也要比其他任何城市都清晰。由此,我們可以歸納出近代以來關于上海城市形象的兩大譜系:一是從現(xiàn)代性中的民族國家意識出發(fā),去認知舊上海作為世界主義殖民體系中的邊緣性,和它的消費性、工業(yè)畸形、道德淪喪等派生特點,以及它最終脫離殖民體系獲得解放,并成功擺脫西方帝國主義、資產階級經濟、文化遺存的國家元敘事;二是上海作為中國近代化、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中心地位所包含的現(xiàn)代性普遍價值,其與西方的同步,引領著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表現(xiàn)為物質與文明的擴張與物質烏托邦、大工業(yè)的組織化的,以及超越傳統(tǒng)的力量。兩種情形,都有將“上海”作為國家意義體現(xiàn)的傾向。
由上海城市的兩大形象譜系,衍生出了對上海城市文化身份的認知。上海被指認為中國現(xiàn)代性最充分、最完整的一座城市。在表述中,“上海”城市概念中的現(xiàn)代性指向大致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民族國家的主權喪失與恢復,這一過程伴隨著融入世界以及擺脫殖民而獲得獨立的現(xiàn)代國家形成的意義,并由此開始了獨立國家意義上的現(xiàn)代化;二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中心,發(fā)達的經濟物質形態(tài)以及工業(yè)社會所呈現(xiàn)出的組織化特征。兩者都共同建立于近代中國世界主義全球性的背景之下。無論是上海曾有的殖民史與解放史,還是其發(fā)達狀況,都無法脫離全球性的視野,或者說都是在世界工業(yè)一體化中所得到的結論。因此,在人們認識上海現(xiàn)代性意義之時,往往將上海視為現(xiàn)代中國的中心,將對上海形態(tài)與歷史的理解,上升為超越其自身與超越特定區(qū)域(包括國家區(qū)域、地域區(qū)域與文化區(qū)域)的文本性事物,使其具有了烏托邦的國家意義或世界意義,城市邏輯也被等同于國家的邏輯與世界現(xiàn)代化史的邏輯了。
就國家意義來說,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幾種重要特征,上海似乎多少已經具有一些。比如主權問題。上海不是國家,談不上國家主權,但上海在殖民時期國家主權的喪失被視為國家的縮影;而上海的解放,也常常標志著帝國主義勢力退出中國,中國主權完全恢復。其實,上海國家意義中的“民族獨立、解放”敘述并不是自解放后開始,早在1930年代,隨著國民黨在大陸取得勝利,上海在整個國家政治格局中獨立解放的國家意義就開始顯現(xiàn)。
對此,我們不妨加以論析。自上海開埠后,特別是自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以及“庚子之亂”中的“東南互保”之后,上海一直享有高度自治,其殖民性昭然。開埠后的上海有三個政權,即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法租界的公董局和中國政府,而中國政府只管轄少數(shù)不發(fā)達地區(qū),如老城、南市、閘北。至1927年國民政府成立,上海仍未撤縣建市[4]。1927年國民政府決定將上海劃為“中華民國特別行政區(qū)域”,定名“上海特別市”,“不入省、縣行政范圍”。蔣介石政府“在上海推行了儒家文化理想和民族現(xiàn)代化規(guī)劃相融合的城市政策”[5]。市政府成立時,蔣介石親臨儀式,并從民族國家的意義上評述新上海,“上海特別市乃東亞第一特別市,無論中國軍事、經濟、交通等問題無不以上海特別市為根據”,“上海之進步退步,關系全國盛衰,本黨勝敗”。[6]1927年11月,國民政府統(tǒng)轄的上海市政府開始規(guī)劃新上海的建設,命名為“大上海建設計劃”。第三任市長張群執(zhí)政時,確定了《建設上海市市中心區(qū)域計劃書》。與南京的“首都計劃”相伴隨,“大上海建設計劃”拉開序幕。“大上海建設計劃”包括碼頭、分區(qū)、道路、排水、鐵路以及各類現(xiàn)代公共建筑的建設,但主導建設的思想基礎卻是民族主義。“上海特別市”的市政府大廈摒棄了廣為流行的歐式建筑風格,而改以民族特色的紅色立柱、斗拱、彩色琉璃瓦頂?shù)墓诺鋵m殿建筑。整個“大上海計劃”建設明顯以市政府為區(qū)域核心,而在其周圍則分布著市體育場、市圖書館、市博物館、市醫(yī)院和市衛(wèi)生檢驗所五大建筑,在風格上,“取現(xiàn)代建筑與中國建筑之混合式樣”[7],以同樣風格的樓宇組成莊嚴的建筑群。以此為中心,建設了世界路、大同路、三民路、五權路。四條大道將新的市中心區(qū)分為四個小區(qū),路名首字為“中華民國”“上海市政”。很顯然,這與租界地區(qū)以港口、交通為核心并呈“同心圓”“多中心”[8]的城市地理格局完全不同。后者完全循由經濟與商業(yè)邏輯,而前者則具有鮮明的國家政治色彩。有學者認為:“這些設想與當時的民族主義思潮與關稅自主及廢除不平等條約以收國權的運動是密切相連的。”[9]時任上海市市長的吳鐵城在市中心區(qū)域初步建成之后說:“今日市府新屋之落成,小言之固為市中心區(qū)建設之起點,大上海計劃實施之初步,然自其大者、遠者而言,實亦我中華民族固有創(chuàng)造文化能力之復興以及獨立自精神之表現(xiàn)也。”[10]這種情形,我們在1930年代的南京與1950年代以后北京城市的規(guī)劃、建設中也可以看到。事實上,當一座城市被賦予國家象征意義的時候,這種情形總是會發(fā)生。不過,新北京的建設由于伴隨著對老北京城的拆除而遭到反對,新南京、新上海卻由于是在平地拔起而獲得一致好評[11]。
將上海的市政建設視為國家獨立的“新中國”民族解放的象征,并非政府的一廂情愿。它與1930年代人們對上海殖民地形態(tài)的認識一起,構成了國人對于“上海”概念的民族想象。如果說茅盾《子夜》構成了對“半封建半殖民地”上海的認知的話,那么“大上海建設計劃”則是對“上海”概念所代表的未來國家的想象。無獨有偶,在當時的《新中華》雜志發(fā)起的“上海的未來”征文中,有人就設想:所有的租界都被中國民眾收回,公共租界改名為特一區(qū),法租界改名為特二區(qū)[12];所有的洋行、銀行、報館都成為中國的辦事機關與學校。更有意思的是,有人還預料,中國在取得反對帝國主義斗爭的勝利后,會將原跑馬廳建成圖書館,可容納二萬人,跑馬場將被辟為“人民公園”。[13]1943年,汪偽政府“收回”上海公共租界,汪精衛(wèi)親臨上海,當時的報刊也是在所謂“民族獨立”的立場上對此加以評論的,如“深賴友邦日本協(xié)力,結束帝國主義租界制度的豐功偉績”[14]等等贊詞。
如果說1930、1940年代“上海”城市概念中的新國家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其民族性上的話,那么,1949年以后,“上海”城市概念的國家意義還體現(xiàn)了關于社會制度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即上海不僅是“新中國”的“上海”,還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上海”:即左翼政治與階級意義上的“上海”。在話劇與電影《戰(zhàn)上海》中,都象征性地出現(xiàn)了美國軍艦從黃浦江退至公海的細節(jié),其寓意非常明顯。這里,“上海”城市概念再一次被人們作了“歷史終結”式的“斷裂論”理解,即“舊上海”是半殖民地時代的“冒險家的樂園”,而“新上海”則是勞動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中國象征,上海城市歷史的縱向邏輯再一次被終結。很大程度上,作為一座城市,“上海”成了新舊中國的分水嶺。正像劇本《戰(zhàn)上海》結尾之處解放軍軍長與政委的一段對白:“上海的解放,標志著帝國主義勢力在中國徹底滅亡,標志著中國人民永遠獲得解放。”這里面,既有民族解放意義,也有階級解放意義。
在20世紀的中國,“上海”城市概念中還有另外一種城市形象。自晚清與民初以后,“上海”即與各種所謂黑幕、揭秘、大觀、游驂錄、繁華夢、譴責文學相關,集各種丑惡如煙、賭、娼、淫戲、淫書、無恥、下流、邪惡、坑、蒙、拐、騙、買官賣官、流氓、拆白黨、白相人于一身,而所謂崇洋、奢靡、淺薄之風,也幾乎遍地都是。需要說明的是,在近代以來的各種文字中,對于上海城市道德厭惡的想象,其根基在于對上海作為“飛地”的看法,并與上海“現(xiàn)代化”的物質文明的繁榮相關。也就是說,“上海”這個城市概念被做了“非中國”與“現(xiàn)代化”的夸張?zhí)幚恚憩F(xiàn)出作者們對中國文化價值被摧毀與被西方物質文明所取代的一種恐懼。在多數(shù)表述中,上海被作為與內地中國相對立的異己力量。因此,這種意義上的道德厭惡,仍帶有關于上海想象的意味:內地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在上海都可以發(fā)生。[15]病僧在《上海病(一)》中曾說道:“不見夫未飲黃浦水者,規(guī)行矩步如故也,一履其地,每多抑華揚洋,風尚所趨,不轉瞬間,而受其同化,生存之道未效,而亡國亡種之想象維肖。”[16]看來,這位論者對于上海人墮落原因的分析,主要在于上海人價值評判系統(tǒng)中“抑華揚洋”的傾向。類似的論調,基本上都不把上海之惡看作中國固有之物,而是強調了“上海”之特異于整個中國的“飛地”狀態(tài),帶有一種傳統(tǒng)文化價值體系在上海全面崩壞的想象。所以,在論及譴責小說時,王德威認定其暴露了“價值系統(tǒng)的危機”,“在這丑怪敘事的核心,是一種價值論(axiological)的放縱狂歡(carnival)。它對價值觀(value)進行激烈瓦解,并以‘鬧劇’作為文學表達形式”。[17]因此,在晚清民初表現(xiàn)腐敗的小說中,存在著與表述上海“維新”同樣的視角,即外鄉(xiāng)人到上海如何學壞:男人成為流氓、拆白黨、惡棍,女人則淪為妓女。晚清民初小說中,已經開始在世界主義的背景下展開了對于上海現(xiàn)代性的想象。譴責小說中關于上海腐敗、墮落的種種指摘,已初步將上海城市概念與鄉(xiāng)土中國作了時間與空間意義上的分離。上海的物質繁榮產生了邪惡,這構成了近代以來關于上海“現(xiàn)代文明窗口”“殖民形態(tài)”之外的又一種想象。
[1] 舉一個例證:2003年11月,時值上海開埠160周年,全城幾乎處于“市慶”中的狂歡中,各大媒體都相繼出了專刊,甚至還有160版的特刊,遠遠超過對于解放的慶祝。而與開埠相伴隨的“左翼”史角度的“淪陷”“不平等條約”等含義,早已不知所終。
[2] 于醒民、唐繼無:《從閉鎖到開放》,學林出版社1991年版,封底。
[3] 比如上海外灘曾申請“世界文化遺產”,卻導致了一場關于“民族性”的風波。
[4] 辛亥革命之后,曾由李平書等人組成了市政府。1920年代,上海三次武裝起義也產生了一個“上海特別市臨時政府”。但兩者都是臨時性組織,基本上只有維持治安的功能。
[5] 〔法〕白吉爾:《上海史:走向現(xiàn)代之路》,王菊、趙念國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頁。
[6] 《國民政府代表蔣總司令訓詞》,載《申報》1927年7月8日。
[7] 《上海市年鑒》1936年(上),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4頁。
[8] 美國芝加哥學派的伯吉斯,在對美國大城市特別是芝加哥進行了研究后,提出了城市結構的“同心圓”說。他認為,從城市中心向外輻射,第一區(qū)為中心商業(yè)區(qū),多為商業(yè)金融建筑,高樓林立;第二區(qū)為過渡區(qū),多為貧民窟與舞廳、妓院等娛樂業(yè);第三區(qū)為工人住宅;第四區(qū)為中產階級住宅區(qū),多是獨立宅院與高等公寓;第五區(qū)則是上流社會郊外住宅。霍伊特則認為城市具有多個中心。比如工廠、企業(yè)要靠近水源,低收入家庭居住在工廠附近、市區(qū)邊沿與老城區(qū)。哈里斯認為,城市某些活動要求有一定的條件,如商業(yè)區(qū)要四通八達;工廠區(qū)要靠近水源;某些區(qū)域要銜接,如工廠與工人住宅;某些活動是沖突的,不宜互相鄰近,如高級住宅與工廠等。因此,不同的功能單元分別向不同的中心集合,成為各個中心點。上海依英、法殖民者隨意擴張而成,缺少規(guī)劃。它不完全符合某一種城市地理結構,而大略呈混合型,但“多中心”與“同心圓”式的結構依然可以看得出來。
[9] 忻平:《從上海發(fā)現(xiàn)歷史——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上海人及其社會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73頁。
[10] 吳鐵城:《上海市中心區(qū)建設之起點與意義》,載《申報》1933年10月10日。
[11] 關于解放后北京城的拆除與梁思成悲壯的努力已成學術界文化界的熱點問題。
[12] 有趣的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1943年1月與6月,由日本人支持,汪偽政權“收回”租界,并將公共租界易名為特一區(qū),法租界為特八區(qū)。
[13] 參見熊月之:《近代上海城市特性的討論》,http//www.uls.org.cn。這一設想在1949年后都成為現(xiàn)實,跑馬廳辦公處成為了上海圖書館,跑馬場成為了“人民廣場”。1990年代后,上海市政府在此建造政府新廈,成為政治中心。美國社會學家詹森通過比較美、蘇城市后指出,美國城市中心區(qū)的組合式高層建筑,表明了商業(yè)與市場的力量,而蘇聯(lián)城市的市中心多為廣場,說明了其政治功能。見詹森:《蘇美兩國城市比較研究》,陳一筠主編《城市化與城市社會學》,光明日報出版社1986年版。解放后上海中心廣場的建立,也可看成城市功能由商業(yè)金融向政治轉變的標志。
[14] 焦菊隱:《孤島見聞——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47頁。
[15] 對于上海的“非中國化”的恐懼,在英語世界里亦有。在英文俚語里,Shanghai若作動詞,意思就是用酒或者麻醉劑使某人失去知覺,將其劫持至盜來的船上作水手,引申為拐騙、脅迫之意。
[16] 病僧:《上海病(一)》,載《民主報》1911年6月13日。
[17] 〔美〕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大學出版2005年版,第216頁。